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圈禁的李治便住在这间厢房里。

李素推门而入,见李治独自盘腿坐在席上,一脸的颓废忧伤,平日周正的衣冠此刻却凌乱地披挂在身上,露出一小片并不太强壮的胸脯。

门口光线一暗,李治皱眉抬起头,见李素站在门口,李治不由一呆,接着惊喜地站起身来。

“子正兄!你怎么来了?难道你也被父皇…”

李素白了他一眼,哼道:“盼我点好啊,你倒霉难道还想拖我垫背?再说,就算你父皇要处罚我,我也没资格住这里呀…”

李治愈发高兴了:“所以,子正兄是来探望我的?”

李素这次根本懒得回答他了,扭头环顾房间四周。

房间颇为简陋,但并不寒酸,矮脚桌案和柜子都是新的,也没什么怪味道,看来皇嫡子的待遇果然不一样,连坐牢都坐得如此享受。

桌案上有几本书和一个烛台,其中一本书摊开来,已读了多半,却是贞观初年由魏征和虞世南等谏官奉旨编撰的《群书治要》,桌上这一册恰好读到晋书部分。

李素拿眼飞快一扫,然后笑了笑。

“被圈禁了仍不忘读书,你以前读书可没这么勤奋,三天两头旷学,褚遂良都恨不得把你吊起来抽死。”

李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以前没人关我,天下之大,那么多好吃的东西,好玩的地方,哪里静得下心读书?现在好了,每天被圈禁在这方寸之地,寸步不能移,除了读书,我还能做什么呢?”

李素赞许地笑了,然后指了指那本摊开的书,道:“读书是好事,不过《群书治要》是关于治世治政一类的书,东宫之位未定之前,你读这个不合适,容易授人以柄,让敌人提高警惕,也容易让你父皇生猜疑之心。”

李治呆怔片刻,然后恍然,一脸惭愧道:“若非子正兄提醒,治差点又犯了错…”

颓败地叹了口气,李治小脸拧成一团,意气萧然道:“东宫之位争得凶险,事情刚起了个头,我便落入别人的算计,如今就算读什么书都暗藏杀机,而我却懵然不觉,看来我果真不是当太子的料…”

说完李治抬头看着李素,可怜巴巴的眼神招人心疼。

按说这个时候李素应该马上送上生鲜可口又营养的鸡汤,安抚一下可怜的小皇子那颗破碎的玻璃心。

谁知李素闻言却精神一振,大喜道:“这话我早想跟你说了,一直没好意思开口,既然你想通了那就再好不过,咱们散伙吧,你当你的逍遥王爷,我继续混吃等死,争什么太子,那个位置既不好吃又不好玩,远没有在家数钱那么愉悦,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告辞告辞,你在这里好好改造,我在外面等你刑满释放重新做人…”

说完李素起身,拍拍屁股便往外走。

李治呆住了,木然的表情渐渐化作悲愤,傻傻看着李素的背影。

说好的鸡汤呢?说好做彼此的天使呢?现在这算怎么回事?

第八百三十七章 意外来客

对矫情的人,自有对付他的办法,李素不惯他这毛病。

说走就走,李素的脚步没有一丝停顿,李治呆呆看着他的背影,直到李素快走出房门了才反应过来。

“子正兄且慢!治知错了!”李治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衣袖,一脸可怜巴巴的模样。

“子正兄若弃我,天下皆弃我也!”

李素回头眨巴着眼:“你自己都说不是当太子的料,咱们继续一条道走到黑我看没这必要了吧?”

“有必要,非常有必要!”李治无比坚定地点头:“治若不当太子,迟早性命不保,争太子不为权力富贵,只为给自己保命。”

李素哼哼:“不傻呀,心里什么都明白,那你刚才还跟我说什么…”

“屁!”李治果断开启自黑模式,而且下手非常狠,对自己一点也不客气:“…治刚才说的全都是屁话,如一股茅房里吹出来的风,嗯,不仅臭不可闻,而且余臭绕梁三日而不绝。”

李素呆了半晌,然后立马改了口风:“好,我决定继续帮你了。”

这下换李治发呆了:“呃,子正兄改变主意为何如此快?”

