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想通这些,但显然李绩和牛进达并未想过这么深远。

“陛下刻意为之,欲图制衡?”李绩深拧眉头,飞快与牛进达对视一眼。

牛进达神情凝重道:“子正果真确定么?毕竟朝野内外皆云魏王是继大统的唯一人选,就算冯渡被刺一案令魏王失了圣眷,大家也都只认为是暂时,过段时日待陛下消了气,圣眷仍会恢复如初的,而你说的制衡…”

牛进达不解,李绩却似乎明白了什么,与李素相视一笑。

“小子认为,时至今日,魏王恐怕已争储无望了,晋王才是继承大统最合适的人选,至于原因,并非表面的手足相残,而是更深远的门阀士族之争,甚至可以延伸到大唐未来百年国策,简单的说,魏王…走偏了。”

牛进达虽然性格敦厚,却毕竟是朝堂沉浮多年的老将,有着敏锐的政治嗅觉,李素只稍稍提示了一下,牛进达便豁然明白了。

“关陇门阀与山东士族?”牛进达惊讶地吸了口气,然后叹道:“若照这么说,两位皇子储君之争或许真是陛下刻意为之,造成如今互相制衡的局面…”

李绩叹了口气道:“只是二虎相争必有一伤,更何况东宫储君之位空悬久矣,陛下若再不从速决定,恐大唐朝野人心动荡不安,毕竟储君是国之根基,不可久悬呀,这个制衡的局面陛下打算维系到何时?”

李素沉吟片刻,道:“小子猜测,陛下制衡两位皇子的目的,或许是为了东征,陛下御驾亲征高句丽已是无可逆转了,那时国中必须有皇子镇守监国,也需要别的皇子与其制约,太子之位虽说重要,但在陛下的眼里,如今世上的任何事都没有东征重要,御驾亲征时维系大唐国内平稳的政局才是陛下最需要的,所以我猜测在东征结束之前,陛下很可能仍让东宫之位空悬,待到东征一战功成,陛下挟大胜余威回朝,那时再宣布东宫人选便无人有异议了,两位皇子储君之争陛下可一言平之。”

李绩和牛进达沉默半晌,李绩点了点头,道:“老夫枉活数十载,却不如你看得深远,真是后生可畏啊…”

李素笑道:“小子太懒,喜欢躺在院子里瞎琢磨,这些想法都是没事躺在院子里猜的,至于对错,要看日后朝局变化才知。”

李绩盯着他的眼睛,神情凝重道:“如此说来,你决意辅佐晋王了?”

李素点头,肃然道:“晋王,未琢之美玉也,值得我辅佐,我相信将来他能创下不逊陛下之千秋功业。”

李绩叹道:“当初老夫便觉得你踏入朝堂太危险,唯愿你不偏不倚,莫蹚浑水,可是没想到你还是卷入了凶险的是非之中…”

李素笑道:“再老实的人终归也有一两个敌人的,我这一生若只是朋友遍天下,未免太无趣了,既然决定辅佐晋王,纵是天下皆敌,我亦愿往矣。”

李绩神色愈发严肃,久久沉吟不语。

牛进达看看李素,又看看李绩,然后不说话了。

他知道李绩问这句话的意思,这不仅仅是关心李素,众所周知,李素是李绩的外甥,在外人眼里,李素代表的就是李绩,两家实为一家,所以李素的决定关乎两个家族的兴亡,现在二人之间的谈话,等于在决定两个家族未来的走向,牛进达虽是李素的授冠人,在这个家族存亡的大事上,他实在不便插言了。

李绩眉头蹙得紧紧的,李素的决定他并不赞同,对他来说,不论支持哪个皇子,都犯了李世民的忌讳,李绩又是手握兵权的武将,在争储这种事上身份尤其敏感,最好的办法便是袖手中立,不偏不倚。

可是偏偏李素却做出了辅佐晋王的决定,如今李素的官爵不小,在朝堂中的分量不轻,所以李素的决定不可避免地影响了李绩,令他犹疑踟蹰不已。

仿佛看出了李绩艰难的挣扎,李素主动笑道:“舅父大人勿忧,小子以为,此事舅父大人最好莫参与进来,您是武将,身份太敏感,若被陛下察觉,恐怕会给咱们两家惹来杀身之祸,辅佐晋王由我一人足矣,将来晋王若成事,外人眼里咱们两家其实是一家,自可分沾雨露,若然事不成,则冤有头债有主,舅父大人在军中威望颇深,此事又没有直接参与,想必无论陛下或是未来的新君都不会为难舅父,那时小子一家老小便靠舅父大人照料了,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李绩不满地瞪着他:“你觉得老夫贪生怕死不敢担当吗?”

