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笑道:“杨万春是武将,而她和刺客们也是武夫,我不觉得杨万春是个多么精致的家主,肯花心思去教这群死士刺客说汉话,用筷子,他们的价值只是杀人,换了你是他们的主子,你会浪费这么多精力和钱财在这些无用的地方吗?”

郑小楼语滞。

是的,一群注定某天为家主献身的刺客,可以说这是一群没有未来的人,谁会浪费精力钱财做这种无谓的事呢?

李素接着道:“还有,刚才那个女人用手拿饭团的时候,伸的是右手拇指和食指,无名指和尾指微翘,也就是说,这个动作不叫‘拿’,而叫‘拈’,佛祖有‘拈花一笑’的手印,意为‘宁静祥和’,‘纯净豁达’…”

李素一边说着,一边伸出右手,做了个“拈”的动作,然后笑道:“你们在太平村里也待过那么久了,仔细想想,咱们村里哪户农家子女拿东西时用过如此优雅的手势?有吗?”

方老五和郑小楼皆摇头。

方老五笑道:“村里那些农户人家,哪怕是最优雅的那几个未出阁的闺女,拿东西也没如此讲究过,通常都是大手一伸,一把抓过来。”

李素点头道:“不错,所以,那个女人用‘拈’这个动作,其实也暴露了她良好的出身和家世,尽管那个‘拈’的动作只有一瞬,由于咱们当时在她面前盯着她,那个女人很紧张,但她还是很快察觉不对,瞬间从‘拈’换作五指张开去‘抓’,但那一瞬间仍然出卖了她的底细…”

方老五和郑小楼听得目瞪口呆,方老五盯着李素,脱口赞道:“公爷好眼力啊!小小两个动作居然能看出这么多道道儿,那个女人敢在公爷面前卖弄小心思,简直是不自量力。”

李素摆了摆手,谦虚地道:“先别忙着夸我,等我全部说完后你们再狠狠的夸…”

沉吟片刻,李素接着道:“至于接下来那个女人开始故意做出狼吞虎咽之态,吃相非常难看,其实有些过火了,那种难看的吃相,连寻常粗陋人家没受过任何教养的闺女都做不出来,那个女人以为贫苦人家的吃相都是这样的,恰恰说明她与贫苦人家的生活脱节,平日里也缺少观察,久居养尊处优的环境里,所以她才会演过了火而不自知…”

“还有就是看她的手,她的手十指修长,手心手背并无太多粗糙之处,只有十指指尖有一层薄薄的茧,这说明什么?说明她在家里不是干粗活的,也不是练剑练枪的,茧在指尖而非掌心,呵呵,她练的是琴,大户人家尤其是权贵人家的闺女才会练琴,这是她们这类人出阁之前的必修课,所以,她今日招供的所谓被安市城主杨万春豢养,从小苦练枪剑杀人之术等等,都是假话,她其实是大户人家的闺女,准确的说,应该是高句丽国中某个权贵王族家的闺女…”

扭头看着郑小楼,李素问道:“你刚才将她拎出去洗脸洁面,她当时不停的挣扎,从她的力度来看,你觉得她会功夫吗?”

郑小楼想了想,道:“会,但会的不多,比寻常女子厉害些,不过也厉害得有限,以她的身手,嗯…大抵打得过两个寻常女子,仅此而已。”

李素点点头,仰面望向夜空中的苍穹繁星,深深吸了口气,忽然笑道:“好,看来她果真是一条大鱼,藏得还挺深,有点意思…”

方老五皱眉道:“公爷,若她所供认的全是假话,那么她和那群刺客显然不是杨万春所遣,她背后的人究竟是谁?难道是高丽国都平壤城里的某个权贵…”

李素悠悠道:“高丽国中,仅有泉盖苏文,高延寿,高惠真,以及安市城主杨万春这几股势力,当然,被架空成傀儡的高丽王高藏如果不甘被掌控而暗中筹谋的话,他勉强也算一股势力,这位名叫高素慧的女子筛来筛去,总归是他们这几家里面出来的,这应该没错,日子还长,把她留在身边再观察吧,我总感觉她行刺陛下的举动并非她真实的目的,背后或许有更深的内幕等待我去挖掘…”

转身拍了拍郑小楼和方老五的肩,李素笑道:“这个女人留在我身边的日子,我的性命就托付给二位了,那个女人终归是有功夫的,而我,手无缚鸡之力,她若对我动手,还请两位千万要保护好我,我的命很值钱的…”

方老五急忙躬身道:“公爷放心,从今日开始,小人日夜守在公爷身边寸步不离,睡觉都睁着眼睛,管教那女子没有一丝谋害公爷的机会,小人以性命担保公爷无虞。”