李素叹道:“骂自己都骂得如此恶毒的人,一定是条不可多见的汉子,这种人一定能成就一番大事业,我突然对你有信心了。”

李治不由大喜,神情甚至有些得意:“是吗?我真能成就一番…”

话没说完,李治忽然觉得不大对劲,马上换了一副幽怨的表情,很谴责地看着他:“…你又拐着弯的骂我。”

李素一脸正色道:“胡说,我明明在夸你,这都听不出来吗?”

李治又懵了:“是…是在夸我吗?”

李素暗叹这孩子没救了,表情却一本正经地道:“当然,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的三国演义吧?那个战乱的年代里,但凡能被称为‘英雄’的,都有着自己独特的本事,比如曹操,他的本事就是不要脸,在潼关被马超打败追击时,又是割须又是弃袍,身为一军主帅,失败时为了保命什么尊严体面都不要了,因为他知道只有保住命他才能翻盘的机会,至于尊严体面什么的,全都是浮云…”

李治一脸受教地连连点头。

“知道刘备吧?他的本事也是不要脸,跟东吴借了荆州,借了便不打算还了,孙权三番五次去催,刘备就想方设法赖账,催了一次又一次,为了赖账关二哥甚至都敢单刀赴会了,可见赖账的精神早已刻进桃园三兄弟的骨子里了…”

说着李素脸上泛起向往之色:“…一块那么大的地盘,居然让他们赖了几十年,我若有这种本事该多好。”

李治懵懂地道:“子正兄的意思…我也有不要脸的本事,所以能成就一番大功业?”

李素斜瞥了他一眼,道:“你又在骂自己了,我的意思是你和他们不同,你平时的表现很怂,但我知道你只是被套上了缰绳而已,一旦挣脱缰绳,你疯起来连自己都咬,这个本事很独特,好好保持下去。”

李治:“…”

跟这种人怎么聊天?谁来教教我?

李素拍了拍他的肩,笑容渐渐敛起,道:“李治,我一直认定你是大唐未来的太子,我也一直坚信你当上皇帝后会创下一番不逊于你父皇的文治武功,所以在你样样不如魏王的时候,我能毫不犹豫地辅佐你,帮助你,我一个外人都能如此相信你,愿意为你赌上全家性命,你为何却如此不自信?”

“若连你都踟蹰犹豫,你身边的人如何肯倾力帮你?原本对你有着极大的信心,可你的消极态度却会一步一步将我们的信心削弱,最后摧毁,到了那一步,你就真的不适合争太子了,若不想被下一任帝王赐毒酒,还不如现在收拾了行李远渡重洋,保住自己的性命。”

李治闻言顿时动容,直起身朝李素端正行了一礼,感激地道:“子正兄实乃治的良师益友,闻君一言,如悟大道,治受教了。”

李素笑着扶起了他。

类似的“受教”场面,已经有很多次了。李素不是啰嗦的人,可李治身上的缺点和不足实在太多,这样的性格和能力,是不足以当太子的,如果不改一改,将来他当了下一任的皇帝,对百姓可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李素只能尽自己的能力教他,为人处世也好,帝王心术也好,自己知道的,绝不会私藏半点。

李素喜欢这个年代,越来越喜欢。所以他希望大唐能够越来越好,皇帝一代比一代强,大唐维持数百年的盛世不衰,自己的逍遥日子才能越过越舒坦,自己的下一代,下下一代的日子也不会差。

所以,“家”与“国”从来都是有关联的,国若孱弱,家业再怎样兴盛,富贵不过三代。国若强盛,家业再艰难,终归有条活路。

“那么,子正兄,现在治已身陷绝境,该如何脱此困境?”李治终于问到正题上。

“你问我,我问谁?”李素白了他一眼:“反正我没办法,要不你干脆伏首认罪,就算被削爵贬为庶民,也不耽误咱们喝酒吃肉捉鱼打鸟,你觉得咋样?”

