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亲兵们也纷纷抽出了刀剑,一脸杀气地拦在城头石阶前,扬起刀剑指着面前无数溃逃的守军。

高惠真又是一剑刺出,将另一名欲继续逃跑的守军刺了个透心凉,抬起脚,将剑上的血迹在鞋底上抹了抹,然后归剑入鞘。

连杀两人,高惠真终于成功地震慑住了溃逃的守军将士,见将士们一脸惧意地看着自己,高惠真缓缓环视了一圈,冷冷道:“临战脱逃者,斩!唐军纵有妖物为助,我等亦绝不可后退!身后是我大高丽的千里沃土,我们的爹娘和孩子都在后方,我们退了,逃了,我们的爹娘和孩子就会被唐军屠戮,杀害,他妈的!日后他们悲惨的命运,皆因你们今日怕了,逃了!你们果真想做这等不忠不义不孝之人吗?”

说到最后,高惠真声色俱厉,嘶声咆哮起来。

被铁血手段震慑后的守军将士们呆滞了许久之后,终于其中有一人咬着牙俯身捡起了兵器,决绝地冲向城头,紧接着第二人,第三人…

李素曾说过,震天雷对战争是一股助力,但无法决定战争的胜负,眼下的情形证明了他的话,有时候震天雷也无法征服强大的人心。

无畏的守城将士再次拿起了兵器,尽管城头的震天雷仍不停地爆炸,可守军们的身躯内仿佛重新注入了一股活力,他们手执盾牌,小心地躲在城墙箭垛后面,有的比较聪明,在堆积檑石滚木的区域清理出一块空地,猫着腰蜷缩着身子躲在里面,待到下面的唐军使用震天雷的频率低了,外面望风的一声吆喝,他们便全部冲出去,与正在攀爬城墙的唐军展开殊死厮杀,待攀越城墙的一批唐军再次失败,重新祭出震天雷时,守军将士便飞快钻进安全地带躲避爆炸…

你来我往,此消彼长,接下来的两个多时辰里,城池便在这种险而又险的拉锯战中坚挺地伫立着,有几次出现差点被唐军攻破的险情,守军将士奋不顾生,咬着牙用一条条人命去拼去填,才堪堪消除了险情。

这是一场难以想象的恶斗,随着时间的流逝,攻守双方的伤亡也急剧地增加着,到下午时,双方已然筋疲力尽,可阵前观战的李世民却迟迟未下令鸣金收兵,目光仍旧冷酷地看着远处硝烟漫天的城头,神情透出一股势在必得的坚毅。

李素站在李世民身旁,当他看到最初震天雷的威力将城头肆虐了一遍,高句丽的守城军队仍悍不畏死地拿起兵器选择继续抗击时,李素不由面露苦笑,摇了摇头。

不幸言中,在这个时代,火器的出现虽说是划时代的东西,可是,它征服不了人心,所以,它无法决定战争的胜负。

扭头望向李世民,李素发现李世民的神情也露出一丝深思之色,显然,此刻李世民也感觉到震天雷并非无所不能的利器,它只能增加胜率,却无法决定胜负。

“子正,当初你与朕奏对火器之论,看来果然言中无虚,震天雷…它不是万能的。”李世民慨然叹道。

李素躬身道:“臣欣喜陛下能见到此景。”

李世民饶有兴致地道:“你弄出来的东西,结果却没有世人想象中那么厉害,你之欣喜何来耶?”

“臣弄出的东西为的是减少大唐将士的伤亡,但臣早知道它并非神器,它在战场上的作用终归是有限的,陛下若能早一日也认识到这一点,从此便不会在战场上做出错误的判断,从而导致将士们无谓的伤亡,臣是为此而欣喜。”

李世民看了他一眼,笑道:“子正却是菩萨心肠,可立地成佛矣。”

眯着眼看了看远处攻城的战况,李世民眉头渐渐皱了起来:“看来就算用上了震天雷,我王师将士们的伤亡也不小,此城如何破之?”

李素眺望着远处的城墙,道:“如今之计,只能硬攻了,毕竟对方有十万守军,若依寻常攻城之法,根本无法撼动城池分毫,幸而用上了震天雷,我军方有几次差点攻破城墙的机会,总的来说算是占了优势,臣相信他们坚持不了两个时辰了…”

李世民饶有兴致地道:“子正何以如此肯定?”

