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轰作响的整齐脚步声仿佛每一步都踩在人们的心坎上,离城墙越近,越能感受到这两千余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浓浓杀气,令人窒息的压抑气息徒然在城墙四周弥漫开来。

李世民等人脸上渐渐露出了一丝笑意。

都知道震天雷是利器,不是神器,它的作用终归是有限的,它不是万能的。但无可否认的是,它仍是这个年代攻城战和平原遭遇战里最犀利的武器,敌无我有,这样的优势注定了敌我之间的不公平,大唐的君臣十分享受这种不公平。

在没有出现更厉害的火器之前,震天雷便是无敌的存在,有了它,战争胜利的天平将会无限向己方倾斜。

看到两千余投雷兵离城墙越来越近,李世民等众将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深。

守将再有本事,在绝对的实力面前终究还是不堪一击,只剩下被碾压的命运。大唐君臣们期待接下来即将出现的画面,那一定是赏心悦目的。

两千投雷兵已走进了弓箭的射程之内,城墙上一声厉吼,无数箭矢铺天盖地朝他们狂泄而下。然而城下两千人早有防备,他们全都穿着半寸厚的板甲,将全身所有要害都遮得严严实实,漫天的箭矢射在他们身上,却只听见叮叮当当的响声,然后全部落在地上,并未给这两千多人造成任何伤害。

城墙上的守军出现短暂的寂静,随即,更加疯狂激烈的箭矢朝城下射去。然而,终究没有起到太大的作用,城下两千余人仿佛是两千多个直立行走的铁皮罐子,无论多么尖锐的箭矢射在他们身上,也无法造成任何伤害。

无效的箭矢攻击之后,城墙上守军的情绪有些慌乱了,甚至能够看到城头的将领在对士卒们拳打脚踢,或者用刀鞘狠狠抽着士卒们的身躯,妄图重新振奋军心。

很快,两千余投雷手已走到城墙下方,每个人不慌不忙地从背囊里抽出一个黑乎乎的小陶罐,引线凑近火把,嗤的一声,引线点燃,投雷手将其奋力地朝城墙上一扔…

轰轰!

两千余颗震天雷在城头炸开,伴随着守军将士们凄厉的惨叫,城头乱成了一片。

投雷手们毫不所动,无视城头上一片修罗地狱般的惨烈景象,仍旧从背囊里掏出第二颗震天雷,点燃,投掷,爆炸…

城外中军阵内,看着一颗颗震天雷遍地开花,瞬间制造出无数伤亡,李世民和众将笑开了花,大家的心情非常愉悦,他们甚至隐隐有种预感,这块难啃的骨头其实并不难啃,之前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工具敲开这块骨头表面的硬质,只要敲开了它,便能吸到里面美味的髓汁…

“哈哈,子正还是太谦虚了,说什么震天雷此物并非万能,依朕看来简直攻无不克,就算不是万能,亦不远矣,诸卿且看,一个时辰内,我王师可克安市城!”李世民骑在马上,扬起马鞭指着城头大声笑道。

众将纷纷笑着附和,赞叹。

人群中唯独程咬金和牛进达二人表情平静,二人默默对视一眼,发现彼此眼中透露出同样的忧虑。

李素昨夜与他们长谈之后,二人对攻克安市城的态度不像别人那么乐观了,他们清楚,眼下的优势并不一定能保持太久,作为震天雷的发明者,李素对震天雷的了解自然比别人深了许多,若连他都不看好震天雷在攻克安市城一战中的作用,那么就真的悬了,如今军中君臣将所有的希望全放在震天雷上,眼下只是略占了上风便喜形于色,接下来若有变故的话,对君臣的打击将会很沉重…

两千余投雷手此刻却是占尽了上风,一轮轮震天雷扔上城头,一声声震动天地的爆炸声,炸得守军将士不敢冒头,城墙下的投雷手们记不清投掷了多少次震天雷,他们已投得双臂有些酸乏了。

奇怪的是,直到此刻,将士们投掷震天雷的数量与上次投掷在辽东城的大致相当,然而,辽东城的城墙被这么多震天雷肆虐之后,早已炸塌了一大段,哪怕用人命去填都无济于事,可是安市城的城头却纹丝不动,城墙没有任何被炸塌的迹象,除了箭垛和外墙有些石屑剥落飞溅之外,城墙的整体却是大致无恙。

