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嘛二愣的,还不赶紧上去,天大的便宜让你捡着了。”

无需回头都听得出是李绩的声音,李素终于回过神,急忙躬着身子快步朝前走去。

一边走一边思索李世民的用意,很快李素就想明白了。

一来凌烟阁功臣画像本就是李素提议所设,二来,这些日子关于他李素究竟能不能上功臣画像在长安朝堂引起了很大争议,李素这个人委实称得上是大唐立国近三十年来的一朵奇葩,最让人不可思议的地方就是,年纪如此小,却为大唐立下了如此多的功劳,认真历数他立过的功绩,无论是造火器,守西州,引稻种,或是奉旨平乱,献策无数…功绩太多,加起来丝毫不逊于任何一位开国功臣,可惜的是,李素的年纪太轻,更不是高祖起义时的从龙之臣。

原本有资格名列功臣画像,终究败给了时间,李世民此刻让李素当着满朝近千朝臣的面宣旨,这里面多少有些补偿的意思,而今日立功臣画像的仪式上,李素宣旨这件事也将被史官记入史册之中,更为李素将来辅佐下一任帝王埋下了伏笔。

想通了这些,李素的脚步终于坚定踏实了,越过群臣,迈上石阶,李素垂手站在李世民面前。

李世民望着他,微微一笑,道:“子正,设功臣画像由你而起,你来念这道圣旨也算是有因有果。”

李素躬身道:“臣遵旨。”

接过宦官双手捧过来的黄绢圣旨,李素坦然一笑,镇定地将圣旨缓缓展开,抬头朝面前千名朝臣环视一眼,扬声念诵道:“…自古皇王,襃崇勋德,既勒铭於钟鼎,又图形於丹青。是以甘露良佐,麟阁著其美,建武功臣,云台纪其迹…”

第八百五十七章 凌烟阁前

“…司徒赵国公无忌,故司空扬州都督河闲元王孝恭,故司空莱国文成公如晦…光禄大夫兵部尚书英国公李勣,故徐州都督胡壮公秦叔宝等,或材推栋梁,谋猷经远,纲纪帷帐,经纶霸图。或学综经籍,德范光炜,隐犯同致,忠谠日闻…宜酌故实,宏兹令典。可并图画於凌烟阁,庶念功之怀,无谢於前载;旌贤之义,永贻於后昆。”

列入画像的开国功臣共计二十四人,毫无悬念的,长孙无忌排名第一,而已经逝世的秦琼排名末尾,至于李素,理所当然的没出现在这份名单中。

冗长的一篇《图功臣像于凌烟阁诏》,李素洋洋洒洒念诵之后,台下千名朝臣同时跪地,齐谢皇恩。

李素念完后,小心地卷起黄绢,双手将它捧还给宦官。然后神情肃穆地站在一旁。

台下的群臣先是谢恩,上了画像的功臣们一脸喜意,李世民含笑负手静静地看着他们,接着气氛渐渐变得凝重起来,一脸喜意的功臣们慢慢的收起了笑容,李世民脸上的笑意也渐渐褪去。

广场上一片寂静,许多人慢慢地垂下头,眼眶开始发红,李世民神情悲怆,强忍泪水,最后程咬金突然一声哭嚎,终于点爆了这片压抑的寂静,无数人紧跟着伏地大哭起来,李世民也忍不住了,泪水潸然如雨下。

一旁的李素幽然叹了口气。

那段金戈铁马征战天下的岁月他并没有经历过,可是能想象得到多么的艰困,他们背负着“反贼”的名声,从起兵到联络义军,从图占中原到收拢吞并各路豪杰,就是这么一群人,生生打下了一座江山。

其中的苦楚艰难,除了他们自己,无人能懂。

功成名就,富贵荣华,何曾轻易唾手得之?谁不是满身伤痕九死一生,豁命以赴才换得天下太平,功高爵显?

听着台下千人呜咽哭嚎声,李世民深吸了口气,大声道:“暴隋无道,民不聊生,当年各路义王,各路烟尘揭竿而起,邦无道,天下弃之,朕起于晋阳,率义军席卷中原,年余时光,暴隋遂覆,何也?盖因天命在吾,为黎民立命计,朕当仁不让,居龙庭,端宝座,只为天下子民谋万世福祉,登基十八年,朕躬垂谨慎,不敢忘初衷…”

缓缓环视台下的群臣,李世民凄然叹道:“当年的从龙功臣已逝近半,生者亦垂垂老矣,悲乎哉!朕常思当年袍泽之情,征战疆场上,朕与尔等同食同寐,抵足而眠,行军时为朕遮风挡雨,征战时为朕厮杀陷阵,朕有袍泽如尔等,实为生平幸事,自贞观以来,幸得诸公不弃,朕…多谢诸公了!”

