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看着第二个皮囊落入狼口虎穴,不由苦笑。

今日绝非黄道吉日,注定破财撞妖…

叹了口气,李素认命地从行李中取出第三个皮囊…

于是营房内三人一人手握一个皮囊,就着烤肉下酒,气氛暂时比较融洽。

李绩和程咬金灌了半斤酒后,脸色有些红润,这才放慢了节奏,一边吃肉一边闲聊起来。

程咬金扭头看着李素,龇牙一笑道:“小娃子,老夫今日在陛下面前驳了你的主意,是不是心里不大舒坦?”

李素急忙道:“程伯伯也是一片体国忠正之心,小子怎会为区区小事记恨?小子不敢菲薄,其实我也是一片公心,只是与程伯伯的想法不同,但最终殊途同归,都是为了大唐王师能赢得此战,为了关中子弟少一些伤亡。”

程咬金看了李绩一眼,哈哈笑道:“你这个外甥嘴皮子实在利索得很,一番话说得四平八稳,而且说什么都讨人欢喜。难怪朝中无论文臣武将皆对他高看几分,就连长孙无忌那个老不死的都快成了他的敌人了,人前人后也是对娃子夸赞推崇有加,从不诋毁,这为人处世的本事也不知是谁教的,我家那六个小混账若能学得他三分功力,老夫就算现在死了,程家至少也有三代风光,死也瞑目了。”

笑容忽敛,程咬金的脸色渐渐变得严肃起来,沉声道:“其实你的法子并不差,老夫之所以当着陛下的面驳你的主意,不是因为你的法子不好,而是你没有揣摩到陛下的心思…”

李素皱了皱眉:“陛下有何心思?”

程咬金缓缓道:“你有没有想过陛下为何发起这次东征?”

李素道:“为了收天下人心,为了青史留名。”

程咬金点头:“不错,隋朝几次都没办成的事,若偏在陛下手里办成了,这就等于向天下士子百姓昭告,李唐社稷是天命所归,人心所向,此战若能平灭高句丽,不仅仅为大唐扩充了版图,而且还能令天下归心,令各个世家门阀心生忌惮,从而为李氏皇权争取更多的掌控力,当然,青史留名也是其中的一个目的,总之,这才是陛下决定东征的初衷…”

李素不解地道:“这跟今日帅帐所议之事有何关系?”

程咬金叹道:“当然有关系,陛下举倾国之人力物力,不惜代价发动这一场灭国之战,短短时间集结三十万大军,以狮子搏兔之势扑向高句丽,他要的是什么?要的是对军队绝对的掌控,他要达到的结果是三十万大军在陛下一个人的独力指挥下平灭高句丽,以一人之功耀于朝堂宗庙,而子正你,却提出分兵的主意,一股分为三股,三人各领一军从三个方向直击平壤,法子确实不错,可你想过没有,如果分兵之后,因为种种原因,最后攻破高句丽国都的人不是陛下,而是三股军队中的某个将领,你觉得这个结果陛下能接受吗?”

此言一出,李素顿时有些明白了,就连一旁默不出声的李绩也坐直了身子,神情凝重地沉思着什么。

程咬金嘴角勾起一抹莫测的微笑,压低了声音道:“平高丽是陛下毕生的愿望,甚至可以说是执念,这一战的结果实在太重要了,这个功劳也太重要了,重要到…除了陛下,没人担得起这么重的功劳,明白吗?如果攻破平壤的功劳让别的将领摘去了,你让陛下情何以堪?以万乘之尊千里迢迢风餐露宿的,大老远跑到高句丽,难道就只是为了看看热闹,就算平灭了高句丽,将来回师之后,别人问起来高丽都城是谁攻破的,教陛下如何回答?天下士子百姓和门阀世家知道后,这平灭高句丽之功究竟应该算在陛下头上,还是算在某个将领头上?再往深处想一想,在陛下心里,攻破平壤的将领究竟算有功呢…还是有罪?”