李素笑道:“小子只是觉得没必要将两家的生死押在同一个人身上,舅父大人只要莫卷入此事里面,便能让咱们两家立于不败之地,您就是定海神针,有您在,我进可攻,退可守,就算输了,也不至于输掉全家性命。”

李绩沉默良久,点点头。

李素的话无疑是最好的办法,局势未明朗前站队向来是冒险一搏的赌徒行为,李素敢拿自己的性命去赌这一场胜利,他深信李治必将是最后的赢家,可他不敢拿老爹和许明珠还有她肚里的孩子的性命去赌,哪怕有九成的胜算都不敢,因为那是自己至亲的亲人的命,不是他自己的。

李绩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叹道:“你这次赌得不小,若失败了…”

李素笑道:“若失败了,也不劳烦陛下派兵来拿我,我自己跳井痛快了断。”

朝一旁的牛进达眨了眨眼,李素道:“小侄跳井后,牛伯伯莫从井口往下看…”

牛进达一愣:“为啥?”

李素干笑两声,没敢回答。总不能说你老人家那张国字脸太像板砖了,出现在井口上方未免有落井下石之嫌,让人死不瞑目…

离开李绩府,李素长呼一口气。

有些话终于当面说清楚了,参与争储本就是一件极冒风险的事,而李素与李绩两家是一损俱损的关系,其实很早就该把话说清楚,只是考虑到李绩作为军中威望颇高的开国老将身份,这件事说出来未免太敏感。

今日既然李绩主动问了,李素自然便不再瞒下去,趁着争储的矛盾尚未尖锐,早点说出来也好教李绩早有准备,进退从容。

或许,将来李世民逝世后,李治作为太子登基可能会遇到一些人为的变故,那时李绩这位手握兵权的武将的重要性便十分突出了。

回到太平村已是黄昏,家中颇显冷清,老爹李道正与方老五等部曲坐在耳房里喝酒顺便吹牛,气氛很热烈,一个说我当年阵前斩敌上百,另一个不服气便说我当年阵前杀敌三四百寻常事尔,斩敌上百的那个马上改口,说某某一战我杀敌破千,某将军大悦,送我雅号“千人斩”…

一轮牛皮吹下来,数字一次比一次夸张,最后大家的武力值基本能够一人横扫千军万马,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全看自己当天心情如何…

李素听不下去了,一个比一个不要脸,家里是不是要搞个整风运动了?先把老爹关柴房里饿几天以儆效尤?

走到后院,刚准备进东厢房看看许明珠,顺便听听她肚里的动静,谁知走到门口却被丫鬟挡了驾,丫鬟战战兢兢告诉李素,夫人晚膳后觉得乏困便睡下了,夫人觉浅,老爷回来后还请轻手轻脚,最好去公主的道观里对付一宿,如此你好我好她也好…

李素愣了半晌,随即苦笑。

这位夫人果真是贤良淑德,宜室宜家,大方得不像话,只是这样看起来,显得自己特别像个渣男…

然而,这个年代的环境就是这样啊,男人,尤其是有权有势的男人,若家里只有一位正妻反而招人笑话,许明珠或许当初对东阳还抱有一定的戒意,不过自从她有了身孕后,对东阳的戒意似乎一夜之间全消失了,现在这种主动鼓励他与东阳的态度让他觉得自己仿佛…被休了?

站在后院的拱门外,李素左思右想,终于决定…当个渣男。

东厢房里早已熄了灯,李素装模作样在门口徘徊了一阵,最后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仰天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才慢吞吞地往外走。

转过身后,东厢房传来一声轻笑,接着戛然而止。

李素觉得自己的演技特羞耻,特矫情,自抽三耳光仍不足以平民愤的那种。

道观后殿。

东阳见了李素没给好脸色,俏脸绷得紧紧的,仿佛能从上面刮下一层寒霜。

“夫人赶你出门才知道到我这里,当我这里是客栈么?”

李素搂过她的纤腰笑道:“公主夫人何必自侮?哪家客栈有你这么美丽的掌柜娘子?”

