可是,此刻握在手心里的结果却是那么的残酷。

将文书收进怀里,起身拂了拂衣角,常涂面无表情地朝甘露殿走去。

夜深,一丝凉爽的夏风悄然入殿,殿内案上一盏烛火摇曳摆动,拖动着两道身影乱晃。

殿内只有李世民和李治二人。

今夜殿内的气氛很凝重,父子二人再无往日那般温情融融,却平添了几分僵硬阴冷的气息。

李治跪坐在李世民面前,垂头屏气,不发一语。

李世民目如剑锋,阴沉如鸷,摇曳的烛光下,手中一份雪白的文书忽明忽暗,一如他此刻心中的犹疑。

良久,李世民阖上眼,将手中的文书朝李治递去,低声叹道:“雉奴,你自己看看…”

李治接过,认真看了一遍,看完后轻轻将文书放在案上,仍旧不发一语。

李世民神情布满了失望,叹道:“雉奴,你是朕最宠爱的孩子,朕到现在仍不相信你会做出这等事,所以,朕现在愿意再给你一个辩白的机会,雉奴,你告诉朕,冯渡被刺…果真是你指使的么?”

李治神色不变,摇头道:“父皇,儿臣是被冤枉的。”

李世民眼中的失望之色愈盛,盯着李治的脸看了很久,沉声道:“今日午后,朕下令暗中拿下了你身边那名禁卫,三个时辰后,他招了…”

李治抬头直视他,道:“他说是儿臣指使的?”

李世民点头。

李治身躯不易察觉地轻颤了一下,眼中露出惧色,随即很快恢复如常。

他的表情变化岂能逃过李世民的眼睛?

见李治这般表现,李世民愈发肯定了常涂的调查结果和自己的猜测。

“父皇,儿臣斗胆问一句,凶手可曾拿获?”

李世民沉声道:“凶手在逃,仍在追缉中,不过,案发前后的过程已然查清楚了。”

李治仍勇敢地直视他,道:“凶手都未拿获,父皇便认为是儿臣所为了?”

李世民沉默片刻,缓缓道:“朕仍相信你,所以今晚才召你过来,为的便是再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抛开所谓铁证,所谓供状不说,朕只问你,此案究竟是不是你所为?”

李治眼中露出痛苦之色:“儿臣若说不是,父皇便相信我吗?”

李世民迟疑一阵,点头道:“信。”

“父皇何必欺骗儿臣?您果真相信儿臣吗?若真的相信,今晚儿臣便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李世民语滞,却不敢看李治痛苦的眼神,扭头望向一边。

父子沉默良久,李治苦涩一笑,道:“难怪父皇生疑,铁证如山,儿臣辩无可辩,臣下费尽周折查出的证据,冯渡纵然不是儿臣所杀,便也是儿臣所杀了…”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将桌案上那份文书往下一扣,缓缓道:“雉奴,你自幼丧母,是朕亲自将你养育长大,你的品性德行,朕和朝臣们都看在眼里,此案的结果有些蹊跷,朕亦心怀疑虑,所以…这些所谓的铁证,朕只当从未见过,雉奴,朕…相信你。”

李治垂下头,低声道:“父皇其实心中仍是怀疑的,只是照顾儿臣的心情而已,儿臣纵年少,亦知朝中风浪骤缓,明日恐怕便有朝臣上疏,请求父皇严惩,刺杀朝臣是大事,尤其还是铁证如山,父皇怎敌得过朝臣们千百张利嘴相逼?若因儿臣一人而令父皇一生声名受污,那便是儿臣的不孝了…”

李世民拧紧了眉,沉声道:“雉奴,你想说什么?”

李治仰头看着他一笑,神情从容道:“儿臣自请宗正寺圈禁,同时请父皇继续严查,若查出真正的真凶,可还儿臣清白,若最后还是没查出来…那么,便当是儿臣所为吧。”

第二天,朝中果然传出议论声,听说大理寺已查证了凶手确系晋王李治指使,朝堂顿时炸了锅。很快便有朝臣上疏请求严惩,这一次上疏的声势浩大无比,不仅数十名御史同声上疏,就连三省六部的官员也纷纷表示刺杀臣子之风旷古未闻,此风绝不可长,应当严惩晋王,以为诸皇子效尤。

李世民端坐殿上,看着群臣义愤填膺异口同声,心中不由悲凉万分。

李承乾谋反,诸皇子品行不佳,常有扰民欺民之举,现在自己最疼爱的晋王居然指使刺杀朝臣,这一刻,李世民忽然觉得自己这个父亲做得好失败。

可是,到底为什么失败?