李素闻言顿时悚然,背后没来由地冒了一层冷汗。目光惊惧地看着程咬金。

程咬金眼中闪烁着难得一见的精明光芒,悠悠地道:“所以,你所说的分兵之策不可取,若陛下真的采纳了你的法子,那么到最后就算平灭了高句丽,我们这些将领表面上有功,实则是给自己埋下了祸患,下场可就说不准了,老夫之所以反对你,就是这个原因…”

“大唐的名将不少,说起来个个都是百战百胜的帅才,贞观四年以前,朝堂内最厉害的将领是谁?不是老夫,也不是你舅父,而是卫公李靖,贞观四年,李靖奉旨北击突厥,将东突厥端了个底朝天,擒的擒,杀的杀,称霸草原大漠数百年的强邻被李靖一扫而净,让陛下一雪当年渭水盟约之耻,这是怎样的功劳?泼天之功啊!功劳之大,足以让陛下封王了,结果李靖后来如何?”

程咬金的声音压得愈发低不可闻了,声若蚊讷般道:“…功高盖主啊,陛下都感到不安了,后来御史大夫萧瑀参了李靖一本,说他纵兵抢掠,呵呵,如此大的功劳,抢点东西算个甚?偏偏陛下真把它当回事办了,李靖回师后陛下非但不赏,反而把他狠狠训斥了一番,最后只给封了个光禄大夫的虚衔,加了五百户食邑,啧啧…”

久不出声的李绩忽然皱起眉,冷冷道:“程老匹夫你喝多了,小心隔墙有耳!”

程咬金惊觉,仰天打了个哈哈儿,笑道:“两个月没喝酒,果然容易醉,哈哈,确实有点上头了…”

笑容一敛,程咬金盯着李素,缓缓道:“老夫刚才的话你记在心里,往后献策之时,别总是想着如何取胜,多揣摩一下陛下的心思,想法周全了再开口,懂吗?莫像今日这般莽莽撞撞的,老夫刚在帅帐时恨不得一脚把你踹出去,让你得瑟!”

李素沉默片刻,道:“程伯伯,如果不考虑陛下的心思,单只论分兵之策,程伯伯觉得可行否?”

程咬金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当然可行,说实话,你出的主意比老夫和你那个便宜舅舅高明多了,老夫当时听了如醍醐灌顶,瞬间通透了,哈哈,就算分兵而击,每股差不多也有十万之众,我大唐府兵向来擅长以寡敌众,有了十万兵马,尽可横扫天下,你说分兵北拒靺鞨契丹,西取辽东白岩,南定安市建安,这个法子委实高明,此次陛下带老夫这些百战老将出来,从中拎出任何一人也足够独领一军,更妙的是你说各军将领互不统属,此言甚得兵法精髓,虽说咱们这些老家伙打仗都不含糊,但每个人的战法皆有不同,若同属一军之下,难免施展不开,但若让咱们独领一军,便是将我们这些老家伙人尽其用,任谁都有信心领军横扫高句丽…”

摇了摇头,程咬金叹道:“可惜啊,主意虽好,却不得陛下之心,所以,老夫劝你还是放弃这个念头,免得引祸上身。其实,集中主力倾全力一击也算是个法子,只是可能会付出很大的伤亡,但这个法子合陛下的心意,咱们做臣子的只能附和了。”

李素脸色有些阴沉,低声道:“我就怕付出的不仅仅是伤亡,而是败局…”

程咬金和李绩一愣:“啥意思?”

李素摇摇头,掩饰般笑了笑,然后转移了话题:“来,舅父大人,程伯伯,且满饮一口。军中不准饮酒,出了小子的营房,您二位可别露了馅,若被陛下知道,小子这二十军棍怕是免不了了…”

程咬金乜斜着眼,笑得很贱:“怕老夫告状?说说,你这营房里还藏着多少好宝贝,拿出来让老夫分润分润,老夫得了好处便不告你的状。”

李素气得好想掀桌子。

真是肉包子打狗了,刚喝了我的酒,居然还要挟我,脸呢?

——要不,索性先下手为强,现在就去帅帐告状,说程咬金偷酒喝,军中大将喝酒也会被打屁股吧?真想看看这老流氓痛得满地打滚哀嚎的样子…

李绩和程咬金喝得尽兴,兴高采烈心满意足地走了。

当然,两位很不客气,将皮囊里剩下的酒都带走了,美其名曰帮晚辈保管,估摸两日内就会被保管得人间蒸发…

被抢劫后的李素垂头丧气在营房内坐了一阵,刚喝过烈酒,脑子有点发晕,于是起身走出营房,打算散散步。

心情不太好,李素很不明白,明明平灭高句丽是李世民毕生的愿望,现在几十万人为了他的愿望奔走拼命,包括李素在内,也绞尽脑汁给他出主意,为的就是让他顺顺利利打下高句丽,从此天下归心,青史留名。

一切都是这么自然,为什么明明是一个减少伤亡增加胜率的好主意,偏偏为了所谓的功劳所属的小事,而不得不否决它,宁愿用更笨的更添伤亡的蠢办法,也要保住自己功劳的唯一性,这样的心态怎么可能打胜仗?

