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忽然很想为这群可爱朴实的汉子们做点什么,一点点都好。

将士们说说笑笑地走过去了,李素却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许久后,李素抬起头看着一旁的方老五,道:“五叔,你经历的战阵多,算是百战余生的老兵了,你说说今晚这一战靠得住吗?”

方老五挠挠头,笑道:“我打了半辈子仗,顶多也只是个火长,打或不打,怎么打,全听上官的,公爷,这事小人可说不准。”

“随便说说,说错了又不治你的罪,你就说说你的感觉,牛伯伯领军绕道上游渡河,然后突袭东畔,咱们大营再出兵渡河,能收拾得了那五万高丽军吗?”

方老五犹豫了一下,苦笑道:“说不好,这事小人觉得不大稳妥,牛大将军领着五万人马绕道,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吧?两国交战,咱们这大营附近不知有多少高丽的探子埋伏在外面,大营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对岸的高丽军很快就能得到消息,何况是五万人马调动出营这么大的动静,牛大将军意图突袭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恐怕很难…”

李素望着大营内来往如梭的将士发呆,喃喃叹道:“明明达不到突袭的作用,陛下为何还是要派牛伯伯突袭呢?”

方老五迟疑了一下,道:“公爷,不是陛下故意犯错,这件事根本没有别的办法,辽河总是要过的,敌军在对岸已严阵以待,除非我们马上休战退兵,否则不论对岸陈兵多少人马,不论付出多大的牺牲,这条辽河都必须要渡过去,两军对垒从来没有公平的一刀一枪,这一次咱们是以劣击优,是实实在在的攻坚战,而且不得不为。”

李素懂了。

他也是经历过战争的人,他知道战争里面没有那么多的智计百出,历史上以寡击众的战例不是没有,但很少,绝大部分时候都是两军阵前一刀一枪以命换命的残酷画面。

方老五说完,李素没再说话了,蹲在营房门口沉默许久,然后起身默默地走进了营房。

营房里有一张矮桌,桌上一张羊皮地图静静地摊开,上面注明着辽河两岸的城池,道路和山脉。

李素盯着地图,拧眉注视许久,手指不停地在地图上来回划拉。

方老五一直静静地待在李素身后,看着李素一脸焦虑沉思的模样,方老五嘴唇嗫嚅几下,又不敢打扰李素的思绪,直到李素的视线突然从地图上移开,然后颓然叹气,方老五这才道:“公爷,您已经尽力了,这一战没有别的捷径可走,渡河列阵自古以来都是如此,一路血腥杀到对岸,咬牙列阵占住每一寸土地,等待援军,除了拿命拼,没有别的办法。”

李素苦笑道:“我以为我比古人更聪明,能够想出一条捷径,是我太高看自己了…”

方老五笑道:“不高看,在小人心里,公爷是世上最聪明的人,真的,小人没见过比公爷更聪明的,包括朝堂上那些王公大臣,他们都不如公爷您。”

李素意兴阑珊道:“别再说什么聪明了,我若真的聪明,就能马上想出一个办法,让无数关中子弟不用去拼命…”

方老五笑道:“已经有更好的办法,公爷您造出的震天雷是个好东西,用在渡河上必是一件利器,您想呀,万军齐发,半渡而止,一排排的震天雷铺天盖地般朝对岸扔过去,高丽军可没见过您的震天雷,前面几轮必然炸得他们哭爹喊娘,敌军阵势必然大乱,我军趁此机会渡过去,一边渡河一边扔震天雷,只等我军登上对岸,保准方圆十里之内杳无人烟,公爷请放宽心,这次渡河折损不了咱们多少人马的,咱全军将士都得记您的大恩呢。”

李素想了想,勉强笑了两声。

好吧,震天雷确实是个好东西,渡河时如果用到的话,多少能减少许多伤亡,自己对将士们也算有个交代了。

心情稍微好了一些,李素拍了拍方老五的肩,笑道:“五叔挺会安慰人的,不错,两军交战总要死人的,咱们少死一点也好。”

