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点头,随后突然发现李绩朝他眨了眨眼。

这把年纪,居然像个娇俏的少女抛媚眼给亲外甥…啥意思?

很快李素就明白了。

有些话李绩这个身份的人不好明说,但意思却已铺垫得很清楚了。

离魏王彻底失势就差最后一步了,李素必须要趁着这次东征,将魏王彻底踩下去,这样才能保住李治的太子之位安稳静好。

如何踩这一脚呢?东征的日子还长,应该有机会的。

第八百七十六章 又见名将

舅甥二人一番详谈后,李素的心情平复了许多。

同时他也意识到,这场战争不是自己能轻易掺和的,它关乎大唐的国运气数,关乎李世民的皇威和天下士子民心,关乎世家门阀以后对李氏皇权的态度…

李世民将它看得太重要了,所以他绝不容许别人挑战他的权力,尤其是在两军交战的关头,今日渡河之战时,哪怕魏征再世,敢在两军阵前公然顶撞李世民的决定,相信李世民都会毫不犹豫地将他斩首祭旗。

所以今日李素算是逃过一劫,而亲舅舅果然是亲舅舅,幸好当时眼疾手快救了他一命。

想明白了这些,李素不由有些后怕,如果今日真的在阵前耍起混账性子,可不是蹲大理寺牢房那么简单了,不死也会扒层皮。

“伴君如伴虎”,随李世民出征果然是件很危险的事,李素忽然开始想家了…

渡河之战在付出了巨大的伤亡后,终于胜利了。

战后李世民召集众将议事,行军长史将今日战损细细禀奏,今日一战,可谓损失惨重。

首先是牛进达所部五万人,在辽河上游渡河时果然遭遇了高丽军的埋伏,幸好对方人数不多,兵马渡过一半时,高丽军忽然朝河中射箭。一轮又一轮的箭雨如蝗虫般射进河中,牛进达见退无可退,咬牙下令冒着箭雨渡河。

一轮接一轮的箭雨频率高得吓人,似乎这支埋伏在河对岸的高丽军是一支专门的弓箭部队,因为这一轮轮不停歇的箭雨,牛进达所部损失惨重,付出了两千多人的代价后,这才勉强登岸,与敌人杀作一团。

事后牛进达才知道,驻扎在辽河东畔的五万高丽军为了伏击上游的牛进达所部,特意抽调了一万人马出来,而且将高丽军中所有的弓箭全部调拨给这一万人,这也是李世民主力强行渡河时,对面的四万高丽军不曾放过一箭,只与唐军刀枪相拼的原因。

牛进达毕竟是一代名将,虽然骤遇埋伏,但也沉着冷静,强行渡河后,牛进达将高丽军杀得溃散败逃,整理队伍后,马上朝高丽军大营奔袭而去,然后立即对高丽军大营发起突袭。

大唐与高句丽的第一战,就这样以一种惨烈的方式结束了。

事后行军长史统计伤亡和战果,此战唐军伤亡共计五千余,而高丽军伤亡一万二千余,余者三万多人尽皆溃散败逃,算得上一场激烈的大战了。

付出了如此重的代价,大军终于渡过了辽河,再往前去便是高句丽的国境。

大战之后,大军驻扎辽河边休整两日,很多善后事宜要在这两日内解决,比如安葬战死的将士,整理战后的军械物质,救治伤兵,或者将一些伤势较重的伤兵经由后勤民夫抬回柳城安置等等。

两日后,李世民下令继续朝前开拔,目的地:辽东城。

辽东城位于千山山脉西侧,从辽河往东,大唐王师算是正式进入高句丽境内。

辽东城便是镶嵌在大唐和高句丽国境之间的一座前哨堡垒式的城池。

进入高句丽境内后,路上遇到的风景便大不一样了。

沿途很少见到高丽人,因为大唐开启战端,高丽人无论将士还是百姓皆往国中腹地迁移了,一路所见大多是一些已经收割过的田地,还有一栋栋简陋且风格熟悉的民房。

不得不说,高句丽这个国家对华夏的感情实可谓又爱又恨。

他们恨的是华夏无论怎样改朝换代,都会遣使过来命令高句丽臣服,让高句丽奉中原王朝为宗主国,而且还必须年年纳贡,否则便刀兵相向,这种王霸之气在隋朝时尤盛。所以隋朝从文帝开始,往下几代帝王都对高句丽发起过战争。