作为父亲,尤其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父亲,他能给所有皇子公主世上一切最好的东西,出则扈从如云,入则锦衣玉食,不仅是物质,精神品德上他也从来未曾松懈,宫学里的师傅皆是士林中最负声望的当世鸿儒如房玄龄,孔颖达等,给予他们最全面同时也是最严厉的教育。

十多年过去,为何这些渐渐成长起来的皇子没有一个争气的,就连他最疼爱的晋王李治如今都敢刺杀朝臣了,自己这个父亲当得失败,可是,到底什么地方做错了,李世民自己也不明白。

看着下面的朝臣吵吵嚷嚷,一副誓不罢休的模样,李世民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疲惫和悲凉,脸色不知不觉也沉了下来。

朝臣们自然都是有眼力的,见李世民龙颜即将变色,众臣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垂头静立不语,几乎一瞬间,大殿内便寂静得落针可闻。

沉默许久,李世民满脸疲态地道:“朕教子无方,是朕的错,至于处置,便不劳众卿挂怀了,晋王治昨夜主动请求宗正寺圈禁,今日一早便已入了宗正寺了…”

群臣愕然,面面相觑,神情复杂地摇头,然后纷纷轻不可闻地一叹。

多好的孩子啊,当初几乎是大家看着长大的,粉雕玉琢的分外讨人喜欢,为何偏偏卷入了这桩命案中?

满殿寂静中,一名朝臣忽然站出来道:“陛下,律法之立,当一视同仁,秦时卫鞅公立新法,太子犯法亦罪之,太子,君嗣也,不可施刑,遂刑其傅,黥其师,秦人方趋其令,今日皇子犯法,岂止圈禁哉?臣以为…”

李世民越听越不舒服,待这位朝臣说完大半时,他已勃然变色,没等这人说完,李世民愤然打断了他,怒道:“尔欲置吾儿于死地乎?”

说话的朝臣一凛,没敢抬头,但也听出了李世民语气里的凛冽杀机,急忙住嘴不语,垂头讷讷退下。

朝臣人群中,长孙无忌的目光飞快一扫,与那位朝臣目光相碰,长孙无忌朝他扔了一记凶恶的眼神,朝臣愈发失色,一脸惶然地退下。

满殿寂静之中,李世民忽然起身,狠狠一拂袍袖,恶狠狠扫视群臣一眼,怒道:“退朝!”

李治被圈禁的消息传到太平村时,已经是当日傍晚时分。

李素正搀着许明珠的胳膊,陪她在村子里散步。

一步一顿,一步一顿,活像戏台上的丑角官员,这哪里是散步,分明是作妖。

耐着性子陪她走了小半个时辰后,李素终于忍不住了。

他很乐意陪伴,但他有点介意村民们投来的怪异目光,好像看着两个疯子在招摇过市,后面还跟着一大群神情紧张的部曲…

“夫人,差不多作够了…咳,差不多走够了,咱们回府歇息吧?”李素努力挤出笑脸道。

许明珠可怜兮兮朝他眨眼,纤手一扬,指着远处一座距离大约数十里的大山,软软糯糯地道:“妾身今日精神头不错,想走到那里再回转…”

李素眼皮一跳,急忙道:“取经路途迢迢,悟空,且收了神通,明日再与为师上路吧…”

许明珠噗嗤一笑,接着垂下头,她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妾身生平第一遭,更何况…嫁给夫君这几年总不见肚子有动静,如今终于怀上了,妾身…心里畅快,总想让村里的乡亲们也高兴高兴…”

李素叹道:“你这哪是让乡亲们高兴,明明是扰民,没见咱们这附近万径人踪灭吗?你一露面乡亲们都不敢出门了,全躲在家里等蝗虫过境。”

许明珠捶了他一记,嗔道:“夫君说得这么难听作甚?妾身不过耍几天性子罢了…”

委屈地瘪了瘪嘴,许明珠低声道:“妾身提心吊胆了几年,夫君就不准妾身扬眉吐气一回么?”