半夜时分,大营内只剩了少量的留守军队,余者皆聚集列阵于辽河西畔,静静等待牛进达所部突袭高丽大营的信号。

天气越来越冷了,李素骑着马,安静地停在李世民不远的随军文官人群里,他是散骑常侍,按理说此刻应该在李世民身边,以他的县公身份也足够有资格伴驾了,可李素偏偏躲得老远,情愿躲在文官人群里,也不愿在李世民身边凑热闹,说到底,李素对李世民还是有些怨气,怨他没有采纳自己的建议。

二十五万大军,在辽河西畔的平原上排成一个又一个的方阵,远远看去密密麻麻令人心悸,震慑心神。

夜晚寒风吹拂而过,李素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身上裹了一张黑熊皮,包得严严实实的,可李素还是觉得冷,仰头望了望夜晚的星空,默默计算着时辰,然后,李素忽然觉得有些焦躁。

约定好的时辰早已过了,而对岸的高丽军大营仍然风平浪静,牛进达所部显然没有按时发起突袭,路上不知遇到什么事情耽误了。

相比李素的焦躁,不远处的李世民更烦躁,胯下的青骢马仿佛也感受到李世民烦躁的情绪,马儿不停地原地刨着蹄,摇头晃脑不时打一个响鼻。

随着时间渐渐过去,李世民的眉头越皱越深,终于忍不住道:“牛进达怎么回事?为何未如约发起突袭?他这是贻误战机!”

压抑着怒火的语气,令身边的将领们纷纷一凛。

李绩作为主帅,自然必须第一个回话的,于是只好道:“陛下稍安勿躁,老牛怕是遇到不可测之事了,兴许辽河上游有敌军拦截…”

李世民冷冷道:“就算有敌军拦截,五万人马难道冲不破他们的防线吗?再这么耗下去,天马上要亮了,一旦天亮,咱们所有的举动全在对方的眼皮子底下,渡河之战必败!”

李绩的心情也很忐忑,闻言却只好安慰道:“陛下宽心,老牛信得过,臣以为他应该快发起突袭了…”

二人低声说着话,忽然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传来,很快,一名斥候单膝跪在李世民面前,禀奏道:“陛下,辽河东畔快马来报,牛大将军所部在上游渡河时遭遇敌军拦截,对方人马约一万人,牛大将军下令强行渡河,所部伤亡两千余,方才渡河,此刻牛大将军所部正朝东畔急行军,半个时辰内可对高丽军大营发起突袭。”

李世民脸色稍缓,挥手令斥候退下,脸上这才有了一丝血色。

“老牛确实是良将啊,强行渡河竟只有两千伤亡,难为他了!”李世民捋须缓缓道。

李绩道:“陛下,咱们该准备了。”

李世民点点头,李绩扭头朝身后的传令官挥手,传令官得令,快马向大军方阵飞驰而去,随着一声声低抑的吼声,大军方阵出现了小小的骚动,随即低沉的轰的一声,全军进入战备状态。

不远处的李素也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当年在西州城头面对千军万马的熟悉感受悄然浮上心头,李素深深呼了一口气,强自压下心头沉积的窒息感。

战争近在眼前,谁能从容淡定?经历过,并不代表不害怕,这种事无论经历多少次,李素都无法消去心中的恐惧,不同的是,他能承受住这种心头的重压,不使它浮于形面。

一旁的方老五似乎看出了李素的不安,于是凑上前轻声道:“公爷尽管放心,小人和弟兄们誓死保公爷周全,更何况公爷是金贵人物,陛下断不会让公爷冲锋陷阵的,小人估摸着,应该是大军将对岸全占住,击破了高丽军大营后,公爷和这些文官们才会最后渡河。”

李素点点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原本就没想过冲锋陷阵的,当年在西州咬紧牙关死守那是没有办法,这一次自己的前方有三十万大军,冲锋陷阵这种事轮到谁也轮不到他。

想归想,李素还是忍不住扭头,望向自家的百余名部曲们。

部曲们身着甲胄头盔,刀剑出鞘,一股凛冽的杀气弥漫在他们的周围,李素甚至闻到了一股铁锈般难闻的死亡气息。

头皮一麻,李素感觉背后冒了一层冷汗。

这…就是百战余生之士真正的面目么?平日里一个个在自己面前嘻嘻哈哈没个正形,一旦遇到了真正的战阵,他们便露出了狰狞的獠牙,变成了一只只饥渴的野兽,随时等待择人而噬。

似乎感受到李素巡视的目光,部曲们朝他看来,然后动作整齐划一地朝他按刀行礼,虽未说一句话,但李素能感到他们誓死护卫自己的决心和能力。

好一群骁勇之士!