说着李世民缓缓朝台下群臣躬身长长一揖。

群臣急忙伏地还礼,有动情者更是嚎啕大哭。

李世民眼眶含泪,微笑着转过身,朝宦官挥了挥手,沉声道:“开阁楼。”

凌烟阁沉重厚实的大门被缓缓推开,阁殿正中摆放着一只硕大的青铜香炉,香炉上插着三支儿臂粗的檀香,青烟袅袅扶摇而上。

殿内正中的墙壁上,入眼的第一幅画像便是高祖先皇帝李渊,画像上的李渊并未穿龙袍,而是满身铠甲,右手握着一柄利剑,剑锋斜指向天,仿佛正在号令千军万马攻城拔寨,一股凛冽生寒的杀气扑面而来,令人生畏。

李渊画像的旁边便是李世民的画像,画像上的李世民也披甲带盔,一身戎装,骑在马上双眼注视前方,目光沉稳睿智,似可穿透迷雾。

接下来便分别是长孙无忌,李孝恭,杜如晦等二十四位功臣的画像,画像上文臣儒衫袂袂,迎风飘展,武将披挂按剑,威风凛凛,二十四人各具形态,栩栩如生,画家阎立本将毕生画功发挥到了极致,落下的每一笔皆传神具形。

李世民环视群臣,凛然大声道:“凌烟阁功臣画像世受君王香火供奉,还望诸公及后人继续辅佐朕和历代大唐君王,凌烟阁内,朕必不吝添奉功臣画像!人岁或未可长久,尔等忠名必将彪炳千秋,与天同寿!”

台下群臣们远远看着,不由愈发激动,纷纷伏地拜谢。

片刻后,台下不知何人忽然吟唱起一首先秦的古歌,歌声低沉激荡,如裂布帛,悠悠在广场上回荡。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天地间仿佛万物静止,只有这首战歌在秋风中飘扬。

群臣散去,只有功臣画像上的名臣武将们被留了下来。

李世民今日兴致似乎很高,下令设宴与诸臣同乐,而设宴的地方就在凌烟阁前空旷的广场上。

今日的功臣们都很沉默,就连最跳脱的程咬金也难得的安静下来,众人心情复杂,想哭又想笑,呆呆地注视着凌烟阁内自己的画像,笑着笑着,眼泪便止不住地流下。

李素也被留了下来,作为设立功臣画像的提议者,而且本身也有不落于功臣们的功绩,李素被留下亦是情理之中。

看着众人沉默的样子,李世民忽然大笑着举杯,道:“今日本是喜庆之日,诸公何故伤怀?朕与尔等同心同德,征战半生,终于定鼎江山,百姓终于安享太平,此皆诸公之功也,来,且与朕满饮此杯,共贺天下太平!”

众人心情一缓,急忙举杯饮尽,烈酒下肚,凝重的气氛总算松缓下来,君臣也有心情玩笑了。

程咬金第一个跳出来,一把揪过李素的衣襟,搬弄着他的脑袋上下摇晃,笑得像一只刚挣脱缰绳的哈士奇。

“好娃子,真生了一副七窍玲珑的水晶心肝,也不知跟谁学了一身稀奇古怪的本事,却学得恰到好处,立功臣画像这事咱们都没想过,偏叫这娃子想到了,可惜年纪太小,不然你也和咱们这些老东西一样挂在凌烟阁的墙上…”

李素挥舞着双手奋力挣扎。

众人哄堂大笑,李绩看不下去了,站起来一脚踹中程咬金的屁股,怒道:“夸孩子就好好夸,搬弄来搬弄去,吓着娃子你赔啊?滚远,老货!”