东阳噗嗤一声笑了,红着脸不甘心地狠狠拧了他一把。

“你就吃准了我性子老实,就知道欺负我,都多少日子没来过我这里了,我差人特意打听过,最近不见你有多忙,饭后消食走几步的功夫也不见你从我这里路过一下!”

李素正色道:“胡说!谁说我不忙?我忙得跟大禹似的,三过家门而不入,只能匆匆从路边采把野花扔你家门口,默默祝你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东阳气笑了:“从哪里学来这些怪怪的词儿?倒是挺上口的…”

杏眼斜乜,眸光盈盈,成为女人后的东阳愈发显得娇媚美艳,更有女人味了。

“先恭喜夫君,一不小心又成了长安城的风云人物,功臣画像的事在长安城里可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呢。”

“同喜同喜,我在你父皇面前只是顺嘴一提,全靠你父皇英明神武…”李素假模假样朝太极宫方向崇敬状遥遥拱手。

东阳皱了皱鼻子,道:“朝堂里的开国功臣多了,说起来皆是从龙之功,可若是真正论功劳的话,你这些年为大唐立下的功劳丝毫不逊开国立朝,造火器也好,血战西州也好,引进真腊稻种也好,哪一样比别人差了?为何父皇却跟我说,这次并未将你列入功臣画像中?”

第八百五十五章 不平之论

女人眼里的爱人是顶天立地的,他能当得起世上一切美誉,他无所不能,他甚至小裤衩都不必穿就能拯救世界。

东阳眼里的李素也是如此,李素曾经做过的功绩她一件一件如数家珍,越说底气越足,越觉得李素没上功臣画像简直是天下第一不公。

说她盲目也不至于,李素立过的功劳太多,如果不考虑论资排辈的因素在内的话,他完全有资格上功臣画像的。

可惜东阳的义愤填膺并没有得到李素的回应。

李素像滩烂泥般瘫在东阳的香榻上,从桌上的果盘里挑了个李子狠狠咬了一口,然后呸呸呸的吐了出来。

“这是用来供你家道君爷爷的吧?老得都快烂掉了…”李素一脸不满地瞪着她。

东阳的表情更不满:“跟你说正事呢,又扯到哪里去了!”

“正事明早去办公室跟我秘书预约…”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阳气坏了,一把将他揪起来:“这些年立了那么多功劳,哪一桩不是造福苍生社稷?功臣画像是千古扬名的好事,凭什么他们能上你却不能上?这是什么道理!我看这功臣画像才是真正伤了功臣的心。”

“因为他们年纪大啊…”李素漫不经心地回道,一边说一边在果盘里挑挑拣拣,又拈了颗山楂咬了一口,五官顿时拧巴成痛苦的一团。

“哎呀,酸!你家负责水果采购的是谁?叫人拖出去抽死,肯定在里面贪污了,抽死绝不冤枉。”

东阳哼道:“这时节都快入冬了,能吃上水果已然是命好,也就你吃刁了嘴,还好意思挑三拣四。”

“胡说,我无产阶级来的,从小苦孩子出身…”李素终于对果盘没了兴趣,转过头仔细打量着东阳,搬着她的脑袋端详了一阵:“…脑袋上插三支簪子啥意思?你拿自己脑袋当香炉给道君上香呢?不左不右不对称,排列不整齐,你想气死我?”

说完直接将螓首正中间的簪子拔掉,李素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对称才是真正的美,整齐才是真正的景色,你看,拔掉多余的那支簪子,你整个人瞬间变得绝色倾城,不可方物…”

东阳噗嗤一笑,横了他一眼:“难得听到夫君您赞我一句,妾身还以为自己已是年老色衰昨日黄花,蒲柳之姿不入夫君的眼了呢…”

“你才二十多岁,这辈子才刚开始,正是人生芳华之年,跟‘年老色衰’有啥关系?”