无论史书上的李世民多么的英明神武,多么胸襟豁达,李素亲历之后才不得不悲哀地承认,这个时期的李世民已经失去了当年的锐气,渐渐从自信变成了自负,而且为人刚愎自用,听不进忠告,最重要的是,他的目光没有那么远大了,他开始走上英明君主老年时大多都会走的一条老路,——昏聩,虚荣。

所以,在东征战略上便出现了如今这么一幕可笑的场面,不纳良言,只取愚策,哪怕付出更大的伤亡,增加更大的失败概率,也要保住自己皇权的威严。

第八百七十二章 兵发柳城

人一辈子最怕活得不纯粹。

纯粹的好,纯粹的坏,纯粹的善良,纯粹的自私,活得怎样都好,至少遇到任何事都不会犹豫,按自己的处世原则去解决便是,生死无悔。

怕的就是活得像墙头草一般,自私里带着那么一点点善良,暴戾里带着那么一点点柔情,这种人往往活得最痛苦,因为他们要面临的两难抉择实在太多了,而且做出的任何抉择都会觉得后悔。

李素差不多就是这种人。

原本性格里自私大于善良,所以李世民向他垂问东征战略时,他往往能躲则躲,在他看来,这次随军出征不过是走个过场,安心地待在李世民身边吃吃喝喝,遇到大小战事自有李世民和那些老杀才决定,而他只需要远远地摇旗呐喊便够了,多么轻松的差事,唯一的不便就是行军苦了一点。

至于这一仗怎么打,伤亡多少人,成功或是失败,说实话,李素之前并不关心,死多少人都没关系,只要自己保住命就行,这是他性格里自私的一面。

然而当李素被李世民所逼,不得不说出自己的想法时,李素很痛快地说了,说完以后,李素发觉李世民并不会采纳自己的意见,而且不采纳的原因是那么的可笑可悲,这就令李素有些愤怒不甘了。

黑夜里的大营仍然灯火通明,一队队将士举着火把,在大营内四处巡弋,李素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边走边想,不知走了多远,每遇到一队将士查问便将腰牌拿出来给他们看,就这样一次次被打断思绪后,李素有些烦了,决定回营房。

营房旁边的小帐篷里亮着灯,李素站在帐篷前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进去。

掀开门帘,独自坐在油灯下发呆的高素慧吓了一跳,见进来的是李素,神情不由愈发惊恐,下意识的第一反应便是双手紧紧攥住自己的衣襟,一副遇到流氓的惊惶模样。

李素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我这么英俊的美男子,放眼整个大营几十万人里都是排名第一,多少良家貌美女子哭着求着被我糟蹋,你这副样子是啥意思?太侮辱人了。

“行了,别遮遮掩掩的,我对你没兴趣,你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李素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然后喧宾夺主地盘腿坐在铺满了干草的地铺上。

高素慧咬了咬下唇,垂头不语。

“过来,咱们聊聊,别忘了咱们是好朋友,对吧?”李素又提起了“好朋友”的烂梗,令高素慧很无语。

见高素慧仍是一副戒意深深的模样,李素不满地道:“放轻松点不行吗?我打过你还是骂过你?为何如此怕我?”

高素慧咬着下唇不说话。

“你放心,我真不会糟蹋你,真的,大营里没镜子,否则你照照镜子就有安全感了,你看看你的样子,头发又枯又乱,衣裳破破烂烂,而且还长得那么黑,你们棒子喜欢晒太阳吗?至于长相嘛,顶多算是五官端正,扔在人群里绝对不可能有‘惊鸿一瞥’的美艳,就你这条件,求我糟蹋我都不乐意,所以你千万不要太自恋,以为你这模样能够让我产生糟蹋你的兴趣…”李素连贬带损,将高素慧的外貌打击得体无完肤。

高素慧:“…”

好伤人啊,别的俘虏只是受到肉体上的折磨,而她,受到的却是心理上的直接摧残…

李素坐在干草上,抬头看着她:“你的同党还被关着,不得不赞一句,他们都很有骨气,一天被打八顿还是一个字都不招,都是响当当的汉子。”

