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刚露出笑容,又觉得不对,指了指她:“你这不像是好话,算了,就当你在夸我。来,仔细再看看。”

说着李素又开始翻起了白眼,不停的抽搐。

高素慧忍不住笑了,然后很快收起笑容。

李素迅速恢复正常,开始自省:“演技可能有些浮夸了…”

挠了挠头,李素又道:“嘴角流点白沫会不会令表演层次更深一点?深到灵魂的那种…”

“你们高句丽野外有没有长什么草药,吃了能让人暂时半身不遂,过几天又能恢复正常?”

高素慧摇头:“奴婢未曾听过有此药。”

“算了,就算有,你们棒子国的大夫也不知道,论医术还是大唐的大夫好…”不知想起什么,李素忽然盯着她,神情严肃地道:“你记住了,中医是属于我们大唐的,跟你们棒子国没有半分关系,你们顶多算个山寨,嗯,还有端午节也是,记住了吗思密达?”

高素慧茫然地看着他,完全不懂这番话什么意思。

李素取过一柄匕首,从炭火上割下一片羊腿肉,塞进嘴里一边吃一边愁眉苦脸地喃喃自语:“到底装什么病才逼真呢?让人一看就觉得我快死了,只剩一口气了…”

话刚落音,营帐外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依朕看来,你还是真的死了算了,这样最逼真,朕可以下旨把你送回长安,勉强也算是马革裹尸吧。”

李素大吃一惊,然后便看见营帐的门帘掀开,李世民魁梧的身躯出现在营帐外,大步走进来。

高素慧吓了一跳,神情错愕片刻后,马上垂首恭立。

李素飞快看了她一眼,见她似乎并无刺杀李世民的举动,李素急忙朝她挥了挥手:“你先退下。”

高素慧行礼过后,匆匆退出营帐。

李世民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阵,直到她消失在帐内,他才转过头来,嘴角一勾:“此女子就是当初蓟州城中刺杀朕的刺客?”

“是。”

“你还留着她?”

李素放低了声音:“留着她,或许有用。”

“好,朕说过那群刺客交给你处置,自不会食言,如何处置他们,你看着办吧…”李世民说着眼角一瞥,发现炭火上烤的羊腿,不由笑道:“日子过得不错,有肉又有女人,过得比朕好。”

说着李世民也不客气,取过炭火旁的匕首,自己动手割了一片羊肉下来,吃得嘴角流油,然后露出享受的表情。

吃了几片热腾腾的羊肉,李世民边吃边道:“刚才朕进来前,你在说什么?”

李素眨眼:“臣什么都没说,陛下听错了。”

李世民忙着对付羊肉,头也没抬,道:“就算是朕听错了吧,朕还以为你要装病当逃兵呢,其实用不着装病这么麻烦,哪天你觉得自己病了,尽管来帅帐跟朕直说…”

李素期待地盯着他:“陛下准臣告假回长安?”

“不准,但朕可以打你二十军棍,相信挨完军棍后,你的病便不药而愈,不过可能会半身残废。”

李素顿时心凉,看来装病完全没用,既然被李世民听到,只能绝了这个心思。

李世民吃着肉,终于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怎么了?在营中待不下去了?还是不想为朕分忧了?”

李素苦笑道:“臣食君禄,自然要为陛下分忧的,只是臣掐算日子,家中夫人可能已临盆,臣想念夫人和未谋面的孩子,故而归心似箭…”

李世民露出喜悦之色:“哦?倒要恭喜你了,李家添丁,可喜可贺,朕与你同候佳音,若是男丁,朕给他封个散官,当是朕的贺礼了。”

李素急忙躬身道谢。

君臣大笑之时,李世民的鼻子却抽了抽,目光随即落到李素身上:“朕为何闻到了酒味?”

李素眼皮一跳:“没有!全是幻觉!”

李世民又闻了闻,忽然露出冷笑:“呵呵,好大的胆子,朕难道没说过,军中禁止饮酒吗?”