“行了,莫再说肉麻话,倒教我不好意思了。功臣画像的事你难道不想争一争?这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事关李家子孙世代福祉恩荫,我知你性子淡泊,无心名利,但总归要为你的子孙后代多挣点名声?你夫人肚里怀着的那个可指着你呢,要不…明日我进宫跟父皇说说?”东阳试探着道。

“别,千万别,让我上功臣画像就是害了我,给我留条活路吧,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太出风头了不是好事,说得更严重点,也许会给我的子孙后代埋下隐祸。”

东阳叹了口气,不甘地哼了哼。

如今的她已完全投入到李素妻子的角色里去了,平日性子温和恬淡,可一旦遇到对李素不公的事,她便会莫名发火。

“由得你吧…”东阳无奈地叹道:“我知你性情淡泊,估摸也确实对功臣画像毫无兴趣,我只是觉得不公,明明你可以名列其中的…”

李素笑道:“你父皇其实也当面提过此事,我也拒绝了,我的兴趣从来不是出名升官,如果我真志在于此,很多年前我便功成名就了。”

东阳白了他一眼,叹道:“你若无意便罢了,难道我还能绑着你去争那功臣画像?”

李素摸着下巴沉思:“如果上了功臣画像能换很多钱给我,倒是可以争一争,毕竟我对钱这个东西很有亲切感…”

东阳气得狠狠拧了他一下:“掉钱眼里了!这话你敢当着父皇的面说,看他不抽死你!”

“没钱就别提这事了,娘子说点别的吧,比如忏悔一下最近有没有给道君添麻烦什么的…”

东阳哼道:“我终日不出道观,能给道君添什么麻烦?”

顿了顿,东阳神情忽然浮上几许忧色,道:“说起麻烦,高阳恐怕最近有些麻烦了…”

“她丢钱了?”李素关心地问道。

“…”

好忧伤,现在跟他聊天已跟不上节奏了…

“两年前,高阳跟一个名叫辩机的和尚有些…”东阳难以启齿。

李素点头:“这个我早知道,甚至劝过她,看来她并没有听进我的劝告。”

东阳无奈地道:“也不知那和尚究竟哪点吸引她,眼见她越陷越深,而且她与那和尚的来往愈发肆无忌惮了,有时候编个还愿的借口在寺庙里一住就是十天半月,与那和尚终日厮混一处,她的夫君房遗爱太软弱,居然不闻不问,夫妻二人各自寻欢…”

李素苦笑道:“这样其实也不错,强扭的瓜不甜,既然殊无爱意,维持着名分也罢。”

东阳苦涩地道:“若是一直维持这种关系倒也相安无事,我也理解高阳的苦楚,可她却越来越放肆,寺庙终于传出了风声,风声似乎已传到了房家,宰相府里闹出这等传闻,房家上下都抬不起头,恐怕过不了多久便会传到父皇的耳中,那时高阳的麻烦可就大了…”

李素皱眉道:“高阳公主不知风月之事背后的凶险?”

东阳愁苦叹道:“她只顾与那和尚花前柳下吟风弄月,哪里顾得身外之事?当初父皇将她指婚给房家她便一万个不情愿,好不容易找了个体己解语的和尚,能说会道又长得俊俏,她被那和尚迷得昏头转向,怕是连命都不要了…”

李素沉吟半晌,道:“此事既然有了风声,恐怕已无法挽回了,高阳和那和尚的事迟早会事发,这种事若被人正式搬上台面,便是人头落地的下场,绝无转圜余地,你这几日将高阳叫来多陪陪她,开导她,给她阐明利害,此时若能决然与那和尚断掉一切关系,或许那个名叫辩机的和尚尚有一线生机,否则…”

“若她还是不肯听呢?”

李素叹了口气,道:“那就是她自己作死,谁也没法救了,自己埋下的恶因,自己一步步走向悬崖,拦都拦不住,你教旁人怎么办?”

东阳急道:“你主意多,能想想办法化解吗?”

李素苦笑道:“我救的人通常都是愿意被我救的人,她自己一头栽坑里不愿出来,我能有什么办法?”

东阳凄然道:“生在帝王家,总是万般无奈,高阳当初很羡慕你和我,她觉得我们有勇气抗争,而且最后的结果也不算差,正因为亲眼见到我们的经历,或许她便有了效仿的心思,说到底…是我们害了她。”

李素不满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这种事岂能仿效?老实说,当初我们抗争你父皇之所以得到不算坏的结果,首先便掺杂了许多运气的成分,其次是我们很低调,不像她这般肆无忌惮的张扬,如今她埋下的恶因比我们当初严重得多,更重要的是…”

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李素傲然道:“那个叫辩机的和尚有我这般聪明机智么?‘大唐英杰’,‘国之柱石’,岂是区区一个翻译天竺经书的和尚能比的?”