高素慧神情微动,仍垂头一言不发。

李素注视着她的脸,道:“你不心疼吗?都是你的袍泽呢。”

高素慧脸色渐冷,道:“我们做之前便有了准备,大不了一死而已。”

李素冷笑:“有时候活着比死还难受,最难受的是,生与死都由不得自己,犹如身坠无间地狱一般,活着受罪,死了也受罪,万念俱灰欲身死魂消亦不可得,唯有无止境地受苦。”

李素的语气有些阴森,高素慧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她不明白李素为何突然跟她说起这个,而且她也不太懂李素话里的意思,于是抬起精致美丽的面庞,一双秋水般清澈明亮的眼睛茫然地看着他。

李素呼出一口气,今晚心情有些恶劣,又不方便对身边的方老五郑小楼他们撒气,唯有眼前这位女俘虏比较适合倾泻负能量,俘虏嘛,一没打她二没骂她三没饿着她冻着她,待遇已经很高了,给她增加一点心理阴影完全合情合理。

“知道你和你的那些同党们的待遇为何有区别吗?”李素俯下身盯着她。

高素慧心中一阵慌乱,将目光扭向别处,不敢看他的眼睛。

“知道,我招供了,他们没有。”高素慧老老实实地道。

李素笑了:“这是原因之一,还有一个原因,你是女的,他们是男的,恰好你这个女的五官勉强算得上端正,大营里糙汉子太多,唯一一个女子放在我身边,看起来比较赏心悦目,所以我不介意让你这个俘虏的生活待遇变得舒适一点。”

高素慧闻言美眸闪过一丝惊色,然后…再次攥住了自己的衣襟,顺手将自己的腰带打了个死结。

李素额头青筋跳了几下。

自己在这个女人心里究竟是什么形象?难道我长着一张随时会糟蹋妇女的脸吗?

“有没有想过逃出这个大营,回到杨万春那里去?”李素含笑问道。

高素慧连连摇头:“没有。”

“没想过?”李素脸上的笑意愈深。

高素慧低声道:“不是,是逃不掉。”

李素大笑起来,这个女人来历有问题,被擒后的目的有问题,处处透着疑点,不过至少很坦率。

“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贴身丫鬟了。”李素语气平静地宣布。

“啊?”高素慧呆住,然后表情抗拒地摇头:“不!”

“不是征求你的同意,而是通知你,记得我刚才说的话吗?既然成了俘虏,就要有生不如死的准备,你以为你眼下的处境和身份还能由得你反对?”

高素慧仍激烈地摇头:“不!”

“再敢反对我就叫一百个精壮大汉在你帐篷外排队糟蹋你,我负责卖门票。”李素露出恶狠狠的样子。

高素慧浑身一颤,惊惧地看着李素,或许是李素审问她的过程太令人震惊,高素慧的心里留下了阴影,此时见李素恶狠狠的样子,高素慧成功地被吓到了。

“两条路,一条是当我的贴身丫鬟,还有一条就是被一百个精壮大汉…”

“我答应!”

李素话没说完,高素慧马上改变了主意,答应得非常痛快。

李素笑了:“说好了,不准反悔噢,反悔就找一百个精壮大汉…”

高素慧表情有些无奈,神情瑟缩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低声道:“这位…贵人,我实在不知道为何你…”

李素笑眯眯地接道:“为何给自己找个贴身丫鬟是吗?”

“…是。”

李素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看出来了吗?我是大唐皇帝陛下钦封的县公,很厉害很有权势的那种,你们棒子国里有权势的人身边难道没有奴婢丫鬟服侍吗?”

“…有。”高素慧表情愈发无奈了。

“这就对了,一看我的模样就知道是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身边怎能无人服侍呢?本来打算叫手下去乡野村庄随便抢两个良家女子,不过既然你送上门来当俘虏,我就不必再抢了,勉强就你吧,快,谢谢我赐予你美好的生活。”

高素慧忍不住道:“你…为何叫我们‘棒子’?”

李素一本正经道:“‘棒’在我们汉话里是‘很厉害’的意思,叫你们棒子是夸你们呢,嗯,尊称。”

解释很完美,可高素慧总觉得哪里不对,又不敢质疑,只好无奈地承认自己是棒子。

“贵人难道不怕我…逃跑?”

