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刚才歇下了,还未醒来,李县公当知陛下舟车劳顿久矣,扎下营后还要处置军国大事,这些日子常睡不踏实,今日难得睡着了一回,老朽以为…还是让陛下再歇息一下吧,李县公若有要事禀奏,不妨在此等候一阵,如何?”

李素急忙道:“陛下万乘龙体,自当要多歇息一下的,李某在此等候便是,有劳常伴伴了。”

常涂笑眯眯地摇头:“不打紧的,陛下睡着了,老朽不用服侍,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陪李县公一同等等,李县公可莫嫌弃老朽哟。”

李素忙笑道:“下官求之不得,怎敢嫌弃。”

常涂嗯了一声,点了点头,道:“李县公来得匆忙,莫非从那些天杀的刺客嘴里掏出了东西?”

李素笑道:“掏出了一点点,不算多,想想还是先禀奏陛下为好,免得陛下气坏了龙体。”

常涂两眼一亮,赞道:“不愧是陛下看重的少年英杰,陛下任何差事交到你手上都从未让他失望过,这么快便审出了结果,老朽佩服。”

这就是常涂的优点了,只向李素表达了佩服之意,却绝口不提审问的具体内容,常年伴随在李世民身边,常涂的进退都非常有自知之明,该他知道的,他一定要知道,不该他知道的,他一个字都不问。

有这般处世的性格,在帝王身边才能活得久。

气氛有点僵硬,李素平日里与常涂不熟,鲜少有过交道,而且李素天生对太监一类的人没有太多好感,主要因为李素有洁癖,而众所周知,太监嘘嘘都抖不干净,凑近了闻一闻,全是骚味儿…

幸运的是,常涂应该算是个比较爱干净的太监,李素站的地方离他不远,并没有闻到什么异味,当然,这并不代表李素就必须跟他亲近,不说讲不讲卫生的事,仅是常涂身上那股子阴森的气质就令李素很不适应,李素热爱阳光,而常涂,无疑是从阴沟里爬出来的,大家的共同语言不多。

二人站在帅帐外,互相朝对方露出友善和煦的笑脸,笑得李素一脸僵硬。

“常伴伴,哈哈,今日天气不错哈…”李素强行尬聊。

常涂气定神闲地点头:“嗯。”

“用过晚膳了吗?”

“嗯。”

“蓟州的气候跟咱们长安真是大不一样啊…”

“嗯…那个,李县公啊。”

“啊,李某在。”

常涂嘴角轻轻一勾:“老朽有一事不明,李县公为何喜欢说废话?”

李素:“…”

看吧,阴沟里爬出来的人太不合群了。

李素嘿嘿干笑,常涂似笑非笑。

李素最后决定闭嘴,保持沉默至少比强行尬聊要强。

沉默良久,常涂忽然道:“李县公,陛下这几日因东征之事忧思不已,故而夜不能寐,老朽知李县公是足智英才,若李县公对东征之战腹有良策,还望不吝献于陛下阶前,解陛下之深忧。”

李素一愣,然后笑了笑:“军中皆是当世名将,我区区一个后进末学,肚子里那点墨水哪里敢在老将军们面前卖弄?常伴伴莫取笑下官了。”

常涂摇摇头,道:“宿将虽广,所思皆异,令不能出一门,岂奈何哉?”

正说着,帅帐内忽然走出一名小宦官,小碎步匆匆走到常涂面前,轻声道:“陛下醒了。”

常涂点点头,转身朝李素笑道:“陛下睡前有过吩咐,若李县公来了,径自入内便可,李县公,进去面君吧。”

李素谢过常涂,整了整衣冠,然后昂首走进了帅帐。

帅帐内,李世民正平伸着双臂,两名小宦官有条不紊地为他穿着衣裳,见李素进来,李世民头也不回地道:“来了?坐吧。”

李素老实坐下。

没过多久,李世民着装完毕,挥退了宦官,然后盘腿坐在李素面前,笑道:“审问刺客有结果了?”