郑小楼也难得认真地嗯了一声,算是正式回应了李素所请。

大军驻扎蓟州已五日了。

当然,大军驻扎蓟州,大营内却并不平静。

扎营第三日,平壤道行军大总管张亮匆匆入营觐见李世民,此次东征的战略是水陆并进,张亮是水军大都督,麾下大小战船五百余艘,领水军共计两万余人。

张亮入营后,李世民单独召见他,君臣二人密谈一个多时辰,随后张亮急匆匆出了营。

贞观十八年腊月二十日。

平壤道行军大总管张亮领水军战船五百余艘,开赴高句丽卑沙城。

卑沙城是海边城池,是高句丽水路防线的第一座堡垒坚城,张亮奉李世民的旨意,他的任务就是领两万水军撕开这座坚城,从南边打开东征之战的第一道缺口,配合北边大唐陆路数十万大军的进攻,由此形成南北夹击之势,令高句丽南北不能相顾。

张亮的水军刚出发,李世民便下令擂鼓聚将,军中老将三通鼓内齐聚帅帐,包括李素。

帅帐内,李世民面沉如水,帐中老将喧嚣吵闹不已,纷纷述说着自己进军的部署和意图,说到激动处,几位暴脾气的将军们吵得脸红脖子粗,撸起袖子便准备手下见真章,帅帐内的气氛如火药桶般一触即炸。

“好了,都给朕闭嘴!”李世民忽然一声暴喝,老将们顿时如鹌鹑般缩着脑袋不吱声了。

李世民满面寒霜,缓缓扫视众将,哼了一声道:“平日朝会里打打闹闹也就罢了,如今是东征帅帐之内,所言者皆是关乎国运气数的军国大事,岂能儿戏!”

众将羞惭,一齐躬身异口同声请罪赔礼。

李世民脸色稍缓,指了指李绩,道:“李大总管,你是陆路主帅,先说说你的看法,我王师应从何处突进高丽?”

李绩也不谦让,站起身指着李世民面前的羊皮地图,李世民和众将全围了上来,李素年龄小资格轻,只能在人群外面听个动静。

“陛下,老臣以为,我军蓟州拔营之后北进,下一站进驻营州柳城,并以柳城为前线,向东徐徐推进,如今平壤道大总管张亮已率水师开赴卑沙城,我陆路数十万大军为主力,先渡辽水,然后发起的第一站,便是…”李绩说着朝地图上某出猛地一戳,道:“银城!先攻银城,克取之后,转战横山,接着便一路向南,克后黄城,辽东城,白岩城…接着便是攻打安市城,最后与张亮水师所部在庆州城下会师,最后,直取国都平壤,活擒泉盖苏文!”

李绩的作战风格通常是稳健徐进,一点也不冒险,步步为营稳打稳扎,此刻李绩所作出的战略部署仍是熟悉的味道,稳得不能再稳。

李世民缓缓点头,无可否认,李绩的战略意图是颇合他的心思的,只是…

人群中忽然冒出一道不屑的声音,程咬金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张嘴便是抬杠,毕竟征服高句丽一战的功劳太丰厚了,程咬金必须要争,否则简直对不起自己这些横行霸道的坏名声。

“嘁!李绩老匹夫,照你这般说法,咱们从高句丽西北面发起攻势,一路往南,路上所克城池少说有二十个,每个城池下耗费兵力和粮草以及时间,李绩你有没有算过这笔账,待到咱们打到平壤城下时,我军粮草所剩几何,军中将士何其疲倦,那时咱们以劳顿远征之疲军,和所余不多之粮草,攻打高墙坚壁之国都,呵呵,胜算几何?”

程咬金的话说得很不客气,然而却很有道理,在场许多老将纷纷点头沉思起来,连李世民都露出了迟疑之色。

李绩斜瞥了程咬金一眼,嘿嘿冷笑道:“程老匹夫,按你的说法,该当如何?”

程咬金也不客气,胳膊一伸,大大咧咧地将挡在他面前的两位将军划拉到一边去,在老将一阵不满的笑骂声中,程咬金走到地图前,萝卜棒般粗的手指狠狠地朝地图上一戳,程咬金杀气毕露地道:“若叫俺老程领兵,很简单,渡辽水,先攻辽东城,白岩城,然后大军直取庆州,攻克庆州后,不用管什么张亮的水军,两万水军顶得个屁!咱们直接从庆州开拔,兵临平壤城下,三五日内打下平壤,活擒泉盖苏文那老小子,一通暴揍,泉盖苏文本就是个以臣弑君的奸贼,在高句丽国中不得人心,若他被擒下,高句丽国必然大乱,各自拥兵观望,不敢轻易冒进,那时咱们再各个击破高丽国中各股势力,怎样?俺老程的法子是不是比李绩老匹夫强上许多?”