李素吓了一跳,这回是真慌了,李世民真要拿捏的话,李素的屁股至少要挨二十军棍,军棍的滋味可不比闺房之趣,轻轻挨几下小皮鞭不痛不痒还能聊增情趣,军中的军棍可是真的要人命的。

迅速调整了心态,李素一脸正色地道:“陛下莫冤臣,臣向来遵纪守法,安分老实,怎会在军中饮酒,陛下一定是闻错了,幻觉,一切都是幻觉…”

李世民冷笑:“好,打死不承认就对了,在朕面前都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当了这些年的官,勉强也算长进了本事吧。”

李素羞惭道:“臣不敢。”

李世民哼了哼:“你胆子可大得很,世上没你不敢干的事,在朕面前就莫谦虚了。”

李素眼皮猛跳。

这话…似乎不仅仅指军中饮酒呀。

“行了,既然被朕戳穿,再装未免无趣了,有酒就拿出来,与朕分享一些,朕这次不追究你的罪便是。”

李素小心地看了看他的脸色,发现他这句话说得很真诚,不像钓鱼执法的样子,于是起身从帐内的行李中取出一个鼓鼓的皮囊,还有两只充满西域风格的银杯。

烈酒斟满,李世民不客气地取过,端杯一饮而尽,露出满足的享受表情。

“好酒!久不沾酒,今日饮来竟分外美味!”李世民赞道。

李素也陪着饮了一杯,然后老老实实坐在一旁。

君臣之间没有像在长安城酒宴时那么客套,都是各喝各的,自斟自饮,不时从羊腿上割下一片肉,往嘴里一塞。

李世民独自又饮了一杯酒,忽然笑了:“果真是个会过日子的,无论多么艰苦恶劣的地方,你总能找到最舒服的过日子的法子,大营上下谁不是枕戈待旦,心怀战事,唯独你却烤着炭火,吃着羊肉喝着酒,北国塞外几乎跟在长安没有区别吧?”

李素笑道:“臣胸无大志,一生只愿吃饱喝足,挣得方寸之地够我往下一躺,这就够了。”

李世民叹道:“明明有一身本事,偏偏是个懒散悠闲的性子,老天真是瞎了眼…若能把你这满腹本事全送给朕,朕的大唐不知能开拓多少国土,扩增多少版图,认识你近十年了,朕常常在猜测,这十年里,恐怕你的本事仍未掏完吧?”

“掏完了,掏得干干净净,一丝不剩,现在臣的腹中只有满腹酒肉,和一肚子的不合时宜。”

李世民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说得好!一肚子的不合时宜,这句话当真妙极!由此观之,你心中对朕还是颇有怨言呀。”

李素急忙道:“陛下圣裁天下事,臣怎敢有怨言。”

李世民敛了笑容,长叹道:“子正,朕知你心中忿忿,只因朕未纳你之谏言,朕非昏君,只是有时候做决定时,必须要做一个把握更大,更符合朕和诸多将帅意图的决定,有时候难免偏听则暗,走了歧路。数十万关中子弟的性命,朕比你更看重,所以朕不得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你不忍数十万关中子弟踏进鬼门关,朕更害怕自己在史书上留下昏聩糊涂的恶名,所以,你我虽理念不同,但殊途同归,用心与立意你与朕皆是同样的,大家都希望赢得这场战争,所以,子正啊,虽然朕未纳你之谏,但朕还是希望你不要有怨言。”

“臣不敢,臣明白陛下的心意。”

第八百九十六章 再次攻城

李世民亲自跑到后勤大军的营盘中来找李素,自然不是来喝酒吃肉的。

当然,能喝上酒算是意外收获。

因为攻城失败,李世民对自己的选择产生了怀疑,接着自然想到当初未纳李素的谏言,于是心生悔意,想来找李素聊聊,这才是李世民来此的主要原因。

君臣二人围炉而坐,喝酒吃肉无比惬意,大家坐得随意,说话也随意,将君臣礼法抛到了九霄云外。

狠狠啃了一口羊腿肉,李世民边吃边道:“今日攻城的结果,想必你已听说了吧?”