李素突然觉得能收获这群百战老兵是此生最大的幸运,此时此刻,一股浓浓的安全感从心底深处油然而生。

他们,是一群自己可以以命相托的人。

时间缓缓流逝,半个时辰后,对岸突然传来了一阵隐约的喊杀声。

很快,对岸高丽军大营燃起了冲天大火,喊杀声也越来越激烈起来。

李世民和李绩等诸将顿时精神一振,眼底深处渐渐升腾起一股兴奋的光芒,衬映着对岸熊熊的火光交相辉映。

不待李世民下令,李绩马上回头大喝道:“诸将士听令!”

轰!

大军方阵里的将士们并拢双腿,甲胄铁叶相撞击,发出轰然的响声。

李绩眼中杀气闪烁,拔剑斜指天空,大喝道:“第一批,准备渡河!”

方阵大军内,一群穿着布衣未着铁甲的将士出列,快速奔跑到辽河边,然后将手里的刀剑咬在嘴上,扑通一声跳入冰冷刺骨的河水里,开始朝对岸奋力地游过去。

时值冬天,辽河进入枯水季节,水并不深,最深处只至人的脖子,这也是一连串坏消息中唯一的好消息,不用大费周章伐木造筏渡河,直接从水里走过去便是。

第八百七十四章 渡河之战(下)

对岸的喊杀声越来越大,高丽军大营的火也越烧越旺,显然牛进达所部正在与高丽敌军殊死厮杀。

而辽河西畔,随着第一批将士下水,奋力朝辽河对岸游过去,李素的心情也越来越复杂。

一边是欣喜,一边是难以抑制的哀恸。

欣喜是因为这第一批将士渡河之后,对岸的高丽敌军应该承受不住两面夹击,败退即在眼前,哀恸的是,他知道这第一批渡河的人意味着什么。

说白了,他们是一群敢死队,他们的任务是用肉身抵挡住高丽军的疯狂反扑,半炷香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算短,每一次呼吸都会有人丧命在辽河岸边,半炷香时辰有多少次呼吸,会死多少人?

李素并不悲天悯人,他只是对李世民的决定感到悲哀。

如果按他的建议,全军分兵而击,今晚辽河边的这场血战便根本不应该发生,完全可以避免这场不值得的厮杀。

皇权威信真的那么重要吗?

在李素复杂难言的思绪里,第一批将士已泅水到了对面的岸边,然后,李素清楚地看到,一群穿着甲胄手执盾牌的高丽军队早已在岸边静静等待,第一批将士刚靠近岸边,高丽军便整齐划一地压了上来,刀枪齐出,凄厉的惨叫哀嚎从对岸远远传到李素的耳中。

听着对岸唐军将士发出的惨叫声,李素眉梢直跳,然后马上扭头望向不远处的李世民。

李世民骑在马上,渊渟岳峙地注视着对岸的动静,面对一阵阵将士们的惨叫,李世民面无表情,连眼睛都没眨,仿佛那些将士的死活根本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冷静的神灵,用无比清醒的目光,静静地俯视芸芸苍生,无悲无喜,超然物外。

第一批泅水过去的将士们惨叫声已渐渐变得微弱起来,他们的这次强行登陆无疑失败了,李素此刻也终于明白,对岸的高丽军早有准备,牛进达所部被高丽军死死拖住,而高丽军居然能分出另一支军队专门对付泅水渡河的大唐将士。

短短的这一阵时间里,大唐将士伤亡了多少人,李素已不敢去计算。

再看李世民的表情,仍然是那么的冷静淡漠。

李素不由暗叹,自己果然不是当将军的料,慈不掌兵,战场上最不需要的东西就是仁慈心,一旦心中有了仁慈,行事就会变得软弱,就会影响对敌情的判断和决断。

李世民和李绩这些人无疑是合格的主帅,他们近乎残酷的冷静才是带领将士取得胜利的最大优势。

随着对岸的惨叫厮杀声越来越小,终于,李世民有了反应。

“传令,第二批上!”李世民冷冷下令。

李素远远听到了这道命令,心中不由一寒。

第二批…

李世民究竟准备了多少批送死的人?一场渡河之战,为什么非要一刀一枪的硬拼?

