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叹道:“准确的说,在长安时我便觉得不妙,在陛下面前我亦劝谏过几次了,我甚至觉得东征之战仓促而兴兵,本就不该有此一战,再过几年或许时机方能成熟,奈何陛下乾纲独断…渡河之战后,我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所以这几日大军围困辽东城,我却坐立难安,此战凶险,我和你的想法一样,唯有分兵而击方可立不败之地,最坏的结果也应是惨胜而平,所以在蓟州城时我便向陛下谏言过了,奈何陛下不纳…”

薛仁贵急了:“陛下为何不纳?”

李素看着他,平静地道:“原因你不必知道,再说下去便是诛心之论了,我不能说。”

薛仁贵呆滞片刻,然后缓缓点头:“小人…似乎懂了。”

李素神色晦暗地叹了口气,道:“心照不宣吧,但愿攻下辽东城之后陛下能改变主意,还来得及,否则下场难料…”

薛仁贵沉默半晌,忽然朝李素躬身行了一礼:“李公爷不愧是国之英杰,盛名之下无虚士,小人原以为分兵之策只有我一人想到,却不曾想早在蓟州时李公爷便想到了,料敌于先,决胜于后,小人不及也,直到此刻小人方知,能入公爷麾下,小人幸甚。”

李素深深地看着他:“薛仁贵,让你做我的亲卫实因我在营房外听到了你那番分兵之论,能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你这人必不简单,所以才将你调来做我的亲卫,不过这个亲卫只是暂时的,用不了多久,你在这大军之中将会渐渐露出峥嵘,有本事的人迟早会出头的,我坚信。”

三十万大军围困辽东城,三日后的深夜,辽东守将赵惠公派出一千人马趁夜出城,夜袭唐军前锋大营,却被埋伏岗哨的前军斥候发现,烟火示警之后,唐军大营全军戒备,出城夜袭的一千高丽军人马已失战机,无功而返。

又一晚,李世民派两千将士带绳索趁夜攀墙,欲图夜袭城头,也被高丽军发现,城头交战片刻便匆匆退兵而返…

围城十日,类似的偷袭,反偷袭,偷鸡摸狗互相伤害的小规模交锋已发生了十来次,敌我态势皆未见进展。

贞观十八年腊月廿四,辽东大雪,大军仍围城不攻。

前军斥候快马来报,高句丽有援兵至,直奔辽东城而来,援军兵马约十万之众。

大战,即启。

第八百七十九章 围点打援

围而不攻是李世民的战术。

辽东城是高句丽的边城,是一座桥头堡式的城池,这座城池很重要,李世民对它势在必得,但攻克它并不是主要目的,李世民更希望用围困它来吸引敌军的增援,然后将城池和敌援一举歼灭。

说得直白点,这就是典型的“围点打援”战术。

这个战术不是阴谋算计,而是堂堂正正的阳谋。

我三十万大军就围着你的城了,看你救不救,辽东城是高句丽的桥头堡,它的存在有点类似于李素当年死守的西州城,像一根钉子牢牢地立在那里,高句丽如果要阻止唐军势如破竹般的进攻,就必须不能让辽东城失守,一旦失守,唐军占领辽东城后长驱直入,辽东城的后方则是一片辽阔的平原地带,高句丽更难防守了。

所以,如李世民所料,高丽援军果然来了,而且来了十万人,气势汹汹直奔辽东城而来,领军者,高句丽南部耨萨高惠真。

李世民闻讯大喜,急命擂鼓聚将,李绩,程咬金,牛进达等将纷纷谏言主动出击,李世民纳众将之谏,下令李绩领十万兵马攻打辽东城,牛进达领十万兵马绕道辽东城,迎面直击高句丽援兵,李世民自领十万,居辽东城外三十里策应。

皇帝一声令下,整个唐军大营全动起来了。

营内充斥着战马的嘶鸣声,将士们的磨刀声,还有传令官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大声呵斥叫骂着,在这一连串驳杂的喧嚣过后,三军整装完毕,执戈待发。