首先注意到这个现象的是城墙下的两千余名投雷手,上次攻打辽东城的也是他们,两次攻城,投掷的震天雷的数量大家心中大致有数,同样的数量,辽东城的城墙已被炸塌,而安市城却安然无恙,这便透着几分诡异了。

中军阵尚未鸣金,投雷手们只能继续忍着双臂的酸乏继续投掷,大家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发现彼此的目光里都透着困惑和不解,于是大家终于确定了,这不是自己的错觉,安市城的城墙与辽东城的城墙果然不一样,震天雷对守军造成了一定的伤亡,但是对城墙造成的毁坏并不大。

没过多久,骑马静立于中军阵前的李世民和诸将也注意到了这个现象,众人欣喜的笑容渐渐凝固,转而化作一片惊讶,接着便是凝重。

扬起马鞭指向城头,李世民的声音有些阴沉:“此何以故?城墙为何安然无恙?”

没人能回答,唯一能回答这个问题的人是李素,李素早已躲得远远的,此刻正在后勤大军里围着炭火烤羊腿,享受得一塌糊涂。

李世民也没指望众将能回答这个问题,拧着眉头注视城墙半晌,忽然道:“从投掷第一颗震天雷开始,多久了?”

这是一道送分题,下面马上有人回答道:“小半个时辰了。”

李世民定定注视远方,心徒然一沉。

小半个时辰,无数震天雷倾泻在城头,却连一丝裂缝都没炸开,这很不合常理,唯一的解释便是…早在开战之前,杨万春便下令加固了城墙。

算算攻破辽东城的日子,再从辽东城到安市城的距离,以及辽东城破后逃出去的零星溃兵,李世民仿佛明白了许多。

面色阴沉的李世民冷冷道:“换个战术,两千投雷手集结起来,选定城墙上的某一点投掷,伐其一面不如攻其一点,让将士们再试试。”

很快便有传令将官朝战场中心飞奔而去。

投雷手们的背囊已空了一大半,而且两千余人委实也已经太乏累了,双臂如同灌了铅似的又酸又痛,但李世民的将令还是必须要执行的。

两千余人打起精神,选定了城墙上的某一点,然后,震天雷如狂风暴雨般倾泻。

一阵轰隆隆的爆炸声过后,城墙仍旧没有异样,甚至连城墙上的惨叫声也几乎听不到了,守军似乎有了应对震天雷的方法,不知在什么地方躲了起来。

李世民和众将的脸色愈发阴沉了,心中浮起了几分惶然。

若连最厉害的震天雷也发挥不了作用,这座固若金汤般的安市城如何攻克?这座城池若不能攻克,所谓东征之战恐怕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后果太严重,李世民心中愈发焦急。

城墙下的投雷手扔着震天雷的时候,安市城的东面城门突然打开,吊桥也飞快放下,一支全副武装浑身披挂的骑兵队伍从城门内冲杀出来,这支骑兵冲出城门的速度太快,快到东面唐军的将领刚挥舞令旗下令抗击,骑兵便已冲出了吊桥,朝城外的唐军发起了冲锋。

东面本是佯攻,李世民并未在东面布置太多兵力,更何况这支骑兵又是骤然而出,事发突然,根本来不及应对,骑兵已冲破了东面唐军的盾牌防线,一支支长矛长戟挥舞着朝防线后面的弓箭阵和长矛阵杀去。

吵嚷的声音惊动了北面的中军阵,李世民见东面城外烟尘滚滚,不由一惊,再看到那支从城门内冲出来的高句丽骑兵已冲破了东面的防线,如同砍瓜切菜一般将唐军将士们屠戮,来回两次冲锋后,东面唐军的阵型已乱。

君臣远远看着,不由惊愕互视。

城池被围得铁桶一般,震天雷无情地朝城头倾泻,这等劣势之下,杨万春居然还敢派出骑兵出城反击,此人统帅谋略之才委实不凡。

出城的骑兵约有五千人左右,五千敌军在二十多万唐军眼里自然算不得什么,如尘埃一般伸手即可掸去,然而猝不及防之下,五千骑兵却给东面的唐军造成了不小的伤亡,没等李世民下令调兵驰援,敌军已冲破了唐军的第二道盾牌防线,就在所有人以为骑兵马上要将东面唐军全部击溃之时,敌军却出乎意料地同时拨转马头,朝北面李世民所在的中军阵冲杀而去。