当然,一个巴掌拍不响,高句丽也没有太占理,这个国家太贫瘠了,山地多,田地少,国小地贫,百姓穷困,穷则思变,数百年来,高句丽没少派兵袭扰中原边境,屠戮抢掠边民百姓的财物和人口,两国正因为这些矛盾年复一年的积累,最后在隋朝时爆发出来,这才造成两国水火不容的局势。

至于高句丽对华夏的“爱”,自然是华夏的文化,服饰,建筑,桥梁,在高句丽国中,汉字,中原先古圣贤的著作等等,这些东西只有贵族有才资格学习,高丽的贵族们皆以写汉字,说汉话为荣,将其当做高人一等的象征。

两国之间如此复杂且缠绵悱恻的爱恨情仇,如果拟人化的话,能写一本三百万字的言情小说,肉麻得死,中间还要加上百济新罗这两个小三小四,以及倭国这个绿茶婊…

三日后,唐军兵临辽东城下。

辽东城方圆地势平坦,这里是高句丽国西面仅剩的一片平原冲积地带,适合骑兵冲锋,大军刚到城外,便马上扎营戒备。

李世民的帅帐还没搭建好,马上便派人向辽东城射去招降书信。

辽东城的守将名叫赵惠公,听起来像是春秋战国时期某个诸侯国的大王,这个人倒有一副硬脾气,李世民派人射进城里的招降书很快到了他手里,然后这个家伙胆子不小,估计也觉得自己在几十万敌军的围困下命不久矣,索性破罐子破摔,没过多久居然给城外的唐军大营也射了一封书信,这封书信跟李世民的招降书几乎如出一辙,不同的是把名字改了一下。

李世民气坏了,这是给脸不要脸了,凭城里区区几千兵马,居然敢招降数十万大军统帅的大唐皇帝,还要李世民脱去衣裳,坦胸负荆,面城而拜…

李世民气得差点原地爆炸,然后,双方和平的最后一条通道彻底切断。

既然无法招降,那就刀兵相见吧!

李素这几日待在营房里,心情越来越忧虑。

数十万大军势如破竹,直击高丽边城,看起来确实是好事,士气如虹,高歌猛进,多么提神醒脑。

可是塞翁得马,焉知非祸?

一切太顺了,而且直到现在李世民也丝毫没有将兵马分散开的意思,三十万兵马围在辽东城周围,看似是狮子搏兔之势,实则隐患太多。

打仗这种事不是做算术题,比如敌人杀你十万兵马,你还剩二十万,打仗不是这么算的。

也许在自己的十万兵马中了埋伏被杀之后,剩下的二十万兵马军心已然动摇溃散,那么这二十万人基本就没有了战斗力,只要稍微吓唬一下,这二十万人就会扔下兵器掉头逃跑,这不是夸张,而是事实,华夏上下几千年,类似十几个敌人追杀溃逃的上千将士,漫山遍野到处跑的奇葩画面举不胜举。

如此多的军队集中在一起,很容易会出现这种现象,数十万大军,与敌军作战后,胜利并不足为奇,一旦稍有小败,败绩就会被无限放大,恐惧和怯战的心态将会如瘟疫一般迅速在全营扩散,最后稍微遇到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成为全军溃败的导火索。

此时唐军正是春风得意之时,这些隐患没人看得见,但李素能看见,正因为如此,李素才会觉得分外忧虑。

更烦心的是,偏偏这些忧虑还不能向李世民劝谏。如今李素眼里的李世民已经完全魔怔了,仿佛中了邪一般,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他只相信自己,他要将灭国报仇之功全部揽到自己身上,他已经被得胜还朝之后百姓的叩拜和欢呼声冲昏了头脑。