李素也跟着大营行动起来,部曲们纷纷将帐篷收起,搬上马车,李素的日子过得精细,生活用品也比较多,部曲们有条不紊地收好,然后跟着李世民的中军兵马一同后撤。

骑在马上,李素一言不发地看着前方行军的李世民的銮驾,眉头蹙得紧紧的,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薛仁贵如今是李素的亲卫,他很快适应了这个角色,安分地骑马跟在李素一肩之后,亦步亦趋地朝前缓行。

高素慧的脚伤未愈,也分了一匹马,以李素的奴婢的身份紧跟其后,三人就这样以三角形的模式行军,后面则跟着方老五郑小楼等部曲。

行军久久沉寂无言,薛仁贵似乎不太适应这种难抑的沉默,于是主动开口道:“公爷,您似乎有心事?难道攻打辽东城一战…”

李素回过神,摇头笑道:“不,你想多了,我王师拿下辽东城没有问题,这是十拿九稳的,我并不担心此事。”

“可是小人见公爷一直愁眉不展…”薛仁贵讷讷道。

李素思索片刻,缓缓道:“辽东城可克,我担心的是高惠真所率的十万援兵…”

薛仁贵一呆,道:“陛下命牛大将军进击高惠真所部援军,公爷觉得牛大将军有失?”

李素忽然飞快朝右侧的高素慧扫了一眼,目光闪过几分莫测之意,然后缓缓道:“设身处地想想,如果你是高惠真,当你知道唐军十万精锐兵马正面迎击而来,你会怎么选择?难道你会毫不犹豫的也正面迎上去吗?”

薛仁贵摇头:“小人若为主将,定不会如此选择,我王师向来驰骋天下,所向披靡,可谓天下无敌,高丽军当知我军威名,稍微有点将才的主帅都不会选择以硬碰硬,十万兵马不是小数,决定着高句丽一国的国运气数,小人若是高惠真,定然选择迂回而攻,或设下埋伏,或出奇兵绕远而围,或依托高山峻岭之地利据险而守,节节抗击,择机而反攻…总之,正面迎敌是最愚蠢的法子。”

李素叹了口气,道:“仁贵不愧是将才,不错,我听说高句丽南部耨萨高惠真是彼国之中善战之帅,其人英武骁悍,有勇有谋,自幼熟读我中原汉书兵法,颇谙用兵之道,非寻常愚钝主帅可比,陛下派牛大将军正面迎击,恐已心存轻视之念,我担心牛大将军会吃亏啊…”

李素一边说,一边特意朝一旁的高素慧瞥了一眼,当说到高惠真的名字时,却发觉高素慧仍面无表情,目光不曾泛起一丝涟漪,她的反应令李素有些失望,原本觉得八九不离十的猜测,此刻不由有些动摇了。

难道这女子与高惠真并无关系?那么,莫非与北部耨萨高延寿有关?

一旁的薛仁贵却急了,道:“公爷的担心不无道理,趁牛大将军尚未点兵拔营,您为何不赶紧去向陛下进谏?”

李素苦笑:“你觉得如今陛下听得进我的话吗?”

薛仁贵一滞,然后长叹一口气,神情悲苦地沉默了。

李素骑在马上,随着马儿迈步的节奏上下颠簸,神情忧虑地望向前方。

当功利心战胜了理智时,或许仍有成功的可能,但,败率也大大提高,冷眼旁观者清楚,李世民如今是在刀尖上起舞,结局是胜是败,谁也说不清,但是因为他的刚愎自用,三十万唐军已陷入了一场说不清道不明的危机里。

李绩已点齐了兵马攻打辽东城。

自古以来的攻城大抵都是强攻,古代的城池都是用砖墙围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形,想要攻下来,唯一的办法就是强攻。