李治:“…”

刚刚给我灌了那么大一口鸡汤,我好不容易提起了精气神,结果你又给我泄了气。

…你是仇家派来气死我的吗?

可怜巴巴地看着李素,李治表情很痛苦:“子正兄…莫闹了,我现在很焦虑呀,冯渡被刺一案里,原本我的嫌疑是子正兄安排的,可是现在,不知从哪里冒出个被灭了口的冯府下人,我身边那个侍卫也莫名其妙变成了帮凶之一,原本我只是有嫌疑,现在倒坐实了铁案,我如今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李素尴尬地干咳了两声。

这事归根结底是自己办砸了,是自己小看了天下英雄,猝不及防下被长孙无忌来了个将计就计,打了个漂亮的反击,仅此一招便将自己和李治陷入了被动。

下一步怎么办?李素确实没想明白,古代人没自己想象的那么蠢,自己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聪明,活了两辈子的人,在那些老狐狸眼里还只是个生瓜蛋子,自己想要算计他们得费尽心思,而他们想要算计自己,只需要转个念头。

这就是差距,跟活了几辈子没任何关系,他们的城府算计都是腥风血雨里锤炼出来的,说是人生智慧也好,说是老谋深算也好,总之,经历过风浪的人,才不会怕风浪,相比之下,李素经历的风浪还不够,两辈子都不够。

沉吟许久,李素看着李治,很严肃地道:“首先,你绝不能认罪,但也绝不能扯着嗓子喊冤,你越喊冤,你父皇就越会认定你是凶手,还是当初的计划,你就沉默,那种沉冤难雪的沉默,懂吗?”

李治使劲点头,这条演技二人上次练过,很熟。而且这一次根本不用演,李治现在本比窦家的鹅还冤,使劲拧一把,往外滴的全是苦水。

见李治一脸门清的点头,李素稍微放了心。

沉默片刻,李治忽然道:“那个所谓的冯府下人,还有我身边那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侍卫,他们都是…魏王兄和舅父安排的?”

李素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吱声。

李治秒懂,神情忽然浮起几分悲伤,眼眶有些发红了。

“我…我也是长孙皇后所出呀,从小到大,我从未失过礼数,舅父大人他为何,为何…”

语声渐渐哽咽,李治越说声音越小,可那股悲伤的气息却愈发浓郁,沉重。

李素抿了抿唇,拍着他的肩,道:“亲情在权力和利益面前,算得什么?同是舅甥,长孙相辅佐魏王而加害你,说到底,还是因为利益牵扯,魏王亲关陇门阀,而你,则被你父皇赐婚山东士族,你们的路不同。”

李治使劲吸了吸鼻子,道:“我明白。”

李素叹道:“这件事里,没有所谓的正与邪,只是二嫡之争而已,不论谁赢谁输,最终的结果都无法证明谁是正义谁是邪恶,你的舅父同样也是如此,帮谁不帮谁,他都是出于利益的考虑,他的任何决定与亲情无关,李治,男人越长大,越要明白这一点,感情和利益要分开,未来你若变成了你舅父那样的人,我也不会奇怪,那说明你真的长大成熟了,只是,当一个人眼里只看得到利益的时候,他的人生里也就只剩下利益了,活着未免太可悲,从内心来说,我实在不希望你变成这样的人。”

“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变成了这种人,我仍祝你一生如愿如意,只是我已不敢再离你太近。”

李治顿觉惊讶,愕然道:“子正兄为何突然说起这个?而且,我怎会变成舅父那种人!”