理由很强大,李素竟无言以对,只好叹气道:“好吧,为夫准你满村招摇过市,挺着肚子纵横太平村,毕竟我孩子在你肚里当人质,你高兴就好…”

许明珠轻笑,脚步轻盈地走了片刻,终于觉得尽兴了,于是夫妻二人和众部曲打道回府。

前后部曲离二人比较远,许明珠环顾一圈,靠近了李素,压低声音道:“夫君还没跟公主殿下…那个吗?”

李素愕然:“‘那个’是哪个?”

“哎呀!”许明珠捶了他一下,薄怒道:“夫君装什么糊涂!”

李素懂了,哦了一声,道:“夫人有身孕,为夫必须照顾你的心情,说吧,你喜欢什么答案?”

许明珠瞪他一眼,哼道:“夫君纵然不说,妾身也知道的,别忘了,公主殿下和妾身的交情也不浅。”

李素白了她一眼:“知道你还问。”

许明珠掩嘴一笑,道:“公主都跟妾身说了,当面承认她得知妾身有身孕时,心里有些嫉妒的,所以对夫君发了小脾气,火气发过后,她向妾身赔了礼…”

李素好奇道:“东阳她…居然当面承认嫉妒你?”

许明珠点头,悠然叹道:“妾身也是女人,所以尤其清楚,让一个女人在另一个女人面前承认自己嫉妒她,这句话说出口多么艰难,由此也知道公主殿下胸襟何等宽广,何等磊落坦然,只论这一点,妾身比不上她,由衷的佩服她,也更觉得此人可交心交命,夫君当年倒是好眼光,这样的女子,值得夫君一生呵护宠爱…”

见许明珠表情并无异色,李素知道她说的话发自内心,心中顿时有些感动,情不自禁地搂住了她的肩,笑道:“你也不差,你和她都值得我一生呵护宠爱,不分彼此。”

许明珠看了他一眼,随即迅速垂下头,俏脸泛起两团红晕,低声道:“妾身有身孕,这些日子怕是不能…侍奉夫君了,妾身听母亲说,男人久不…久不行事,恐会上火伤身,上次公主殿下只是偶发心火,如今气头也过了,夫君若再去见她,她…定然不会拒绝的。”

当着自己婆姨的面谈论与另外一个女人什么时候圆房,李素实在很不习惯,突然觉得自己很禽兽很渣男,被雷劈九次都不冤枉的那种渣男…

尴尬半晌,李素摸着鼻子干笑:“过阵子再说吧,现在伺候夫人最重要。”

许明珠却根本不介意,嫁进李家之前她便知道李素和东阳的传闻了,刚开始心里确实有些吃味,有些嫉妒,忍不住存了几分与东阳较劲的心思。如今已过了这些年,尤其是自己肚里怀了李素的孩子,埋藏在心底深处时隐时现的危机感骤然释去,还有什么想不开呢?

“妾身都不介意了,夫君还犹豫什么?妾身眼里的夫君顶天立地,杀伐果断,为何遇到这件事便犹豫迟疑,踟蹰不前了?”

李素眨眼:“你真不介意?”

许明珠笑了笑,笑容里掺了几分微妙的傲然:“夫妻这些年,妾身对夫君还是很了解的,夫君是个踏实过日子的人,风月阳春偶喜之,终究还是避不开汤饭羹茶,它们,才叫作‘日子’。”

第八百三十五章 党羽聚头

从许明珠的这番话里,李素明白了两个道理。

第一,世上或许有不吃饭的女人,但绝没有不小心眼的女人。第二,语言是门艺术,许明珠的话里,东阳是“风月阳春”,而她却是“汤饭羹茶”,一个是精神文明,一个是物质文明,男人吟风弄月不是必须,但一日三餐却是必须,两厢比较,高下立判。

世上没有真正豁达的女人,一旦发现自己的地位有威胁,心中终归存着较量的心思,尤其是当两个女人的出身天壤之别时,心里的压力就更大了。

李素知道这些年许明珠活得并不轻松,她一直很自卑,因为她只是商户出身,而东阳却是正经八百的皇室公主,唯一的优势只是成为李家的正室原配,除此再也没有任何资本能与东阳较劲,更何况成亲多年仍无所出,连村里的乡亲背地里都颇有些不中听的议论。