李素点头:“臣听说了。”

李世民咀嚼的速度渐渐放缓,说起眼前的战事,他连吃肉的心情都没了。

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李世民道:“战事不利呀,攻城的法子仍如克辽东城一样,不过你所造的震天雷在这一战里似乎并未发挥作用,朕原以为今日便能攻克安市城,没想到却失败而归,安市城仍在高句丽守将手中。”

李素也叹道:“杨万春此人,确实是个人物。”

李世民深有所感地点头:“不错,此人就算在我大唐诸多老将里也是数一数二,只恨他偏偏是敌将,不能为朕所用。”

“陛下,臣今日想了很久,猜测杨万春应该是听说了辽东城被攻破的经过,于是仓促迎战前匆匆加固了城墙,所以导致震天雷几乎失效,嗯,短时间内加固城墙的法子,要么是往城头砖石上淋糯米汁,如今正是冬天,糯米汁淋到城墙上迅速凝固结冰,于是城墙变得愈发坚固牢靠,所以震天雷在城头爆炸无法产生足够的威力将城墙炸塌。”

“第二个办法,便是在城头马道上再铺一层青石,如此便可缓冲震天雷爆炸后产生的破坏力,保住青石下的城墙万无一失。臣想来想去,今日攻城失利大抵就这两个原因吧。”

李世民大笑道:“说来也巧,牛进达恰好与你的猜测一样,不愧是你最亲近的授冠人,想法出奇的默契。”

笑了几声,李世民的脸色渐渐沉下来,眉宇间隐带忧色,叹道:“今日不仅攻城失败,而且还中了敌人的圈套,连那辛苦操练出来的投雷手也几乎全军覆没,朕的将士今日损失不小啊,接下来这座城如何能克,说实话,朕心中竟没了主意,子正可有良策克之?朕洗耳恭听。”

李素端杯饮了口酒,叹气道:“陛下没了主意,臣也没主意啊…”

李世民期待地看着他:“除了震天雷,你可有创出更犀利的火器?”

“没有。”李素果断地道。

火器这东西太逆天了,发明震天雷都算是泄了天机,不知将原本的历史轨迹拉偏到哪个不知名的方向,若再弄出新的火器,李素害怕会被雷劈。

其实李素能造出更新的火器,当年他想向李世民求娶东阳时,便曾画出地雷和百虎奔雷箭的图纸,打算以图纸为筹码向李世民求亲,后来李世民将他和东阳生生拆散,李素深恨之,那两张图纸也随着付之一炬,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能造,但不敢造。

李世民顿时满脸失望,神情抑郁地饮了一口酒,然后长长叹息。

“好吧,那么依子正之见,安市城可有良策克之?”李世民紧接着又问道。

李素挠了挠头,苦笑道:“陛下,臣还是那句话,王师克辽东城后,本就不该南下攻安市城,风险太高了,如今王师在安市城下受阻,老实说,臣也想不出好办法攻破此城。”

李世民露出失望之色,呆呆地盯着炭火,喃喃道:“莫非朕只能效隋炀帝一般,落得无功而返的结果?教朕回长安后何颜面对大唐的士子百姓,还有那些世家门阀里,不知多少人等着看朕的笑话,朕…岂能让他们如愿!”

李素见李世民愁眉不展,不由叹道:“陛下若不想草草撤兵回长安,臣这里有一谏,请陛下纳之。”

“有何谏,尽管说。”李世民打起精神道。

李素缓缓道:“果断放弃攻打安市城,只留两三万兵马牵制杨万春所部兵马,大军主力拔营北上,仍回到辽东城下,然后依臣之见,王师在安市城下分兵而击,分别向北部新城,扶余城进击,南部留下的两三万兵马与张亮所部两万水军迅速会合,牵制杨万春所部,东部则主力进军,兵临都城平壤,三路分击,总有一路能打开局面,将高句丽这局棋盘活。”

仍是老调重弹,仍是忠言逆耳,李世民皱了皱眉头,忍着没吱声儿。

李素原本还有一肚子话要说,可他察言观色,见李世民露出这般表情,满腹的忠言戛然而止,黯然叹了口气后,便再也不肯开口了。

营帐内的气氛莫名沉默下来,沉默中带着几分尴尬。

沉寂许久,李世民饮了口酒,缓缓道:“今日,朕已派牛进达领两万精骑北上,驻军新城和延津城之间的要隘之上,牛进达向朕进谏,言称北部靺鞨部落可能会借兵给高句丽,朕虽不信,却不得不防,子正说过那么多次分兵,朕已记在心里,纵然不甚赞同,但眼前攻取安市城已陷入僵局,分出两万精骑问题不大,说不定还能收到意外的惊喜,故而朕这次纳谏如流,允了牛进达所请,此举也与子正当初所谏的分兵之策暗合…”