李素微笑道:“男人长大后,总会变成自己少年时讨厌的那种人,因为老天会掐着你的脖子逼你不得不成为那样的人,当然,也有不愿妥协的,这种人最笨,也最难得,呵呵,最难得的笨…”

见李治的表情越来越茫然,李素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不再往下说了。

纯真的东西,在漫长的生命里只是一闪而过,每个人为了活下去,为了活得更好一点,为了掌握更多的权力和利益,终归都会变成纯真年代时自己最看不起的那种人。

感情和利益,本就是势不两立的两样东西,怎么可能做到两全其美?

天已近黄昏,李素扭头看了一眼屋外金黄色的斜阳,回过头来笑道:“委屈只是暂时的,只要脑袋还长在脖子上,就不存在‘绝境’,任何所谓的‘绝境’,其实都有一线生机的,有些人情急惶然之中失了方寸,所以没有发现这一线生机,到最后,绝境就变成了真正的绝境,现在最重要的是稳住心神,不能慌乱,外面的一切都交给我,当然,你也得配合做一件事…”

李治神情一振,急忙问道:“需要我做什么?”

李素笑得神秘莫测:“死一次咋样?”

李素回去了,李治眼巴巴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房门外,不知为何,李治的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而且心中无端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底气,说不出为什么,可他就是知道,这一次困境自己一定能平安度过,而且收获会非常大。

没别的原因,就是相信李素,盲目的,没有任何犹豫的相信他,仿佛背后靠着一座雄伟坚固的大山一般踏实。

李治不知道李素回去会做何安排,李素给他的感觉总是很神秘。总之,老老实实按李素的计划去做,最后的结果一定不会让自己失望。

第二天,李治起得很早,而且心情很不错,圈禁数日,李治第一次有心情在宗正寺后院的园子里闲逛,嘴上还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心情可谓愉悦之极。

宗正寺里的官员小吏不少,也有许多手执长戟的禁卫来回巡弋,见李治到处闲晃,官员小吏们纷纷恭敬地朝他行礼,规规矩矩肃手避到一旁,等李治经过后才抬起头。

一个囚犯能有如此待遇,当然是不合情理的。但放在李治身上就解释得通了。

归根结底,人家投胎的技术好,当今天子的嫡出皇子,而且从小便被天子带在身边亲自抚育,这份恩宠谁敢比?哪怕如今事涉命案被圈禁,被圈禁的皇嫡子那也是皇嫡子,今日是阶下囚,谁知道明日陛下心一软会不会特旨恩赦了他呢?

所以但凡有点远见的官员小吏,面对阶下囚身份的李治也不敢有半分不敬,今日我对你爱搭不理,明日可就不止是高攀不起那么简单了,而是问君能有几多愁,满地人头滚滚向东流了…

旁若无人地在院子闲晃了几圈,老实说,在见多识广的李治眼里,宗正寺里的这点小风景实在上不得台面,院子不大,一炷香时辰便逛了个遍,然后…李治开始无聊了。

昨日听了李素的提醒,他才发觉原来看书打发时间都是一件很危险的事,看的书不对说不定也能成为自己日后的罪名之一,所以,在这个烈阳高照的夏日上午,被圈禁的李治无所事事坐在院子阴凉的树荫下,打了个无聊的呵欠,然后伸展着闲出鸟来的懒腰。

快要在树荫下睡着时,一名小吏蹑手蹑脚走上前,鬼鬼祟祟跟做贼似的,不时的左右偷望,生怕有人看见。

李治一直醒着,然后静静看着这名可能入错行的小吏穿着官服,举手投足一副典型的贼模样,悄悄向自己靠近。

走到李治跟前,小吏行了一礼,压低了声音谄笑道:“晋王殿下,有一位客人来访,不知殿下可愿见?”

李治皱起了眉,年轻稚嫩的脸上很快端起了王爷的架子:“何人?”