东阳顾不得唾弃李素的自吹自擂,泫然欲泣地看着他,道:“真没有法子救她么?”

“救她没问题,就算我不救,你父皇也不会将她论死罪,不过那个和尚,我可真没法子救了,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低点情有可原,那和尚是个大男人,高阳没考虑到严重的后果,他难道也没考虑过么?只顾着吟风弄月,不知担当,今朝有酒今朝醉,这种人被一刀剁了一点也不冤枉。”

晋王府。

夜已深了,李治蜷着腿盘坐在正殿内,案上烛火昏黄,凑着微弱的光亮,李治正专注地读着《六朝写本残卷》,这是一本对老子道德经注释方面的书籍,李治看得很用心。

冯渡被刺一案尘埃落定,在李素的运作筹谋之下,李治成功地洗清了嫌疑,顺便狠狠踩了魏王李泰一脚,并且博得李世民更深的宠爱。

一场暗战,定鼎乾坤,成功翻盘逆转。

李治深知胜利得来不易,这次亲身经历的暗战更让他体会到朝堂争斗的凶险,于是大婚之后,李治主动拾起了书本,开始苦读经义。

女人一夜之间便能突然成熟起来,而男人的成熟往往要用一生的时间,李治如今的状态只能说,他朝成熟的方向跨了一步而已。

夜凉如水,时已深秋,夜风带了几许凛冽的寒意呼啸入殿。

李治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然后揉了揉眼睛。

一件毛氅轻轻搭在他肩上,李治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是武氏。

“殿下,夜已深沉,不如早点歇息去,学问之事非一朝一夕之功。”武氏柔声道。

李治皱了皱眉,这种关心的语气出自他的王妃王氏倒合适,可武氏这个身份,在这种时候说出来,未免有些僭越了。

“多谢武姑娘关心,夜深了,你也去睡吧。”李治语气有些冷淡地道。

武氏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之色,终于还是展颜笑道:“是,殿下早些歇息。”

说着武氏屈膝一礼,缓缓朝殿门外退去。

李治从书本中抬起眼,看着武氏悄然退去的身影,眉头皱得更紧了。

容留武氏在王府为幕僚,有利也有弊,最近几日的相处,李治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看法。

这个女人城府很深,而且很善于制造机会,利用机会,可她的行为却表现得很坦荡,甚至丝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她的野心。

她要在晋王府占据一席之地,不仅是立足,而且她要做到王府内无人可替代。

于是从李世民赐王府宅邸开始,武氏便时时刻刻表现自己的长处,从李治大婚的筹备,到王府初建时的府中各种人事安排,甚至包括值夜禁卫的巡逻路线以及王府后院王妃宫女的吃住用度等等,润物无声之间,她全部插手了,可让人无可奈何的是,她插手的每一件事都没有出过纰漏,经手的每一件事都非常完美,令李治一边提防却又不得不重用她。

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的,人才就是人才,扔到任何角落都阻挡不了她的闪亮。

兴许是受了李素的影响,李治也不太喜欢有野心的女人,武氏做得越完美,李治便越有戒意,如今正是与魏王争夺太子之位的关键时刻,身边留着这么一位野心勃勃的女人,李治总觉得不舒服,不争气的是,偏偏这个女人自己用得很顺手,有她在,给自己解决了太多棘手且繁琐的事情,李治实在离不开她。

这种矛盾的心理下,李治每次见到武氏时,内心的感受委实颇为复杂。

武氏婀娜的身影已快走出殿门了,李治不知想起什么,忽然叫住了她。

“武姑娘,且请留步。”

武氏脚步一顿,转身垂头:“殿下有何吩咐?”

李治眼中闪过一丝玩味的笑意,道:“凌烟阁功臣画像的事,你听说了吧?”

武氏仍垂着头道:“是,我听说过。”

李治眼睛眯了眯,当初在大理寺探望他时,武氏的自称是“奴婢”,如今她的自称是“我”,可见她骨子里其实是有傲气的,而且对自己的定位非常清晰。

“凌烟阁功臣画像是子正兄向父皇谏言而设,可今日父皇却告诉我,功臣画像上并无子正兄一席之地,武姑娘觉得此事公允否?”