左思右想,李素悲哀的发现,只有冷眼旁观李世民在高丽遭遇一场大败之后,他才会清醒过来,或许那时,他才听得进忠言劝谏。

大军围困辽东城,李世民还未下令攻城。

李素不知道李世民是怎么想的,或许这位英明的帝王也有拖延症吧。

围城三日,李素无所事事地整天在大营里晃悠,无聊时便调戏贬损一下新收的丫鬟高素慧,毒舌刺激得高素慧白眼直翻,怒不敢言,李素便由衷感到一阵快意。

跟这位抖M姑娘相处久了,李素发现自己越来越像个变态了…

难道这位姑娘激活了自己骨子里的隐藏属性?

清晨醒来,李素向方老五问了时辰,发现已过卯时,再听听大营内静悄悄的气氛,于是暗叹口气。

围城第四日,看来今日李世民仍然没有攻城的打算。

洗漱过后,李素在大营内继续游荡,一边漫无目的的走,一边猜测李世民的用意。

按说兵贵神速,数十万大军进入敌国境内,更应该速战速决,小小一座辽东城,李世民竟拖延了四天,难道他在等待高丽援军到来,然后将他们一举全歼?

胃口不小呀。

孤魂野鬼般四处游走,李素不知不觉发现自己已走到辕门外,再往外走就是大营外了,敌国境内最好老实点,谁知道附近有没有埋伏棒子的兵马呢?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李素立马往回走。

走了几步,靠近辕门的一间营房内传来激烈的争吵声,李素好奇地停下了脚步。

“几十万大军,全部停滞在同一个大营里,这样下去不出事则已,一旦出事,那就是全军覆没的大事!”

“薛礼,咱们这一火里就你聪明,就你能耐,别人都是傻子是吧?连陛下和诸位将军都没觉出问题,偏偏你看出来了,看来你迟早是当大将军的料,将来发达了可别忘了咱们这些贫寒袍泽呀!”

冷嘲热讽的话音刚落,营房内传出一阵轰然大笑。

那个名叫薛礼的人显然生气了,却无法解释清楚,只好长叹道:“尔等鼠目寸光,我实不愿与尔等多言,道不同不相为谋!”

另一道声音冷笑道:“照你这么说,咱们这几十万人该如何?都撤回辽河西畔去重新来过?”

薛礼哼道:“照我说,攻下辽东城后就必须要分兵而击了,此次出征,军中老将不少,任一位老将皆是帅才,领一军独当一面绰绰有余,分兵后从三面分而出击,高丽不出半年可克矣!”

营房外,李素听得两眼大亮,脸上禁不住露出喜悦激动之色。

这是什么?这是知己呀!共奏高山流水都不足以表达心中的仰慕之情,如果他有妹妹的话,拼着让许明珠责骂也要娶了,这样的人才一定要让他当自己的大舅子…

李素激动得开始胡思乱想了,随即忍不住冲进了营房。

营房很狭小,里面充斥着一股汗臭和脚臭混杂在一起的味道,非常刺鼻,熏得辣眼睛,李素这种有洁癖的人却也顾不得这些了,左右扫视了一眼,李素喜道:“谁?刚才是谁的高论?对了,叫薛礼是吧?谁是薛礼?”

见李素衣着华贵,相貌不凡,后面还跟着方老五等一群部曲,营房内的将士们顿知他是军中权贵人物,不敢得罪,于是纷纷起身行礼。

一名身材偏瘦,模样有些斯文的普通士卒打扮的男子走出两步,忐忑不安地行礼道:“小人便是薛礼,字仁贵,拜见这位贵人…”

“哈哈,好!好一条汉子!”李素大笑,随后突然一顿,两眼呆滞地看着他:“你叫薛礼…字仁贵?呃,薛仁贵?”