李素看了看他的脸色,似乎白天被行刺的怒火已消去许多,此刻李世民满脸笑容,仿佛完全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李素不由轻松许多,于是道:“陛下,刺客的来历和背后指使已查实。”

李世民剑眉一挑:“哦?子正办事倒是很快呀…”

李素脸颊抽搐了一下,这话太有歧义了,太侮辱人了…

“陛下,据刺客招供,他们乃是受安市城主杨万春所指派。”

李世民皱眉:“杨万春?据朕所知,杨万春跟泉盖苏文可是死敌呀,从贞观十六年泉盖苏文弑君篡权后,杨万春便从未承认过泉盖苏文的身份,并且经常骂他奸贼小人,泉盖苏文曾派兵攻打过安市城,然而杨万春此人颇有将才,安市城被他守得滴水不漏,泉盖苏文久攻不下,不得不收兵,并允许杨万春永镇安市城…按理说杨万春得罪了泉盖苏文,没有理由再得罪朕呀,否则腹背受敌,他嫌命长了?”

李素笑了笑,道:“陛下刚才说过,杨万春是将才,而非帅才,守城再厉害,眼中所见终归太狭窄,只在意一城一地之得失,所以他干出行刺陛下的事,臣以为很有可能,原本就与高句丽的权贵王族彻底撕破了脸,如今大唐王师三十万东征高句丽,安市城是咱们王师的必经之地,必克之城,身为安市城的城主,杨万春怎么可能不着急?不管他得不得罪咱们,咱们反正是要把安市城打下来的,既然如此,杨万春索性铤而走险,先派人行刺陛下,反正他所付出的不过是几十个死士而已,代价并不大,但若是成功了,收益可就惊人了,陛下觉得呢?”

李世民沉吟片刻,点头笑道:“子正所言有理,看来果真是安市城的杨万春所为了,呵呵,本事不大,倒是长了好一副狗胆。”

李世民虽然在笑,可眼中却杀机毕露,李素一凛,只怕这杨万春活不长了,行刺皇帝向来是大逆之罪,敌人尤甚,将来若唐军攻下安市城,杨万春焉有活路?

当然,一个棒子的死活李素毫不关心,今日虽然行刺的是李世民,李素却也差点着了道儿,害得他满地打滚保命好生狼狈,弄死这个杨万春正是喜闻乐见。

李世民沉思片刻,忽然道:“那些刺客都招认了吗?”

李素道:“只有那名女刺客招认了。”

李世民点头:“朕当时也看出来了,那个女子的身份颇不一般,那么多刺客被擒下了还拼命护住她,可见她的身份比较高,她可说过自己的来历出身?”

李素笑道:“这女子招供的虽然大部分是实话,但她的身份来历臣却以为她并没有说实话。”

李世民挑眉:“哦?你问不出来?”

“不,臣以为,她的来历可能与咱们的东征战局有所关联,所以,臣不着急,先慢慢磨着她,待到时机成熟,或许有意外的收获呢…”

李世民奇道:“区区一名女子,与东征战局何干?就算她是泉盖苏文的女儿,也断然无法影响战局呀…”

李素笑道:“臣还是建议将她留在大营,臣有办法让她发挥作用。”

“你不怕她窃取机密,或是再次行刺朕?”

“臣可担保,她不敢。”

李世民犹豫片刻,点了点头道:“朕知你李子正向来无虚言,既然你说此女有用,朕便信你,将她留下便是,但是你千万记得约束,若她再干出什么大逆之事,你可与她同罪,从今日起,朕的帅帐周围也要严加戒备了,你的营房搬远点,莫在朕眼前晃悠,否则若教朕看见了她,说不得便起了杀心,将她斩了…”

李素急忙答应了。

李世民顿了顿,随即狐疑地看着他:“子正,你该不会看上此女的美色了吧?”