这个举动委实令人无比意外,骑兵仿佛毫不讲道理,攻击方向也非常善变,毫无逻辑可循,明明即将要破了东面防线,却在紧要关头时立马放弃,转而向北面中军主力发起突袭。

看着五千骑兵列成锥型攻击阵型朝中军发起冲锋,李世民惊愕过后不由冷笑。

“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当朕的将士是纸糊的不成?杨万春,想取朕的大好头颅,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应付这种突然变故,李世民甚至都不用亲口部署,旁边的李绩马上便下了军令。

“传令前锋骑营出阵,左中右三面正面迎上,中路迎敌,左右两路侧翼迂回包抄,将这股顽敌全部歼灭于城外!”李绩暴烈大喝道。

前锋骑营策马出阵,左中右三路合起来竟有三万余骑,每路一万多人,伴随着隆隆的战鼓声,潮水般朝敌军正面压过去。

两军距离越来越近,从五六里到两三里,双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接近,眼看两军如同飞逝的两颗流星般即将发生碰撞时,又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敌军人群中忽然发出一声听不懂的厉喝声,接着五千敌军动作整齐划一地猛然一提缰绳,在高速冲锋时硬生生转了个方向,全军阵型未乱,却拐了个急弯,须臾间改变了进攻方向,中军阵内的君臣睁大眼睛正在惊愕之时,李世民忽然脸色大变,厉声吼道:“他们真正的目标是投雷手!快,骑营压过去!”

不得不佩服杨万春,用兵诡谲,神鬼莫测,直到最后一刻才亮出他的真正意图。

对安市城威胁最大的是投雷手,这支五千人的骑兵出城,真正的目标其实是投雷手,所谓冲击东面唐军,转而冲击北面中军阵,这些都是迷惑人的假象,杨万春真正的目的是最大限度地干掉这两千多投雷手。

李世民脸色铁青,面庞充满了羞恼和愤怒。这种被人戏耍欺骗的羞辱感,不知有多少年未曾经历过了。

“骑营包抄上去,将他们围住,朕要全歼此敌,一个都不许逃!”李世民咬着牙森然道。

命令下达,然而战场上的情势不容乐观,五千敌军突然改变进攻方向和目标,着实令追击包抄的唐军骑营有些猝不及防,敌军有准备有预谋的硬生生改变方向,但唐军却无法做到仓促间改变方向,身下的战马正在高速飞驰,这个时候改变方向是很吃力的,难度很高。

随着传令将官的令旗不停挥舞,唐军骑营不得不使劲拨转马头,然而还是慢了一步,原地硬生生绕了个大圈后才列好阵型,朝敌军追击而去,此时敌军已与唐军拉开了距离,直奔城墙下的投雷手而去。

一支支长矛长戟在寒风中闪耀着锐光,列阵整齐的敌军离投雷手只有两里之遥,这时城墙下的两千余投雷手也反应过来,顿觉不妙,于是将领下令原地掉转方向,无数震天雷被点燃后使劲朝敌军骑兵扔去。

随着轰隆隆的爆炸声响,阵列前方飞驰中的近千名敌军恰好在无数震天雷爆炸的中心,山崩地裂般的爆炸过后,千名敌军人仰马翻,凄厉的惨叫声中轰然倒地。

然而,震天雷的爆炸速度终究比不上战马的飞驰速度,千名敌军伤亡,后面的四千敌军仍奋不顾身朝投雷手们冲来。

投雷手仅仅只来得及投掷一轮震天雷,敌军骑兵便已冲到了他们面前。

仍未减速的战马疾驰而来,长矛长戟如林平举,眨眼即至,一连串噗噗闷哼,有的投雷手被战马撞飞,有的则被长矛从身体侧面穿刺而过,一轮冲锋后,投雷手已伤亡近半。

唐军骑营仍隔着老远气急败坏地催马,敌军骑兵却已拨转马头,催马开始第二轮冲刺,幸存的投雷手见势不妙,纷纷朝中军阵方向溃逃,然而两条腿终究跑不过四条腿,须臾之间便被敌军骑兵追上,然后便是无情的第二轮屠戮。