第二批将士已将刀剑咬在嘴里准备下河了,李素心中大急,拍马而上,凑到李世民身边焦急地道:“陛下,这不对!”

平日对李素和颜悦色的李世民,此刻却面若寒霜,冰冷的眼神淡淡从李素脸上一扫而过,目光仍停留在辽河对岸,嘴里淡淡道:“有何不对?”

李素顾不得许多,急声道:“陛下,咱们不能让将士如此送死,陛下忘了,咱们有震天雷呀!半渡而击,震天雷齐出,必然可以在对岸炸出一块方寸之地,让咱们的将士从容列阵…”

李世民冷冷道:“子正无须多言,今夜渡河之战不用震天雷。”

李素惊呆了:“为何不用?”

“因为朕不想用!”

李素气坏了,顾不得御前失仪顶撞,红着脖子怒道:“这是什么理由!明明可以少死许多…”

话没说完,李世民突然爆发,打断了他的话,厉声喝道:“住口!朕是一国之君,三军主帅,军国之事由朕定夺,不须你插言多事!给朕退下,否则朕治你动摇军心之罪!滚!”

李素只觉胸口一阵窒息,久违的混账劲从心底某个尘封的角落冒了出来,眉梢一挑,忽然冷笑起来。

接下来的话自然是大逆不道且难听之极的,可惜李素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嘴便突然被人捂住了,旁边的李绩眼疾手快,冲过来便将他的嘴捂得死死的,差点令李素窒息。

“混账小子,这里有你什么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指手画脚?滚下去!”李绩怒声厉喝,眼睛却不停的焦急的眨啊眨。

李素明白了李绩的意思,同时他也明白,这个时候李世民听不进任何话,无论自己怎样顶撞,对结果毫无作用。

心中一片冰凉,李素死死咬着下唇,用尽全身的力气压抑住了满腔的愤怒,默默拨转马头,回到了文官的人群中。

郑小楼拍了拍他的肩,李素目光无神地看着他,却见郑小楼眼中难得地带着赞许的笑意。

“你…很不错,我没看错人,也没跟错人。”郑小楼说着,又重重拍了拍他,低声道:“且耐心等待吧,这是国战,你插不上手的,一切自有君臣安排,无谓给自己招灾。”

李素木然点头,然后望向辽河对岸。

第二批将士已泅渡到一半了,毫无意外的,对岸的高丽军再次列好了阵势,手执刀枪盾牌好整以暇地等着唐军将士。

接下来仍是激烈的厮杀,仍是刀光剑影和惨叫哀嚎,不过李素明显感觉到对岸高丽军的攻势已不如刚才那般凌厉了,或许是因为战损,或许是因为力竭。

第二批将士仍在岸边豁命厮杀时,李世民忽然又下令了。

“第三批,第四批,上!”

轰!

黑压压如乌云一般的将士们纷纷下河,嘴里咬着刀剑,奋力朝对岸泅渡过去。

待到这两批将士快游到对面岸边时,李世民再次下令。

“陌刀营,上!”

大军方阵里走出三千名左右的将士,这些将士与其他人有些不同,他们每个人身材魁梧,孔武有力,连个头都比寻常的府兵高上一头,背上斜背着一柄两尺多长的宽背厚重的陌刀,一步一步朝河边走去。

他们便是威名赫赫,令大唐周边邻国闻风丧胆的陌刀手。也是大唐军中目前最重要的,可以说是战略级的杀手锏,绞肉机。

陌刀营刚下河,前面第三第四两批将士已跟对岸的高丽军交上了手,仍旧是摄人心魂的惨叫哀嚎,仍旧是激烈鏖斗的你死我活,不同的是,第三第四批将士已经用生命将对岸的高丽军防线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口子打开,河水里的将士们趁势登岸,迅速与高丽军杀作一团。

与此同时,陌刀营的陌刀手们也登上了岸,趁着前面的将士厮杀时,陌刀营的刀手们迅速阵列,然后从背上取下长长的陌刀,随着营中校尉一声令下,陌刀在一片激烈的战团中舞动起来。