“呃,据说是泾阳县公府上的一位下人…”

李治神情一振,努力抑住心中的喜意,板着脸道:“请进来吧。”

小吏急忙行礼退下,未多时,院外拱门内竟出现一位身材袅娜多姿的女子身影,女子走得不急不徐,她穿着素色的裙钗,梳着大唐女子很常见的宫髻,待走得近了,李治赫然睁大了眼。

这女子…好生标致!而且,似乎有几分面熟。

她是李素府上的…下人?

李治撇了撇嘴,看不出李素这家伙道貌岸然,家里连个歌舞伎都不肯买,说什么怕闹得家宅不宁,伤了夫妻感情,谁知家里竟藏着这么一位国色天香的女子,啧啧,太虚伪了!

很快,女子已走到李治身前,垂头朝李治屈膝裣衽一福。

李治虽然年轻,却也是富贵皇子,大门阀大家族的规矩自然懂。他很清楚,但凡从权贵家族里走出来的女子,越美丽就越是名花有主,从无例外,眼前这位女子既然是李素府上的,那么肯定跟李素有了某种深度的不可告人不可描述的超主仆关系。

换句话说,眼前这个女人名义上是李素府上的下人,但她肯定是李素的女人,就算没名没分,李治也不能失礼。

于是李治难得客气的伸手虚扶了一下,然后道:“这位姑娘不必多礼,呃,你是子正兄府上的…”

女子神情平静,道:“奴婢是泾阳县公府上的丫鬟。”

李治好奇道:“是来传话么?奇怪了,子正兄为何派个女子来传话…”

女子赫然抬头,直勾勾的盯着李治,目光平静却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势,李治被盯得浑身发毛,随即脸上露出不悦之色,最后沉下脸来。

他和李素是朋友,二人之间相处怎样都好,可眼前这位姑娘只是个下人,这个下人就算是李素府上的,就算跟李素有关系,在他面前也不能如此无礼,尤其是,这种无礼还表现在对陌生男子毫不避讳的直视,让李治觉得自己被冒犯了。

“子正兄派你来究竟传什么话,快点说吧。”李治的声音顿时冷了下来,头也扭到一边。

女子毫不畏惧,反而展颜一笑,接着忽然屈膝,朝李治再次行了一礼。

“奴婢想重新介绍一下自己,奴婢姓武,是并州应国公武士彟之次女,奴婢进过太极宫,当过才人,也被打入过掖庭,性命差点不保,奴婢还当过道姑,现在奴婢又是泾阳县公府上的丫鬟…”武氏说着,俏脸忽然浮起一丝苦涩的笑,接着道:“或许很快,奴婢的身份又要换一个了,晋王殿下,奴婢如此介绍,不知殿下可听懂了?”

面对武氏如此直接的自我介绍,李治不由愕然,心中愈发惊疑。

没头没脑的,一个陌生女子找上门来,做了一番莫名其妙的自我介绍…她到底想干嘛?

呆怔半晌,李治才回过神来,表情依旧冷漠道:“你说的这些,与本王何干?”

武氏嫣然一笑,道:“此前或许无干,今日以后,相信晋王殿下会记住我的。”

李治皱眉:“为何?”

武氏仍直视着他,一字一字地道:“因为我可助殿下度此危厄。”

李治惊愕地看着她,随即嘴一撇,冷笑道:“你以为你是谁?”

“我有匡扶天下之志,亦有管仲乐毅之才,殿下得我,如添十万兵马。”武氏平静地道。

李治继续冷笑,挥了挥手,冷冷道:“世人只闻狂夫,未尝闻狂女,今日始闻矣。本王今日给子正兄面子,你快回去吧,本王没兴趣浪费光阴在你身上。”

武氏也不失望,仍直视着李治的眼睛,忽然道:“殿下身陷命案,王爵岌岌可危,除了李县公,殿下可以说是举目无援,但殿下似乎忘了,您还有一大援助,只要您一句话,这股援助可以毫无保留的引为己用,助殿下脱此困境。殿下眼睛只盯着李县公,孤注一掷何其可惜。”

不得不说,武氏的这番话很勾人,李治对她再是反感,事涉自己的王爵和性命,也终于被这番话吸引了注意。

武氏刚说完,李治便情不自禁地问道:“还有什么人愿意助我?”