李素笑道:“不怕,你我两国在交战,跑了我再多抓几个高丽女子便是,而且,这里是我大唐王师的中军大营,你的周围驻扎着几十万人,你能跑到哪里去?”

端坐起身子,李素露出了黄世仁的嘴脸,指着门外道:“去,给我打水来,我要洗脸。”

“…”

“…不服从我就叫一百个精壮的大汉…”

“…是。”

高素慧委委屈屈地离开。

李素坐在帐篷内,笑得很开心。

难得遇到这种抖M属性的女子,以后可以实现自己的霸道总裁梦想了。

那些经典的总裁台词怎么说来着?

“女人,你在玩火…”

“坐上来,自己动…”

语气低沉且霸道地练习着台词,帐篷内忽然传出李素大笑的声音,门外的方老五和郑小楼面面相觑,大家认识这么多年了,但对这位年轻公爷偶尔的神经质表现还是看不懂啊看不懂…

李世民终究还是否决了李素的建议,蓟州城外驻扎的第六天,李世民下令全军启行,朝营州柳城进发,同时行军长史也向李素通报了李世民的决定,大军至柳城后便准备渡辽河,入高句丽国境内,第一个攻打的目标是辽东城,其次是白岩城。

从头到尾没有分兵的意思,兵权牢牢掌握在李世民一个人手里,三十万大军必须彻底贯彻他的意志。

大军启行,李素和麾下部曲也默默收拾好行李,等待出发。

李素神情阴郁地坐在马上,抬目眺望远方连绵数十里的唐军队伍。

李世民刚愎自用的一面,李素这次了解得更深刻了。自从他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像只蝴蝶般扇着翅膀,或许改变了某些东西,但这一次的东征之战,却终究仍然一丝不苟地按照它原来的轨迹滚滚向前,李素想扳都扳不过来,像一辆走下坡路的大车,无论使多大的力气都无法阻止它即将撞上的冰山。

坐在马鞍上,随着马儿的步伐上下颠簸,李素心中充斥着一团邪火,一股深深的不甘。

“不纯粹的人活在这世上,或许真的是受罪吧…”李素自嘲般想着。

好得不彻底,坏也坏得不彻底,想把自己变得自私一点,人性里仅存的那一丝善念却不依不饶。

李素和部曲们在骑马,刚刚从俘虏升级为丫鬟的高素慧却在走路。

没办法,无论是俘虏还是丫鬟,都没有骑马的待遇,能留条命走路已然算是上天垂怜了。

高素慧今日换了装扮,不似昨日那般衣衫褴褛的模样,一身清爽干净的奴婢女装,湖绿色的宽裙和重新梳洗过后编成的丫鬟双髻,看起来娇俏可爱,颇有几分金大师笔下的双儿的韵味。

高素慧的打扮也是出自李素之手,来自于这个邪恶霸道总裁的恶趣味。当然,刚开始时高素慧抵死不从,李素只好祭出“一百个精壮大汉”的法宝,便轻易使她就范。

丫鬟就应该如此装扮嘛,模样俏,打扮也俏,行军路上有这么一个娇俏女子相伴,真真是极好的。

路并不平坦,泥泞坎坷,寒风一吹冷得让人直哆嗦。

高素慧高一脚低一脚地快步走着,她的身子委实娇弱,虽说练过一点功夫,但她的功夫委实不够瞧,从蓟州城外大营开拔到现在,不过才走了小半天的功夫,她便开始喘着粗气,脚步也越来越慢,几乎快跟不上了。

李素幸灾乐祸地看着她,在马背上俯下身,盯着她笑道:“累不累?”

高素慧咬着牙没理他,仍一步一步走着,步履颇见虚浮,偶尔一个踉跄,却迅速稳住身形,然后继续前行。

李素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深,嗯,看来是个性格挺好强的女子。

李素板起脸道:“立个规矩,主人问你话,必须毕恭毕敬回答,否则,一百个精壮…”

话没说完,高素慧马上道:“累。”

李素满意地点头:“好,表现不错,来,给你一块鹿肉干吃。”