外有公主虎视眈眈,内则肚皮不见动静,内忧外患之下,可想而知她的心理压力有多大了。

所有的压力直到得知自己有了身孕才徒然泄去,一身轻松。

对许明珠来说,李家正室原配的位置,直到今日方才完全坐稳当了,谁也动摇不了,哪怕李素另娶女人进门,也只能老老实实在李素低眉顺目当个妾室。

所以许明珠才会主动提议李素和东阳圆房,因为她有底气,有自信,因为东阳再也无法对她构成威胁。

许明珠的这点小算盘,李素自然非常清楚。

活了两辈子,人生阅历方面当然比寻常人强得多,所以李素知道女人之间很少能够建立起真正牢不可破的友谊,尤其是这两个女人还同时爱着同一个男人。若说她们心中完全没有芥蒂,姐姐妹妹相亲相爱亲密无间,未免太自欺欺人了,李素再如何自恋,虎躯一震两震,全身骨头架子震碎了,两个女人之间也不可能做到真正的亲密无间,暗地里终究还是存在着些许的敌意,这是女人的天性,再完美的女人都无法免俗。

许明珠和东阳能做到如今这般表面上的和谐融洽,说实话,李素已经很满足了,唯愿岁月静好,两个女人不要作妖出幺蛾子,一家人整整齐齐风平浪静活到寿终正寝…

宠溺地揉了揉许明珠的头发,李素笑道:“懂得过日子的女人不一定是聪明的女人,但一定是好女人,能娶夫人为妻,是我的福分。”

许明珠柔情的目光注视着他,轻声道:“夫君可言重了,能嫁给夫君才是妾身前世修来的福分呢,妾身前世一定做了许多善事,积下丰厚的善报,菩萨这才许我今生嫁一位称心如意的好郎君…”

“好了好了,互相吹捧每日浅尝辄止足矣,吹捧多了难免有些油腻,明日咱们再继续…”李素搀着她的胳膊,慢慢朝家门口走去。

离家门只有百来丈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村庄的宁静。

李素还没出声,身后的方老五等部曲便马上挡在李素夫妻二人的身前,形成一堵人墙,众部曲手按腰侧刀柄,目光警觉地注视着村口黄尘飞扬的小道。

摆了摆手,李素笑道:“五叔不必紧张,不要觉得听到马蹄声就是来杀我的,我哪有那么招人恨…”

说话间,马蹄声已越来越近,十余骑从黄尘中现出了身形,为首三人颇为眼熟,李素等人离得远,十余骑眼睛只盯着李家的大门,没有注意到另一条小道上的他,马上的骑士们就这样目不斜视地从李素身前掠过。

李素看清了为首三人的模样,然后揉了揉鼻子,苦笑着叹了口气。

许明珠瞪大了眼睛,摇了摇他的胳膊,道:“夫君,他们中间有一个人似乎是…妾身的堂叔。”

李素苦笑道:“不错,是你的堂叔许敬宗,另外两人一个名叫李义府,一个名叫裴行俭…”

许明珠愕然看着他:“妾身记得夫君说过,他们三人已投靠夫君门下,今日三人同来,而且来得如此慌忙,难道…”

李素慢吞吞地道:“可以肯定,他们不是来跟咱们村的寡妇幽会的…”

许明珠捶了他一记,气道:“三人同来,必有大事发生,夫君还在这里说笑!”

李素的表情愈发苦涩:“虽然没见到他们的面,但我已闻到了一股令人不太舒服的味道…”

“什么味道?”

“麻烦的味道…”李素看着三人在自家大门前下马停驻的身影,幽幽道:“慌慌张张跟上门报丧似的,真的很不想搭理他们啊…”

扭头看着许明珠,李素笑得露出一嘴白牙:“夫人尚有雅兴否?不如为夫陪你在村里再晃荡一圈?挺着平平坦坦的肚子耀武扬威在村里巡视外加作威作福,想想该是多么愉悦的一件事啊…”

被许明珠狠捶了几记后,李素明白了一个道理,找上门来的麻烦无论如何都是躲不过去的,越躲麻烦越大。

李家前堂内热雾缭绕,茶水的清香满室萦绕,可堂内三位不速之客今日却没有任何品茶的心情,许敬宗,李义府,裴行俭三人脸色发白,跪坐在堂内心神不属,眼神里透出一股绝望,令李素不得不产生一种幻觉,这三个家伙难道真是来自己家报丧的?