李素一呆,接着哭笑不得:“陛下,此女脸上糊满泥土,跟个泥猴儿似的,连五官都看不清,臣好歹也是开过车…见过风浪的人,怎会被这只泥猴所迷?”

李世民白眼一翻,哼了哼,道:“那可说不定,你子正的名声朕是听说过的,家中至今只有一位正妻,连个侍妾都没有,程知节那老货给你塞过不少歌姬舞女,而你却始终不为所动,偏偏又没有男风之好,长安皆云你不好美色,专好丑怪女子,既有所好,看上一只母泥猴儿也没什么奇怪的,如此雅趣倒也算是一段佳话…”

李素额头三尸神暴跳,要不是看他是皇帝的份上,李素早撸下鞋底子扇过去了。

深呼吸,李素咬着牙一字一字地道:“陛下,臣,不,喜,欢,丑,怪,女,子!”

李世民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好吧好吧,反正那只泥猴儿朕交给你了,随你怎么糟蹋,朕皆不问,你说让那女子在东征战局里发挥作用,朕且拭目以待,退下吧。”

李素欲辩难辩,张了张嘴,只好悻悻告退。

李素走出帅帐没多久,门外禁卫来报,魏王李泰求见。

李世民正在帅帐内看书,闻言皱了皱眉,随即忧愁满面地叹了口气,懒洋洋地挥手,令魏王觐见。

很快,李泰肥胖的身躯挤进门来,像只圆滚滚的大肉球,努力地滚向李世民。

“儿臣拜见父皇。”李泰说着便待行礼。

李世民摆了摆手,道:“青雀身子不便,免礼吧。”

如今已是冬天,北方的冬天尤其寒冷,帅帐内生着一盆炭火,李世民坐在炭火前,双手伸在火盆上方烤着,嘴里淡淡地道:“青雀见朕何事?”

李泰心中一黯,父皇对他依然冷淡漠然,早已不复当初父子无间的亲密气氛,如今的父子二人更像是陌生的上下级关系一般,冷淡得令人心寒,看来当初冯渡被刺一案时,李泰的表现至今仍是李世民心中一根无法拔除的刺。

“禀父皇,儿臣听说父皇今日在蓟州城遇刺,儿臣担心父皇安危,下午时欲见父皇请安,常伴伴却说父皇已睡下,儿臣不敢惊扰父皇,故而直到这时才来。”

李世民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颔首道:“青雀有心了。”

李泰一双眼睛在李世民身上上下打量,神情关心地道:“父皇无恙否?天下竟然有人敢行刺父皇,简直大逆不道,儿臣恨不得将那些刺客千刀万剐…父皇,听说刺客全被拿住了?”

李世民点头:“不错,全拿住了,蓟州刺史仍在城里城外拿人,且看他能不能再捉住几条小鱼吧。”

李泰急忙道:“父皇,既然拿住了刺客,儿臣斗胆请父皇将那些刺客全数斩了,正好我王师尚未启战,用他们的头颅来祭旗,恰其时也,父皇觉得如何?”

李世民沉默片刻,忽然露出若有深意地笑容:“青雀来晚了,刚才李子正过来,想要朕将那些刺客留下,或许那些刺客有些作用,朕答应了。”

李泰一呆,肥肥的脸庞发起呆来犹为可笑。

“留…留下?”李泰结结巴巴道:“留在咱们的大营里?而且还是中军大营里?”