一块二两左右的鹿肉干递到她面前,高素慧表情有点复杂。

——怎么看都像在驯狗啊。

咬着牙接过鹿肉干,高素慧嘴唇嗫嚅了几下,可能想骂人,终究慑于面前这个男人的淫威而忍气吞声。

鼻孔里轻不可闻地哼了一声,高素慧将鹿肉干塞进怀里,然后硬撑着虚浮的身躯前行。

脚下忽然一个趔趄,高素慧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子不由自主地朝地上倒去,眼前的景物在飞快地变幻,李素那张邪恶的笑脸,方老五和郑小楼木然的冷脸,一一从她眼前闪过。

窃自期待的英雄救美的桥段没有出现,李素这个邪恶的主人果然是反套路反鸡汤的先行者,他和方老五郑小楼一同眼睁睁看着高素慧摔倒在地,任由这个美貌的女人像一支标枪般狠狠地摔下去,——脸着地。

“厉害!”李素惊愕地朝她竖了竖大拇指:“摔倒时膝盖都不弯,怎么做到的?你是僵尸吗?”

高素慧悲愤地趴在地上,欲哭无泪。

唐国太邪恶了,军队邪恶,面前这个唐国大官也是。

高素慧摔的这一下有点严重,脚崴了,足踝肿了起来,勉强站起来走了两步,最终还是痛苦不堪地倒下。

李素瞥了她一眼,终于发了善心。

“五叔,给她一匹马。”

高素慧被方老五搀上了马,黛眉紧蹙,表情痛苦,却莫名地朝李素投去感激的一瞥。

这一记感激的眼神或许连她自己都吓到,急忙收回目光,垂头看地。

李素捕捉到了她刚才的那记眼神,嘴角忽然一勾。

嗯,霸道总裁越来越像样子了,对如何驯服这个目的不明的女人,李素也有了一些心得,大抵就是平均抽她十记鞭子后,再给她塞颗甜枣,捋捋顺毛,然后继续抽,长此以往,这个女人会越来越抖M…

从蓟州出发到柳城,这一路的行军李素却觉得没那么艰苦了。

可能是因为路上多了高素慧这个新收的丫鬟吧,尤其在高素慧摔肿了脚之后,她的人生大抵便再也没有见过阳光了。

骑在马上,与李素并肩而行,李素旅途怕寂寞,与方老五和郑小楼认识太久,该聊的天都聊完了,好不容易遇到高素慧,于是她的倒霉日子便开始了。

每天李素都有说不完的话,嘲讽,毒舌,贬低,火力全开,从她的打扮到她的长相,接着非常有高瞻性地跳出个人的桎梏,放眼整个棒子国,把棒子国从里到外嘲讽个够。

好几次高素慧都有崩溃发疯的迹象,李素是个非常有眼力的货,见她快发疯了,马上识趣地住嘴,非常有绅士风度地让她自我修复一下心理承受能力,等到她修复得差不多了,李素继续火力全开。

高素慧这一路就是这么过来的,直到现在她才突然明白李素那天晚上说“生不如死”“如坠无间地狱”是什么意思了。

没错,肯定是针对她的!

充满乐趣的行军走了足足半个月,前军有斥候飞马来报,大军离营州柳城已不足三十里。

李素轻松的心情徒然一沉。

他知道,真正的战争即将要从这里开始了。

然后,李素的第一反应是扭头望向高素慧,见高素慧一脸平静地看着远方,目光清澈有神,却看不出任何端倪。

这个女人…嗯,有点深度。

第八百七十三章 渡河之战(上)

柳城城外,三十万大军扎下营盘。

白色的营房如一条蜿蜒的巨龙,在城外山谷平原上连绵数十里。

柳城位于大唐与高句丽的国境线附近,这里已是两国交战的真正前线了。大军扎营后,气氛顿时变得不一样了。

一队队的斥候探马被派出营地,他们渡过辽河,无声无息地混入高句丽国境内,李绩,程咬金等将军们日夜留在李世民的帅帐中,一群人聚在一起,不分昼夜地商议出兵之事。

甚至连常涂的表现都不寻常,李素亲眼见到一些穿着高丽寻常百姓服饰的人出没在中军大营内,常涂与他们一个个秘密交谈许久,然后这群看似普通的百姓便悄然无声地出了大营不知所踪。

大营内的气氛也徒然变得紧张起来,将士们少了许多行军时的欢声笑语,许多人默默地留在营房内,不停地擦拭着手里的刀剑戟矛,每间营房都传出霍霍的磨刀声,除此别无动静,凝重的气氛里充斥着一股难以言明的肃杀之气,令人分外感到压抑难受。