武氏抬起头,美目飞快眨了眨:“殿下觉得公允,那便是公允了,殿下若觉得不公允…只能上疏陛下,为李公爷争一争。”

李治缓缓道:“我问的是你的意思,你觉得公允吗?”

武氏想了想,摇头道:“我觉得,李公爷不上功臣画像,委实很公允。”

第八百五十六章 功臣画像

功臣画像的话题其实并不敏感,长安城里很多权贵明里暗里都在议论着这件事,李治对武氏扔出这个话题,看似轻飘飘闲聊一般,但以武氏如今的智商和阅历,显然不会白痴到以为李治真的只是跟她闲聊。

所以武氏的回答是在短时间内经过深思熟虑的,她要达到的效果不仅要迎合李治的想法,更要一鸣惊人,从而得到李治的重视。

作为幕僚,这是必须具备的基本功。

武氏如今在晋王府的处境不算好,敏感细致如她,自然早就察觉到李治对她有戒意,这种戒意是无法避免的,是她自己种下的因,只因当初投奔李治时她表现得太急躁了,而且又是李素府上过来的,终究给李治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冒进,不忠等等。

要扭转这些坏印象实在太难了,武氏从进晋王府第一天起便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她处理的每一件事都可以称得上完美,为人也非常低调谦逊,从不露出锋芒,在王府其他人眼里,这位女子能辅佐晋王殿下,简直是晋王天大的福分。

可是,唯独李治却偏偏不领情,对她的态度一直很冷淡,哪怕武氏处理的事情再漂亮,看在李治眼里顶多不咸不淡地点点头。

这样的处境对武氏来说,无疑是非常危险的,随时有被扫地出门的可能。

戒意难以消除,只能多图表现,慢慢扭转李治的看法,于是武氏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一如既往地低调谦逊,她很清楚,李治是她努力开辟出来的唯一的一条路,不论往前迈多少步,她的身后都是万丈悬崖,她已没有退路了。

“公允?何来公允可言?”李治眉头皱了起来,显然武氏的回答令他很不满意。

武氏垂头,不慌不忙地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李公爷今年才二十多岁,同在功臣画像上的人不是治世名臣就是开国老将,李公爷若上了功臣画像,殿下觉得对李公爷是件好事?”

这个答案不错,李治脸色终于微微缓和。

“照你的说法,只因为年轻便可以妄视这个人为大唐立下的功劳了?功臣画像若按年龄论功绩,这个画像有什么意义?汉朝时骠骑将军霍去病年仅十七岁便率轻骑北击匈奴王庭,受封冠军侯,战国时甘罗十二岁拜相…”

李治仍不甘心,不停地絮叨。

没等他说完,武氏叹了口气,悠悠道:“殿下所列举的人,没有一个得以善终。”

李治的话头戛然而止,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了。

“殿下,事实就是这样,少年锋芒毕露终非祥兆,李公爷是不世出的英才,更识时务,我在李公爷府上待过两年,亲眼所见李公爷一年比一年内敛,他的锋芒像一柄利剑,该露出锋芒时一定会出鞘,饮血之后必然回入鞘内,真正的名剑,从来不会一直袒露在外人面前,绝大多数时候,剑都是老老实实待在剑鞘内的,除非遇到有资格让它出鞘的敌人,殿下,这便是李公爷的为人之道,不再少年时,内敛才能让人走得更远,隐藏锋芒才是对名剑最好的爱护。”

李治若有所思地点头。

“不说不觉得,你这么一说…子正兄确实好几年未见他露出过锋芒了,整天懒懒散散人畜无害的样子,我经常说他越来越像权贵家中的纨绔子弟了,就连他为我谋划的一些事情,也总是躲在后面谋划,绝不暴露自己,如此说来,他…在内敛锋芒?”

武氏笑了:“是的,我自问见过天下无数聪明人,李公爷无疑是最聪明的一个。”

李治饶有兴致地盯着她:“你很了解他?”

武氏脸一红,摇摇头:“我若了解他,就不会从他府上出来投奔殿下了。事实上,这一年来,他越来越高深莫测,没人知道他整天躺在院子中间的银杏树下发呆时究竟在想什么,可以肯定的是,他想的事情一定比我看得更高更远,我之所谋,不及李公爷之万一。”

李治沉默半晌,忽然笑道:“我虽对你了解不多,但我也能肯定,当初你在子正兄府上时,你必然想过当他的女人,甚至无名无分也愿意,不过子正兄拒绝了你,对吗?”