李世民点头:“不错。”

李泰急了,蹭的一下站起来,面红耳赤道:“父皇,万万不可答应李素!儿臣听说那些刺客全都招供了,既然已招供,这些凶徒还有何用?留在大营不仅浪费粮食,而且还给咱们埋下祸患,除此毫无益处,父皇,李素所言误军啊!儿臣求父皇收回成命。”

李世民神情忽然恢复了冷淡,眼睛盯着炭火,仿佛漫不经心地道:“青雀,朕似乎没说过刺客们已招供的事吧?此事只有朕和李素知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李泰一惊,接着背后冒出一层冷汗,脸色不由自主苍白了。

“父皇,儿臣…儿臣…”李泰愈发结巴,一张肥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最后强自解释道:“儿臣终归是皇子,在大营里晃悠一圈,大大小小的事就算儿臣不想知道,也总会传到儿臣耳朵里,儿臣错了。”

李世民看也不看他,眼睛只盯着面前的炭火,表情不悲不喜,看不出端倪,眼神却已有了几分冷意,悠悠道:“青雀,你应该是特意为此事而来的吧?所谓探望朕,也只是个由头而已,对吗?”

李泰吓得浑身一颤,立马扑通一声跪下,急道:“儿臣不敢!儿臣真的是来探望父皇的,刺客一事只是随口一提罢了,父皇若不喜欢,儿臣从此绝不再提!”

李世民幽幽一叹,神色间再次布满了失望之色,道:“青雀,你要争那个位置,朕不反对,人心皆有贪欲,朕也有,但是你要争,也要堂堂正正的争,当仁不让的争!正如当年朕在玄武门时一样,光明正大率兵打进去,亲手结果了兄长和弟弟的性命,事定之后登基称帝,不从者,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杀之,这便是堂堂正正,朕…多么希望你能多学一学朕的气度胸襟,少玩弄一些阴谋诡计,此终非正道,青雀你何故误入邪途耶?”

第八百六十八章 试探揣度

当父子感情淡漠如冰之后,很多事情就没必要遮遮掩掩了,包括最敏感的储君之争。

李世民的心理是很矛盾的,一方面喜欢李泰的勤奋和孝顺,可另一方面又痛恨李泰的无情冷酷,不念手足之情。

对于李治,李世民喜欢的是他善良温顺的性格,但他又很不喜欢李治的怯懦软弱的一面,两位嫡子性格方面皆是有强有弱,李世民如今心中的天平虽然无限偏向李治,但却无法立时做出决定,这也是他留李治在长安监国,而不给他一个名正言顺的名分的原因之一。

至于李泰,李世民如今对他又恨又爱,这次东征之所以答应带上他,一来是因李泰痛哭流涕的忏悔而心软,二来,李世民内心深处还是愿意给李泰一个机会,自己亲生的儿子,总不能因为一件事而将他彻底抛弃吧。

可惜,东征之战还未开始,李泰今日又让他失望了。

李泰的忏悔只在嘴上,实际上他做出的事情却毫无悔意,他心里想的仍是争储,他想剪除李治的羽翼李素,他做的一切,李世民都很清楚他的目的,所以对他越来越失望。

当初多么聪明伶俐又懂事的孩子啊,为何参与了储君之争后,却变得如此陌生,冷酷?

失之“堂堂正正”四个字,做什么都透着一股小人奸邪的味道了。

李泰惶恐跪在李世民面前请罪,冷汗如雨。

李世民见他的可怜模样,不由叹道:“青雀,你读的圣贤书是最多的,很多道理比朕都懂,朕便不与你说那些大道理了,圣贤教你立身,立言,也教过你‘明德’,无德之人,天下弃之,朕要的太子,不求他读过多少书,懂多少道理,‘德’是第一位的,太子之位,有德者居之,这一点上,你弟弟治比你做得好多了,你…不如他。”

李泰此时已是满心悔恨,只恨自己为何如此冲动,未经考虑便贸然而入,演了一场不算高明的戏,结果被李世民一眼看穿,不但没给自己加分,反而扣了分,李泰此刻心中无比懊恼。

毕竟太年轻了啊,这里又不是长安,没有长孙无忌为他出谋划策,李泰真觉得处处掣肘,事事不顺。

“是,儿臣谨记父皇教诲,一定反省思过。”李泰垂头道。

李世民冷冷看着他,许久,忽然扔给他一张羊皮地图,淡淡道:“心思要用到正道上,如今正是东征之时,朕要的是谋事之智士,而非谋人之奸邪,这几日朕与几位将军日夜商议进军部署,众将说辞各异,各有优劣,青雀你回去看看地图,明日说说你的主张。”

李泰一愣,接着大喜,急忙捧着地图道:“谢父皇给儿臣这个为您分忧的机会,儿臣这就回去仔细参详,定不教父皇失望!”