说完程咬金面露得意之色,不停地朝众将挤眉弄眼,一脸贱兮兮。

李绩嗤笑:“平壤城是高丽国都,墙高十五丈,皆以花岗石垒砌而成,城中内外驻军近二十五万,你有何本事能在三五日内攻下平壤?若久攻不克,不仅大丧我军士气,而且给了周围城池的高丽援军充足的时间驰援平壤,那时我军便会陷入四面包围之中,有全军覆没之危,按你的打法,三十万关中子弟全被你带进了鬼门关,你我即步隋朝之后尘矣!”

程咬金怒道:“谁说俺三五日不能克平壤?李老匹夫你别忘了,你的亲外甥李素曾经造出个好玩意儿,名叫‘震天雷’,记得吗?那可是个好玩意儿,当初我军与吐蕃激战松州,本已落入败势,全靠这震天雷密密麻麻朝城墙一扔,吐蕃贼子被炸得哭爹喊娘,我军轻松收复松州城,有此利器,何愁平壤不克?”

人群外的李素头皮一麻,身子情不自禁地矮了三分。

你们吵你们的,何必扯上我?我是无辜吃瓜群众啊…

李素拼命低调,然而已经迟了。程咬金说完后,帅帐内所有人的目光四处搜寻,最后全部集中在吃瓜群众李素的身上。

随即程咬金的破锣嗓子嚷嚷开了:“李素呢?李素那娃子哪去了?给俺滚出来!”

李素叹了口气,苦笑着走上前。

还没来得及说话,忽然觉得身子一轻,竟被程咬金单手拎到了地图前站定。

“李素,你来说说,有你那个震天雷,咱们能否三五日内攻克平壤?”程咬金粗着嗓子指了指地图,道:“城墙高十五丈,选取军中力大之士,一声令下,将震天雷一股脑儿扔到城墙上,三轮之后,城墙上怕是连一只活老鼠都找不到了吧,然后咱们再集中火力攻城门,莫说三五日,老夫之见,半日便可将平壤城打下来,李素,你说是不是?”

李素实在为难了,因为他发现所有人的殷切目光全集中在自己身上,可见他们都和程咬金的想法一样,希望震天雷能发挥鼎定乾坤的作用,快速将平壤城拿下,可李素是最清楚震天雷威力的人,这种东西用第一次的话,或许可以趁敌不备,炸他们个手忙脚乱,极大地动摇敌人的军心,可是如果用多了,敌人想必便有了应对之策,指望这个小东西决定一场攻城战役的胜负,实在是图样图森破…

“呃,各位叔叔伯伯继续畅谈,晚辈去给各位打点水,润润喉咙…”李素转身想溜。

“给老夫滚回来!”程咬金不客气地大手一拎,将李素拎鸡仔似的拎了回来,在地图前继续站定。

“就说行还是不行,此为军国大事,敢跑便治你个临阵脱逃之罪,快说!”程咬金不耐烦地喝道。

李素叹了口气,索性直言道:“不行。”

所有人包括李世民在内,纷纷露出失望之色。

程咬金一滞,气得大喝道:“你那玩意儿的厉害老夫亲眼见过,为何不行?”

李素一阵恶寒…

好好说话不行吗?什么叫“你那玩意儿的厉害亲眼见过”,一言不合就开车,让人一点准备都没有…

“呃,程伯伯息怒,军中无戏言,小侄不敢误军,这个震天雷…确实无法攻破平壤城。”李素苦着脸道。

“为何?”好几个老将异口同声道。

李素叹道:“火器一物,看似犀利,其实所受掣肘很多,比如阴雨天气不能用,距离太远不能用,引线燃烧时间太短或太长不能用等等…平壤城墙高十五丈,纵然有力大之士能将震天雷扔进去,但火器局造出的每个震天雷的引线长短都是固定的,相比十五丈的距离而言,震天雷的引线太短了,等不及扔到墙头,震天雷就会炸,对攻城战毫无用处…”

程咬金哈哈笑道:“这个简单,现在就叫人把引线弄长一点不就好了。”

李素苦笑道:“还是不行,程伯伯,引线太长影响燃烧速度,而且很容易在高速运动中被空气和强风吹熄,若扔到平壤城墙上的是一个个的闷罐子,无异于给高丽守军白送了一件利器,那时他们若将引线点燃了扔下来,我军必将伤亡惨重,所以,这个震天雷无法决定能否打下平壤…”