当然,也有一些取巧的办法,比如挖地道,招降,骗城门,火攻等等,方式很多,但成功率很低,只有实打实的用攻城车和云梯强攻才是最快速最有效的。

李绩用的法子也是强攻,临行前便下了军令,十万将士每人携带一包泥土,到了辽东城下后,选定东面城墙为主攻方向,用围三阙一之法,将士们将各自携带的泥土扔进城门吊桥前的护城河沟里,十万将士每人一包土,很快将辽东城的护城河拦腰截断,泥土夯实之后,辽东城东面变成了一片宽阔平坦的泥地,最后李绩下令架起云梯,支起抛石车,首先是十轮箭雨漫天抛射,然后便是将士们扛着云梯,梯子前端的扒爪深深扎进砖墙内,最后将士们挥舞着刀枪开始攀梯而上,与守城的敌军展开殊死厮杀。

自古攻城之法大抵如是,无甚出奇,李绩用兵绝少犯险,常以稳健著称,攻城亦是如此,攻打辽东城一战从头到尾打得稳稳当当,每一个步骤都是有理有据,如果唐朝有教科书的话,这次攻城无疑能成为教科书中默守陈规的经典案例。

李绩率军攻城之时,李世民的中军大营内,牛进达已奉旨点齐十万兵马,正待出营,绕过战火漫天的辽东城,翻越辽东城外的牛首山,正面迎击高句丽援军高惠真所部。

刀剑出鞘,战马齐嘶,齐齐崭崭的将士们披挂执戈,威风凛凛地列队从大营辕门而出。

牛进达神情漠然冷峻,骑在马上看着将士们战意昂扬地迈步经过自己身边,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之色。

从渡辽河之战开始,一直到现在的迎击高丽援军,这场灭国之战打得可谓顺风顺水,高歌猛进,可是牛进达却隐隐感到有些不安,这种不安究竟从何而来,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可是,偏偏却无法说服自己抛掉这种不合时宜的不安感。

出营的将士已走了一半,十万大军不是小数目,光是看着他们一个个走出营门大抵便需要不少时间,牛进达很有耐心地骑在马上,一边看着将士们,一边在思索自己内心深处那种不安感觉的来源。

身后一阵轻碎的马蹄声打乱了他的思绪,牛进达回头,却见李素骑在马上,静静地看着他。

牛进达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朝他招招手。

“子正来送老夫?”

李素笑道:“是,刚从陛下的中军大营赶来,小子这里恭祝牛伯伯旗开得胜,凯旋而归。”

牛进达哈哈一笑:“承你吉言了,若真能得胜而归,你私藏的烈酒分老夫一囊,情当是庆功了。”

李素笑着应是,然后抬头看着面前列队而过的将士们,看着看着,李素的脸色不由变得忧虑起来。

牛进达活了大半辈子,自会察言观色,见李素神情不对,不由问道:“子正恐怕不仅仅是来送老夫的吧?老夫是你的授冠人,当得你半个爹了,有什么话尽管直言。”

李素想了想,道:“小子特意过来送牛伯伯,有一句话想提醒您…”

牛进达点点头:“你的话,老夫从不敢小视,你说吧,老夫听着。”

李素心中一暖,到底是自家人,比起那个自负狂傲的天子,牛进达的态度无疑好得太多了。

“牛伯伯,行军打仗的事,您老是行家,小子不敢班门弄斧,小子只想告诉您,切勿小觑高惠真此人。”

牛进达眉梢一挑:“此话怎讲?”

李素沉吟片刻,道:“高句丽国中,真正有实权的人物,除了泉盖苏文之外,还有三位,其一是安市城中拥兵自重的杨万春,其二是北部耨萨高延寿,其三便是牛伯伯马上要面对的南部耨萨高惠真,此人骁勇善战,有勇有谋,非庸才之帅,牛伯伯此去迎击高惠真所部,一定要小心,万不可轻视他。”

牛进达点头道:“老夫生平历经百战,从未轻视过任何敌人,不过贤侄这般郑重提醒老夫,老夫一定会更加留意此人,放心,高惠真虽是高丽名将,老夫也不是吃素的,此战老夫有八成把握全歼高惠真所部十万援军。”

李素苦笑道:“小子其实并不赞成牛伯伯全歼高惠真所部,因为要做到‘全歼’二字很不容易,往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而且小子认为这次迎战高惠真,他恐怕未必会与牛伯伯所部正面相抗,而是选择出奇兵,设埋伏,水淹,火攻,甚至半夜袭营等等手段,只望牛伯伯千万不要中了他的计,大军进退行止务必谨慎,若遇险地,万莫冒进,若遇密林,焚火烧山,总之,不求急功,只求稳健。”

牛进达深深地注视着他:“老夫发现自东征以来,你似乎很悲观,为何?你觉得东征之战会败?”