随着陌刀营投入战斗,对岸的情势终于渐渐朝唐军倾斜。高丽军的士气明显有了颓然之势,显然大唐陌刀手的赫赫威名他们是听说过的,一旦陌刀营列阵舞动,便代表着大势已去,无可挽回了。

果然,高丽军仍在不死心的节节抗击时,陌刀营的刀手们一边舞着陌刀,一边缓缓朝前方推进,像一只巨大的怪兽,吞噬着任何敢于靠近它的人和物。

高丽人骁勇好斗的名声果然不虚,饶是陌刀营已经发动,高丽军仍不死心,在将领们的叫骂声中,高丽敌军迅速组织起了一次反扑,瞬间列阵,以硬碰硬悍不畏死地朝陌刀营推进。

结果是毫无悬念的,高丽军队刚靠近陌刀营,前面两排敌军眨眼间便被绞成了一团团的肉泥,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只见漫天的血肉飞扬,内脏和头颅混成一团四处滚动流淌,一幅如同修罗地狱般惨烈的画面出现在所有人眼前。

最后,高丽军的士气终于彻底崩溃,不知什么忽然绝望地大喊了一声,然后扔下兵器便抱着头往回跑,有了第一个便自然有第二个,第三个,最后高丽军全线崩溃败退,如潮水般迅速朝后方退却,战场上只剩下一堆残肢断臂和残破的旌旗,兵器,以及无数倒地哀嚎的敌我伤兵。

辽河西畔,李世民淡漠的神情终于拨云见日,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战局定矣,下令对岸穷寇莫追,原地列阵戒备,全军马上渡河!”

一道道命令传下,将士们有条不紊地开始渡河。

李素骑在马上,静静看着战事从发生到结束,随着对岸一阵震天的欢呼,李素猛地一激灵,终于回过神来。

胜了,高兴吗?应该高兴的。

李素努力想挤出一个笑脸,附和一下眼前万众欢呼的气氛,可是,他怎么努力也笑不出来。

无法理解李世民的思维,战争固然是会死人的,但不能因为主帅的固执和愚蠢而白白牺牲人命啊!

看着前方不远处李世民静立的背影,李素心中百感交集。

这位所谓的“千古一帝”此时此刻究竟在想什么?渡河之战刚开始时,他又在想什么?很难理解这位圣明君主的思维。

设身处地,李素不禁思索,如果刚才那一战由自己指挥呢?左思右想,李素觉得自己应该比李世民的指挥要强一点,至少不必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

刚刚那短短的一战,不到一个时辰,可究竟战死了多少人?李素不敢去算,若是自己指挥,相信伤亡人数至少能少一半。

作为火器局的开创者,李素知道为了这次东征之战,火器局早在两年前便开始加班加点准备,从长安开拔时,后勤军队里押运最多的是粮草,其次便是一车车用箱子装好的震天雷,数量多到不可计量,李素不理解的是,明明火器准备得如此充足,刚才的渡河一战里,李世民有什么理由弃而不用?情愿用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去换取胜利,他到底在想什么?

太多的不解,李素却只能闷在心里,这个时候就不要去李世民面前晃悠了,懒得看他得意洋洋的嘴脸,也不想给自己心里添堵。

大军渡河,李素和部曲们混杂在人群里,慢慢地泅渡过去,当然,以李素的怪毛病是绝不可能在这种寒冷的天气里下河泅渡的。

部曲们在附近的林子里砍了一些松木,然后将它们并排绑在一起,很快就做成了一个简单粗糙的木筏,李素站在木筏上,一脸高处不胜寒的寂寞表情,云淡风轻地过了河,当然,抖M丫鬟高素慧顺搭着也捎了过去。

辽河对岸,将士们正在打扫战场,救治伤兵,前军五万人马在李世民的命令下正缓缓朝前推进,剩下的兵马则在辽河岸边就地扎营造饭。

李素什么都不必做,部曲们渡河之后首先便给李素找了个宽敞背风的地方,为他搭建营房,高素慧仍是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垂头沉默地站在李素身后。

看着满地的伤兵,李素望向她,道:“唐军胜了,你有何感想?”