“三位联袂而来,难道长安城发生了什么事吗?”

免去了开场白,李素开口便直奔主题。

李义府神情惶急,擦了擦额头的汗,颤声道:“李公爷,不好了,晋王殿下已被圈禁宗正寺…”

话刚落音,李素脸色顿时一愣,接着一寒。

“晋王为何被圈禁?”

李义府叹道:“只因晋王殿下事涉冯渡被刺一案,陛下派出的人手在晋州查出了铁证,证实冯渡被刺果然是晋王所为,今日朝会上,朝臣们群情激愤,异口同声请求陛下严惩,而晋王殿下为了平息朝局,不让陛下为难,主动请求圈禁宗正寺,晌午时分已经被禁卫带进宗正寺了…”

话说了一大通,惊怒的李素还是非常敏感地抓住了重点。

“在晋州查出了铁证?怎么可能有铁证?”

李义府苦笑道:“冯渡被刺后,冯府内一名下人连夜遁逃,逃到晋州境内时,在一片小树林里被人灭口了,这人死便死吧,偏偏官府从他身上搜出了一张羊皮地图,图上详细标注了冯渡生前的行踪路线,此人便是埋在冯府里的一个内应…”

李素冷哼道:“搜出地图又怎样?不要告诉我地图上面写了晋王的名字。”

“那倒没有,不过官府顺藤摸瓜,却查出这名被灭口的下人生前与晋王身边的一名禁卫有来往,原本晋王便有重大嫌疑,如今更坐实了晋王刺杀冯渡的嫌疑,可以说铁证如山,洗都没办法洗了,晋王百口莫辩,只好主动提出圈禁。”

李素眼皮直跳,陷入了长长的思索中。

冯渡这桩案子,原本便是李素制造出来的,从头到尾只有他和郑小楼知情,也只有郑小楼一人执行,从未对外露过半点风声,郑小楼身手高绝,杀人一剑毙命,事了飞身远遁,现场没留下任何痕迹,可以说,这次刺杀几乎完美到天衣无缝了,所谓冯府的内应,所谓下人遁逃又被灭口,根本是完全不存在的事情。

连李素这个真正的凶手都不知情的话,那么很显然,这是有人在制造阴谋,那些所谓的证据全部都是被有心人捏造出来的,目的就是针对李治,虽不至于到置李治于死地那么严重,至少也要将他争夺太子的可能彻底掐断。

那么,到底是谁制造了这个阴谋呢?

答案几乎不用再思考了,除了魏王李泰和长孙无忌这两位,还能有谁?

范围再小一点,以魏王李泰的阅历和能力,想出如此狠毒又巧妙的计策,李泰还真没那道行,所以炮制这个阴谋的人毫无疑问便是长孙无忌了。

老狐狸毕竟是老狐狸,轻易不出手,一出手便拿捏住了要害,既快又狠且毒辣。

由此再推断一下,李素当初刺杀冯渡,搅乱时局,试图浑水摸鱼保住李治的计策亦被长孙无忌看穿了,否则不会出此将计就计之策,打了李素一个措手不及。

一个有重大杀人嫌疑,而且还被宗正寺圈禁的皇子,哪怕他是嫡皇子,也万万没有任何机会争夺太子之位了。

情势骤转急下,距离胜利只有一丝一线了,李素却突然间陷入了被动,朝堂果然处处凶险,处处危机。

看着李素陷入久久的沉思,李义府等三人的心不由愈发悬得高高的,脸上的惶急之色更浓了。

“李公爷,下官等闻讯后急忙赶来报信,接下来如何行止,还请李公爷拿个主意呀…”李义府擦了额头的冷汗陪笑道。

李素被唤回了神,淡淡瞥了三人一眼,道:“现在我有两个办法,一个比较消极,另一个嘛…更消极,你们想听哪一个?”

李义府和许敬宗老脸一苦,裴行俭倒是强自镇定,表现比二人争气多了。

一个消极,一个更消极?这…跟让自己选一种死法有什么区别?

“李公爷,都什么时候,您就直说吧。”许敬宗焦急催促道。

李素摸了摸下巴,慢条斯理道:“第一个办法,反正咱们都落到这步田地了,不如破罐子破摔,索性寻个机会一刀把魏王捅死,至于谁来扮演这个破罐子…”

扭头望向李义府,李素朝他龇牙一笑:“李少监最近有没有觉得自己像个破罐子?”