李素叹了口气,道:“因为震天雷毕竟是火器,若不计数量地消耗的话,再过两个时辰,就算高丽守敌军心不溃散,城墙也该被炸塌了…”

李世民身躯猛地一震,语气兴奋道:“子正的意思是,所有震天雷集中火力,只攻其一点,城可破矣?”

“臣正是这个意思。”

李世民沉吟片刻,忽然扬声道:“来人,传朕将令,两千掷雷手集结起来,选取东面城墙最薄弱一处,用震天雷掷之,无论数量,无论代价,给朕炸塌它!”

“另,所有将士准备,一旦城墙坍塌,马上冲进去!日落之前,朕要在城中设宴,为三军将士庆功!”

火药一物自现世,用处很大,除了用于战争,也用于很多方面,比如炸山开矿等等,连坚山顽石都可在火药的威力下化为齑粉,更何况一座砖石堆砌的城墙。

有了李素的建议,李世民顿时全然接受,然后迅速调整了战术。

两千名投掷手马上集结于东面城墙下,选了一块已被刚才一轮轮轰炸炸出一条小裂缝的城墙,点燃了震天雷的引线,对准那个点疯狂地投掷过去。

面对唐军突然改变的战术,高惠真经过一段短暂的愕然,在看到东面城墙随着震天雷的轰炸而不停迸散碎裂的砖墙后,高惠真悚然一惊,伐其一面不如攻其一点,他终于明白唐军的用意了,然后大惊失色,疯了似的嘶吼着所有弓箭手往城墙下射箭,城头仅剩的十几架抛石车也不停地将硕大的石块抛向唐军两千余名掷雷手。

战况瞬间变得愈发激烈残酷起来。

双方皆悍不畏死,以命搏命,在持续不断的拉锯中,东面城墙的那一丝裂缝被炸得越裂越大,最后生生被震天雷撕开了一道半丈长的大口子。

守城将士愈发疯狂了,随着口子被越撕越大,守军也越来越不计代价,有的甚至疯狂地自己跳进那道口子里,试图用血肉之躯将那道口子填平。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然后,无数守城将士活生生地跳了进去,用一种近似于献祭的方式,来换取城池和整个高句丽的生机。

无法形容的惨烈与残酷,人命此时已不是人命,而是一捧土,一袋沙,一块砖,城破在即的时刻,他们只能选择用自己的生命换取城池的生机。

李素远远看着城头这惨烈的一幕,不由扭过头闭上眼,他无法再看下去,他知道,造成这一幕惨烈残酷画面的始作俑者正是自己,正因为自己的一个建议,城墙才被撕开了一道口子,然后才会让这么多活生生的生命去填那道口子,尽管那些生命是敌人,可李素还是不忍直视这幅画面。

不停地告诉自己,提醒自己,这是战争,战争只能你死我活,就算没有自己的建议,这座辽东城终归还是会被攻破,城里的守军无一幸免,会被全部屠戮,而自己的建议终究还是减少了伤亡,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是功德。

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之后,李素的心情终于好受了一些,这个时候,城头的战况也有了进展。

血肉之躯终归无法与火器抗衡,无数人命填补的口子,终于还是被不停倾泻的震天雷越撕越大,一个时辰后,原本已经撕开的口子经过一阵狂轰滥炸后,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轰然声,东面城墙口子的上方砖石如骤雨般塌落,将那些填补在口子里的守军身躯全部淹没,而那道被震天雷硬生生撕开的口子,终于坍塌成了一片如山丘般的小坡。

远处观战的李世民兴奋得脸孔涨红了,指着那片小坡颤声道:“城破矣!擂鼓!给朕冲进去!”

山崩地裂般的喊杀声将隆隆的鼓声盖过,旌旗如卷,人马嘶鸣,辽东城的东面城墙如同被洪水冲垮的堤岸一般,一股无可抵挡的黑色洪流迅速涌进了那道口子里。

贞观十九年二月初四,辽东城被唐军攻破。

城破了,自从那道口子被撕开后,辽东城便注定了无法守住,哪怕守城的敌军有十万之众,终归还是无法挽回即颓的大势。

当然,李世民所说的日落前在城中设宴只是一句口号,事实上唐军冲入辽东城后,战事仍未结束。

城墙只是第一道防线,这道防线被冲垮,辽东城还有第二道第三道防线,比如瓮城,比如巷战。

有的守城敌军看清了情势,失去斗志之后扔掉了武器,垂头跪在地上投降,还有的敌军选择了不屈不从,誓死抵抗,节节失利,节节抗击,城破后马上退入瓮城,瓮城失守,便以百人数十人的小股规模退入城中,利用街巷进行袭扰厮杀。