武氏一惊,俏脸先红后白,渐渐浮上几许羞愤之色。

“殿下向李公爷打听过我?”

李治笑道:“不须打听,武姑娘,你城府虽说颇深沉,但终究还是比子正兄逊色一筹,他如今的年纪知道内敛锋芒,而你,却似乎并不懂这个道理,而且,你的脸上已暴露太多秘密了。”

看着羞愤不已的武氏,李治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起来,眼睛盯着她的脸,缓缓道:“我不知你以前是如何行事的,但你既然决定辅佐我,便要立些规矩,简单的说,我和子正兄差不多的性子,眼里容不得伤天害理的做法,尽管不择手段更容易达到目标,可我此生所求者除了权力,还有俯仰无愧天地的本心,我这一生不论能不能当上皇帝,都希望自己的手是干干净净的。周公定礼,孔孟制儒,世间万事万物,总归有个不违仁义的法度和规矩,这也是我的规矩。”

武氏一凛,迅速收起了脸上的羞愤之色,垂头恭顺地道:“谨记殿下所训,绝不相违。”

李治笑道:“如此甚好,武姑娘莫怪我鲁莽,凡事丑话说在前面比较好,咱们先立下规矩,日后赏功罚过有个凭据,总比不教而诛合适,换句话说,嗯…‘勿谓言之不预也’。”

武氏沉默片刻,苦笑道:“殿下,我并无害人之心,决意辅佐殿下是我真心所期,只求以一己才智换得安身立命。”

李治笑道:“子正兄常说人与人之间重在‘沟通’,这个词儿有些绕口,却很有道理,你看,咱们以前隔阂重重,今日当面‘沟通’以后,误会也好,隔阂也好,是不是少了许多?”

武氏强笑道:“是。”

李治若有深意地道:“你若不负我,安身立命有何难哉?”

走出正殿,站在殿外长廊下,凛冽的寒风吹拂而过,武氏无声地哆嗦了一下,随即露出复杂的苦笑。

明明已离开了泾阳县公府,可为什么总感觉仍未逃离他的阴影,反而越来越大?

贞观十八年十月初三。

太极宫忽然传出了旨意,经由尚书省颁布,传封天下。

天子设凌烟阁功臣画像,以彰昔日开国功臣从龙定鼎之功,立画像于太极宫凌烟阁上,忧思故往袍泽,彪炳存世文武。

功臣画像共立二十四人,由当世名家阎立本奉旨描绘,二十四位开国文武功臣全身像皆俱,并享大唐君王世代香火供奉。

这道旨意一出,天下皆凛。

十月初四,太极宫钟楼敲钟召集在京文武官员,四品以上文武官员着朝服入宫,于凌烟阁前的广场上排班站定。

深秋的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在半空中旋转飞舞。

李世民穿着龙袍,神情庄重地站在凌烟阁前的一尊四方大鼎前,负手仰头阖目,似乎在追忆过往的峥嵘岁月。

身后近千名朝臣垂首恭立,广场上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却鸦雀无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倒流,流回了当年金戈铁马纵横天下的岁月中,那时的群雄并起烽火漫天,那时的义军遍地共逐失鹿,那时的一幕慕英雄驰骋疆场,英雄迟暮逝去…

俱往矣,昔日的英雄袍泽何在?

李世民独立秋风中,赫然发觉,天下的英雄如今只剩了他一人。

缓缓转过身,李世民看着身后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庞,心底忽然浮上深深的寂寞。

肝胆相照的袍泽弟兄,有些已逝去了,有些还活着,无论死去的还是活着的,袍泽终究还是变成了君臣。

此刻的心情,似乎比秋风更萧瑟。

一名宦官捧着一卷明黄色的圣旨,清了清嗓子后,向前走了两步,正打算展开圣旨念诵,李世民不知想起了什么,朝宦官挥了挥手,淡淡道:“着令…泾阳县公李素宣旨。”

宦官一愣,显然李世民的决定太出乎意料,随即马上躬身行礼,尖着嗓子扬声道:“陛下有旨,着令泾阳县公李素上前宣旨——”

话音方落,人群里传来一阵窃窃的议论声,李素原本眼观鼻,鼻观心低调地肃立在人群中,听到宦官传召不由呆了片刻,随即屁股上不知被谁踹了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