听到李世民已答应分兵,尽管只是分出两万兵马北上防范靺鞨部落,李素还是心中一喜。

不管怎么说,至少已在北部前方布下了一道防线,大唐王师主力背后遇袭的可能性减少了许多。

见李素神情浮上欣然之色,李世民也笑了:“你看,朕也没有那么昏庸糊涂,对吧?战争看的是时与势,朕的每个决定不一定符合所有人的心意,但朕的选择一定是自认为最合时势的。”

“陛下圣明。”李素笑着送上一记马屁。

久违的马屁令李世民分外愉悦,心情也不知不觉开朗了许多。

李素却偏不给他太多高兴的时间,马上补了一句:“臣敢问陛下,如今我王师在安市城下进退不得,接下来怎么办呢?”

李世民笑容一滞,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

“放弃攻打安市城不可能。”李世民断然道,此刻他又恢复了那个杀伐果断的冷酷帝王模样:“分出两万兵马驻于要隘,我军已无后顾之忧,接下来便是一心攻打安市城了,无论如何,安市城一定要打下来!”

李素淡淡道:“然则,安市城主杨万春可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交战两日,相信陛下已领教了此人的手段,臣观此人勇谋兼备,有枭雄之资,是高句丽最难缠的敌将,如果安市城中存粮足够的话,臣觉得以杨万春的本事,至少能守半年,可是我王师却不可能攻他半年,变数太大了,而且咱们也没那么多粮草跟杨万春耗下去,他耗得起,咱们耗不起,他不怕僵局,但我们怕。”

李世民叹了口气,道:“所以,子正的意思是,放弃攻打安市城,拔营北上直取平壤?”

“是,臣的意思是先平其都城,都城若平,高丽王和泉盖苏文等全部被擒,高句丽国中必乱,政令无出,群龙无首,没有国主名分,国中各城池诸侯无法号召集结国中兵马,只能选择各自为战,陛下试想,若集结高句丽举国之兵,其势浩荡,少则十万,多则二十万,但若只是国中各诸侯召集兵马,少则一两万,多则三四万,高丽王和泉盖苏文在我们手中,他们的实力便被切割为一小块,我大唐王师正可分化打压,各个击破,所以臣以为,我军应该北上分兵,直取都城平壤。”

李世民皱着眉,没有表态,李素也不着急,只是垂着头慢慢地饮酒吃肉。

良久,李世民缓缓道:“子正所言有理,正是谋国之论,朕听进去了,但是…”

李世民停顿了一下,道:“但是,朕还想试一试,先定下十日之期吧,这十日内,我王师不计代价不择手段攻打安市城,就赌这十日内能不能攻下它,若十日仍无法攻克,朕便下旨拔营北上,依子正所言,直取都城平壤。”

李素嘴唇嚅动几下,很想说战场上战机瞬间万变,十天时间已经能发生很多不可测的变故了,然而再想想李世民刚才这番话,分明已是接纳了自己的进谏,若还是不依不饶反对,恐怕今日又会和李世民不欢而散,不欢而散是小事,怕就怕李世民索性否决了自己的进谏,横下心在安市城下跟杨万春斗个你死我活。

看李世民的表情,李素不怀疑他真会这么干,自己的谏言李世民本就答应得有些犹豫,显然从李世民的内心深处来说,他是很不愿意放弃攻打安市城的,答应十日后拔营北上,只能算是无可奈何之下的选择。

见李素欲言又止,李世民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思,于是叹了口气,道:“朕也有难处,朕举倾国之兵东征,你们臣子百姓眼里看到的,是每一场战争的胜负,是占了多少国土,杀了多少敌军,可是朕的眼里却不能仅仅只看到这些,朕还要顾忌到大唐境内士子百姓和世家门阀的心思,朕在高句丽战场上的一举一动都被天下人密切关注着,若是战事不利,大唐的世家门阀笑话的不是数十万将士,而是朕这个皇帝…”

“子正试想,若咱们将士在安市城下只攻打了一天,发现无法攻下便灰溜溜的撤兵改道而去,传到大唐后,世家门阀将会如何看朕?攻打安市城的战略记之史书,传之后世,千年以后的后人将如何看待朕?所以,朕必须要在安市城下再试一试,试试能不能攻下它,若是十日以后仍攻不下,那时再撤兵北上,朕也不会有太多的压力了,子正明白朕的意思吗?”