长孙无忌显然心情也不错,这时他似乎浑然忘却与李素发生的那些恩怨,一脸长辈宠溺的笑容,笑道:“子正奇才,虽年轻却天资聪颖,陛下亦说过,将来若有立功者,必不吝凌烟阁内添一幅画像,子正贤侄再多为陛下立些功劳,过些年约莫便可与老夫等同列凌烟阁了。”

李素也仿佛忘记了恩怨,笑道:“长孙伯伯谬赞了,小子虽有寸功却不敢与诸位开国功臣同列,倒是长孙伯伯这些年殚精竭虑为陛下分忧,是为国之柱石,小子恭贺长孙伯伯名列功臣画像第一。”

一番马屁拍得长孙无忌受用无比,捋须长笑摇头自谦。

李世民瞥了李素一眼,笑道:“果真生就一副玲珑心窍,有子正在朕身边,朕无忧矣。”

众人闻言一怔,接着马上品出李世民话里的意思。

看来东征高句丽已是箭在弦上,开始进入倒计时了,而且不出意外的话,李素必然是钦点的随驾出征的臣子之一。

缓缓环视席上众功臣,再放眼望向远处那一片祥和宁静的金色夕阳,想到这片偌大的江山是自己和功臣们亲手打下,亲手开创了一个繁华熙攘的盛世,李世民不由意气风发,举杯朝天边那一轮金色的夕阳遥遥一敬。

没人知道李世民究竟想敬谁,那些不能说出口的人也是成就李世民今生功绩的一部分,也许是当年被他领兵逼宫迫不得已退位禅让的高祖皇帝,或许是被他亲手射杀于马下的前太子李建成和齐王李元吉,也许…是那些曾经背叛曾经不服,后来却一一被他碾压踩踏的敌人们。

李世民已微醺,黝黑的脸庞泛起些许的潮红,半阖着眼瞥向李素,醉态迷蒙地道:“子正…”

李素没喝多少酒,闻言立即起身恭立:“臣在。”

李世民笑道:“朕知子正不仅有安邦经世之能,更有诗赋词章之才,今日乃我君臣喜庆之日,久未闻子正新作,不妨今日作诗一首如何?”

李素顿时苦起了脸。

诗呢…自然是有的,可他的诗要给钱的啊,不给钱白念感觉亏得慌…

立在席间,李素犹豫踟蹰不已,李世民微醺的目光盯着他,朝他挑了挑眉:“子正莫非胸无佳作?”

程咬金在一旁拍桌大笑起哄道:“娃子快快作来,作一首提气的,长精神的,作得不好罚你抡一个时辰斧子砍树…”

程咬金起着哄,在座的功臣们却纷纷捋须微笑,包括李绩都是一副洗耳恭听状,丝毫没有打圆场的意思。

李素叹了口气,看来今天要免费一回了,这种行为简直是败家…

“呃,臣请陛下出题。”李素躬身道。

李世民反手指了指身后的凌烟阁,道:“题就在这里,子正且作来。”

李素仰头看着面前庄穆的凌烟阁楼,和面前一众目光期待的功臣们,一时间忽然有些向往,如果自己当初曾出现在那个隋末纷争的战场上,亲眼看着当年年轻的他们举剑执戈,征战天下,或许,那样的日子更有意思。

举步缓移,李素在酒宴中间慢慢踱着轻碎的步子,随即脚步一顿,负手吟哦。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卑沙辽城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第八百五十八章 东征启战

君臣细细咂摸这首诗,沉默半晌,殿内忽然满堂喝彩。

作诗这种事,不看多么合辙押韵,意境多么深远,主要是应景,应眼前的景。出题让你吟风就吟风,让你颂月就颂月,如果作出的诗正好切合了出题,还在诗中表现出更深远的意境,那么,这首诗足堪千古留名。

李素作的这首诗无疑是能够千古留名的那一类,而且是李世民出题后只走了三步便轻易作出来了,更令满殿君臣吃惊。

“好诗!”

殿内一直沉默寡言的李靖忽然扬声喝彩。

在座的皆是当世名臣名将,这年头就算是武将也是颇有几分文学素养的,真正一字不识的武夫早被大浪淘沙淘干净了,就连程咬金这种粗人喝多了也能扯着嗓子嚎几句诸如“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之类的雅句。

所以李素作出来的诗对这些武将来说,自然是能听懂的,对诗中的深意亦讶然动容。

至于长孙无忌房玄龄这些文臣,更是闻之欣然。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哈哈,好诗!不愧是少年英杰,朕当年这句夸赞非虚也。”李世民捋须仰天大笑。