城中火光四起,惨叫不断,每一次呼吸都有人死去,每一声惨叫都代表着一条生命的流逝。

天色渐渐暗淡,时已黄昏,李世民做到了自己说的话,日落之前,辽东城果然破了,血色的夕阳映红了晚霞,城中火光冲天,映红了天色。

残阳如血,人间如血。

城中巷战仍在继续,战况仍然激烈,然而,对高句丽守军来说,大势已去,无可挽回。

李世民及诸多将领并未入城,巷战之后便是打扫战场,清理残敌,接下来的两三天,城里的战斗仍会持续下去,直到残敌全部逃跑或是被歼灭。

城外帅帐内的气氛一扫多日来的颓丧,今晚变得和乐融融。

李世民未曾食言,果然在帅帐中设宴庆功,多日来战事颇多不顺,君臣心头压着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到了今晚此刻,心头的大石已然全部卸下,君臣们纷纷松了口气。

辽东城破,对君臣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利好消息,这座城池的地理位置很重要,攻破此城之后,唐军总算是掌握了战略主动权,可进可退,可北上可南下,相反,随着辽东城的失守,对高句丽来说却是一个惊天的坏消息,他们从此变得被动了,今日之后,他们只能密切盯着唐军的动向,对照唐军的节奏和方向调集大军抗击,唐军若北上,他们只能选择北上支援,唐军若南下,他们也只能南下抗击,也就是说,随着辽东城的失守,高句丽从此只能被唐军牵着鼻子走了。

帅帐内的气氛高昂且热烈,城内的唐军正按照既定的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巷战,清理残敌,而帅帐内的君臣却在烤全羊大快朵颐。

当然,再怎么欣喜若狂,庆功宴上李世民也不敢下令让将领们饮酒,这是军中大忌,吃一顿全羊宴已然很客气了,毕竟这里仍是战场,毕竟城里的巷战仍未结束。

李素也在庆功的将领人群中,而且坐的位置很显眼,李世民强硬下令,让李素坐在他的身边,作为李世民的嫡子,魏王李泰却只能远远坐在一群将领的后面,看着春风得意众星捧月般的李素,李泰嫉妒得咬碎了牙,却无可奈何。

全羊烤得嗞嗞作响,外皮焦黄酥脆,一柄小巧精致的银刀握在李世民手中,李世民亲自弯腰从全羊的腹部割下一块鲜嫩的羊肉,递到李素面前,大笑道:“诸将,今日破城,除了三军将士勇猛骁战,悍不畏死之外,还靠李子正在中军为朕出谋,更何况震天雷一物当年也是出自子正之手,我军方有今日之大胜,朕决意为李子正记上一功,诸将可服否?”

众将皆哈哈大笑,纷纷赞同,心服口服。

李素急忙起身行礼:“全靠诸将士用心用命,方才立下泼天之功,臣未杀一敌,未占一地,何功之有?臣请陛下收回成命,将功劳送给真正有功的将士。”

李世民不悦地道:“是你的就是你的,推搪什么!朕治军向来赏罚分明,功过自有衡量,子正只管收下便是!”

一旁的李绩急忙朝李素扔了个眼色,李素情知他不愿见自己扰了李世民的兴致,只好苦笑着领下了这笔功劳。

第八百八十五章 一意孤行

不愿领功劳绝不是矫情,功劳这东西李素并不反对,尤其是自己的孩子马上要出生,就算为了给后代留点家产和恩荫,这份功劳也实在没理由拒绝。

但李素终归对这次东征抱着悲观态度,他不认为攻下辽东城就算大功告成,只是攻下了一座城池而已,离征服整个国家还远着呢,更何况仅仅一座城池便令唐军损失了好几万人马,未来如何真不好说。心中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大胜之后或许会有大败,这份功劳领受了,将来看起来更像个极具讽刺的笑话,所以李素真心不想领这份功劳。

当然,这些想法大逆不道,打死李素也不敢说出口。

庆功宴的气氛热烈且喧闹,宴席上处处欢声笑语,一反这些天战事不顺伤亡巨大的颓势。

君臣皆未饮酒,可瞧他们的模样分明已有了几分醉意,看来这座辽东城的分量在君臣心中压得很重,尤其是前日牛进达所部中伏,辽东城平添十万守军,君臣们的心情愈发沉重了,若无震天雷一物,恐怕这座十万守军的城池不可能在一日之内便被攻破,不论震天雷将来在战场发挥的作用如何有限,至少这一次却是实实在在立下了大功,不但大大减少了唐军将士的伤亡,最重要的是为征服高句丽这个国家节省了时间。