武氏眼睛盯着他,一字一字缓缓道:“殿下的丈家,太原王氏,以及…整个山东士族。”

长安城,长乐坊一家豪宅内。

李素正在拜访一个人,这个人姓王,名然。

名字不出奇,可身份却了不得。

他是太原王氏当代家主的次子。

大唐门阀林立,士族众多,势力之大,甚至对皇权都隐隐产生了几分威胁。这也是李世民有心解决这个内患的根源之一,可惜纵然李世民雄才伟略,在削除门阀影响这方面仍不敢轻举妄动,只可徐徐图之。他能做的顶多只是扶持山东士族和跟随他一同打天下的新兴权贵,来对抗和平衡树大根深的关陇门阀,在削弱门阀这条路上,李世民走得实在很艰难。

太原王氏就是山东士族之一,是李世民刻意扶持的士族。无论关陇门阀还是山东士族,在国都长安城里都有别院和商铺,并且通常都是家中核心的子侄在长安坐镇,说是别院,按现代的话来说,其实就是一个联络处,这个联络处并不在乎自家的买卖好坏,他们的眼睛只盯着皇帝,盯着李世民,但凡长安城有什么风吹草动,或是朝堂里的君臣搞出什么幺蛾子,各家便会遣出一匹快马,飞速出城向本家报信。

王然就是太原王氏安排在长安坐镇的负责人。

王然是王家当代家主的次子,年纪已三十多了,此刻坐在自家前堂里,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个不告而登门的恶客。

恶客丝毫没有被主人嫌弃的觉悟,反倒是笑得很甜很开心。

“李县公亲临寒舍,王家蓬荜生辉,未曾出门远迎,是王某失礼了。”

大家族自有大家族的气度和教养,虽然不喜欢这位恶客,王然还是把礼数做足了。

李素毫无芥蒂地微笑,一边笑一边打量着王家前堂的摆设,啧啧有声。

“白玉为堂金作马,王家果然好气派,若是这些摆设放在我家该…啊,咳咳,失礼,失礼了。”

王然皱眉,目光露出警惕之色:“李县公与我王家素无往来,不知今日登门…”

李素叹了口气,朝他扔了一记嗔怪的眼神。

“当年在晋阳时我确实与王家有过一些不愉快,这都过多久了,王兄为何还没忘怀,真是小气。”

第八百三十八章 晓以情理

李素与太原王氏的恩怨不小,当年晋阳平乱时,李素狠狠坑了王家一次,王家家主被坑得不轻,被李素逼得生生倒戈,不得不果断出卖盟友,倒向朝廷。

作为家主的次子,王然当年也是从头看到尾的,包括李绩为了配合李素演戏,派遣大军驻扎在王家的大门口,摆出一副灭人满门的架势,将王家一众老小吓得不轻,这也是促成王家家主不得不倒向朝廷的原因之一。

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真正视死如归的人是极少的,更多的是向刀口妥协屈服,王然当时也在王家的人群里,那一次他也吓坏了,于是极力主张出卖盟友以求自保。

后来王家果然做出了最聪明的选择,李素也顺利完成了晋阳平乱的任务。

再次回到朝廷温暖的怀抱,与李世民手牵着手,心连着心,最初的恐惧过后,心里涌出的便是无尽的愤怒,对制造恐惧的始作俑者李素,王家上下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无奈李素更聪明,早早将这口黑锅扔给了李世民。

虽然王家上下心里都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报复的念头却不得不放弃。

因为李素在长安城羽翼渐丰,他不仅有皇帝的圣眷,还有一张无比强大坚韧的人脉网,这张网里囊括了诸多当朝宰相名将以及皇子公主,可以说,在长安城的范围内,只要李素自己不作死,寻常人还真没办法对付他。