长孙无忌眼中满是喜悦之色,望向李素的目光不由和煦了许多,似乎浑然忘却了当初的嫌隙。

李素的这首诗若说立意,自然不算太高远,给千百年的后人看的话,顶多算是一首励志催人奋进的诗,夹杂了一些爱国和功利情绪,用大白话来说的话,大抵意思就是大丈夫想要荣华富贵的话,赶紧抄刀出国砍人去吧,砍的人越多功名就越高,不信的话你看看凌烟阁墙上挂的那些老杀才,谁不是砍人砍出来的…

但是这首诗当着李世民和长孙无忌这些当事人的面吟诵出来,意义可就不一样了,这分明是含金量极高的一首马屁诗啊,而且马屁拍得浑然天成,丝毫没有PS痕迹,表面看是给世人励志,催人奋进,再往深处一琢磨,好吧,二十四位功臣一个不落,全被狠狠拍了一记,简单几十个字的诗,二十四位功臣无论文武,全都成了号令千军戎马英雄的威风形象,这一记重拍实可谓挠到了所有人的痒处。

殿内功臣之一的宋国公萧瑀已是七十多岁的老头,这老头为人很耿直,而且脾气不大好,有据可查的跟李世民当面掀桌子的次数有四次以上,可谓一言不合就掀桌,这里的“掀桌”是字面上的掀桌,惹火了他真敢掀李世民的桌子,而且不止一次,正因为他的脾气,从大唐立国到如今,萧瑀已然五起五落,这次是第六次被启用。

满殿功臣夸赞李素的诗时,萧瑀却捋着花白的胡子哼了一声,道:“‘若个书生万户侯’此句,妥否?老夫便是书生,一生为人干净清白,手上不沾半点血腥,李县公如何说?”

这话无疑非常的煞风景,满殿君臣顿时陷入了沉寂。

大家喜气洋洋欢聚一堂,聊天也好,作诗也好,自然是应景添趣之乐,当不当真的,大家心里都有数,偏偏有人跳出来唱反调,不仅如此,还说自己“干净清白”,“不沾血腥”,这几个字反将包括李世民在内的所有人都骂进去了。

你自己干净清白不沾血腥,难道别的功臣都是老杀才吗?虽然他们的确是,也没有这样当面打脸的。

萧瑀是前朝老臣,他的姐姐便是著名的萧皇后,在座的文臣武将自然不便说什么,所有人的眼睛都望着李世民,目光很幽怨,透露出同一个意思,——把这个老匹夫列进功臣画像,陛下你吃多了猪油蒙了心吗?

李世民的脸色也有些不悦了,不得不说,萧瑀这老头近三十年的时间里在朝堂五上五下,在做人失败这一点上,他无疑干得很成功,一句话能惹火满殿君臣的实力,就连曾经最作死的魏征都自愧不如。

殿内气氛沉闷且尴尬时,房玄龄这只油滑的老狐狸出来打圆场了,仰天哈哈两声,房玄龄似玩笑似认真地道:“时文公莫说笑了,子正贤侄的诗作字字珠玑,并无虚言,时文公莫忘了,公在贞观元年为相时,奉旨查纠梁州官仓贪墨案,萧公当时一声令下,连斩贪官十八人,其手段酷烈果决,令当地百姓拍手称快,回京赴任时上万百姓自发相送三十里之外,至今梁州民间仍有百姓奉萧公为青天…”

不愧是圆滑的老油条,房玄龄这番话明着反驳,暗里却不大不小捧了萧瑀一下,无论旁人还是萧瑀都颔首不已。

萧瑀脸色渐缓,捋须终于微笑了,道:“为国除奸,人臣之责也,若说老夫未沾血腥,倒是老夫妄语了,呵呵…”

气氛终于缓和下来,满殿君臣恢复了谈笑风生,李素却悄悄朝天翻了一记白眼。

真是受不了这种虚伪的气氛啊…这破酒宴什么时候结束?赶紧回家躺着才最舒坦。

李世民扫了功臣们一眼,然后瞥向李素,饶有深意地笑道:“此诗第二句‘收取卑沙辽城州’,子正可是意有所指?”