解释清楚后,帅帐内一片寂静,众将垂头不语,神情失望。

李素也苦笑不已,看来原本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的东西,自己打破规则让它出现后,终于还是让大家失望了一回。

可是,这也不能怪李素,当初造出这个东西后,李素便与李世民有过一次很深刻的交谈,那时他便告诉过李世民,火器终非正道,它无法决定所有战役的胜负,充其量只是给战争锦上添花而已,在这个冷兵器时代,打仗要靠的终究是人本身,而非利器,震天雷的作用顶多算是推进了这个时代,但无法对这个时代产生决定性的影响。

第八百七十章 帅帐论策(下)

通常情况下,这样的军事会议总是吵吵嚷嚷,李世民也乐于见到这种争执的场面,因为它代表了一个偌大帝国的活力,人人争相出主意,定谋略,李世民要做的便是待争吵结束后,集众家之所长,定下一个最稳妥最有效的方案,最后大家都照着这个方案去实施。

领军打仗说穿了就是这么一回事,先发檄文,再讨论战略,最后定下战略,各司其职,大军出动,以碾压之势席卷敌营,最后城破敌陨,大功告成。

可是这一次争论,李世民却由衷感到很烦躁。

三十万大军已在蓟州驻扎五日,眼看即将要到达国境前线,可直到现在也没拿出个具体的战略,几十万人停滞在城外,每天人吃马嚼的粮草就是个天文数字,此次东征乃是倾举国之力,将士们吃的粮草都是全国百姓们咬着牙挤出来的,每耽搁一天,李世民都觉得像犯罪。

出兵部署是大事,稍有不慎便是全军覆没的下场,大唐军队这些年横扫天下无往不胜,不仅仅是因为关中府兵的战斗力强,更因为有一群堪比核武器级别的恐怖将军大佬们,他们或许很少亲自上战场杀敌,但他们坐在帅帐里脑袋一拍想出来的战略战术或许便意味着以万为单位的敌军将士的覆灭。

今天帅帐内的情势是…核武器大佬实在太多了一些。

每个人的主意似乎都有可取之处,全部汇总到李世民案头上,结果李世民坐蜡了。

震天雷的作用被程咬金放大,然后又被李素狠狠泼了一盆冷水,帅帐内一片寂静。

众将无话可说时,李世民敲了敲桌案,缓缓道:“王师讨逆,自有天命正道,震天雷一物虽好,终究无法决定此战胜负,诸位暂不考虑也罢。”

淡淡一笑,李世民的笑容充满了自信:“以前咱们也没有震天雷此物,我王师仍横扫天下,睥睨宇内,为何今日却垂头丧气了?只要将士们万众一心,豁命一战,天下任何一座坚城皆在我王师碾压之下化为齑粉!”

众将精神一振,这才将思绪拉回到战事部署上来。

意见不统一,这场会议必须继续开下去。

李素左右看了看,不着痕迹地悄悄退了两步,努力将自己淹没在人群中。

就在李素马上退出人群内圈,即将达到小清新小透明境界时,突然听到李绩带着笑意的声音。

“李子正,你躲啥?过来!老夫内举不避亲,倒是想听听这位少年英才的高见,不知陛下和诸公意下如何?”

李世民眼睛一亮,含笑颔首,其余诸将也露出了笑容,纷纷表示同意。

李素年纪不大,可名气不小,而且平日里与军方将领来往颇密切,对李素的为人和本事,帐中的将军自是知之甚详,眼下战略部署陷入僵局,帐中君臣倒忘了李素这位少年成名的英才还没发话呢。

“甚好,子正,今日帐内皆是你的叔伯,你若有良策不妨细细道来。”李世民笑道。

李素苦着脸,暗暗叹气。

怎么躲都躲不过,难道又是英俊害了自己?

“呃,陛下和诸位叔叔伯伯美玉良言在前,小子区区陋见就不拿出来献丑了,啊…突然想起来,营房炉子上炖着汤…”李素非常熟练地祭出汤遁大法…

“来人,将李素拉出去打二十军棍…”李绩突然发话了,标准的大义灭亲嘴脸。

李素吓坏了,失声道:“慢着!别冲动!舅父大人莫冲动,小子一定为大唐死而后已!”