李素垂头道:“您是身经百战的老将,以您的看法,陛下如今对战事的布置可妥当?”

牛进达眼中闪过一丝迷茫,随即很快恢复如常,板着脸道:“不论你心中怎样的想法,这些话切记不可对任何人说起,否则必有杀身之祸,明白了吗?”

说到最后,牛进达已是声色俱厉。

李素点头:“小子当牛伯伯是自家亲人,才说这几句心里话,旁人面前我是万万不会说的,牛伯伯放心。”

牛进达拍了拍他的肩,道:“大战在即,收起你的这些胡思乱想,用心打好这一战再说,待老夫归来,定与你好生聊聊。”

李素骑在马背上微微躬身:“小子恭送牛伯伯,大唐万胜!”

牛进达看着他,微微一笑,右手举起来握成拳,用力朝天空一挥:“大唐万胜!”

送别了牛进达,李素回到中军营里,独自坐在营房内发呆。

很多话想跟李世民说,甚至很想冲进李世民的帅帐,揪住他的衣襟狠狠扇他几个耳光,大声嘶吼叫他清醒点,知不知道你身上系着三十万条人命啊混蛋…

可是李素不敢。

他没有魏征那样的勇气,也没有兴趣做一个“我以我血荐轩辕”之类的伟大人物,贪财,怕死,懦弱,还有那么一丝不合时宜的小小正义感,这些构成了李素人格里的全部。

辽东城下,李绩攻城的进展不太顺利,辽东城守将赵惠公似乎已存与城共亡的死志,守军们抗击得非常激烈,城头上的厮杀搏斗全都是以命换命的架势,三天过去,辽东城仍在高句丽手中,李绩用尽了常规的攻城方法,仍未攻下这座城池。

以用兵稳健而闻名的李绩,在攻城三日而不克后,脸色终于有点变了。

而另一边,据斥候回报,牛进达所部十万将士已与高惠真所部在牛首山东侧平原接战,双方的交战是试探性的,可谓一触即退,牛进达或许听进了李素的劝告,对高惠真所部打起了十二分的小心,指挥作战很谨慎,轻易不肯冒进,期间高惠真所部派轻骑数次挑衅骚扰,牛进达看出对方似乎是诱敌深入之计,于是下令不予理睬,任由对方挑衅,只在牛首山下扎营,并分出四万兵马在左右两侧迂回,试探性进攻和骚扰高丽敌军营盘。

双方你来我往,全未使出真力,可暗地里的勾心斗角,却每时每刻发生在各自的大营中。

时间便在敌我双方的进攻防守和各自试探中悄然流逝,贞观十八年的最后一天过去了。

贞观十九年的第一天,李世民派出信使赶赴牛进达所部大营,催促牛进达主动向高惠真进攻,务必在辽东城被攻破以前,将高惠真所部十万援军全歼于牛首山。

第八百八十章 遇伏兵败

李世民下旨催促牛进达发起进攻,这道旨意发出去以后李素才得知,当时就快气炸了。

一生英明的天可汗陛下,为何在这次东征之战力频出昏招?到底是怎么了?是因为急功近利的心态,还是老年昏聩的糊涂?

大军出征,向来由主帅掌控一切战机,一支军队交到主帅手上,什么时候进攻,什么时候撤退,什么时候用什么计策,当然只能由这位主帅来定夺,李世民远在百里之外,对牛进达所部的情况一无所知,却对牛进达下了这么一道昏庸的圣旨,不得不说,这道旨意是非常错误的,李世民犯下了大错。

李素急了,衣裳都来不及穿便冲出了营房,打算去帅帐跟李世民进谏,冲出营房跑了几步,外面凛冽的寒风一吹,李素渐渐冷静下来,脚步越来越慢。

终于,李素停下了脚步,苦笑。

从眼下的情势来看,牛进达所部并没有遇到任何危险,也看不出有什么危机四伏的征兆,对李世民来说,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所有的战略和细节都未超出他的计划,那么,李素有什么理由去进谏呢?难道空口白牙告诉他你这么干会害死许多人,会发生不可测的巨大危险?