李世民挥了挥手,意兴阑珊道:“朕乏了,你退下吧。”

李泰躬身告退。

用过晚膳后,李素照例在大营中军范围内晃悠了一圈,原本吃完就躺着的性子,不过由于连续两个月骑在马上行军,李素发现自己修长笔直的双腿渐渐有变成罗圈的趋势,于是不得不多走动走动,保持完美的身形。

身材跟长相一样重要,李素无法忍受自己的外貌和身形出现任何瑕疵,试想一位丰神俊朗面若冠玉的翩翩美男子,一颦一笑皆可迷倒世间雌性众生,然而两腿一迈就彻底露了馅儿,两条罗圈腿一摇一摆像卖烧饼的武大郎似的,那画面多么惨不忍睹。

所以李素觉得自己不仅需要运动,而且要考虑接下来的行军是否要改个姿势,将跨坐改成骑驴似的侧坐,坐在马上优雅端庄地翘起二郎腿,不失为一个保持身形的办法。

一边走一边胡思乱想,直到李素觉得有些累了,便转身往回走。

快到自己的营房时,李素脚步顿了一下,扭头看着营房旁边一间刚搭好的小帐篷。

李世民答应留下那位名叫高素慧的女刺客,但是有前提条件,那就是离帅帐远一点,别给王师添麻烦。

于是李素也不得不将营房搬离了帅帐范围,领着李家百余部曲,选了个中军边沿地带扎下营帐。

至于关押高素慧的地方,自然便是李素营房旁的这顶小帐篷了。

李素站在帐篷前犹豫一阵,终于还是决定进去看看,毕竟在李素心中隐约的轮廓里,这位女刺客扮演着一个很重要的角色。

门口有六名李家部曲守卫着,漫长而枯燥的站岗时光里,六名部曲却时刻保持着警惕,见李素走近,部曲们按刀行礼,其中一人主动掀开了帐篷的门帘。

帐篷内光线很暗,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干草算是床铺,中间的吊钩上挂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帐篷内只有这两样摆设,除此别无他物。

高素慧的手脚已松了绑,独自坐在油灯下,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李素走进帐篷,高素慧抬头看了一眼,见进来的人是李素,高素慧不由腾的一下站起来,一脸惊恐地环臂将自己的身子缩成一团,像只刺猬般警惕地瞪着他。

李素愕然,然后失笑:“这是啥意思?难道你以为我要糟蹋你?”

高素慧不说话,目光仍充满敌意地瞪着他。

李素摊了摊手,道:“你看,我们今日下午不是还相谈甚欢么?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我觉得跟你很谈得来,真的,忽然觉得可以把你当成人生知己,我都如此友善了,你不能开历史的倒车呀…”

高素慧沉默片刻,低声道:“…我知道的都说了,别的什么都不知道,你…莫再问了。”

李素堆着满脸春风般和煦的微笑道:“放心,我不是来审问你的,我是来和你交朋友的。”

高素慧默不出声,若非李素此时仍掌握着她的生死,或许她会一口口水吐过去,表达一下她极度鄙夷的态度。

李素却没跟她客气,自顾在她面前盘腿坐下,方老五和郑小楼则一左一右站在李素的身后,眼前这个女人会功夫的,此时又松了绑,谁知道她会不会干出对李素不利的事来。

高素慧一脸戒备地盯着他,还将自己褴褛的衣裳紧了紧,然后死死拽着自己的腰带,一副提防色狼非礼的表情。

李素揉了揉鼻子,感觉有点郁闷。

我这么英俊风流的美男子,大街上随便勾勾手指多的是女人投怀送抱,而你,一个满脸泥土五官模糊的棒子,哪里来的自信觉得我会非礼你?应该是我要提防被你非礼好不好?莫名其妙的女人!