李素点了点头,他完全明白了。

说了这么多,其实总结起来就一句话,跑得太早了没面子。

或许是知道李素最近心中有怨言,而李世民也不可能随时随地拿帝王威严解决臣子内心的怨气问题,所以李世民今日的姿态已经算是摆得很低了,语气温和,动情晓理。

李素知道,能达到目前这个结果已经很不容易了,只是心中隐隐还有一些不太妙的预感,这种预感只是毫无来由的直觉,无法说出口,想了想只好算了。

这场战争究竟打出什么结果,胜也好,败也好,李素已觉得问心无愧了。

第二日,中军帅帐擂鼓聚将,君臣再次商议攻城事宜。

震天雷的作用在这一战里被大大削弱,那么剩下的便只是常规的攻城手段了。

自古以来攻城手段繁多,上天入地,放火,挖地道,收买内应,公然招降等等,为了拿下一座城池,从古至今可谓用尽心思,当然,其中的过程不知还要付出多少条人命为代价。

李世民召集众将,商议的也是攻城,如何用常规的办法,用最小的代价,最快的时间攻克安市城。

招降大抵已是不可能了,杨万春是高句丽国中的枭雄,这个人谁都不服,只服自己。他的用兵手段诡谲莫测,十分高明,昨日两军一场攻守下来,竟被他完全占据了上风,而且李世民丝毫不怀疑,只要杨万春不主动放弃安市城,这座城池他能守半年以上,人家既然占着上风,当然不可能招降他,说不定此刻的安市城中,杨万春正打着招降李世民的主意呢。

君臣聚在帅帐内,商议了整整一天,却仍商议不出太有效的办法。

安市城位于高句丽南部,它的四周地势平坦,不依山不靠水,四面城墙首尾相连,是个椭圆形状,城墙下有护城河围绕,而且城墙皆是坚石所造,寻常的办法很难攻破,可以说,这是一座四平八稳的城池,几乎找不出破绽。

这么一座城池,看似平凡,但久经杀阵的将军们却知道,这种城池是最令人头痛的,若是靠蛮力直接攻打,那就必须付出很大的代价,将士战损的数字可能要以十万为单位,若是用计…杨万春经营安市城多年,麾下将士皆是他这些年亲自操练出来的骁将悍卒,可谓针插不进,水泼不进,从上到下简直是一块铁板,无论从哪个方面用收买贿赂的手段都行不通。

君臣商议了整整一天,头痛也整整一天,最后李世民只能无奈地下令,明日继续攻城,还是用震天雷,没办法,综合了君臣所有的攻城法子后,想来想去还是震天雷的胜率相对高一些。

第二天清晨,安市城外唐军大营再次全营出动,兵临安市城下。与此同时,牛进达领着两万精骑出营朝北开拔。

随着战鼓隆隆擂响,第二次攻城开始。

这次仍是震天雷唱主角,上次在城墙下,唐军的两千余投雷手被出城突袭的敌军杀得几乎伤亡殆尽,这也是唐军第一次攻城最大的损失。不过好在投雷手这个兵种对技术性的要求并不高,选魁梧力大者,将投掷震天雷的流程教几遍,大抵都会了,所以这次攻城时,中军阵很快走出五千余投雷手。

李世民吃了一次亏还是长了教训,这次随着投雷手出阵的还有一万余骑兵,他们紧紧跟在投雷手方阵的后面,时刻警惕地盯着城门方向,若是杨万春故技重施,派出敌军出城击杀投雷手,唐军这一万压阵的骑兵便会以最快的速度顶上去,截断敌军的退路,将其全歼于城外。