放弃报复是一回事,但仇恨又是另一回事,王家虽然拿李素无可奈何,但并不影响一大家子对他恨得刻骨铭心,提起他的名字往往顺带着便将李素的祖宗十八代都拿出来虐一遍。

李素选在这个时候登王家的门,而王然居然愿意见他,尤其是见面后居然没指着李素的鼻子骂脏话,由此可见大门阀的教养是何等的高明,李世民实在应该给王家发一块“构建封建社会文明五好家庭”之类的牌匾以兹鼓励。

对于李素的贸然登门,王然是打心底里不欢迎的,这种不告登门的恶客,就像穿了一双新鞋在门口却踩了一泡臭狗屎,感觉别提多别扭了。

李素丝毫不觉得自己讨嫌,反而很自来熟的开始跟王然称兄道弟。

“啊,王兄…”李素拱拱手。

这个称呼令王然脸颊狠狠抽搐了一下,嗫嚅着嘴唇,还是选择沉默。

“王兄,往事已已,恩怨休怀,为何不放下?当年的事愚弟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而且…”李素顿了顿,再次把李世民拉出来背黑锅,压低了声音道:“而且,愚弟所为皆是陛下授意,我食君之禄,身不由己呀。”

王然怒哼一声,接着冷笑:“当年在晋阳究竟怎么回事,你我心知肚明,莫牵扯陛下,陛下一代英主,可想不出如此阴损的主意。废话不必多说,李县公今日登门到底有何事,说完还是请你离开吧,王家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李素啧了一声。

太小心眼了,一点小恩怨现在都放不下,胸襟气度如此狭窄,家业如何振兴?企业如何跨国?古代人的局限性啊!

“那愚弟就开门见山了…”李素收起了笑容,直视着王然,缓缓道:“晋王被圈禁的消息,想必王兄知道吧?”

王然有些惊讶,随即继续板着脸道:“那又如何?与我王家何干?”

李素径自道:“晋王今年十七岁,是诸皇子中品行最端正,为人最善良的,他是个好孩子,这次的命案他是被人陷害的,王家是百年大族,王兄在长安城久居,当知天子脚下之凶险,晋王这次无端被陷,说来亦是因此,可谓飞来横祸,值此交困之际,太原王家难道不想做点什么吗?”

王然冷冷道:“李县公有话直说,没必要绕圈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素直起身子,盯着王然的脸,肃然道:“我想请王家保住晋王。”

王然呆住,半晌之后忽然冷笑:“晋王是陛下最宠爱的皇子,如今事涉命案,连陛下都保不住他,我王家有什么能力保晋王?再说,天家宫闱之事何等凶险,王家有什么资格参与?李县公撺掇王家保晋王究竟是何居心?你还嫌害王家害得不够吗?”

“不够…”李素脱口而出,见王然一副要疯了的模样,李素自知失言,急忙道:“我的意思是说,王家做得很不够!”

“什么意思?”王然语气已经很不耐烦,眼看要下逐客令了。

李素叹道:“王兄莫忘了,晋王李治可是与太原王氏有婚约的,而且马上要大婚了,认真说来,晋王如今可是你们王家的女婿,女婿有难,丈家却见死不救,从此以后,不知天下人怎样看太原王氏?”

“你!”王然勃然大怒,长身而起,指着李素恶声道:“李素你欺人太甚!皇子事涉命案,与联姻有何关系?联姻是陛下的旨意,圈禁晋王也是陛下的旨意,你觉得王家该遵哪条旨意,违哪条旨意?”

李素冷冷道:“若晋王的王爵被削被贬为庶民,与王家的婚约也取消,不知太原王家如何自处?”

怒极的王然闻言一怔,接着睁大了眼睛陷入了沉默。

看着王然呆怔的脸,李素叹道:“不容置疑的是,李氏已坐稳了大唐江山,贞观朝近二十年,朝堂君圣臣贤,民间百姓朴实,对内施仁政,对外行王道,已然是四海归心的气象,不出意外的话,大唐坐享数百年国运应是意料之中的事,江山姓李,当今天子主动与太原王氏结亲,这桩亲事对太原王氏有多重要,需要我跟你细说吗?”