李绩哼了哼,斜眼瞥着他,冷笑道:“属蜡烛的是不?不点不亮。”

在众人的目光,李素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俯身朝地图扫了一眼,然后叹道:“陛下,诸位叔伯,小子以为…舅父大人和程伯伯所言方略皆不可取。”

众将顿时愕然,接着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程咬金浓眉一掀便待抽李素,却见李世民冷冷朝他一瞪,程咬金哼了哼,悻悻忍住没吱声,李绩倒是一脸淡定,似乎对李素的说法并不意外。

“子正,你继续说,朕愿闻其详。”李世民和颜悦色道。

李素揉了揉鼻子,既然开口了,索性便说个透彻吧。

指着地图上的辽东高丽地形图,李素道:“陛下,诸位叔伯,大家或许听说过,高句丽国虽小,但民众和军士皆凶悍好斗,一旦动手,往往舍生忘死,不顾性命,两军对垒,若一方将士存必死之志,这支军队很难战胜,哪怕战场上一对一的厮杀,我大唐关中府兵能否胜出犹未可知,诸位叔伯,小子的说法不知诸位以为然否?”

众人一阵沉默,显然李素的说法他们都听说过,李世民在决定对高句丽动手之前,便已充分了解了高句丽的风土人情和战力,李素所言不虚。

见众人沉默,李素接着道:“还有,这份地图描绘并不详细,虽然城池道路皆绘于上,但是并没有标明地形和山地,诸位,高句丽可不是平原国家,它的国内四处皆是高山峻岭,山路崎岖险恶,山林茂密,常人难以翻越,大军若进入高句丽境内,首先要面对的便是行军的问题,以及后军粮草运输的问题等等,这些都是正式开战之前最棘手的麻烦…”

帐内众人闻言顿时凛然。

李素望向李绩和程咬金,道:“舅父大人和程伯伯刚才的平高丽之策都很好,只是二位将行军的路程和时间估算得太乐观了,高丽多山,城池皆在群山之间,平常行军三五日可至的路程,若换作山路恐怕要十天半月,其次,咱们这次是主动进攻,那么就有一个天时地利的问题,高丽将士熟悉境内的地形,而且擅长山地丛林作战,而我们虽然人数众多,看似兵强马壮,实际上只要进入高句丽,我们的骑兵没有平原地带冲锋,基本没有用处,我们的府兵对山地战并不熟悉,贸然进入山林,不知会被哪里冒出来的埋伏杀得伤亡惨重,所以,我劝诸位莫将心思完全放在攻城上,而是应该分出心思多想想行军时如何克服高丽的地形问题。”

李素说完,帐内众人陷入久久的沉思。

半晌,李世民忽然颔首道:“今日幸亏子正良言,否则你我怕是犯了轻敌之错,朕觉得子正所言有理,咱们要想的不是如何攻城的问题,首先要想如何行军,如何在山地丛林里行军减少战损,这个问题理当列于攻城鏖战之前。”

众将皆点头,神情变得严肃凝重,大家都盯着地图皱眉苦思不已。

李世民望向李素,展颜笑道:“子正高才,今日朕再次见识了,得此良言提醒,朕觉得可记李子正一功,诸公以为如何?”

众将纷纷心服口服地赞同。

李世民扬声道:“行军长史何在?给朕记下,给泾阳县公李子正记上一功,来日凯旋回朝再论功封赏。”

长史恭敬退下,李素躬身道谢。

李世民笑容渐渐敛去,呆呆注视着地图,叹道:“朕确实轻敌了,当年隋炀帝三征高句丽,皆大败而返,若说全怪他暴虐无道,将士离心,恐怕也不见得,高句丽并不容易征服,穷山恶水,百姓贫寒,举国子民失无所失,若有外敌启战,怎能不豁命相搏?是朕想得太简单了…”

众将一阵沉默,其实,岂止是李世民想得简单,所有将军都想得简单了,大唐这些年攻无不克的胜绩已渐渐冲昏了君臣的头脑,骄气渐盛,滋生了轻慢之心,以为东征高丽也和以往任何一场战役一样手到擒来,现在李素一盆凉水倒头淋下,帐内君臣终于清醒了,他们第一次用凝重的目光正视这个贫瘠却凶悍的国度。

盯着地图看了许久,李世民抬头看着李素,道:“子正似有未尽之言吧?刚才你说了那么多困难,依你之见,我军当如何攻伐之?”