第八百七十七章 收为己用

李素的心跳徒然加快。

薛仁贵!大唐又一位耀眼的名将,如今的他还只是军中一名普通的士卒,数年以后,他终将像一块拭去了尘埃的明珠一般,闪耀于大唐高宗年间。

关于薛仁贵此人,或许他的传说比史实更多,李素前世就听过许多,有些是真,有些是杜撰,但他的功绩尤其是平高丽一战的功绩,却是半分不假。

直到现在李素才知道,原来薛仁贵的本名叫“薛礼”,“仁贵”是他的字,看着面前这位容貌青涩稚嫩,神情带着几分拘谨紧张的年轻人,李素由衷地笑了,笑得很开心。

“你真是薛仁贵?”李素再次问道。

薛仁贵手足无措地看了看李素身后那群面目狰狞一看就知绝非善类的部曲们,心中顿时对李素的来意感到愈发惊恐,脑子里不停地回忆自己什么时候惹过这么一尊大神。

“小人…薛礼,字仁贵,呃,确是薛仁贵。”薛仁贵咬牙道。

李素乐坏了,非常自来熟地拍上了他的肩膀,眉开眼笑道:“你就是很会打仗的那个薛仁贵?”

薛仁贵脸颊发烫:“呃…小人不会打仗,小人只是军中寻常府兵,若有得罪贵人之处,还望…”

李素皱起了眉,刚才只顾着激动,这时冷静下来他才发现薛仁贵的身份,名垂千古的名将为何如今还只是个小小的府兵?这不科学!

“为何还是府兵呢?”李素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眼中充满了恨其不争的惋惜:“…你应该是将军了啊!”

薛仁贵悲愤仰头望天:“…”

谁不想当将军?可是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

薛仁贵刚投军才不到一年,虽说是河东薛氏名门出身,不过早已家道中落,到他父亲这一代已是几亩薄田勉强度日,去年才投了府兵,如今寸功未立,怎么可能轻易便当将军?

浑然未觉薛仁贵的悲愤情绪,李素拍了拍他的肩,道:“以后可要争气点,以足下之才,早晚必为国士。”

营房内众人闻言一惊。

这是什么情况?眼前这位贵人刚刚才认识薛仁贵,开口便对他有如此隆重的赞誉,太不合常理了,你们很熟吗?还有…这家伙人五人六的,到底是谁啊?

这个问题当事人薛仁贵也很想知道,于是犹豫了一下后,还是很直爽地开口问了。

“多谢贵人谬誉,小人诚不敢当,还未请教贵人…”

李素哦了一声,笑道:“我姓李,名素。”

营房内众人顿时倒吸一口陕西凉皮(气)。

薛仁贵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失声道:“李素?泾阳县公李素?”

李素眨眼:“我很有名吗?”

营房内众人没说话,只是同时起身站直,然后整齐划一地朝他躬身抱拳一礼。

“李公爷之名,天下皆知,我等虽粗鄙武夫,却也非孤陋寡闻,得见李公,此生幸甚。”薛仁贵神情恭谨地道,目光带着几分强自压抑的兴奋。

“收到你们的崇拜了,好,都免礼,薛仁贵,你出来,我和你聊聊。”李素说完转身走出营房。

里面的味道太呛人,李素忍到现在终于受不了了。

满头雾水的薛仁贵跟在李素身后走出营房,然后随着李素在大营中间的空地缓步而行。

走了一会儿,李素确定已闻不到营房的臭味了,这才停下脚步,转过身道:“薛仁贵,你投军多久了?”