真这么说了,李世民或许不会杀他,但一定会叫人将他乱棍打出去。

李素焦急的是自己已预见到了危险,偏偏没有实实在在的理由和证据来证明自己的预见。

怎么办?李素第一次发现,个人的力量在这座数十万人的军营里实在太渺小了,渺小到根本无力改变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无数将士被帝王的一个念头害死。

回到自己的营房,李素站在营房内独自沉思许久,忽然叫来了郑小楼。

“小楼兄,有件事,我只能托付你去做。”李素严肃地道。

郑小楼点头:“你说。”

“你现在马上出营,快马疾驰到牛进达所部,然后单独去见牛进达,告诉他,不要理会圣旨的命令,按自己的想法去决定大军的进退,绝对不能因陛下的催促而仓促进攻,急于功成则易生变,敌将必趁势而设计取利,凡有进退当思十万将士的生死握在自己手上,万不可儿戏。就说这些,快去!”

郑小楼深深看了他一眼,道:“你让牛大将军违旨不进?”

李素叹道:“我只是在救十万人的命,你快走,这句话送到,你也功德无量。”

郑小楼点头,毫不迟疑地道:“好。”

郑小楼很快便离开了大营,飞马朝牛首山驰去。

李素缓步走出营房,方老五和部曲们正按刀守在营房外,刚才见李素神情凝重地将郑小楼叫进来,方老五情知必有大事,很自觉地领着部曲们将李素的营房团团围住,防止机密外泄。

见李素走出来,方老五迎上前行礼。

李素左右环视一圈,道:“那个高丽女子呢?”

方老五笑道:“老老实实待在帐篷里,咱们的弟兄看着她呢。”

李素点点头:“看严实点,绝对不准她跟任何人有任何接触,哪怕是眼神的接触都不行。”

方老五犹豫了一下,道:“小人知道只有死人才不会背叛,公爷既然如此防她,为何不索性杀了她?”

李素叹道:“不能杀,至少现在不能,留着这个女人,或许有大用。”

辽东城下,李绩率部攻城的节奏越来越快,而且攻势也越来越凌厉了。

而奉命阻击高惠真所部援军的牛进达却仍无消息,或许郑小楼已将李素的话送到了,牛进达显然并未遵行李世民要求主动发起进攻的命令,而是仍旧按兵不动,两军在牛首山东侧山下遥遥对峙,每日只有零星的小规模交战,伤亡不过数十。

李素感到不安的同时,李世民也感到不安了,不过二人不安的原因不一样,李素担心的是数十万关中子弟的性命,而李世民,却觉得情势不受自己掌控了,牛进达违旨的举动令他非常生气,三日后,又一道措辞严厉的旨意火速发往牛进达所部,这一次李世民的语气之激烈,态度之强硬,简直堪比数百年后南宋官家给岳飞下的十二道金牌了。

终于,牛进达顶不住来自帝王的压力,不得不对高惠真所部发起进攻。

贞观十九年正月初五。

牛进达所部左右侧翼四万兵马子夜发起攻击,两翼包抄高惠真大营,中军六万兵马从正面直冲敌军前锋大营,月黑之夜,信火飞闪,随着千军万马的喊杀声,大军如狂风卷叶般杀入敌营中,手执火把四处放火,短短半炷香时辰,高惠真所部连绵十多里的营盘被牛进达麾下将士点燃焚毁,大营内只见火光冲天,人喊马嘶,惊慌失措的高丽敌军纷纷被唐军屠戮斩杀。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牛进达主动发起攻击,高惠真果然猝不及防,这次袭营可谓完美无缺,足可载入教科书。

然而,牛进达的好运气似乎也到此为止了。

突袭敌营一个时辰后,敌营范围内已见不到活着的高丽人了,牛进达下令清点战损,麾下部将清点过后发现,这次突袭看似杀敌无数,但真正死在唐军刀枪之下的敌军,却仅仅只有三千余人。

牛进达闻讯后,心徒然一沉,一种极度的危机感油然而生。

明明是十万人的敌营,最后杀死的敌军却仅仅三千余,这代表着什么?