烤全羊的味道很不错,眼尖的李素赫然发现几名负责烧烤的禁卫给全羊外皮上涂的不是大唐盛行的蜂蜜,而是撒上小茴香,细盐和香油,这手法怎么看怎么觉得眼熟…

暗暗咬了咬牙,李素没好气地悄悄白了李世民一眼。

赤裸裸的抄袭!而且抄袭的人还是当今天子,官司都没处打。

李世民浑然不觉自己正在被李素悄悄鄙视,此刻他的兴致很高昂,攻下辽东城令整场战争的棋盘徒然间活了,所以他的心情很不错,就连吃起烤羊肉也丝毫不顾君王仪态,吃得满嘴流油,并且恬不知耻地吹嘘着自己最近偶创一种新的烤全羊的方法,味道可口不油腻,实在是人间美味,然后得意洋洋地收获众将一片夸赞声,气得一旁的李素逆血翻腾,二佛升天,三佛出世…

君臣酣畅朵颐之时,斥候不停在帅帐外禀奏最新军情。

王师已破瓮城,斩首四千余,降者两万余。王师已破内城,斩首六千余,降者四万余,王师入内城受阻,敌军正于街巷节节抵抗,辽东道行军大总管李绩亲率王师击之,王师化整为零,依托街巷步步为战,并下令纵火焚城,逼使敌军正面迎战,斩敌首三千余,杀平民两千余,降者不知其数…

一份份透着血腥味的战报走马观花一般不停呈递李世民的帅帐内。帐内君臣神情丝毫不变,心情似乎更好了,大笑声此起彼伏不曾断过。

李素此刻的心情无悲亦无喜,他知道辽东城内的高丽军民怕是过不了今夜了,大军碾压过后还能剩下什么?一片焦土残垣,一地血泊尸首而已。

帅帐内笑得最大声的便是程咬金,程咬金是个性格外放的人,喜怒皆浮于脸上,前几日战事不利时,愁眉苦脸叹气最大声的也是他。

“陛下,王师今夜必能肃清辽东城,从此辽东以西方圆数百里可入我大唐版图矣,臣为陛下贺!”

有了程咬金带头,帐内众将顿时一片贺喜声,李世民笑得合不陇腿,仰头豪迈大笑,极尽睥睨天下之态。

待帐内稍微平静后,程咬金又道:“陛下,此时此刻,辽东城已是大唐掌中之物,咱们可以商议王师下一步的行止了。”

李世民脸上笑意未减,环视众将道:“知节所言有理,辽东既克,下一步便该放眼高句丽全境了,我王师是北上还是南下,抑或直取都城平壤,众卿心中可有计较?”

帐内忽然静了下来,这是个很大的话题,谁也不会贸然开口,众将拧起了眉头,纷纷陷入沉思之中。

人群里,李素的神情渐渐变冷,拢在袖中的双手悄悄攥紧了拳头。

辽东城攻下了,以伤亡数万人的代价,原以为李世民会吸取教训,谨慎考虑下一步的行动,可李素没想到李世民仍然一意孤行,继续不屈不挠地犯错。

是的,下一步不论北上还是南下,李世民都犯下了错,到了这个时候,李世民话里的意思仍旧没有丝毫分兵而进的意思,看样子是要将近三十万大军捆绑在一起,以人多势众的绝对优势来成全李世民个人的盖世功勋。

牛进达遇伏而战损两万多将士的教训,似乎并没有刺痛李世民,它在他眼里只不过是个偶然发生的小事故,在整场战争里并不具有任何预兆性和代表性,大军攻克辽东后,无论北上或是南下,李世民绝不会分出一兵一卒。

李世民并不知道自己的一意孤行对三军将士来说将会是怎样的噩运,原本牛进达大败后开始正视高句丽这个对手,如今随着辽东城被攻克,李世民的信心再次膨胀,终于又犯下了轻视敌人的老毛病。

满腹愤懑,满腹忠言,李素很想说,可是不能说,两世为人的经验告诉他,当一位信心正在膨胀的帝王想要做任何事时,是不可能听进旁人的建议的,旁人说得多了,甚至会招来杀身之祸。

此刻李世民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反而沾沾自喜,觉得平灭高句丽指日可待,再加上众将此时也是心气颇高,斗志高昂,帐内君臣似乎都不把高句丽放在眼里了。

众将沉思下一步的进军方向时,李世民扭过头望着李素,笑道:“子正少年成名,智谋才略傲于当世,不知子正腹中可有良谋?”