薛仁贵老老实实道:“贞观十七年底投军入府兵,家父托了人将小人投到虢国公张士贵帐下效命,说来投军已一年,但直到如今仍未上过战阵,故而寸功未立。”

李素点头,他对虢国公张士贵并不陌生,大唐如今猛将如云,这位虢国公也是其中之一,是跟程咬金,牛进达,尉迟恭等人齐名的老将,薛仁贵说是投在张士贵麾下,但从他如今仍只是一员小小的府兵的现状来看,显然张士贵并不重视他,否则薛仁贵如今至少也该是张士贵身边的一名亲卫。

其实这也很正常,一个二十来岁从未上过战场的毛头小伙子,不知根不知底的,入府兵以来又没有任何亮眼的表现,别人凭什么信任他?若是一投军就给他个校尉当,这位大将军一定病得不轻,要不然就是收了巨贿。

李素此刻心中有些窃喜,这就是活了两辈子的好处了,别人未曾发现这块蒙尘的美玉,可他只凭一个名字就发现了,说起这位薛仁贵,虽说如今并不出色,但他在史书上的名声可不小,跟裴行俭一样,他也是文武全才,而且论才干,他比裴行俭更要强上几分,如今正是默默无闻乏人问津之时,算是事业上的低谷期,上天安排李素在这个时候认识他,显然又是上天的一番厚赐。

上下打量着薛仁贵,李素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深。

若把这家伙用盒子装起来,再在盒子上面系一个粉色的蝴蝶结,这个礼物就很顺眼了。

“爱干净吗?每天洗脸洗脚吗?”欣赏完毕,李素冷不丁问道。

“啊?”薛仁贵愕然。

李素皱眉,耐心地解释道:“虽说出门在外,该讲究的卫生还是必须要有的,一己之垢不扫,何以扫天下?”

薛仁贵神情露出古怪之色,显然觉得面前这位赫赫有名的李县公有点怪异,而且思维如天马行空,不着边际,跳脱得厉害,实在不太好打交道。

“偶尔,呃,偶尔洗一洗…吧?”薛仁贵不确定地道。

李素嫌弃地扯了扯嘴角,板着脸道:“记住,以后要常洗,有事没事就洗,只准多不准少,每天我都希望能见到白白净净的你,知道吗?”

薛仁贵只觉头皮一阵发麻,讷讷道:“呃,小人能问问为什么吗?”

李素气定神闲地道:“因为我决定从今日起,你便是我身边的亲卫了,稍停我便去寻虢国公,请他给我一纸调令,从今往后,你跟着我干。”

薛仁贵愕然无语。

李素朝他龇牙一笑:“开心不开心?惊喜不惊喜?”

薛仁贵面孔渐渐涨得通红,迟疑半晌,终于咬牙抱拳道:“李公爷,请恕小人不敢答应,家父送小人投军时交代过,无论做人还是做官,首须心怀忠义,不可朝三暮四,蛇鼠两端,家父既然让小人投到虢国公麾下,未得父亲允可,小人不敢另投他主。”

李素惊异地“咦”了一声。

看不出这家伙居然还如此讲义气,李素不由更高看了他一眼。

对忠义无双的人,李素自然有办法,于是斜瞥了他一眼,道:“我问你的意见了么?刚才我只是通知你,一纸调令过来,你敢违抗军令么?”

薛仁贵一脸隐怒,嘴唇嗫嚅了几下,终究没敢说什么,但神情却显得很不情愿。

李素继续道:“你在营房里跟袍泽们每日吃的什么?”

“野菜饭团,还有肉汤…”

“跟着我,每天吃肉,大片大片的肉。”

薛仁贵神情立变,然后不假思索地道:“好,小人从此跟着李公爷了!”

李素:“…”

刚才这个“忠义无双”的评价,下得是不是早了点?几片肉就能收买的人,握在手里怎么用都觉得不大放心啊,将来若因为别人的几片肉把他李素卖了,这个…算不算古今最掉价最冤枉的穿越者?

“呃,你…答应了?”李素突然有种高价买了件赝品的感觉,很扎心。

薛仁贵点头如捣蒜:“答应了!小人大半年没吃过肉了,有肉吃就好。”

李素再次露出恨其不争的表情:“你…怎么就不多坚持坚持?你这样干脆,搞得我很想退货你知不知道?”