牛进达脸孔迅速涨红,脖子青筋暴跳,当即声嘶力竭地厉喝全军撤退,马上撤出敌营。

然后,一切都来不及了。

命令刚下,敌营外,四面八方的喊杀声传来,潮水般的敌军从牛首山的山林中冒出,一轮轮的箭雨漫天而下,从山腰处直朝牛进达所部射去,无数唐军将士倒在这一轮轮急如骤雨般的箭矢里,绝望的惨叫与刺目的火光交织成一片地狱般的惨烈景象。

牛进达脸色苍白,骑在马上身躯剧烈颤抖,看着面前的将士们惊慌失措奔逃,他整个人的生机仿佛也如同中了箭一般悄然流逝殆尽。

多少年南征北战,牛进达从未遇过如此惨败,身经百战的老将竟然中了敌人的埋伏,这种羞辱犹胜此刻的危急。

身边的百名亲卫手执盾牌,拼命保护牛进达的周全,牛进达整个人几乎已被盾牌围了起来,盾牌遮住了漫天的箭矢,也遮住了敌营的火光,耳中只听得到无数箭矢撞击在盾牌上的声音,可眼前却一片黑暗。

唐军终究是名满天下的骁勇之师,中伏后有过短暂的惊慌,但最后终于还是组织起了反攻,麾下部将首先镇定下来,拼命收拢各自的残部,然后列成阵型朝包围圈外冲杀,力图突围。

高丽敌军的埋伏很精妙,高惠真用事实向唐军证明了他的指挥才能和谋略本事,不过他终究还是低估了唐军的战力。

一番殊死厮杀之后,包围圈西面的防线被列成阵型的唐军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口子越撕越大,最后如同黄河决堤一般,唐军终于突围而出,高丽敌军试图追击,却在牛首山东侧山下遇到了留下断后的两千名陌刀手。

两千柄陌刀在黑夜的火光衬映下挥舞,刀光折射着火光,在夜色中如同一片闪耀的火海,带着杀气生生阻住了高丽敌军的追击。

名震天下的陌刀手,再次向世人证明自己盛名无虚,十万敌军的追击被两千人硬生生地拦下,不能往前再进一步。

牛进达被部将拼死救出了包围圈,唐军兵败如山倒,溃散败逃。

牛进达所部突围后,朝李世民中军靠拢行军。

事发突然,李世民的中军还未得到兵败的消息,天亮后,李绩所部造饭饱食之后,开始了新一轮的攻城。

守城的敌军已经愈见疲态,李绩是沙场老将,他有预感,如无意外的话,今日午时以前可以攻破辽东城,这种强烈的预感和喜悦也蔓延到了整支攻城大军之中,大家都看得出,胜利即在眼前,触手可及。

更令三军将士高兴的是,皇帝陛下昨日下了军令,大军攻破辽东城后,可允破城将士屠城三日。

显然辽东城守城敌军的负隅顽抗惹火了李世民,才会下了这么一道透着残酷血腥味的命令。

卯时之后,李绩一声令下,麾下将士开始攻城。

这次的攻势前所未有的激烈,除了震天雷,所有能用上的方法都用了,有了李世民“屠城三日”的许诺,将士们今日攻城可谓士气如虹,很快,不到一个时辰,守城敌军已渐渐抵挡不住了,东面城墙上出现了好几次险情,唐军将士几次从云梯攀上了城墙,全靠高丽敌军拼命将他们击杀,这才一次次惊险地守住了城头。

李绩远远地看着城头上的攻守,心中的预感愈发强烈,最后索性赶开了擂鼓的府兵,亲自抄起鼓槌擂鼓助威,麾下将士见主帅亲自擂鼓,士气愈发高涨,不仅拼命朝城头攀爬,攻城车也不要命似的,冒着头顶的箭矢和沸油,一下又一下猛烈地撞击着东城门,城门渐渐开始摇晃,所有将士的眼睛全亮了。