殿内再次寂静,所有功臣的动作和笑容全都凝固了,纷纷扭头望向李世民和李素。

很显然,李世民这句话才是真正的“意有所指”,这句话,将拉开一个新的序幕,开启一段新的征程。

李素急忙挺直了腰,恭谨地道:“卑沙城,辽城州皆在辽东,是为大唐国土,自隋末征高句丽兵败以后,此二城皆为高句丽所窃取枭居,臣以为,我大唐将士自陛下以下,当有男儿血性,普天之下,皆为陛下之土,竟被宵小窃居数十年,怎可无动于衷?是以,臣大胆将二城作于诗中,请在座各位功臣叔伯们再接再厉,为大唐和陛下再立新功,如此,不枉‘凌烟阁功臣’之名,居奇功而耀千古,为百世后人凭之仰之。”

李世民哈哈大笑:“好!子正说得好!”

随即笑容忽然一敛,目光中散发出久抑的锐利锋芒,缓缓扫视众功臣一圈,语气变得冷森幽寒。

“诸公,子正只是二十多岁的弱冠少年,尚知为大唐再立新功,诸公若只知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颜面何存耶?高句丽宵小不臣久矣,隋末之时便杀我边民无数,万千关中将士在疆场上被高句丽屠戮杀害,三十余年前的关中十室九空,皆因斯战,至今每逢年节,长安八水之畔仍有老迈妇人啼哭嚎啕,为战死的亲人招魂伤心,朕既为天下共主,此仇…怎可不报!”

轰!

所有武将全部站了起来,抱拳凛然大喝道:“愿助陛下剿平高句丽!不报此仇,绝不还朝!”

“绝不还朝!”

“战!”

喜气洋洋的殿堂上气氛徒然转变,每个人皆是面色狰狞,杀气腾腾,一股激昂的战意冲天而起。

殿外一株枯黄萧瑟的柳树上,两只鸟雀惊飞振翅而去。

李素心中一凛。

实在是佩服啊,皇帝这种职业真是耗脑子的职业,任何东西任何话题从他们嘴里打个转出来,马上就能为自己的目的服务,包括李素刚作的这首诗,为了应景将它改成了“卑沙”和“辽城州”,谁知马上就被李世民用上了,而且几句话将一众功臣煽动得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

东征高句丽这个在朝堂上众所周知却隐而未发的话题,今日李世民利用一首诗成功地点爆了。

东征!

朕是大唐天可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高句丽亦不例外,不服就铲平它!

贞观十五年十月初五。

尚书省颁布皇帝陛下圣旨,征讨高句丽之战正式启动。

“…高丽莫离支盖苏文,弑逆其主,酷害其臣,窃据边隅,肆其蜂虿。朕以君臣之义,情何可忍。若不诛翦遐秽,无以澂肃中华。今欲巡幸幽蓟,问罪辽碣,行止之宜,务存节俭,所过营顿,无劳精饰…”

“…隋室沦亡,其源可睹,良繇智略乖於远图,兵士疲於屡战,政令失度,上下离心,德泽不加於匹夫,刻薄弥穷於万姓…朕缅怀前载,抚躬内省:昔受钺专征,提戈拨乱,师有经年之举,食无盈月之储至於赏罚之信,尚非自决,然犹所向风靡。前无横阵,荡氛雾於五岳,翦虎狼於九野,定海内,拯苍生。”

一篇《亲征高句丽诏》,洋洋洒洒千言,落笔处锋芒毕露,隋朝是如何的残暴不仁,高句丽是如何的桀骜不臣,朕是如何的有情有义云云。官面文章作得花团锦簇,颇具煽动性。

一场大战突然来临,似乎毫无预兆,偏偏早有铺垫。

圣旨下达的当日,长安城内外皆惊,只不过许多人震惊过后,很快恢复了平静。

是啊,东征的话题其实早就有风声了,近两年长安城无论朝臣府邸还是街市酒肆,都因为东征之战传得沸沸扬扬,御驾亲征高句丽已经不算秘密了,户部钱粮早早做好了准备,前往真腊国和林邑国购粮的使团早已回京复命,大批的粮草正在运往长安的路上,兵部一众参军和主事们整天围着地图转悠,讨论兵出何地,攻伐何城,一篇篇战策如雪片般飞进三省直至李世民案前…

征讨高句丽的圣旨突然吗?