“放轻松,你现在这模样,我真的没心情对你干啥,其实我更担心你会控制不了欲火对我干啥…”李素也下意识紧了紧腰带,道:“你呢,现在是我大唐的俘虏了,这个说法不太好听,但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才能不那么伤人自尊,总不能说你是我们的座上宾吧,所以你还是将就吧。”

“没错,俘虏是没有人权的,嗯,所以你没有自由,这个没办法,谁叫你们胆大包天敢去行刺皇帝陛下呢,知道在我大唐,刺杀皇帝是什么罪名吗?”

高素慧冷冷道:“诛九族而已,我知道。”

李素眨了眨眼:“你似乎对我大唐很熟悉呀,汉话也说得不错,杨万春豢养刺客难道还会教你们文化课?”

高素慧眼中闪过一丝不自在,硬邦邦地道:“是。”

李素嘿嘿一笑:“了不起,刺客我见过,但像你这么高端的我从未见过…”

不经意间瞥见高素慧那张满是泥土灰尘的脸,李素嫌恶地皱了皱眉,补了一句道:“当然,我也从未见过你这么脏的刺客…”

高素慧愕然,接着又羞又怒,却不敢吱声。

李素叹了口气,道:“干一行爱一行的道理懂不?好歹也是一群风萧萧兮易水寒一类的壮士,多少要注意一下形象吧?搞得跟要饭的似的,难道不怕同行笑话你们?”

高素慧目光很愤怒,脸色看不清楚,可以肯定已经气得涨红了,忍气吞声半天,终于忍不住回道:“乔装成任何模样都是无可厚非的,我们的目的只是为了击杀目标人物。”

李素笑了。

所以说,人与人之间的沟通非常重要,哪怕是这样毫无营养的聊天,李素都有很大的收获。

眼前这名女子看似冷酷,实则她的正常性格应该是相对比较活泼的,否则不会为了这么一句无关痛痒的话而反驳,若这名女子的性格很活泼的话,无疑不太适合当刺客的,或者说,真正经历过艰苦训练和无数非人待遇的刺客,不可能还保存着这种活泼的性格,那么,问题来了,如果这名女子并非刺客,为何她会混杂在一群刺客里,为何那群刺客拼命保护她?她的真正身份是什么?

李素越笑越开心,对眼前这名女子也越来越感兴趣了。

“想交个朋友吗?”李素忽然凑近她问道。

“啊?”高素慧惊愕,吓得头往后仰。

“我的意思是说,我不歧视你是棒子,也不歧视你是俘虏,你我交个朋友咋样?”李素耐心地解释道。

身后的方老五和郑小楼很无语:“…”

交你这么个耿直的朋友,上辈子得造了多少孽呀…

果然,高素慧听懂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拒绝:“不…”

李素沉默片刻,忽然嗔怪地横了她一眼:“女人总是口是心非,还以为你说的是真的呢,害我刚才悄悄分析了半天…”

高素慧弱弱地解释道:“我说的是真的…”

“行了,就这么定了,咱们从现在起就是朋友了…嗯,做我的朋友还是要讲究一下的,首先必须干净,小楼兄,带她出去洗刷刷,洗干净点送过来…”

“我不!”高素慧愤怒了。

郑小楼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见高素慧不乐意,他也懒得啰嗦,单手拎住高素慧的衣领,拎鸡仔似的将她拎了出去,高素慧奋力挣扎,全无用处。

李素眼睁睁看着,不由撇了撇嘴:“真粗鲁…五叔,郑小楼这种人应该注定孤独终生吧?咱太平村里有姑娘看上他吗?”