高素慧摇摇头,神情很平静。

“说!”李素皱眉。

高素慧吓了一跳,这些日子相处,聪慧如她早已摸清了李素的喜怒哀乐,她很明显察觉到李素此刻的心情并不好,若是跟他对着干,恐怕李素经常挂在嘴边的“一百个精壮大汉”可能就不是吓唬她了,他很可能会真的实现这句话,毕竟,她只是一个俘虏而已,不论遭受到怎样的命运都是理所当然。

“唐军胜了,是意料中事,我能说什么?”高素慧低声道。俏丽的脸庞上带着些许的不甘,语气仍有些不服气的顶撞意味,就连她的自称也还是“我”,而不是“奴婢”。

“你们高丽军队伤亡如此大,你内心没有什么感受?”

高素慧沉默片刻,道:“我只是一个弱女子,军国大事与我无关,我自己的性命还悬在半空中,对别人的生死,我应该有什么感受?”

李素盯着她的脸,良久,淡淡道:“你是个聪明人,无论你表现得多么的忍气吞声,我都认为你是聪明人,只是在我面前隐藏了你的聪明而已,但愿日后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高素慧脸庞微动,随即迅速恢复如常。

第八百七十五章 未雨绸缪

战场打扫得很快,也很干净。

没到一个时辰,辽河东畔激战的战场已被清理干净了,敌我双方战死将士的尸首被分开掩埋起来,地上的残肢断臂和头颅内脏等东西也被收拾好了,旌旗和兵器被归拢成一堆,一群手拿书纸的文官们正在忙前忙后,记录此战的战损和战死将士统计。

一切放佛都没发生过,除了不远处高丽军大营里仍然未曾熄灭的大火,以及岸边沙滩上无法清理的一摊摊触目惊心的血迹。

从两军交战开始,李素的心情便一直很压抑。

太平日子过久了,再次来到战场上,李素发觉自己竟然有些怯懦,丝毫不复当年西州城头豁命守城时的从容和决绝了。

身后脚步声传来,一身盔甲披挂的李绩捧着自己的头盔,来到李素的身后。

李素没来得及朝他行礼,李绩忽然一脚踹来,踹在他的大腿上,李素身形不由自主一个踉跄,身后方老五和郑小楼等部曲眼睁睁看着,然后面面相觑,彼此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目光。

这事儿没法管,人家长辈教训晚辈,打残废了都是活该。

踹过之后,李绩面若寒霜喝道:“显你能耐了是吧?敢当着将士的面顶撞陛下,你昏了头了?刚才若不是老夫拦住你,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该在哪里?”

李素此时正一肚子火气,闻言冷笑道:“我哪来的能耐,有能耐的是陛下,看看这一战打的,孙武再世也比不过他。”

李绩立即紧张地四下张望,见无人注意这边后,这才放下心,接着气得抬起脚便准备再踹他,李素身形一闪,躲过去了。

他可没有逆来顺受的好脾气,当年他老爹抄着降魔法器满院子追杀时,他也照跑不误。

李绩一脚落空,愣了片刻,随即失笑:“难怪听你爹说,你从小就是个混账性子,老夫今日总算见识了。”

李素沉默不语。

李绩拍了拍他的肩,语气忽然变得和煦起来,朝不远处的一片小丘陵上指了指,道:“陪老夫走走。”

二人缓步走向丘陵,方老五等部曲赶紧跟上,抢在李绩和李素二人的前方警惕地张望,开路。大战刚刚结束,这里并不太平,很难说附近有没有敌军的溃散士卒游走埋伏。

舅甥二人沉默着走了半天,来到一处无人的背风角落里,李绩示意坐下,然后捋着长须笑道:“刚才这一战是不是很多地方没看明白?”

李素此时心中确实有很多疑惑,现在也懒得生气了,闻言点了点头,道:“是的,我曾经也是领兵打过仗的人,但刚才那一战,说实话,我没看懂。”

李绩嗤笑:“你当年那叫什么领兵打仗?无非站在城头上一通乱打,谁冒头就杀过去,能跟这种两军阵前交锋相比吗?”

“好吧,就算我没有任何领兵的经验,但我还是知道,今日这场战不是这么打的!”

李绩笑了:“嗯,可算是找到指点江山的机会了,那你说说,今日这一战你有什么地方不明白?”