李素说着忽然冷笑起来:“你们王家倒是聪明,没出事便削尖了脑袋往里钻,出了事便马上缩起脑袋装聋作哑,这种行径别说看在天下人眼里,就算是只看在陛下眼里,你觉得陛下对王家会是怎样的评价?更别说晋王如今还没被定罪,只是为证清白主动请求圈禁而已…”

“就算那个冯渡确实是被晋王杀的,就算宗正寺定了晋王的罪,就算陛下将晋王削去了王爵,你以为晋王这辈子果真就只是庶民了么?别忘了,晋王是长孙皇后嫡出的皇子,也是唯一一个被陛下带在身边亲自抚育的皇子,可见他的分量在陛下心里多么重要,杀一个御史而已,算得多大事?一两年以后待此案风声过去,以陛下对他的宠爱,难道不会随便找个由头将他召回长安恢复他的王爵?”

“那时的李治,又成了晋王,可那时的太原王氏是什么?你们王家在晋王最需要援助的时候无情无义袖手旁观,王家的女儿嫁过去了,你觉得晋王会给她好脸色?会给你们王家好脸色?可是反过来说,如果这个时候你们王家联同山东士族一起站出来声援晋王,为晋王请命,不论成与不成,晋王都将永远记在心里,未来你们王家将会收获到什么,相信也不必我来说,你自己最清楚。”

“我…”王然神情微动,欲言又止。

李素叹了口气,道:“今日我来找你,并非害王家,相反,因为当年的恩怨我有愧于心,这一次我是来补偿王家的,帮你们王家谋一份丰厚的资本,这份资本或许眼前看不到实际的好处,顶多一年两年,王家便知这份资本有多雄厚了。”

王然哼了一声,一肚子的怒火发不出来。

眼前这家伙真是好一张利口,黑的能说成白的,明明是上门来求助,现在说得好像主动给王家送一份天大的好处,王家上赶着帮了晋王的忙,还得对晋王感恩戴德…

在这孽畜的眼里,王家到底有多贱?

嗯?等等…他刚才说“丰厚的资本”?这话…

王然忽然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李…李县公此言,莫非另有深意?”

李素眨眼:“你觉得有深意?”

王然:“…”

这人果然很讨厌,这两年来王家一直想弄死他的心情是正确且伟大的。

现在最适合做的便是掀桌子翻脸,不过李素刚才最后一句话太严重,王然隐隐察觉不同寻常,只好努力忍住把他扔出去的冲动,表情也尽量放得更随和一些。

“事关重大,还请李县公明言,误了大事,想必对李县公也无甚好处。”王然努力保持客气的语气道。

李素笑了笑,左右环视一圈,然后压低了声音,几乎轻不可闻地道:“王兄,陛下如今…只有两位嫡子了。”

简单一句话,听在王然却如同晴空一声霹雳,炸得他整个人顿时精神了。

话没说透,但王然不是傻子,更何况这句话里的信息量很大…

“李县公莫非意指…”王然顿了顿,吞了口口水,艰难地吐出那两个要命的字眼:“…东宫?”

李素眨眨眼,笑道:“恐怕如今世人都觉得魏王会是未来的太子吧?”

王然紧抿着唇,没吱声,神情仍有些戒备。

李素接着道:“按说呢,立长不立幼,立嫡不立庶是礼制,不过咱们的大唐可不太一样,你别忘了,当今陛下…亦非嫡长子,更何况前太子李承乾谋反事败被废以后,如今的大唐已经没有嫡长子了,剩下的两位嫡子只有魏王和晋王,为何世人都认为魏王是未来的太子,却从来不觉得晋王能当上太子呢?论圣眷恩宠,晋王可从来不差魏王半分,他可是陛下亲自抚育长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