李义府目瞪口呆,一时竟没回过神了,良久浑身一激灵,脸色愈发苍白了:“李,李公爷,您…莫闹!”

第八百三十六章 谋尽计穷

李治主动请求圈禁的消息实在太震惊,连遇事向来淡定的李素也被惊得脑子发懵,半晌没反应过来。

这个变故完全在李素的意料之外,可以说整件事已超出了他的掌控了。

冯渡被刺既是个危机,也是个转机,李素亲手制造出这件事,为的不仅是保住李治留在长安,同时还要借此事帮李治捞取政治资本,达到与魏王李泰平等争夺太子之位的目的。

以李素原本的计划,当长安城的流言喧嚣尘上,愈演愈烈,眼看将要把李治淹没之时,李素再主动抛出案件的真相,为李治洗刷冤屈,一抑一扬之间,被冤枉的李治便能得到李世民的愧疚,天子的愧疚便是李治最大的政治资本,这种愧疚的心理在将来争夺太子之位时至关重要,它甚至能左右李世民心中的天平倾向。

可惜的是,李素终究还是小瞧了长孙无忌。

天下英雄皆是久经风浪之辈,岂能被李素玩弄于股掌之中?老狐狸毕竟是老狐狸,不仅一眼看穿了李素的图谋,而且很快拿出对策进行反击,一击则直接命中李素的软肋。

李治进了宗正寺,麻烦可就大了。

宗正寺是专门处置违了大唐律法的皇族子弟的地方,也就是明清之时的宗人府的前身,宗正寺卿属九卿之一,向来由德高望重的皇族长辈担任,这个地方好进不好出,一旦被圈禁进去,折磨受刑或许不至于,但想要出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尤其是当李世民认定了李治是杀冯渡的凶手,李治便完全断绝了争夺太子的希望。

布下一局好棋,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陷入了劣势,李素此刻的心情约等于被一万头草泥马呼啸奔腾而过,被踩得体无完肤。

相比之下,李义府此刻也在被一万头草泥马来回奔腾碾压。

“李公爷,都这时候了,您莫闹,求您认真拿个主意…”李义府擦着额头的汗苦笑道。

功利心越重,得失心也越重,既然投奔了李素,对李义府来说算是选择了站队,大家的共同目标便是辅佐李治,助他登上太子之位,乃至最后成功顺利的登上皇位,那时的他,便是天子潜邸之时的从龙功臣,未来荣华富贵不可限量。

然而天不从人愿,李治莫名陷入命案,被圈禁在宗正寺,刚刚站好了队,队长却没了,实在令李义府心惊胆战浑身发寒。

这不仅关乎前程,而且还要命啊。

相比之下,李素倒没那么惊慌,事情发生得突然,他确实懵了一阵,现在已渐渐恢复了冷静。

李义府许敬宗和裴行俭三人脸色难看,李素却仍是一脸平静,遇危不乱的表情无形中倒是令三人莫名安定下来。

“李公爷,您刚说有两个办法,一是让下官去捅死魏王,这个…”李义府脸颊狠狠抽搐了几下,道:“这个…下官以为,呃,不大妥当吧?不知李公爷的第二个法子是什么?”

李素精神一振,欣然笑道:“第二个法子虽然很消极,但很有用…”

迎着三人期盼的目光,李素满怀激情地道:“…我们散伙吧!”

三人目瞪口呆:“…”

“…你们回你们的高老庄,我回我的花果山,从此逍遥度日,快活无拘,岂不美哉?”

三人:“…”

要不是眼前这家伙爵位太高,三人暴起身形揍他个半身不遂该是多么美哉啊!

一阵尴尬的寂静之后,李义府眼珠充血,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李公爷,求您了,真的莫闹了!”

李素见三人神色不对,不由失望地叹了口气。

知音难觅啊…

“好吧,说正经的,不开玩笑了。”李素有气无力地道。

三人顿时挺直了身子,洗耳恭听状。

李素沉吟片刻,忽然颓丧地叹了口气:“对不起,此时此刻,我实在不知道有什么正经话能说了…晋王被圈禁宗正寺情况不明,冯渡被刺案无端冒出来一个被灭了口的下人,又冒出来一个莫名其妙跟他接头的晋王侍卫,分明是有人背后捏造证据,妄图将晋王的嫌疑坐实,将此案定为铁案,现在晋王被圈禁,他们的目的达到了,如今朝堂群情激愤,朝臣不断上疏,请求陛下严惩晋王,恐怕过不了几日,陛下就不得不下旨将晋王削爵贬为庶民,晋王冤屈难洗,你我如何自处?”