李素嘴唇嗫嚅了几下。

其实以他的看法,最好的办法就是现在掉头回长安,不损一兵一卒,就算是出来旅游度假,再等几年,等大唐民间和国库渐渐充盈,军队有足够的粮草支持再起兵攻伐,有了充足的粮草,行军再慢也不怕,一路慢悠悠地过去,最后兵临城下,不打也行,反正有的是粮草陪棒子们耗着…

不过这些话李素不敢说,就算说出来李世民也必然不肯答应。

李素发觉李世民对征服高句丽的执念简直已陷入了魔怔,拼命想在有生之年做成这件闪耀千古的大事,谁劝都没用,帝王一个念头,拖着全国百姓和军队陪他玩命…

沉吟片刻,李素缓缓道:“陛下,依臣之见,我王师行军至柳城之后,应当…渡河分兵,将三十万大军分别划为几个部分,由程伯伯,牛伯伯,舅父大人等这些老将各领一军,互不统属,分别从北面,西面,南面三个方向,同时向高句丽都城平壤行军,三路人马进击时,遇山则过,遇水则渡,遇城则攻,只要定下大的战略意图,具体如何行军如何攻伐,由领军的将军们自行决定,陛下则居中领十万兵马押后,缓缓向前推进…”

“北面兵马直取扶余,首先切断靺鞨契丹与高句丽之间的联系,防止高句丽向靺鞨契丹求援,西面兵马取辽东,白岩,过千山山脉南下,南面兵马与张亮大总管的两万水师遥相呼应,取安市,卑沙,建安三城,两军会合后取庆州,最后兵锋直指平壤,三军同时进击,横扫高句丽半壁江山,最后会师于平壤城下,如此,便可不必担心腹背受敌,轻松从容攻克平壤…”

李素所言的战略很新颖,他几乎将君臣这几日商议的所有战略可能性全部否定,帐内君臣闻言沉吟不语,眉头紧蹙,似乎正在消化李素刚才的这番话。

寂静之中,忽然听到一道急切的喊声。

“父皇,不可信李素之言!”

众人愕然扭头望去,却见魏王李泰一脸焦急地走过来,肥肥的脸上淌着豆大的汗珠,一副焦虑的模样。

李素亦愕然许久,刚才自己一直都在帅帐内,怎么没注意到这么大一只家伙也在?这只保龄球从哪里冒出来的?

李泰身子很宽,一人能顶三人,见他艰难地挤过来,众将很自觉地让开了一条道。

李世民看着李泰,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道:“青雀亦有高论乎?朕与诸将愿闻其详。”

李泰点点头,随即回头狠狠瞪了李素一眼,然后道:“父皇,李素所言误国误军,切不可听,我王师兴倾国之力,尽起三十万大军,为的就是毕其功于一役,以狮子搏兔之势一举将高句丽平定,若然分兵,必被高句丽所趁,我们毕竟是在高句丽的国土上征战,天时地利皆不如人,全军合力进退方可竞功,若将大军分兵三股,每一支军队的战力未免小了许多,而且因为地形不熟,路途险恶,难免会被高丽军队各个击破…”

顿了顿,李泰望向李素冷笑道:“更何况,分兵岂能轻易言之?别的且先不说,分兵之后各军粮草何以为继?如何运输?战马和军械如何度之?领军将领彼此之间互不统属,如何令出一门?父皇居中军缓进,如何调度?李县公,这些弊端你可曾想过?”

李素神情淡定地道:“想过,总的来说,利大于弊,分兵是目前最稳妥的办法,高丽山地崎岖,丛林众多,稍有不慎中了埋伏,便是全军覆没的下场,若将大军分为三股,就算其中一股全军覆没,另外两股也足够扫平高丽,攻克平壤,简单的说,这是分散风险,不把鸡蛋放进同一个篮子里,从概率上来说,我的办法也是成功率相对比较高的。”

李泰怒道:“简直一派胡言!集中全部主力攻其一点,逐个击破不是更稳妥?分兵才是风险最大的,李县公你一介书生,既无领军之能,就请你莫再大放阙词,误我三军将士之性命!”

李素叹了口气,幸亏这几年懒出了一定的境界,一般都不太愿意动手了,不然换了当年的脾气,现在早就一个大嘴巴子抽过去了,不过现在嘛…

李素微微一笑,竟懒得争辩,阖上眼自顾养神。

帐内众人一直听着二人的争辩,见李素已摆出不理睬的样子,众人才呼出一口气,然后所有人的目光全望向李世民。

李世民神情颇为犹豫,显然李素和李泰的话都有道理,一时之间竟难以选择取舍。

分兵是大事,而且是一件非常麻烦的大事,此次东征带出来的将领皆有主帅之才,李绩,程咬金,牛进达这些人,任何一个都有足够的能力带领几万兵马攻城拔寨,然而李世民犹豫的是,果真有分兵的必要吗?如果分了兵,那么之前做的一切部署和安排就不得不全部推倒重来,督运粮草和攻城军械的后勤将士和民夫便不得不分出三个部分,跟着三支军队跋山涉水,更重要的是,如果主力分散了,战力也下降了,如何保证这三股分出来的大军不会被敌人各个击破?