投雷手的规模大了近一倍,投出的震天雷也是铺天盖地,这次投雷的目标又有不同,他们放弃了朝城头投掷,而是走到护城河边,朝城门投掷震天雷。

漫天黑影,仰头望去,半空中全是冒着青烟高速掠过的黑色小陶罐。

小陶罐落到城门外,爆炸声如同九天雷霆,隆隆震动天地,硝烟弥漫的城门外,仿佛整座城池都在爆炸声中微微颤抖。

相比第一天试探性的攻城,这一次唐军用尽了全力。

李世民亲口说过的十日之期不是玩笑,作为半生戎马的帝王,他也察觉到安市城下不能久耗,迟则生变,唐军的敌人不仅仅只有杨万春,而是举国臣民和军队。

帝王下旨,将领们层层传达,这次一定要将安市城攻下,为了激励将士们的士气,李世民甚至再次下旨,若破安市城,可允将士屠城五日,也就是说,城破之后的五日内,唐军上下可以在这座城池内为所欲为,奸淫妇女也好,抢掠财物也好,杀人放火也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在这个年代,屠城是对将士最好的奖赏,不仅可以靠抢掠挣钱,而且还能以杀人减压,至于满城妇女,那就更是盛情难却了。

如此丰厚的奖赏摆在面前,唐军将士的士气顿时上升到了顶点,每个人眼中冒着绿光,死死地盯着那扇被炸得不停颤栗的城门,只等着不计其数的震天雷将城门炸垮,然后大家一拥而上,冲进城内发家致富兼杀人减压。

第八百九十七章 劲敌难敌

安市城的城门显然也被杨万春加固过,但凡有经验的守城将领都清楚,城门是整座城池防线最薄弱的地方,也是最容易被敌军攻破的地方,所以城门的防守从来都是重中之重。

安市城的北城门已被震天雷轰炸了小半个时辰,眼看着它似乎在不停颤栗,可偏偏仍未倒下,仍死死地钉在城门甬道口,城门正上方的城楼上,守军无数的箭矢疯狂地朝下面射去,简易组装的抛石车不停朝城墙下倾泻着巨石沸油,仔细观察城头守军的动态,虽然来回急促跑动,但并未见丝毫乱象,每个士卒的每个举动,皆在一丝不苟地执行将领的命令。

整整一上午过去,战况仍没有任何进展,城门没有倒下,唐军这边的投雷手却阵亡近千,全是近距离投掷震天雷时被城楼上的守军用箭矢射杀,或是被抛石车投下的巨石砸死。

近午时分,李世民眯着眼冷冷地盯着远处鏖战的战况,神情冷漠地哼了哼,抬手朝北城门遥遥一指,道:“过去十架抛石车,朝城内抛火油,然后点火焚城,还有弓箭营列阵,朝城楼射箭,再传令投雷手,集中一点朝城门投雷,一定要给朕把城门炸开!”

传令将官匆匆离去,很快,中军阵内推出十架巨大的抛石车,抛石车的后面,紧跟着一个弓箭营方阵,靠近吊桥边停下,一个个巨大的陶罐安置在抛石车上,士卒狠狠一扳机括,抛石车发出刺耳的声响,腾的一声,巨大的陶罐在半空划出一道高高的抛物线,越过高耸的城楼,直接落入城内。

陶罐内满载着极易燃烧的火油,落地而碎,火油流满一地,城外弓箭营方阵内,随着将领厉声大喝,一轮轮点燃了的火箭也划过一道抛物线射入城内。

城内火势顿起,很快燃烧起来,黑色的浓烟滚滚扶摇而上,伴随着城内守军和百姓惊慌的喊叫声,有条不紊的防守节奏顿时被这一阵大火弄得一团混乱,城墙上的守军明显有些慌张了,在将领们的拳打脚踢和呵斥下,这才渐渐恢复平静。

烈火焚城,也是古往今来攻城手段之一,这种手段有些残忍,城中一旦火起,则不分将士和平民,也毫不顾忌城中的建筑物,很多人就是被大火活活烧死,同时很多难以攻克的城池随着大火而陷入混乱中,军心动摇,民心不稳,不太坚定的索性便因此而打开城门投降了。

李世民下令放火也是这个原因,大火可挫敌军士气,可动摇城中百姓民心,他的目的便是让城中混乱,唐军便可乱中取利。

看到远处城中火起,李世民和观战众将嘴角纷纷勾起一抹微笑。

战争从来没有仁慈,一旦战火烧起,百姓的生死便不在交战双方的考虑之中,双方军队求的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胜利。为了胜利,死多少百姓全无所谓,战后的文人们只会煽情地用一句“必须付出的代价”来粉饰无辜百姓的死亡。