方老五呵呵一笑:“小人听说去年村里胡家的闺女看上他了,三天两头往咱家跑,没事便在小楼面前晃悠,搞得小楼很恼火,有一次那闺女扯着小楼的衣袖撒娇,被小楼一巴掌扇了半丈远,从那以后就没听说有闺女喜欢他了,啧啧,真是造孽啊。”

李素扯了扯嘴角,果然是造孽,郑小楼这家伙若想解决终身大事,恐怕唯一能指望的只有人贩子了…

没过多久,郑小楼拎着高素慧回来了,揪着她的衣领迈着大步,高素慧踉踉跄跄跟在后面,郑小楼的动作仍那么的粗鲁,进了帐篷随手一甩,高素慧像滩鼻涕似的被甩到了地上。

“你!你们唐人…欺人太甚!”高素慧仰脸瞪着李素,神情怒不可遏。

李素却呆住了。

洗过脸的高素慧素面洁白,肌肤娇嫩吹弹可破,标准的仕女鹅蛋脸型,美眸皓齿,眉弯如月,嘴唇红艳如樱,无论从哪方面看,她都是男人眼中标准的美女。

许久之后,李素才轻轻呼出一口气,脸上的笑容愈发怪异了。

此刻他越来越肯定,这位高素慧应该不是刺客,没有哪个缺心眼的主人会选如此美丽的女子当刺客,太浪费资源了,用她来使美人计还差不多。

压抑住心头的惊艳,李素不屑地撇了撇嘴:“长得很一般嘛,眼睛太大,鼻子太小,嘴唇太薄,典型的刻寡之相,你这模样若在咱们大唐找婆家,可是要倒贴钱的哦…”

“你…!”高素慧气得浑身直颤,可一见到李素那张笑吟吟的脸,高素慧仿佛想起他审问自己时的可怕模样,那种底牌被他全部掀开,所有筹码瞬间皆失的可怕感觉,已成了她的梦魇,纵然对李素再有怒气,她也不敢有半分表露。

李素忽然哈哈一笑:“幸好我不是娶你的男人,咱们也不是在相亲,你我是朋友嘛,朋友之间岂能以貌取人?所以呢,我就不嫌弃你的长相了…这么晚了,用过晚膳了么?”

高素慧扭过头,咬着牙不想理她。

“生气的话,饿的可是你自己的肚子哦。”李素笑眯眯地提醒道。

高素慧很有骨气地不出声,可肚子却在此时不争气地咕咕叫了一声,高素慧的俏脸顿时红了,有种羞愤欲寻短见的冲动。

李素邪魅狂狷地一笑:“嘴上说不,身体却很诚实嘛…”

回头吩咐部曲将晚膳送进来。

晚膳不算丰盛,高素慧的身份当然不可能吃到李素亲手做的烤肉,部曲送进来的是两个发黑的饭团,饭团里面裹着野菜末,还有一碗黑乎乎的野菜汤,这便是晚膳的全部内容,很标准的制式晚餐,跟大营内所有的将士一样。

晚膳摆在高素慧面前,李素却仍盘腿坐在她对面,饶有兴致地盯着她,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高素慧开始还有点忸怩,不停地抬眼瞪他,然而或许是肚子实在太饿了,二人僵持许久,高素慧终于受不了,只好当着李素的面开始吃了起来。

李素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她吃饭时的每一个细节都落入他的眼中。

高素慧的吃相并不算太好看,赤手将饭团抓在手里,另一手端着菜汤,每咬下一口前都将嘴张得大大的,饭粒在嘴里咀嚼有声,还吧唧嘴,不时端起汤碗大灌一口,一顿简陋的晚餐生生让她吃出梁山好汉聚会的架势。

李素越看越觉得有意思,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深。

扭过头看了看方老五和郑小楼,郑小楼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方老五的眼中却也带着几许笑意。