有利有弊,李世民委实为难了。

看看李泰,再看看李素,李世民苦笑不已。

都是人中龙凤之姿,可惜意见相左,难以相容。

轻轻敲了敲桌子,李世民望向众将,缓缓道:“两位的意思大家应该都听明白了,诸公以为如何取舍?”

李绩沉默片刻,道:“陛下,老臣举不避亲,窃以为李子正的法子颇合情势,如今看来,唯有分兵是最稳妥也是最有希望平灭高句丽的。”

程咬金哼了一声,道:“子正贤侄,老夫公私分明,这次老夫可不帮你了,老夫觉得魏王所言有理,分兵是为帅之大忌,三十万大军拧成一股绳,就像握紧的拳头一样,不管遇到什么敌人,只管一拳砸过去,什么猫狗跳蚤全部砸为齑粉,取一条直路冲向平壤,这才是最有效的法子,而且也能用最短的时间平灭高句丽,节省下许多粮草,若是分了兵,则必须将高句丽半壁绕个大圈,不仅浪费时间和粮草,时间久了变数也大,很难保证战局会出现什么变化,陛下,老夫以为不可分兵。”

众将互相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知不觉分成了两派,一派觉得李素所言有理,分兵最稳妥,另一派赞同魏王李泰,觉得集中主力以狮子搏兔之势直取平壤方为王道,两派之间议论纷纷,接着声音越来越大,争吵也越来越激烈。

李素摇头苦笑。

他不怪任何人,包括反对他的魏王李泰和程咬金,行军打仗这种事,站在将领的角度,每个将领都有各自的性格,性格影响着各自的战略战术,比如程咬金,他的性格就是直来直去,所以他觉得集中主力像拳头一样猛砸过去,而李绩打仗讲究稳妥,如钝刀子割肉,一刀一刀慢慢划拉,只求用最小的代价换得最大的胜果。

出发点其实都一样,只是因为性格而导致了行事方法不同,李素不是不讲理的人,哪怕程咬金旗帜鲜明地反对他,他也并不介意,帅帐之中不讲交情,只论胜负,毕竟每个人都要为这几十万关中子弟的性命负责。

可是李素还是觉得心里沉甸甸的不舒服,作为活过两辈子的人,李素知道真正的历史上李世民攻打高句丽付出了怎样惨重的代价,最后的结果说得好听算是惨胜,说得不好听根本就是两败俱伤,最后打到一半不得不下令退兵,这是李世民第一次同时也是最后一次发动东征之战,撤兵之后没过几年李世民便驾崩了,高句丽成了他一生最大的遗憾。

教训太深了,然而如今这个时空里,李世民他们并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怎样的结果,李素能怎么办?难道掐着李世民的脖子满面狰狞力竭声嘶地告诉他赶紧按我说的办,不然你就等着栽跟头吧?

想想挺爽的,但不能玩真的,李素不敢。

第八百七十一章 良谏难纳

高级军事会议草草散去。

最终李世民仍未拿定主意,他需要思考。

李素离开帅帐时有些失望,不论怎么说,自己正在尽力,尽管对东征一战持悲观态度,但他仍希望自己努力之后能够改变结果,哪怕改善一下也是好的。

可惜,李素的主张遇到了不小的阻力,连平日最疼爱他的程咬金都反对。

走出帅帐,李素仰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轻轻叹了口气,眉宇间愁态尽现。

肩上被拍了一下,李素回头,见李绩正含笑看着自己。

“舅父大人…”李素躬身行礼。

李绩指了指前方,道:“陪老夫走走。”

说着李绩便径自朝前方走去,问也不问李素的意思。

李素只好快步跟上。

时已寒冬,草地一片光秃,露出黑色的硬土,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从衣领灌入脖子,冷得让人直哆嗦。

李素缩着脖子,将手拢进袖子里取暖,但还是觉得没用,寒风似刀子般寸寸割裂着他的皮肤,不仅冷,而且痛。

李绩却浑然不觉,穿着铁胄铠甲在寒风中昂首挺胸走着,黑须长髯随着寒风舞动,颇有几分万夫莫当的大将风姿。

相比之下,缩着脖子走路像只鹌鹑的李素忽然觉得自己现在这副模样有那么一丝丝猥琐…

走了一小段路,李绩咳了两声,沉声道:“方才你在帅帐所言…”

话没说完,李素忽然拽住了他的袖子,苦笑道:“舅父大人见谅,恕外甥失礼了,外面天太冷,外甥身子弱,咱们…能不能去我营房说话?营房里有炭火,有烤肉…”

压低了声音,李素鬼鬼祟祟道:“您老若有兴致,外甥那里还有烈酒,可以暖暖身子,总之,咱们别在外面吹风了,再吹我怕是顶不住了…”

李绩皱眉:“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身子怎能如此孱弱?多花点心思打熬一下身子方为正道。”

“是是是,咱们先回营房,回营房再请您老训斥如何?”