“啊?”

“啊个屁,走,收拾东西,回我的营房,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亲卫了。”李素没好气地离开。

不能细想,不能较真,就当是用几片肉的代价收留了一条流浪狗吧…

好歹是高宗年间最骁勇的名将,怎么会这副样子?

李素独自去了一趟中军大营,找到虢国公张士贵,二人在长安时便有过交道,只是不大熟,大唐的军方将领虽说都是些磊落汉子,但他们的内部也是各自有派系的,而且暗地里勾心斗角挖坑祸害的招数不少,李素虽说跟军方比较亲密,但并非与所有将领的关系都很好,其中一半只是泛泛之交,比如尉迟恭,比如正领着水师偷袭卑沙城的张亮,以及这位虢国公张士贵等等。

越是泛泛之交,彼此之间来往便越客气,这是铁律。

李素找到张士贵后,二人客套寒暄半天,等到彼此都觉得实在已将能说的废话都说尽了,李素才悠悠地说出来意。

张士贵算是个豪爽的人,一听李素的请求,张士贵二话没说便答应了,马上当着李素的面亲笔写了调令,又令亲卫送去行军长史那里复批登记,一套手续流程走下来,薛仁贵从此便成了李素合理合法的亲卫。

李素满心感激,老实说,张士贵实在太给面子了,连原因都没问便直接答应下来。看来人与人之间还是别混得太熟了,否则很容易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如果薛仁贵投在程咬金麾下,李素去要人的话就比较困难了,不管程咬金对薛仁贵这个人了不了解,只要李素开了口,程老流氓必然将他敲诈得一贫如洗甚至满身负债才肯放人,如若换了李绩,那就更惨了,人肯定是不放的,一个“滚”字便将他打发走,然后李绩转过身就会去亲自了解薛仁贵这个人,最后收为心腹亲信,提拔重用,至于亲外甥,连口汤都喝不到…

万幸,薛仁贵当初投在张士贵的麾下,更万幸的是,李素跟张士贵并不熟,大家保持着疏离且友好的关系,只要不触及彼此利益,大多数事情都能给个面子通融。

当然,李素也由衷庆幸张士贵并未发现这块蒙尘的美玉,或许他连薛仁贵的名字都不记得了,这才让李素从他手里捡了一个大漏。

捡到漏的李素兴冲冲地回了营房,薛仁贵已经将行李搬过来了,跟方老五等部曲们住在一起,李素刚走进部曲们的营房便发现,这帮家伙正在烤肉,而其中吃得正欢快正满嘴流油的,便是薛仁贵。

一脸满足惬意的笑容,每一口烤肉入嘴他都会闭上眼,细细地咀嚼,吞咽,然后由衷地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那幸福得快爆炸的表情令围观的部曲们…脸色发绿。

方老五愁眉苦脸拢着手蹲在营房外,见李素过来,方老五叹了口气,指了指营房里的薛仁贵,无比幽怨地道:“公爷,您收了个啥人回来呀?就这一会儿的功夫,他已吃了二十斤羊肉了,跟饿了半月的狼似的,根本不挑生熟,扔嘴里就吃,照这么个吃法,咱们从家里带出来的那点肉撑不了几天,兄弟们有点慌了,担心过不了几天只能吃野菜饭团配馊水汤…唉!”

李素闻言眼皮猛跳了几下。

想到刚才张士贵那么痛快就放人,该不会是养不起这家伙,于是赶紧扔了这块烫手山芋吧?而自己算是…接盘侠?

这家伙看着干干瘦瘦的,肚里究竟能装多少?