李素暗叹了口气,本来不打算说话的,既然被点了名,那还是说吧,惹祸上身也顾不得了,至少自己该为无辜的三军将士说点什么,为他们挣一回命。

“陛下,臣以为攻克辽东后,我王师将士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休息整顿,恢复军心。”李素垂头道。

李世民眉梢一挑:“恢复军心?看来子正用兵已得其舅之精髓,当真是谨慎得很啊,哈哈,虽说牛进达所部小败,战损两万余,此败影响了军心,但也不会太严重,子正多虑了,今日攻克辽东城,朕以为军心已在瞬间恢复,子正啊,今日帐内皆是领兵多年的老将,如何整顿军心,他们比你更懂,若子正还不放心,朕正好趁此机会宣布一件事…”

神情徒然一肃,李世民眼中闪过一丝阴寒的杀气,环视众将冷冷道:“君无戏言,当初朕说过,攻克辽东城后,可允三军将士屠城三日,嗯,便从今夜子时开始吧。”

众将一愣,接着纷纷欣然应命。

李世民转头看着李素,笑眯眯地道:“屠城三日,犒赏三军,三日之后,子正觉得军心可用否?”

“屠城三日”,简单四个字,却透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所谓“屠城”,当然不是针对敌军将士,而是针对全城的百姓,所有住在辽东城的百姓全部无差别对待,男人被杀,女人被奸淫,财物被抢掠,房屋被焚毁,三日之后,这座城将会变成一座死城,连一条活着的狗都看不到。

李素只觉遍体生寒,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敌我不共戴天,非我族类,皆可诛戮,作为大唐权贵,李素有什么立场为高句丽的百姓说什么?但凡张嘴劝一句,立场便有问题了。

李素只好苦笑。

对寻常将士来说,屠城正是提升军心的绝佳方法,大家都是战阵之上玩命的人,自己不要命,当然更不会在乎敌方百姓的命,杀人与杀猪没什么区别,反而能获得极大的快感,舒缓身心压力,所以屠城自古有之,其目的不仅仅是报复敌人,还能提升己方将士的军心,发泄将士们在战场上积累的压抑情绪,何乐而不为?

“臣…无话可说。”李素只能选择如此回答。

李世民看了他一眼,笑道:“好,军心已定,子正不妨说说下一步如何行止。”

帐内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在李素一人身上,包括魏王李泰。

李素很清楚李世民的问题并非出自真心,事实上下一步如何行止想必李世民心中早有了主意,今日在帅帐内问他不过是故作圣君姿态,以示广纳良谏的帝王胸怀而已。

尽管清楚李世民的用心,李素还是决定说一些不好听的话,因为他发现如今在这个大营内,自己能说话的机会越来越少了,而李世民,也越来越耳背了。

沉吟片刻,李素咬了咬牙,道:“陛下,王师伐远,疲而奔行,是为兵家之忌也,若大军仍集结一股,共进同退,其结果无非两种,一曰大胜,二曰大败,所以,臣还是当初的想法,攻克辽东城之后,我军应当分兵而击,一支北上而拒靺鞨,以断高句丽有可能存在的援军,一支南下以攻安市,建安,一支东进直取平壤,分兵而击,可分担此战风险,就算有一两支偏师战事不利,至少能保证一处是大胜,此战便不算败,若三支皆有建树,则高句丽全境大半入我大唐手中,到了那时,我大唐才算是真正掌握了主动,高句丽这个国家也等于被我们平了大半,灭国指日可待。”

帐内众将面面相觑,然后沉默不语。

程咬金不停地瞪着李素,给他使眼色,李素浑然未觉,只是盯着李世民的脸。

不知为何,帐内竟陷入了尴尬的气氛中。

良久,魏王李泰的冷笑声从角落里传来。

“分兵之策我父皇早已否之,李县公此时又复提起,真是念念不忘啊…”

李素转过头,平静地看着他:“文臣死谏,武将死战,此为臣道,陛下否我一次,难道我便不能再谏?只要我认为是正确的,纵谏千次又何妨?魏王殿下,帅帐内一言可定千万将士生死,不可意气之争,还请殿下自律。”

李泰闻言一滞,有些无措地看着他。

向来温文内敛的李素,没想到今日言辞竟露出如此逼人的锋芒,打了李泰一个措手不及,帐内众将也纷纷诧异地看着他。

李泰怔忪片刻,接着冷笑道:“你认为是正确的,便一定是正确的?帅帐内君臣皆是领兵多年的主帅和将军,若论阅历经验,任何人都比你强许多,你的意思莫非他们都错了,唯独你才是对的?”