或许民间有些惊讶,但朝堂上的官员们早就不觉得突然了,不论对战事抱乐观还是悲观态度的朝臣,都很清楚这一战不可能避免,李世民的决定不会因任何人动摇,于是所有人都在心里默默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这一天果然到来了。

第八百五十九章 随军出征

师出有名方为正义之师,东征的圣旨对于出征的理由却并没有说太多,只提了一句高句丽“不臣”,“不臣”就是“失臣礼”,失臣礼就必须征伐它,很霸气的理由。

东征高句丽的旨意刚下,长安城朝野全部动了起来。

城外左右屯营十万兵马整装待发,户部官员连夜调拨粮草,大军未发之前,户部组织的二十万民夫已满载粮草上路了。

李世民一道东征圣旨,整个天下似乎都繁忙起来。

这次东征可谓声势浩大,李世民欲毕其功于一役,不仅调动了京城左右屯营的十万大军,而且还调用江,峡,淮,岭等诸府的府兵计十万余,此外还有营州,松漠都督府的边军计五万,平卢,卢龙镇的地方团练武装,甚至包括突厥,羌,鲜卑等异族蕃兵,各卫各府共计三十万大军,可谓倾举国之力。

领军的将领方面,刑部尚书张亮为平壤道行军大总管,领水师两万,英国公李绩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二人分别为水陆主帅,余者如牛进达,程咬金,李道宗,薛万彻等将领皆随军出征,各领一军。

户部兵部忙着调拨粮草军械时,太极宫又发了一道圣旨。

这道圣旨可谓意味深长。

皇帝御驾亲征,自然要留下最信任的人留守长安监国,圣旨上指明监国之人为晋王李治,辅臣为长孙无忌,房玄龄,高士廉等。

这道圣旨令人震惊的程度不亚于东征。

自古皇帝亲征,留皇子在京城监国,这是常态,可李世民选择的皇子竟然是李治,排在李治前面的魏王李泰竟一字不提,这就不得不令朝野上下猜疑揣度了。

监国的皇子可不是随随便便拎一个出来的,对外而言,有资格监国的皇子必然是东宫太子,如果不是,那么他也有八九成的希望即将成为太子,如果最后当上太子的人不是他,那么新君登基之后,他的下场必死无疑。

李世民如此宠爱晋王李治,自然不可能希望看到自己驾崩之后李治被新君害死,那么,剩下便只有一种可能了,——晋王李治日后成为太子的可能无限大。

对混迹朝堂官场多年的朝臣们而言,这道圣旨产生的影响和动荡比东征更强烈,东征可胜可败,无论胜败,最大的锅都由李世民自己背,可是监国皇子的人选,却与自己的利益戚戚相关,它关系到自己站的队是不是正确,自己的前程是不是光明,以及…自己长在脖子上的脑袋是不是安稳。

李世民的这道圣旨,已然释放出太多信号了,魏王渐失圣眷,晋王横空而起,朝堂势力开始进入大规模的自我调整,圣旨颁布的当天夜里,晋王府门前悄然排起了长队,朝臣们穿着便装,怀里揣着礼单,静静地站在王府门外,有相熟的同僚们遇见了,也只是含笑点头招呼一下,反正大家晚上不睡觉跑到晋王府门前排队的目的心照不宣,终归不是来买演唱会门票的…

太平村,李家。

正门照壁内摆着一张香案,香案上的铜炉里插着一支檀香,袅袅青烟扶摇而上。

一家老小跪在香案前,一名宦官正展开黄绢宣念圣旨。

“…兹擢泾阳县公李素特进银青光禄大夫,擢云麾将军,右散骑常侍,随圣驾东征高句丽,三日后右门屯营校场点兵。”

圣旨念完,宦官换上一副笑脸,恭敬地将圣旨朝李素递去,李素双手接过,说了一句“遵圣意”,然后起身,命下人取来一块二十两的银饼,宦官受宠若惊急忙道谢,告辞后欢天喜地离去。

李素垂头看着圣旨上的字字句句,不由摇头苦笑。

又要出征打仗了,自己的安危倒是不用担心,反正跟在李世民的身边,这场战争就算再如何失败,棒子们也不可能打到李世民的帅帐周围。

可是一想到从长安一路行军去辽东,这一路上风餐露宿,日晒雨淋,还有那比猪食更难吃的行军粮等等诸多艰苦之处,李素便不由悲从中来…

过惯了锦衣玉食的讲究生活,猛的一下又要过那种艰苦辛劳的苦日子,心理落差实在太大,太无法适应了。更何况从出征那天一直到战争结束,李素都必须伴驾在李世民身边,都说“伴君如伴虎”,也就是说,李素必须每天提起十二万分的小心,别在李世民面前说错话,别看自己目前貌似深受圣眷,帝王都有间歇性神经病,谁知道哪天李世民一个心情不爽就把自己剁了…