李素道:“我知道两军交战免不了要死人的,也知道慈不掌兵的道理,作为主帅必须硬起心肠,无论己方伤亡有多大,都必须冷静面对,才能最大限度地增加胜算。道理我都懂,唯一不明白的是,明明渡河时可以用震天雷炸开一条血路,为我军渡河争取时间和空间,为何陛下弃之不用?他在想什么?震天雷这东西并不值钱,值得用这么多条人命去拼吗?”

李绩笑道:“早知道你会这么问,也早知道你会说一堆大逆不道的话,所以老夫先把你带到这个无人的地方,由你先泻了火再论道理。”

李素这时也冷静下来了,道:“舅父大人,我已发泄完了,现在我很冷静,请舅父大人为外甥解惑。”

李绩打量了他一番,然后点头,道:“看来确实是冷静了,好,老夫跟你论道理。——首先,震天雷是个好东西,而且是个足够震慑敌人的好东西,当年老夫征战沙场,历经无数大战,血战,死战,当年我若有这个东西,很多几近绝境的血战或许便不会打得那么辛苦了…”

深深地注视着他,李绩缓缓道:“震天雷是你造出来的,你不要小看它,它对我们很重要,虽然不足以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但它能够起到许多意想不到的重要作用,早在当初大军开拔之前,陛下便将我们这些将领召集起来,严厉地告诉我们,震天雷是我们最后的杀手锏,非到万不得已不可用之,一定要在战事进入关键且胶着的时候再拿出来,一旦用上它了,就必须达到一鸣惊人,一战定乾坤的效果,所以,平常的小战事别指望用它,它是我们最后的利器。”

李素愕然看着李绩,一脸呆滞。

万没想到,李世民居然打着这个主意…

直白的说,它仍是用将士的性命换取战争的胜利,只是李世民将震天雷提高到了战略的高度,把它当成了一件类似于战略核武器的存在。

当李绩解释过后,李素沉默了。

说不清此刻心中是什么感受,先不论李世民在整个战略部署上的成败,单只论这次渡河之战,李素现在也说不清李世民的决定是对是错了。

看着李素沉默的脸庞,李绩叹了口气,道:“子正,你是老夫的亲外甥,是自家人,老夫不得不说,你啊,心思太重了。你经历过战争,知道它是怎么回事,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你这般悲悯的心肠可不是什么好事,若为将帅,必将麾下将士们带进鬼门关,为将者之大忌就是不能心存慈悲之念,平日可与将士同吃同睡,甘苦与共,一旦两军开战,就必须完全变了个样子,对敌人也好,对自己的将士也好,都不能存有悲悯的念头,一旦起了念头,很容易影响你对战局的判断,变成冲动昏聩的莽夫,成千上万的将士跟着你可就倒了霉,一将无能,害死三军。战场上唯一能够心怀悲悯的人,只有救治伤兵的医官。”

李素躬身朝李绩行了一礼,道:“舅父大人,外甥谨记教诲。”

李绩目露欣慰之色,道:“你是一块美玉,无须雕琢,浑然天成,微有瑕疵而已,再长些年岁,那些瑕疵自可磨灭,老夫能教你的东西不多,有些地方你比老夫更懂,只是老夫作为你的长辈,比你多活了些年头,这些年头里,有些吃过的亏,受过的教训,老夫倒是可以告诉你,你若记住了,将来遇到同样的事,或者可以绕开它们,不必一头栽进同样的坑里,这是老夫唯一能教你的东西。”

李素脸上浮起感激之色,毕恭毕敬地朝他长揖一礼,恭敬地道:“谢舅父大人关爱。”

李绩满意地点头,拍了拍他的肩,道:“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你父亲是孤儿,他的名字是老夫取的,你母亲是老夫的亲妹妹,老夫对你亦视若己出,你是我们李家的麒麟儿,未来成就不可限量,咱们李家自老夫以下,除了你以外,恐怕再难有人能成气候了,所以老夫对你寄予的期望很高,你莫让老夫失望,将来老夫逝去,或许我李家也会遇到危难,那时你一定要帮李家一把,不求风光百世,但有一间屋一箪食几亩薄田赖以度日过活便可。”

李素有些吃惊地看着他。

他不太明白为何李绩突然会对他说这些话,如今的英国公正是风光无两之时,朝中论武将排名的话,李靖是无可争议的第一,而李绩却必然是无可争议的第二,仅次于大唐战神的二号军方人物,为何今日说这番话竟有萧瑟之意?