堂堂县公,居然养不起这位猛将兄,实在是…很没面子。

“呃,薛仁贵,出来!”李素高声唤道。

薛仁贵一愣,抬头看了看李素,然后垂头迅速看了看烤架上的肉,神情陷入两难。

李素越来越觉得在这家伙的心里,肉比自己的地位高,他应该认一只猪为主公,羊也行。

李素语气愈发温柔:“乖,先出来,我有事问你…肉少不了你的。”

薛仁贵叹了口气,依依不舍地朝嘴里使劲塞了最后一大口肉,在一众眼睛发绿的部曲们的目光注视下,昂首挺胸走出了营房。

“公爷找小人有何吩咐?”薛仁贵恭敬地问道。

李素拍了拍他的肩,道:“刚才你在那边营房里跟袍泽们说的话,你跟我重新说一遍。”

薛仁贵愣了:“啥话?”

“就是关于这次东征之战的想法,没关系,尽管说,说错了不怪你,大逆不道的话也说,我要听真话。”李素认真地道。

薛仁贵沉默片刻,然后重重地道:“这次东征…愈见凶险了!小人以为,最好现在就撤兵。”

第八百七十八章 不谋而合

“凶险”,这是薛仁贵对这次东征的评价。

李素听着不由心中一沉,薛仁贵的看法与自己完全一致,大军还未出发时,李素便隐隐觉得此战吉凶难料,直到渡辽河一战后李世民仍没有任何分兵而击的想法,李素愈发觉得此战凶险莫名了。

没想到作为一名普通的府兵,薛仁贵也有如此清醒冷静的认识,人尖子果然是人尖子,无论他身处怎样的低谷里,都无法遮挡住他的光芒四射。

李素饶有兴致地勾起了嘴角,笑道:“仔细说说。”

薛仁贵小心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摇摇头。看神情似乎有所顾忌,毕竟大唐军队明明打得顺风顺水,他却说东征凶险,若话传到别人耳中,不大不小也会被治个动摇军心之罪,军队里的刑罚尤其严厉,“动摇军心”可是杀头的大罪。

李素不满地道:“你不信我?怕我出卖你?”

薛仁贵嘴唇嗫嚅几下,垂头不敢答话,但神态却已说明了一切,他确实不敢相信李素。

这个当然是合乎情理的,就算李素将薛仁贵收入麾下,但二人认识毕竟才不到两个时辰,短短两个时辰里,薛仁贵除非是个傻子才会如此迅速地对别人产生信任。

李素却不高兴了:“我堂堂县公,用得着花心思去陷害你这个小卒子?再说,你还吃了我二十斤肉呢…”

薛仁贵脸上顿时露出羞惭之色,也不知是因为觉得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是因为吃了人家二十斤肉而嘴软…

“呃,公爷恕罪,是小人多心了…”薛仁贵顿了顿,道:“…小人不过是无名小卒,军中素无依靠,有些话说出来可真就是大逆不道了。”

李素皱眉道:“没那么严重,陛下非昏聩之君,只要你的话说得在理,再难听也不会有人治你的罪,当年魏征当着陛下的面,指着他连骂三声‘昏君’,陛下龙颜大怒却终究没动魏征一根寒毛,你我有幸,生于明君当朝,无须顾虑太多。”

薛仁贵点头,道:“既如此,小人便直言不讳了…此次东征之战,在小人看来,犹如火中取栗,冒险之极,满朝君臣将高丽人看得太简单了,或许这些年他们沉浸在王师天下无敌的美梦里,就连薛延陀也教陛下平灭了,区区高丽哪里算得什么劲敌?”

“但是小人这些年陆陆续续看过很多关于前朝与高句丽交战的书籍纪要,发现高丽人之骁勇善战,几不下于我大唐府兵,高句丽本身立国于半岛之上,这片半岛上除了高句丽,尚有百济新罗两国,三国之间连年征战,还有一个倭国隔海挑拨是非,更何况还有我中原上国对其虎视眈眈,动辄刀兵相见,可以说,高句丽其国数百年来都是活在四面皆敌的夹缝之中,国中因征战而内耗无数,阖国之子民皆为举国之兵壮,可谓全民皆兵,而连年对外征战,能在这些大大小小的战役中活下来的将士,可见其战场经验和临战反应等等是如何的百里挑一,我们大唐这次要与之沙场厮杀的对象,就是这么一批百战老兵…”