李素笑着点点头,嗯,大家都不是蠢货呢…

两个饭团很快被高素慧吃完,汤也喝得干干净净,高素慧意犹未尽地伸出舌头,舔舐着手上残留的饭粒,像一只吃饱后懒散消食的猫,目光却仍愤愤地瞪着李素,典型的放下筷子骂娘的做派。

李素也不介意,欣赏完高素慧的吃相后,李素仿佛身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站起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笑道:“原本呢,我是打算与新结识的朋友来个彻夜谈心,抵足而眠的,不过看你今日似乎累得不轻,就不折腾你了,还是早早安歇吧。”

高素慧垂头不语,李素不满地哼了哼,这女人太没礼貌了,说句“好朋友慢走”会死吗?

走出帐篷,李素交代守卫的部曲好生看管,并且下令夜里值双岗,将帐篷团团围住,这才放心地往自己的营房走去。

对待俘虏不能太心软,而且必须打起十二分的小心,虽然高素慧看似只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但李素必须将她当成武力极高破坏力惊人并且随时准备越狱的高手看待,对任何敌人的松懈,都无异于给自己脖子上架刀。

第八百六十九章 帅帐论策(上)

帐篷的空气很清新,夜凉如水,晚风徐徐,脚下是柔软的草地和…梅花桩似的不规则排列的马粪…

李素美好的心情被马粪破坏殆尽,只好掉转头换了个方向走,脚步很慢,仿佛在用脚小心地丈量着土地似的。

方老五和郑小楼一声不吭跟在他身后,他们知道,每当这个时候,一定是李素在思考,在琢磨,这个时候一定不能打扰他。

“五叔,那群刺客招了吗?”良久,李素忽然问道。

方老五低声道:“没有,不但没招,连话都没人说,一个字都没说,营房里好像关了一群哑巴…”

李素嗯了一声,道:“他们应该还不知道高素慧全都招了,当然,高素慧的话是真是假,咱们也不能断定,甚至于她的名字究竟是不是叫高素慧都要心存疑问,这个女人…呵呵,年纪不大,心眼不少。”

方老五笑了:“公爷慧眼如炬呢。”

李素扭头看着他,笑道:“五叔看出什么了?”

方老五笑道:“别的小人不敢说,但刚刚那女子吃饭的动作肯定在作假,演得有些过了。”

李素点头:“不错,确实演得过火了,用力过猛,适得其反。”

久不出声的郑小楼忽然开口道:“哪里作假了?”

李素笑叹道:“我刚才故意赖在帐篷里不走,就是想看看她的吃相,小楼兄,一个人的吃相能暴露很多真相的,它跟教养,家世,性格等等息息相关,如果说眼睛是一个人心灵的窗户,那么吃相便是这个人的出身教养和家世的投影,无论这个人再怎么想隐藏内心的秘密和出身,吃相是无法说改变就改变的,因为这是从小到大养成的习惯,出身粗鄙的人和出身高贵的人,饭桌上一眼便知区别。”

郑小楼有点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这个女人刚刚的吃相是故意为之?其实她原本不该是这种吃相的?”

李素笑道:“不错,她刚才在演,或许她也明白我为何要赖在跟前看她吃饭,所以她吃的时候很小心,也很紧张,当她决定在我面前吃的时候,首先眼神朝饭团周围扫了一圈,像在寻找什么,我猜测她在找筷子,为什么要找筷子?因为她不习惯直接用手拿东西吃,高丽国无论官制还是习俗,皆效仿我大唐中原,山野民间的粗鄙之人才用手拿东西吃,阶级稍微高一点的人家都用筷子,还包括他们习惯用中原汉字,以及读中原先古圣贤书为荣,这个女人吃饭之前第一眼看的不是饭团,而是筷子,说明她的出身不低…”

郑小楼撇嘴道:“按她招供的说法,她本是安市城主杨万春豢养多年的刺客,杨万春既是城主,手下的刺客用筷子应该很正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