看着李素不解的神情,李绩忽然笑了:“莫多想,老夫只是忽有所感罢了,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陛下和老夫是一朝君臣,如今看来,晋王殿下被立为太子的机会很大,恐怕将来定能即位大统,你与晋王交情深厚,你们是新一朝的君臣,往后前程远大,老夫与晋王殿下终归隔了一层,故而老夫对你有所请托。”

李素是聪明人,往往能够举一反三,听李绩如是说,李素脑中灵光一闪,忽然道:“王师自从离开长安到如今,舅父大人是否听陛下说过什么?”

李绩赞赏地看着他,笑道:“果然是心窍玲珑的人物…不错,上次从蓟州拔营北进,一日路上扎营之时,陛下心绪烦闷,留下老夫在帅帐中闲聊,嗯…老夫上次喝剩下的那几斤烈酒也贡献出来了,和陛下二人对酌到大半夜…”

李素当即恶寒,脸色有些发白。

还自家舅舅呢,转眼就把亲外甥卖了,知不知道军中私自藏酒是什么罪?不怕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似是看出李素的不爽,李绩指着他笑骂道:“放心,不牵累你,陛下对你可宠得很,虽说军法无情,但那是针对别人,陛下断不会因为这点小事难为你的,他还指望你为他建功呢。”

李素这才放心,扔给李绩一记娇嗔的眼神,——吓死本宝宝了。

李绩顿了顿,接着道:“那晚陛下和老夫喝了不少,喝到六七分醉意时,陛下说了些心里话…”

李素眼睛眨了眨,腰杆不知不觉挺直了,他知道,李世民难得说一回心里话,这些话必然很重要,肯定跟立储有关。

李绩缓缓道:“如今魏王殿下虽说随军出征,但陛下对他并不太满意,原以为魏王经过上次冯渡一案后会自省其身,洗心革面,可惜陛下这些日子暗中观察,发现魏王依旧如故,丝毫没有悔改之心,这些日子行军,魏王倒是经常出入帅帐,而且多次向陛下献策,看得出魏王用了心思,但所献之策皆不可取,这倒也罢了,年轻人嘛,幼稚一点,冲动一点,难免思虑不周,陛下真正觉得寒心的是,魏王这些日子除了献策之外,还总是有意无意地进谗言,什么担心晋王在长安监国有失,授予老夫这些将军的兵权过大,此战胜后回朝当改革军制,收回权柄,当然,你李子正作为他的眼中钉,他进了谗言更是不少…”

李绩轻舒口气,脸上的笑意愈深:“魏王啊,呵呵,书生意气颇重,在长安时有长孙无忌为他保驾,王府里又养了许多谋士幕僚,在他们的提醒点拨之下,魏王为人处世尚可称得四平八稳,所以才讨陛下欢心,如今魏王独自离京出征,身边无人辅佐提点,犯的错便越来越多,令陛下越来越不满意,他所进的那些谗言,自以为是处处为陛下打算,实则在陛下眼里纯粹是小人搬弄是非,陛下乃圣明英主,怎会听信这些谗言?”

李素明白了,脸上也浮起了笑意。

这是自己作死啊,而且是花样作死,原本李素还担心东征时李泰会重新夺回优势,回长安后与李治争宠,谁知人家转眼就给自己挖了个坑…

嗯,想必随军这些日子,李泰有些急了,献上那么多战策全被否决,立功无望之下,只好另辟蹊径,从他擅长的朝臣方面下手,力图搞个大事,在李世民面前争个表现,结果…玩砸了。

可怜亦可笑!

李绩微笑看着他,捋须笑道:“所以说,老夫觉得陛下对魏王越来越失望,反过来说,陛下对晋王可能会越来越看重,等到大胜回朝之后,或许就会马上立晋王为太子了,只要晋王在当上太子之后不犯什么大错,这个位置应该不会再有变化,而你,作为太子龙潜之时的至交好友,将来晋王登基,必然会对你重重封赏,从此以后你在朝堂里的分量愈发重了,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