李素也尽量待在自己的营房里不出去,营房里虽然无聊枯燥,但外面的气氛更难受,李素骨子里其实是个厌恶战争的人,不仅厌恶战场上的残肢断臂和凄厉的惨叫,也厌恶战前这股令人几欲窒息的压抑气氛,它让人不快乐。

临战之际,方老五得了李素的暗中嘱托,将高素慧监管得更加紧了,而高素慧这几日却表现得很平静,她仿佛忘记了自己是高丽人的身份,忘记了她的国家即将要面临一个天下最强大的帝国的倾力一击,她似乎已渐渐适应了丫鬟这个角色,每天不待李素吩咐,李素需要什么她都能恰到好处地尽自己所能服侍好他,让李素觉得分外舒坦。

很聪明的一个女人,可以肯定,在高丽国时她应该没有接触过这种下人的活计,可她却做得非常好。

除了没给李素暖床侍寝,其他的已经做得足够好了。李素有时候甚至产生一种在自己家里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美妙错觉,如果…这个女人没有心怀鬼胎该多好。

柳城外扎营地第三天,前军传来了消息。

一队十人的斥候与高丽军队的斥候在辽河东畔遭遇,双方激战,各有伤亡。

活着的人拼死带回了消息,高句丽莫离支泉盖苏文派遣五万大军,陈兵辽河之畔,刀出鞘箭上弦,对大唐军队严阵以待,显然没有丝毫妥协求和的迹象,这场大战已无法避免。

李世民当即召集众将商议,这一战双方都已没有退路,必须战!

情势有些棘手,敌军虽然才五万兵马,可他们占据着地利优势,以逸待劳等在辽河东畔,大唐军队若要征服高句丽,首先必须渡过辽河,而辽河岸上的高丽军队磨刀霍霍,就等大唐军队渡河而击,若贸然而渡,唐军必然损失惨重。

商议到半夜,君臣终于拿出了决议。

牛进达领一支五万人的前锋军队绕到辽河上游,趁敌军来不及反应之前先渡河,然后连夜奔袭辽河下游,率先朝高丽敌军发起攻击,牛进达所部攻击的同时,唐军主力趁势渡河,与牛进达所部会合,列阵而击,争取首战告捷,将高丽军五万人彻底全歼在辽河东畔。

商议甫定,牛进达当即点齐五万兵马领命出营,悄然无声地朝辽河上游急行军而去。

大营内仍旧一片压抑沉寂,到后半夜时,营内忽然传来将领们的叱喝声,留在大营里的二十五万兵马全部整装待发。

中军大营里睡得正熟的李素也被吵醒,起身披衣而出,见大营内身影幢幢,人吼马嘶,一队队披挂执矛的将士们列着整齐的队伍从自己面前隆隆而过。

李素蹲在营房门外,将士们兴致高昂的聊天声声入耳。

“咱们是渡辽河的第一批,火长说了,只要咱们能渡过去,然后马上在辽河东畔列阵,顶住高丽军半炷香时辰,咱们就是首功,弟兄们回去后每人可分到十亩永业田,还有两贯赏钱,和免三年的赋税…”

“半炷香时辰是多久?”

“不知道,反正很短,就那么一会儿功夫。”

“半炷香以后呢?谁来帮咱们顶?”

“听火长说,咱们是第一批,半炷香后第二批渡河的是前军的陌刀营,只要陌刀营过了河,在东畔列好阵,就算是大罗金仙也过不了陌刀阵,准保被搅成肉泥,这一战便十拿九稳了。”

“好事!这次咱们一定要拼命!拼命的渡河,拼命的守住东畔,半炷香时辰呀,喘几口气的功夫,咱们大唐王师披靡天下,顶高丽军半炷香不成问题,永业田和赏钱老子拿定了!”

“哈哈,听说你家给你说了个米脂的婆姨,等不及了吧?好好立下这一功,回去后田也有了,钱也有了,守着婆姨过好日子,来年再生个娃,齐了!”

“对,这命拼得值,干了!”

越说越兴奋,几句对话间,希望和决然便充斥在每位将士的心中,转而化作无尽的战意。

李素看着这些鲜活血性的汉子们昂然经过,眼中闪烁着复杂难明的光芒。

等待他们的究竟是无比荣耀的战功赫赫,还是战死异乡马革裹尸的凄凉悲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