李素平静地道:“经验丰富不等于永不犯错,陛下也曾经说过自己经常犯错,所以才需要魏征这样的谏臣不时提醒自己的错失,今日既然陛下垂问,作为臣子,我当然要尽臣道,至于我所谏正确与否,那是陛下需要衡量考虑的,更何况,我并不认为自己错了,数十万兵马本已是占尽了优势,但这数十万人必须尽其用,若只是将他们集结于一处同进同退,或许看起来人多势众,然而一旦中了敌人的圈套伏击,便是全军覆没的下场,牛进达将军前日所遇便是前车之鉴,陛下若仍坚持不纳臣之谏,臣自然无话可说,倒是魏王殿下,你既然知道这里是帅帐,当知要为自己的一言一行负责,军中无戏言,若是因为你的阻挠反对,而令三军将士真的中了伏击,这个责任谁来负?殿下可担当得起么?”

李泰一张白白胖胖的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有心发怒,然而见帐内君臣神情各异,李泰心中一惊,急忙住嘴不语,生生忍下了这口恶气。

李世民上下打量了李素一眼,忽然笑道:“如今倒是难得见到子正锋芒毕露之时了,明明才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整日活得滑不留手,像那些朝堂上的老狐狸一般,可见子正此谏真正是用了心的。”

李素躬身行礼:“臣请陛下纳谏。”

李世民笑容渐敛,缓缓摇头:“忠心可嘉,但是,谏…不可纳。在朕看来,分兵之险尤甚,不可取也。”

李素苦笑两声,沉默许久,又道:“若陛下能信臣,能否予臣一万兵马?臣独领一军,另辟一径,为陛下左右策应,以防万一,请陛下允准。”

李世民皱起了眉,攻克辽东城的喜悦心情此刻被李素破坏殆尽,于是语气也不怎么好了。

“子正,尔何以断定朕若不分兵必败?辽东城刚刚攻克,辽东之后,高句丽千里沃土一马平川,我军长驱直入,摧枯拉朽,何来败迹?臣子上谏朕本欣之,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慢我军心,子正你究竟何意?”

李素叹道:“陛下,臣刚才说过,臣只是尽臣子之道而已,数十万条性命全系于陛下一念之间,陛下既然一意孤行,臣只想多挽救几条性命…”

这话说得有点难听了,李世民眼中已冒出了怒火,眼看就要发怒。

一旁的程咬金急忙打圆场:“哈哈,子正年纪尚轻,说话急躁一些也是难免,俺老程年轻时脾气比他还急呢,陛下莫与小娃娃计较,觉得此谏不可纳,就别搭理他便是,陛下,咱们吃肉,静候辽东大捷佳音,哎呀,这时候要是能喝酒该多好,勾得俺老程酒瘾上来了…”

一番插科打诨,帐内紧张的气氛终于稍见缓和。

李世民展颜一笑,瞪了程咬金一眼,笑骂道:“老货嘴里就惦记那点黄汤马尿,早晚醉死的下场,滚远!”

气氛缓和了,但李素明白,刚才自己所提的建议再次被否决,李世民不会认同自己的建议,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帅帐内气氛仍然热烈,君臣一边围着烤炉吃肉,一边等候李绩全面攻克辽东的大捷战报。

没人注意时,李素悄悄走出了帅帐。

帐外寒风凛冽,李素走出帅帐便生生打了个哆嗦,仰头望向天空,漆黑的夜幕下,一片片鹅毛大雪飘落,地上已铺满了一层白色的雪,再望向辽东城方向,城内仍是火光冲天,半座城池似乎都已被焚毁,火光映亮了半边天。

李素缓缓朝自己的营房走去,没走几步便遇到了一直在外等候的方老五和薛仁贵,二人迎上前,方老五将一张厚厚的熊皮大氅盖在李素的肩头,李素感激地朝他一笑,随即用熊皮裹紧了身子,这才觉得暖和了一些。

薛仁贵显然不是侍候人的主儿,一点都没有眼力见,反而盯着李素问道:“公爷刚从帅帐出来,陛下可有说过大军下一步如何行止?”