李素闻言不由悚然。

尽管自己对东征持悲观态度,但那只是从大的战略布局和两国军政比较上得出的结论,而薛仁贵的观点无疑将它细节化了,他从一个平凡府兵的角度看待这次战争,用最简单直白的观点比较出双方将士的强弱。

是啊,大唐王师或许是百胜之师,可高丽将士何尝不是百战骁勇之师?数百年以来在这个战争时时爆发的夹缝中苦苦求存,活下来的这些高丽将士在战场上将是何等的骁勇凶悍?

薛仁贵神色黯然,低声叹道:“从出征时开始,小人便发现军中气氛不大一样,小到火长,大至天子,似乎都对此次东征持傲慢之态,仿佛高句丽全境已落入彀中,只待手到擒来,前几日的渡辽河之战是与高丽军的第一次接战,此战胜后,军中将士对高丽军的轻蔑更是愈发不可收拾,全军上下皆视高丽为土鸡瓦狗,似可一击而功成…”

神情中渐渐带着几许愤怒和无奈,薛仁贵冷笑道:“殊不知,渡河之战皆因我军以势压人,说白了,拼的就是人命,而河道狭窄,将士拥堵而战亦是此战获胜的原因之一,饶是如此,一场渡河之战便令我军伤亡五六千,胜或曰胜,不过只是惨胜,我们有何理由沾沾自喜而目空一切?这种轻敌的情绪是非常要命的!”

李素脸色愈见凝重,拍了拍他的肩,道:“你所言有理,继续说,每一字每一句我都听进耳中。”

薛仁贵似乎渐渐说得兴起了,于是也不推辞,继续道:“再说如今的战略,陛下御驾亲征,自是三军之主帅,此次倾举国之兵将,毕其功于一役,参与东征的开国名将十余位,皆是难得的帅才,陛下率师三十万,无论兵力还是将领皆是我大唐立国以来之最,如此优势的情况下,我军渡河之后正应分兵而击,令几位老将各领一师,分别从北,西,南三面同时出击,一来可收获更多战果,将征战的时间控制在最短,二来可节省粮草,顺应天时,克服地利人和,三来可分担风险,互为策应,四来,可分流将士,避免因人多而导致将令传达不畅,贻误战机…”

“…分兵的好处实在太多了,或许其中也有弊端,但总的来说,绝对是利大于弊的,小人实在想不通,如此明显的好处摆在眼前,陛下为何偏偏要将三十万大军死死攥在手里,一兵一卒都不想分出去,这三十万将士聚在一起,看似人多势众,威风凛凛,不过打的都是顺风顺水的仗而已,一旦遇到危机,或是不小心中了敌人的圈套,便是全军覆没的下场,三十万人啊!若中了埋伏,不需要敌军上前追杀,一旦全军溃败,光是咱们袍泽互相踩踏,死的人都是一笔无法想象的数字,如今咱们已打到辽东城了,三十万人对辽东城围而不攻,或许陛下在吸引敌军援兵到来,然后一举围而歼之,可是战机瞬息万变,大军在敌国境内停滞不前,本身便是非常凶险的一件事,陛下他…”

薛仁贵越说越激动,最后甚至说得眼眶发红,满腔悲愤无处可泄。

李素也有点激动了,薛仁贵不像李素活了两辈子,许多事情有了预见性,他是真正靠自己的能力推断出如今的处境,不得不说,名将就是名将,历史上该发光的人,谁也挡不住他的闪亮。

看着薛仁贵悲愤的脸庞,李素拍了拍他,叹道:“不瞒你说,关于分兵之策,早在蓟州城驻营时我便向陛下进谏了,可惜,陛下未纳谏…”

薛仁贵吃了一惊,愕然看着他:“公爷亦早料到我军有凶险了?而且是在两军交战以前便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