无可否认,李世民无论被人吹嘘过多少次,多少年,他同样是无情的君主,与古往今来的君主们没什么区别,他的眼中也只装着“胜利”二字,至于百姓,尤其是敌国的百姓,他是不可能放在心上的,否则也不会下允许屠城的命令。既然不在乎了,放火焚城对他来说自然是毫无压力的,他只恨火烧得不够大,烧死的人不够多。

城中火势越来越大,李世民和众将的笑意也越来越深。

火越大,城越乱,唐军则越容易从中取利。

“下令投雷手,加快速度,给朕把城门炸开,率先破城者,朕封万户侯,赏黄金千两!”李世民语气激昂地下令,为了破开安市城,李世民着实下了血本。

命令传达下去,城墙下的唐军投雷手们愈发疯狂了,一个个冒着青烟的震天雷没命地朝城门飞去,爆炸声比刚才更加密集。

终于,城门在无休止的爆炸声中开始摇晃了,中军阵内的君臣们看得真切,不由两眼发亮,呼吸也开始急促起来。

破城即在此刻!

又过了一炷香时分,城门摇晃得愈发厉害,最后终于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巨大的城门不甘不愿地颓然倒下。

与此同时,城外将士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李世民兴奋得骑在马上直搓手,仰天大笑道:“城破矣!”

笑到最后的人,才是笑得最好看的,事实证明,李世民笑得太早了。

安市城的城门倒下后,唐军正准备冲进城内,谁知骑兵刚准备催马,城门倒下时的尘烟已散尽,城门甬道内却一片漆黑,再仔细一看,唐军惊愕地发现,冗长的城门甬道用巨石堵得严严实实,不见一丝缝隙,近十丈的甬道内全部都是巨大的石块堵在里面,按这个厚度算的话,哪怕唐军将所存的震天雷全部扔完,也不见得能炸开这十丈长的甬道。

唐军上下倒吸一口凉气,这个杨万春竟准备得如此充分,唐军攻城之前便已将城门彻底堵死,而且相信他堵死的不止这一个城门,另外东西南三面的城门想必也堵得严严实实,而且能够推断得出,这些巨大石块应该是昨日休战之时新堵上的,因为就在前天,从城门里还杀出一支敌军,将唐军的投雷手杀了个精光。

不得不佩服杨万春的才能,以及坚强的意志,这根本就是摆出了一副与城同生共死的架势,誓与唐军周旋到底。

城外中军阵内,李世民的脸色顿时变得非常难看,一脸铁青地盯着那条被堵死的甬道,魁梧的身躯微微发颤,眼中似乎要喷出火来。

耗费一上午的时间,浪费了不计其数的震天雷,当城门终于被炸破后,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一个结果。

李世民气得脑袋发晕,头部一阵阵的疼痛,是真的痛。单手扶额,李世民咬牙切齿地开始想象,想象有朝一日破了安市城,该把杨万春这家伙切成多少块,以及切成什么大小形状方消他心头之恨。

对这位高句丽名将,李世民真的感到很无力了。

只是攻打一下你的城池而已,你那么认真干什么?

城门倒下后,唐军上下一片震惊,将领们目瞪口呆看着城门,下面的士卒也有些手足无措了,一时间城外的战场上竟一片寂静,将领们忙着发呆,没了将领的命令,下面的士卒也不知道该干什么,所有人就这么愣在原地。

幸好杨万春把城门封死了,否则这个时候若是城内杀出一支兵马,对着战场发呆的唐军将士发起一次冲锋,唐军今日不大不小又要吃亏。

城门堵了,接下来怎么办呢?

李世民目光阴冷地盯着城门许久,从齿缝里冷冷迸出一句话。

“鸣金,收兵!”

士气已衰,气力已弱,继续攻城没有任何意义了,而且在城门被封死的情况下,攻破安市城的难度已无限提高了许多,绝非一朝一夕能拿下的。

毫无收获地回到大营内,李世民在帅帐中暴跳如雷,李素却在后勤大军的营帐外悠然自得地晒太阳。

大雪连下了三日,今日一早难得地放晴了,雪下得很厚,天气仍很寒冷,但放晴后的北国风光景色却委实不错。

李素让高素慧在营帐外的雪地上铺了一张毯子和一层厚厚的褥子,面前生了一堆篝火,李素便盘腿坐在篝火旁,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烤着羊肉。