总之,随军东征对李素来说绝对是个苦差事,李素心里一万个不愿意。

似乎猜到李素不情愿的心情,李世民的圣旨上将李素狠狠升了一回官。

“银青光禄大夫”,“云麾将军”,“散骑常侍”,都是三品大官,尽管是闲散官职,并无实权,但含金量却特别高,尤其是“散骑常侍”,更是皇帝身边的贴身臣子才有的殊荣,这个官儿看似没有任何职司,似乎什么都管不着,可它是皇帝身边的官职,遇到任何事都可以直达天听的,理论上来说,就算是水陆两军行军大总管李绩和张亮,见到李素了都必须得让他三分。

当然,以李素的能力,陪在李世民身边为他出谋划策,让他少走些弯路,李素完全能胜任这个官职。

“随军东征?”李道正神情惊愕,随即很快恢复如常:“东征就东征,你是个有大本事的人,陛下既然点了你的名,就是看中了你的一身本事,你好好干,不说加官晋爵,但只为大唐多立几桩功劳,让我关中子弟少一些伤亡,便是莫大的功德…”

指了指许明珠,李道正缓缓道:“咱李家的香火还在你婆姨的肚子里,就算为他攒点功德,也好教我的孙儿出世后无病无灾,一生平安喜乐。”

李素扭头看了看许明珠,然后叹了口气:“是,孩儿一定竭尽所能,为陛下分忧,为我未出世的孩子攒功德。”

李道正露出欣慰之色,随即脸色有些黯然:“战场无情,刀枪无眼,你随军出征,切记要保重自己,莫使自己陷入于危难之中,你自小便不是习武的料,跟随陛下在帅帐里出出主意尚可,千万莫亲自冲锋陷阵,那不是你该干的事,明白吗?”

李素点头,强笑道:“爹尽管放心,孩儿向来贪生怕死,绝不可能上战场跟敌人拼命,若是命背遇到危险,孩儿一定掉头就跑,跑得不快爹你尽管别认我这个儿子…”

李道正抽了他一记,笑骂道:“逃命厉害就算是我的儿子吗?老子当年历经百战,无论多么艰险老子都没逃过,你倒好,大军还没出征就打着逃命的主意了…”

叹了口气,李道正轻声道:“…若真遇到了艰险,能逃还是…逃吧,好死不如赖活,活着比什么都强,你的本事不在沙场上,而在帷幄中,莫用错了地方。”

李素眨了眨眼,笑道:“爹不是最恨临阵脱逃的人么?为何到了孩儿这里却破例了?”

李道正狠狠瞪了他一眼,怒道:“因为你是我的种!你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掌灯时分,内院厢房内一片寂静。

李素跪坐在床榻边,静静看着许明珠垂头默默地为他收拾行李,一边收拾一边无声地流泪。

李素有些心疼,叹道:“夫人,这些事交给下人做,你有孕在身,莫太劳累了。”

许明珠吸了吸鼻子,低声道:“下人不知道夫君行军路上需要什么,这点事妾身不累的…”

李素苦笑道:“夫人高兴一点,莫哭了,你这个样子让我很难受,总觉得你在送我出殡,实在很影响我为国效忠的拳拳之心…”

许明珠吓得俏脸一白,急道:“出征在即,夫君莫说这些丧气话,不吉利!”

李素起身拉过她的手,将她搂进怀里,笑道:“只是短暂的分别而已,不要为我担心,我时刻跟在陛下身边,只为陛下出谋划策,绝不上战场厮杀,断无性命之忧,夫人安心在家养胎,我…争取早些回来,亲眼见到咱们的孩子出世…”

许明珠将头埋在他怀里,幽幽地道:“妾身怀此身孕方才四个月,此战旷日持久,听说陛下筹谋了多年,岂是短短半年能凯旋而归的?夫君既已出征,当专心战事,勿以家小为念,妾身与孩子在家等夫君归来…”

李素点点头,叹道:“出征的时机实在太不对了,若能晚一年该多好,对大唐也好,对咱们也好,可惜…”

许明珠忽然从他怀里直起了身子,强笑道:“皇命难违,夫君用心做事便是…公主那里应该也得到消息了,夫君出征在即,时间宝贵,还是去看看公主殿下,与她告个别吧,她终日在道观中孤独清修,最苦的人是她…”