李素停下脚步,沉默地叹了口气。

见李素神情阴郁,薛仁贵顿时明白了几分,神情不由愤恨起来,扭头望向帅帐方向,咬牙道:“大捷之中,大败隐伏,陛下何故不纳良谏?”

李素黯然叹道:“薛仁贵,我已尽力了…”

薛仁贵看着李素,深深地道:“公爷受委屈了…”

李素扭头看着帅帐方向,喃喃道:“千年之后,史书将如何记载今日这一战?而我,会不会也将留下千古骂名?或许…事实证明我的想法是错误的,如此,则是三军将士之大幸,我纵背负千古骂名又何妨?但愿…我是错的。”

薛仁贵朝李素长施一礼,道:“小人愿与公爷共荣辱。”

拍了拍薛仁贵的肩,李素强笑道:“下雪了,走吧,回营房,有个人我必须见一见,今日辽东城破,我想知道她的反应。”

第八百八十六章 拂晓捷报

十万守军的辽东城,一日之内便被攻克,对这个年代的人来说,委实是一件震骇万分的事,几乎不可能发生,可它偏偏发生了。

除了李素本人,所有人都感到震惊,所以李素很期待看到某个人的反应。

这个人是俘虏,一个来历不明,身份处处透着蹊跷的女俘虏。

辽东城一日之内被攻克,作为高句丽人的高素慧会如何想呢?她是否急切想知道这座十万守军的城池为何如此不堪一击?攻城时震天雷发出的阵阵爆炸声,她是否感到很好奇,整日里猜测远处那隆隆如雷般的声音究竟是何物事?

李素忽然很想知道这个女人的内心世界,想法决定行动,所以她的想法对李素很重要。

心情不算太好,李素一路阴郁地从中军帅帐走回了自己的营房,快到营房时,李素忽然停下脚步,仰头深呼吸了几口气,然后露出淡然的微笑。

扭头看着身后的方老五和薛仁贵,李素笑道:“都高兴点,王师攻下辽东城毕竟是件高兴的事,你俩的样子好像是咱们打了败仗似的,很不吉利。”

方老五和薛仁贵心情也不太好,闻言勉强朝他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

李素嫌弃地“嘁”了一声,然后扭头便走,边走边道:“你俩戏不够,别跟我进营房了,就在外面待着吧。”

掀开门帘,李素微笑着走了进去,营房内生了一盆炭火,帐内暖融融的,高素慧跪坐在炭火前,目光呆滞地注视着通红的炭火,不知在想着什么,想得太出神,竟连李素进门都没察觉到。

李素也没出声,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她。

俘虏这个高丽女子两个多月了,可李素很少用正眼看过她,一来对她深怀戒意,二来这女人长得委实美丽,李素怕自己看多了会干出禽兽的行径,女俘虏是没有人权的,既然已身陷敌营,被怎么糟蹋都是合理,李素过不了的是自己道德的那一关,这辈子有两个深爱他的女人已是老天垂幸,他不想做辜负她们的事。

不知过了多久,炭火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呆呆出神的高素慧吓了一跳,终于回过神来,然后,她看到了门口静立的李素。

高素慧急忙起身,走到李素面前行了个蹲礼,垂首默然站在一侧。

李素近距离打量着她。

今日的高素慧神情与往常不一样,此时的她虽然仍是面无表情,但眼神中不时闪过一丝骇意与惧然,脸色也比平常苍白一些,显然唐军一日之内攻破辽东城令她感到震惊,这个事实不仅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同时也震碎了她的三观。

震惊归震惊,偏偏还不能形于色,于是李素看到的她的表情便是此刻这般强抑着惊骇的假装淡然。

李素心中暗笑,然后神情同样淡然地走进了营房中,边走边道:“今日颇为辛苦,赶紧去给我打水净面,我乏困得很,洗完我就睡了。”

“是。”高素慧轻应了一声,然后转身出去。

侍候人这种事,高素慧做得有些生涩,这一点李素早就看出来了,想必她真正的身份向来都是被人侍候的,这辈子估摸都没有主动侍候过别人,端盆水都走得踉踉跄跄,水洒了一地。

在高素慧手忙脚乱的侍候下,李素洗漱完毕,然后合衣往榻上一倒,从枕边取出一本书,便看便打瞌睡。

高素慧一直静静站在一旁,不时扭头看着帐外的天色,神情颇为复杂。

李素眼睛盯着书,嘴里却淡淡地道:“这里用不着你侍候了,你下去歇息吧。”

高素慧咬了咬下唇,神情犹豫片刻,怯怯地轻声道:“攻破辽东城的捷报应该快到了,您…不等等吗?”