胜利,似乎已握在了自己手中。

兵败的连锁反应是可怕的,一场失败能够影响整个战局,哪怕是眼看着即将到手的胜利,终究也会失去。

就在辽东城即将被攻破之时,变故突生。

辽东城南面的群山之中忽然冒出一股高丽敌军,打着旌旗如山崩地裂般冲向正在攻城的李绩所部。

正在专心攻城的李绩所部将士被突然冒出来的这股敌军弄懵了,猝不及防之下,敌军已冲进了战阵之中,骑兵来回两轮冲刺,唐军阵型顿时被冲垮,然后,攻城停止,将士回撤,仓促间缩拢成一个防御阵型,抵挡着敌军的攻势。

辽东城头,高丽守军们发出声震云霄的欢呼声,城破的最后一刻,援军终于来了,攻守之势完全逆转,这股援军挽救了他们濒死的生机。

这股敌军人数不多,可旌旗上的汉字却清清楚楚地写着一个“高”字,此时此地,能出现在辽东城外的援军,除了高惠真,还能有谁?

饶是李绩久经战阵,也被这突然而来的变故打击得心神俱震,失神地看着前方不停朝自己发起攻势的敌军,良久,脸色苍白的李绩仰天怒道:“牛进达在干什么!老贼误我甚也!”

攻城战机已逝,恢复了理智的李绩当即下令全军收缩防御,军中一万骑兵分兵,以左右两侧包抄,而中军列出盾阵,后面弓箭手射箭,陌刀营列队压阵…

一连串的军令下达,最初受袭慌乱的唐军将士很快依令而为,随着整齐的阵型渐渐成形,动荡的军心也渐渐稳定下来,并且全军的阵脚也稳住了。

老将终究是老将,一场即将崩溃的大败在李绩有条不紊的一连串命令下,竟渐渐挽住了败势,倔强地伫立在辽东城外。

敌军见唐军竟如此顽强,不由心都凉了,军心动摇之下,暴风骤雨般的攻势也慢慢缓了下来,这时李绩安排的左右两翼骑兵也完成了包抄,战鼓擂响,两翼骑兵同时朝城外这股敌军发起了反攻,高惠真所部大惊,急忙回军入城,城门猛地关紧,城外恢复了平静,只剩下满地受伤的敌我双方将士在呻吟哀嚎。

力挽狂澜之后,李绩的脸色并不见丝毫喜色,只是扭头望向牛首山,神色担忧地思索着什么。

本该被牛进达全歼的高惠真所部竟然出现在辽东城外,差点将李绩麾下的将士杀得大败,那么,牛进达到底遇到了什么变故?

辽东城外,李绩留下四万兵马,仍将辽东城围住,其余的近六万兵马则在南北两面扎营,以防御之势正对牛首山方向,以防敌军袭营。

牛进达回营了。

麾下亲卫拼死保护,牛进达仍旧负了伤,他是被亲卫们抬回来的,李世民闻讯后大惊,亲至大营辕门处相迎。

此战,牛进达左腿和后背中箭,血流不止,人也陷入了半昏迷状态,被抬回大营时,牛进达努力打起精神,看着李世民那张焦虑的脸,牛进达嘴唇嗫嚅几下,终于落下泪来,有气无力地念叨着“臣罪该万死”,然后再次陷入昏迷之中。

一场大败,悄无声息地发生了。

战后收拢败军,清点战损,牛进达所部遇伏,伤亡将士两万余,更令人难受的是,当时大军急着突围,受伤的将士也顾不上了,只能任他们落入敌军手中,而他们的命运却几乎毫无悬念,所以,这所谓的“伤亡两万余”,其实应该换个说法,叫“阵亡两万余”。