李绩脸色稍缓,接着目光不善地瞥了他一眼:“你哪里来的酒?知道军中私自藏酒是什么罪吗?”

“知道知道,外甥带酒是用来做药的,将士们若受了刀枪伤,将烈酒抹在伤口上,可消炎症发脓,可退烧,嗯嗯,用处大着呢…”

李绩笑骂道:“带酒就带酒,偏还编这些不入流的借口糊弄老夫,以为老夫可欺耶?”

李素重重叹气,为何自己说的话别人总是不信?难道自己这副模样看起来很不值得信任吗?

李绩左右环视一圈,神色不大自在地干咳两声,道:“你那里…果真有酒?”

“确实有,不多,临行前我让夫人给我装了几个皮囊,几十斤的样子…”

李绩两眼发亮,顿时道:“那还等什么,快去你营房!记住…”

李素心领神会,急忙接道:“舅父大人放心,外甥绝不对任何人说,舅父大人何时有兴致了,只管来找外甥便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呃,不对,肥水不流外人田,咳,貌似也不对…”

“快走,拽什么酸词!”李绩不耐烦地踹了他一脚。

入营房坐定,李素将方老五郑小楼等部曲赶出去,营房里只剩他和李绩二人,李素这才从行李中取出一个十斤装的大皮囊递给李绩。

正待转身给李绩找个漆耳杯,谁知李绩却急不可待地拔开塞子,毛茸茸的大嘴对准囊口仰头灌了一大口烈酒。

李素动作顿时僵住,心情无比郁闷。

最烦这种不讲卫生的人了,你一个人凑着嘴喝了,别人还喝不喝?

李素苦着脸,想了想又从行李里取出另一个皮囊,拔开塞子轻轻喝了一口。

一大口烈酒灌下去,李绩脸色泛起一丝潮红,龇牙咧嘴半天,终于长舒一口气,大笑道:“好酒!离京两月,久不闻酒味,今日倒过足了瘾头,哈哈,好!”

李素殷勤地道:“舅父大人稍待,外甥给您弄点下酒的菜…”

说着李素从行李里取出一副烤肉的工具,上次的工具被李世民毫不讲理地占为己有,李素不敢讨要,只好找了随军修理军械刀剑的铁匠,重新打造了一套工具。

冻好的羊肉切成片,放在火架上烤,再撒上碾碎的茱萸,小茴香,姜末等调料,一股肉香味顿时在营房的空气中弥漫。

李绩抽了抽鼻子,然后看了他一眼,指着他笑骂道:“果然是个好嘴的货,到哪里都不亏待自己,日子过成你这样,这辈子算是值了。”

李素笑道:“军中伙食实在吃不习惯,索性自己开伙,外甥这好吃懒做的毛病怕是一辈子都改不了了…舅父大人您尝尝,肉烤得正是火候,比军中伙食强上许多,用来果腹下酒皆是难得的美味。”

李绩拈起一片羊肉塞进嘴里,烫得直呵气,然后眉开眼笑,大赞不已,吃完再大灌一口酒,一脸美滋滋。

舅甥二人面对面坐着,一边喝酒一边吃烤肉,难得的悠闲享受。

正聊着家长里短的闲话,忽听外面一道粗犷的嗓子大声道:“咦?什么味道如此香?竟是肉香!哈哈,还有酒味!老夫今日来对了!李素呢?给老夫滚出来!”

听声音便知来人,李素面色一僵,接着大惊失色,急忙打算藏起酒囊,李绩却慢条斯理地仰着脖子饮了一口酒,淡定地道:“慌什么?老匹夫都闻着味了,藏也没用。”

说着李绩忽然扭头朝营房门外大喝道:“老匹夫休得聒噪!想喝酒自己进来,吵吵嚷嚷的,不怕挨陛下的军棍吗?”

门帘掀开,程咬金魁梧的身躯出现在营房内,毛茸茸的脸上布满了喜意,搓了搓手,第一眼便看见了李素手上的皮囊,二话不说劈手夺过,先凑近闻了闻,然后仰头便灌,狠狠一大口之后,学李绩一样拈着烤架上的羊肉,塞了一片进嘴,咀嚼半晌,仰头又是一口酒,最后长呼一口气,露出无比爽歪歪的表情。

“驴日的!这才叫日子!”程咬金大笑,指着李素道:“小娃子不厚道,有了好东西不说孝敬老夫,藏藏掩掩的算什么?行军两个月也没见你露过口风,害老夫白馋了两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