李义府脸色愈发难看,沉声道:“是非黑白,终有水落石出之日,就算眼下晋王难以自辩,将来总会沉冤昭雪的。”

李素叹道:“李少监也是久经风浪之辈,难道你不知其中凶险么?魏王意欲东宫之位,视晋王为心腹大敌,怎会容许晋王洗清冤屈?这桩案子发展到如今,已然是无头无尾,死无对证,唯一活着的那名所谓与冯府下人接头的侍卫,恐怕早已是对方埋在晋王身边的棋子,而且几乎相当于是对方的死士,不可能从他嘴里撬出任何东西,若欲洗清晋王冤屈谈何容易。”

李义府颓然叹气:“难道就这么放弃了不成?”

李素垂头思索片刻,道:“不论如何,我必须先见晋王一面,有些事情要与他当面聊聊,聊透了才能再想办法为他洗冤。”

抬头望向三人,李素道:“宗正寺是圈禁皇族子弟的禁地,寻常官员难以进入,各位谁有办法让我进宗正寺见晋王?”

三人面面相觑,许敬宗沉思半晌,忽然迟疑地道:“老夫昔年任给事中时有一同僚,与老夫交情甚佳,后来老夫迁职火器局,那位同僚平调至宗正寺任寺丞,可惜这些年与老夫来往渐疏,不知…”

李素大喜,忙道:“有交情就好,疏淡一点亦无妨,便有劳叔父大人奔走一番了。”

许敬宗苦笑道:“也不知那位同僚还念不念当年旧情…”

李素胸有成竹地笑道:“旧情是旧情,该有的表示也不能少,叔父大人送几千贯的礼物过去,想必看在礼物的面子上他也不会拒绝的,说来只是求他让我跟晋王见一面,算不得什么大事,叔父大人您说呢?”

许敬宗点头:“倒也是这个道理,那么,老夫稍停走的时候便将钱带走,明日便买几件豪奢的礼物登门拜访他吧…”

李素笑容忽然有点僵硬:“…把钱带走?谁的钱?”

许敬宗愕然:“当然是你的。”

李素脸色数变,然后强笑道:“…最近手头不大方便呀,危难关头,叔父大人还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作甚?这钱叔父大人先帮我垫上,待晋王脱困后定当奉还。”

许敬宗脸颊一抽:“…你真会奉还?”

“叔父大人看我真诚的目光,看到了吗?眼神里满满的诚信啊!”

许敬宗办事还是很靠谱的,当日便登门拜访了那位同僚,几千贯的贿赂很有效,拿钱砸开了这位宗正寺丞的金口,李素第二天便来到宗正寺的门口,那位收了礼的寺丞在门口等着他,二人就这样大摇大摆走了进去。

宗正寺占地并不大,只是一套五进的大宅院,前庭是宗正寺诸官办公的地方,后面第三进往里走,便是圈禁皇族子弟的厢房。

这个从逻辑上来说也说得过去,毕竟李世民也是要面子的,天家皇族的身份何等高贵,宗正寺这种专门与皇族子弟过不去的地方,若弄一块比太极宫还大的监牢,难不成皇族子弟全都是作奸犯科之辈?

说是圈禁之地,其实宗正寺内的环境还是很不错的,守卫也并不森严,大抵是因为被圈禁的皇族子弟没人敢逃跑吧。

前庭两进是署衙办公之地,与大唐别的署衙没什么两样,屋瓦红墙颇为破旧,进了第三进院子,风景便大不一样了。院子拱门前有两队禁卫值守,李素拿着腰牌跨进拱门后,迎面便是一片茂密的庭院小林,中间一条狭窄曲折的小径,阴凉通幽,时有微风拂面,伴随着阵阵蝉鸣虫叫。院中有一座假山,山上一座六角凉亭,穿过假山旁的小路,便是左右两排厢房。

那位收了重礼的寺丞亲自领路,将李素领到右边第三间厢房门口,无声地朝门口指了指,然后朝他一笑,行了一礼后便识趣地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