李绩所部的伤亡倒不是很大,在即将兵败的紧急关头,李绩稳住了阵脚,前后的伤亡加起来不到五千,勉强可算是好消息了。

中军帅帐内,李世民懵了,整个人仿佛苍老了二十岁,目光呆滞地注视着案前的奏报,身躯也不知不觉地躬了下来。

这一刻,这位生平绝少败绩的帝王,终于尝到了战败的滋味。

第八百八十一章 航海回讯

上天从来不会特意去眷顾某个人,是非成败大部分是人为,一千多年后,很多人看李世民都觉得他是天之骄子,是集能力与幸运于一身的英主,是华夏上下数千年以来唯一一位几乎没有恶评的帝王。

后人看到的,只是史书里的李世民,当然,李世民一生绝大部分时光确实是英明睿智纳谏如流的,但到了晚年,终究还是走上了昏聩糊涂的老路。

人一旦昏聩冲动起来,上天的眷顾便到此为止了。

无论是什么人,只有在合适的地点,合适的时机,做出合适的决定,他才会绽放出最耀眼的光彩,这种事李世民做了一辈子,几乎每次都做得很完美,所以后人对他的评价也很高,唯独在这次东征之战里,李世民犯了错,或者说,他犯了很多错。

错误不仅仅是催促牛进达进攻,从蓟州扎营开始,李世民便因为急功近利的心态而犯下了许多错,刚开始犯的错并未表现出结果,一桩接一桩的累积起来,终于在辽东城外,所有的错误全部爆发出来,得到了该有的后果。

数万条人命,因为李世民一个人犯的错而葬身沙场,而他犯的这些错误,其实事前是完全可以避免的。

那么,该如何评价这位英明睿智的天可汗陛下呢?

李素不知道将来的史官书写李世民的这段东征历史时会如何下笔,或许,会用短短几句话带过吧,毕竟是皇帝陛下,他怎么可能有一丝污点?

未来的事李素不想操心,也轮不到他操心,他现在很焦急,急着探望负伤的牛进达。

从贞观元年到如今,大唐这些年南征北战没断过,几乎每年都会发起一场规模大小不一的战争,但是很少有领军的主帅负伤,牛进达算是赶上了。

领着几名部曲,李素匆匆进了中军大营,找到了牛进达的营帐,正准备进去,发现营帐外站着常涂和几名眼熟的禁卫,李素脚步一顿,情知李世民正在探望牛进达,或许顺便详细询问交战的始末细节。

李素想了想,决定不去凑这热闹,这个时候李世民的心情一定很糟糕,偏偏牛进达是他宠爱的大将,不但兵败而且差点搭上了自己的老命,这等情形下,李世民一肚子的怒火自然不好意思对牛进达发泄,这个时候若李素没头没脑冲进去,下场可就不好说了,“伴君如伴虎”这句话可是千年以来无数倒霉的前辈用自己的生命和鲜血总结出来的人生真谛。

“回去,下午再过来!”李素当机立断,转身便走。

方老五等人快步跟上。

“李县公何故来而复返?”一声略尖的嗓音从李素身后传来。

李素暗叹口气,转过身时已是满脸笑容。

“见过常公公。”

常涂一如既往的阴森表情,就连笑起来也像是从阴间跑出来勾魂的黑白无常。

身子微微一侧,常涂笑道:“陛下正在里间探望牛大将军,非机密事,不避耳目,不如让我进去通禀一声?”

李素笑道:“既然陛下在探望牛伯伯,李某不便打扰,还是…呃,在外面等等吧。”

常涂点头道:“放眼朝中内外权贵,谨小慎微者唯李县公也,其实你不必这般小心翼翼,陛下今日心绪不佳,却也绝不会迁怒于你,进去无妨的。”

李素摇头:“多谢常公公的美意,李某还是不进去了,外面等等挺好的。”

常涂也不勉强,笑着点点头。

然后,李素立马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很尴尬的境地,因为在外面等候的话,势必要跟常涂站在一起,但是常涂这人从里到外散发出一股子阴森的味道,李素实在没心情跟他聊天,可二人站在一起不能不说点什么,古代的社交…那也是社交啊,成年人世界的规则不得不遵守。

李素绞尽脑汁打算找点话题强行尬聊时,常涂倒先开口了,未语人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