李素犹豫了一阵,然后笑道:“出征还有三日,不急,明日再去告别也一样,今晚我陪夫人和孩子。”

第八百六十章 在外而安

离别是无可奈何的,李素从心底里反对东征,这根本是一场没有把握的战争,摆在大唐王师面前最棘手的问题并非大军的后勤粮草,而是对高句丽这个国家的预判。

这个看似贫瘠的小国,并非大唐君臣们想象中那么容易征服。隋朝三次东征高句丽,都被打得灰头土脸铩羽而归,阵亡数十万将士,直到今日,那些阵亡将士的头颅堆垒起来的京观仍在辽东的黑土上承受着风吹日晒,默默述说着数十年前的那段屈辱战败。

为什么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因为世人总是不吸取教训。

时间是最美妙的孟婆汤,无论多么惨痛多么血淋淋的教训,随着漫长的时间悄然逝去,伤疤渐渐愈合,疼痛渐渐消失,久违的自信和自负渐渐抬头,于是又是满腔的不可一世,又是一番能把全世界踩在脚下的雄心壮志。

李素总是习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冷静地看待这个世界的人和事,正因为超然的心态,他往往比别人看到更多不一样的东西,比如满朝君臣心中悄然萌生的急功近利。

李素试图阻拦过,然而,李世民没有听进去,李素是个很惜命的人,无论任何事,他只劝一次,在他心中的排名里,“家”比“国”更重要,劝过一次便算是为国尽了忠,能不能采纳则与他无关了。李素终究不是魏征,他没有那种拿全家老小的性命挑战帝王耐心的胆子。

东阳道观。

东阳埋在李素的怀里,哭成了泪人儿,李素心里很难受。

这些年与家人离别的次数不多,可每次离别后都像一脚踩进了鬼门关,仿佛中了某种恶毒的诅咒一般,总会经历一番生死才能安然回家,他知道老爹,许明珠和东阳都怕了,怕的不是离别,而是离别后李素可能会遇到的一些生死危难。

“别哭了,再哭下去眼睛都肿了,你道观里的道姑们看见了还以为我临行前把你揍了一顿呢…”李素柔声安慰道。

东阳气得在他腰间的软肉上狠狠一掐,怒道:“临走都没一句正经话,你与夫人道别时也这么不正经么?”

李素白眼一翻:“夫人大着肚子呢,想不正经也不行啊…”

东阳眨了眨眼,然后秒懂,俏脸飞快染上一层红晕,扭头再看看窗外的天色,已是掌灯时分,即将入夜了。

“昨日清早便得了宫里的消息,也知道父皇钦点你随军出征,当时我只觉得天都塌了…”东阳哽咽道:“…朝中那么多文臣武将,都是国之柱石,父皇为何偏偏让你这个二十多岁的弱冠上战场?恨死我了!”

李素叹道:“你父皇对这次东征尤其看重,可以说,此战在他心目中比平灭东突厥和薛延陀更重要,所以他要不惜一切代价,这个代价不仅是国中兵力和粮草,更重要的是人才,任何有丝毫可能提高此战胜率的人才,他都必须带在身边,他的有生之年,上天只给了他仅有的这一次东征机会,他必须珍惜。”

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李素傲然笑道:“而我,不谦虚的说,对大唐而言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你父皇不把我带在身边,对高句丽一战的胜率少说将会降低两成…”

东阳泪眼狠狠地瞪着他:“这些不要脸的话在我面前说说就好,反正我也不会笑你,在父皇面前可要小心,谨言慎行,莫触怒了他…”

李素喃喃叹道:“每次我说实话的时候,这个女人都觉得我不要脸,我要不要揍她一顿振振夫纲?”

东阳吸了吸鼻子,扭头朝殿门外唤了一声,随即殿门打开,四名宫女吃力地扛着一套拆解的铠甲走进来。

东阳亲自将铠甲给李素穿戴好,从膝部到护心明光镜,最后再戴上凤翅头盔,全新装扮过后,李素穿着铠甲站在东阳面前,黑色的铠甲配衬着李素英俊白皙的脸庞,显得格外英武不凡,威风凛凛。

铠甲很合身,似是量身打造,李素抬了抬胳膊,又迈开腿走了几步,再使劲拍了拍结实厚重的护心镜,最后…扭头到处找镜子。

“镜子呢?快,拿镜子来!如此英武威风的我,若不照镜子岂非暴殄天物?”李素焦急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