李素的营帐扎得有些偏,附近来往的将士不多,从家里带出来的百名部曲将各自的营帐扎在李素营帐的四周,标准的梅花状分布前后左右,将李素的营帐拱卫在正中间,看起来非常的工整对称,赏心悦目。

前后左右全是自家部曲,李素在营帐外晒太阳烤肉很有安全感,哪怕旁边侍候他的人曾经是个女刺客。

高素慧一声不吭地跪坐在他身前,撅着身子给篝火添柴,火势在她的拨弄下越烧越旺。

“我王师刚才攻城又一次铩羽而归,这事你听说了吧?”李素阖着眼似睡非睡,仿佛梦呓般问道。

四周除了高素慧外再无旁人,李素既然开口问了,自然是在问高素慧。

高素慧神情不变,平静地道:“奴婢刚知道了。”

李素勾起嘴角笑了:“杨万春这家伙挺厉害呀,若不是敌我有别,我真应该请他喝一次酒,能把我二十多万大军拖在安市城下进退不得,可见此人本事不小,此人用兵如神,诡谲莫测,你可知他的兵法是跟谁学的?”

高素慧摇摇头:“奴婢只知道他用兵确实厉害,当年泉盖苏文篡权,杨城主公然宣称不服平壤宣调,泉盖苏文恼羞成怒,领二十万大军攻打安市城,奴婢记得那一战令泉盖苏文吃尽了苦头,别人防守城池都是关闭城门死守,而杨城主却经常派骑兵出城,主动寻找战机,半夜偷袭,火攻,设伏,收买敌将,制造敌军内斗,甚至暗杀敌军将领等等,无所不用其极,但凡能折损敌军的手段,能用上的全用了,因为杨城主也是高句丽人,对泉盖苏文率领的大军下手留了分寸,泉盖苏文这才仅仅只损失了两万多将士,不得不撤军回平壤,默许杨城主世代永镇安市城…”

李素含笑听着,心头却愈发沉重。

杨万春果然不容易对付,本来从这几日双方大军互相攻守可以看出,杨万春用兵很诡异,谁也无法预料到他的思路,每次总能出其不意,这样的敌人往往很可怕,有点疯魔的意思,说不定疯起来连自己都打。

听了高素慧的话后,李素对杨万春愈发警惕了,当二十多万唐军面对如此可怕的敌人,这个敌人身处在一个坚若磐石的城池里面,他的麾下还有十二万死心塌地的部将士卒,这么一个可怕的敌人,如何才能打败他?

李素想了很久,然后颓然地发现,他没办法。

这不是穿不穿越的问题,古人的智慧和才能不一定比千年后的人低,后人唯一的优势便是制造火器,然而事实证明了李素曾经说过的话,战争靠的是人,不是武器,再厉害的武器,敌人终归会想到对付它的办法,只有人的智慧才是无穷无尽且防不胜防的。

所以曾经无往而不利的震天雷在杨万春面前毫无用处,杨万春是个聪明人,从他听说震天雷的威力后开始,想必便一直在琢磨如何对付它,这个聪明人很快想出了办法,事实证明他的办法很有用。

这个聪明的可怕的敌人,他的弱点在哪里呢?李素无数次想过,如果自己是一军统帅,要与这么一个可怕的敌人交战,如何才能找到他的弱点,然后打败他。

很可惜,李素思考了很久,还是没能想出办法,这个杨万春似乎没有弱点,除非李素能混进安市城内,与杨万春交个朋友,然后每天与他同吃同住,只有近在咫尺才能慢慢了解一个人的优点缺点是什么,如今两军交战,城内城外信息情报不畅,对敌人的性格和意图完全只能靠猜测,大家离得这么远,李素不可能找出杨万春的弱点。

发了一阵呆,李素的目光一瞥,看到了一声不吭的高素慧。

“你曾说过,你是杨万春训练出来的刺客?”李素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目光上下打量。

高素慧有些不自在地用手理了理略见凌乱的发鬓,然后点头道:“是,杨城主收养了奴婢,训练奴婢多年。”

李素目光露出戏谑的意味,妹纸演技不错,这时候还坚定地咬死了杨万春,非要跟他扯上关系,浑然不知李素早将她看透了。

飙演技嘛,李素不介意陪她搭个对手戏。

“除了训练刺杀之术外,平日里杨万春对你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