李素终于把目光从书本移到了她身上,玩味似的笑了:“你很关心前方战事?”

高素慧垂头:“攻城那么大的动静,想不关心都不行。”

李素将手中的书本放到一边,道:“辽东城破,能问问你此刻心中的感受吗?”

高素慧苦涩地笑了笑:“阶下之俘,谈何感受?唐军无敌的威名早已天下皆知,攻破辽东城也不算意外。”

李素点了点头:“是啊,一日之内破城,这个结果也算是差强人意了。”

“一日之内…”高素慧神情微动,迟疑许久,终于忍不住道:“辽东城内有十万守军,唐军怎么可能一日之内…”

“听着确实不可能,十万守军守一座城,按理说守个一年半载也不稀奇…”李素脸上露出傲然之色,笑道:“可偏偏却教我们一日之内便破了,刚才你也说过,唐军无敌的威名天下皆知,此一战你应知我大唐王师盛名不虚。”

高素慧咬着下唇,脸上露出无比困惑之色,仿若喃喃自语般轻声道:“怎么可能呢,一日之内便破了城,还有今日攻城时那隆隆如惊雷般的声音…”

李素似乎确实有些困乏了,闻言打了个呵欠,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然后半耷拉着眼皮,懒洋洋地道:“哦,你说的惊雷般的声音是我王师的秘密武器,嗯,当年由我亲手所造,看来效果不错,否则不可能一日之内破城,我告诉你,这个东西很…厉…害…”

说着说着,李素渐渐住了嘴,高素慧凝目望去,发现他已沉沉睡着,鼻孔里甚至发出了轻轻的鼾声。

高素慧仍静静地站在营房中,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李素,定定看着他那张熟睡的面孔,她的神情却变幻不定,不知在想着什么,目光中不时闪过一丝兴奋和紧张。

良久,高素慧终于发出一声幽幽的轻叹,然后安静地退出了营房。

她的身影刚消失在帐内,熟睡着的李素忽然睁开了眼,露出无声的神秘的微笑,然后再次阖上眼,这一次他是真正的睡着了。

李素这一觉并未睡多久,快天亮时,大营内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从辕门而始,直奔中军帅帐而去,马上的骑士一边策马疾驰一边欣喜嘶喊。

“残敌已全部肃清,辽东城克矣!”

“辽东城克矣!大唐万胜!”

声音随着马蹄声渐渐远去,而大营内却已是沸反盈天,欢声雷动。

如雷般的欢呼声中,李素被吵醒了,披氅而出,看着大营内四处欢腾的景象,李素静静地在营房外站立许久,表情无悲亦无喜。

这个结果本在意料之中,对李素来说没觉得有什么好兴奋的,当城头被震天雷炸塌的那一刻,便已注定了辽东城的陷落,至于城内负隅顽抗的守军残敌,肃清他们只是早晚的事,最坚固的城墙都破了,残敌的血肉之躯能抵挡多久?

现在残敌肃清,意味着辽东城从里到外完全落入了大唐之手,从李世民的角度来看,东征之战的这盘棋算是全活了。

欢呼声中,高素慧也被吵醒了,衣裳不整头发凌乱地跑出了营帐,看着大营内四处狂欢呼号的将士,高素慧脸上迅速闪过几分黯然之色。

李素朝她笑了笑,道:“残敌已肃,辽东城已在我大唐掌握之中,意料之中的事,不是吗?”

说着李素转身便回了营房,继续睡觉。

一觉睡到大天亮,精神饱满的李素打着呵欠掀开了营房的门帘,入眼一片白茫茫的雪景,昨夜一场大雪,地上已积了厚厚的一层,大雪铺盖在地上,白得刺眼。

方老五适时凑了过来,递给李素一份军报。

这个时候,完整的战报已清点完毕,并记之于文,军中大小将领和文吏皆知。

昨日辽东城破后,守军的抵抗仍旧非常顽强,街战,巷战,城内任何角度都成了双方厮杀的战场,而唐军入城后肃清残敌的过程也并不轻松,甚至付出了很大的伤亡代价,费尽辛苦方才将残敌全部肃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