当敌军完成了第二轮冲刺后,唐军骑营才匆匆赶到,没来得及摆开阵势,却听敌军将领一声厉喝,所有人再次掉转方向,这时北面城墙外的吊桥突然放下,恰好在敌军即将赶到护城河边时,吊桥已完全横放在护城河上,恰到好处地将敌军剩余的骑兵接住,紧接着城门打开,敌军从容入城,而当唐军骑营随后赶至时,迎接他们的却是城头上一阵急骤的箭雨,将唐军生生阻断在吊桥外…

整个过程说来话长,实际上从五千敌军出城到完成对投雷手的歼灭,大抵只用了不到两刻时辰。

北面城墙外的吊桥再次收起,吊桥外躺满一地的投雷手,有的已阵亡,有的重伤,还有许多唐军骑营将士的尸首,都是在追击的过程中被敌军所杀,或是被城头上的箭矢所射杀。

李世民全程看在眼中,身躯气得瑟瑟发抖,脸色铁青双拳攥紧,像一只关在笼子里有力无处可使的怒狮。

第八百九十四章 分兵驻隘

交战两次,各有胜负。

昨日程咬金所部前锋骑兵在城外中了杨万春的伏击,本是一场惊险之极的危难,幸好程咬金是有经验的老将,遇袭后临危不乱,从容调度,这才挽回败局,反败为胜,杨万春在程咬金手下不大不小吃了点亏,安市城守军以阵亡七千余人的代价,狠狠交了一次学费。

今日攻城,原本唐军占尽优势,谁知城中忽然杀出五千敌军,一通诡谲莫测的冲杀过后,两千余投雷手几乎伤亡殆尽,而敌军却只付出了一千余人的代价,这一次轮到唐军给杨万春交了一次学费。

发生了这么一桩变故,攻城自然停止了,唐军将士们开始收集城墙下的袍泽尸首,沉默无言地抬回中军。

李世民快气炸了,攻城第一战竟然打出这么个结果,明明手握震天雷利器,却被突然杀出城外的敌军钻了个空子,将他的两千余投雷手杀了个精光,看着一具具尸首从自己面前缓缓抬过,李世民只觉得胸腔中一股逆血上涌,在胸中翻滚不休。

“杨万春,朕誓将你碎剐之!”李世民咬着牙狠狠地道。

不得不承认,攻城第一战唐军败了,莫名其妙吃了个大亏,君臣脸色难看,愤懑难平,恨不得马上攻破城池,来个屠城十日,里面无论守军还是平民,全部杀个干净。

不过无论君臣心中如何痛恨杨万春,有一个事实却是必须要承认的,那就是杨万春这个人果然是高句丽国中的不世枭雄,经营安市城十多年,竟将这座城池经营得铁桶一般,无论是城墙的坚固还是麾下部将的作战素质,都可以称得上是当世精锐,而杨万春此人之帅才,就算拿到大唐朝堂里,也是数一数二的骁勇多谋之将,足可独当一面。

鸣金收兵,经过大半天的攻城,将士们已疲累不堪,大军有秩序地缓缓往大营内走去,李世民与众将走在中间。

“这个杨万春…可恨他竟不是我大唐臣子,可惜了!”李世民骑在马上喃喃自语,亲身经历过杨万春的厉害后,情绪平复下来的李世民心中渐生惜才之心,若是有可能的话,活擒此人诱使其归降,那该多好…

可惜,李世民深知杨万春这种人的性格,他是不可能归降的,当初泉盖苏文篡位,杨万春都敢公然反对他,更何况李世民这个异国的皇帝,杨万春这种人桀骜不驯,自负甚高,麾下的十二万精兵便是他的底气,这种人全天下谁都不服,在他眼里,谁都不配当皇帝,除了他自己。

这样的人就算真的归降大唐,试问李世民敢用他吗?

大军回营,君臣入帅帐。

今日小败,大家的心情都不太好,李世民阴沉着一张脸,满腹怒火不知如何发泄,帅帐内的人不少,但今日之战全是李世民亲自指挥的,与诸将无关,李世民纵想找个人撒气,也没有理由撒在诸将身上。

“传令大军今日休整准备,明日再攻城!”李世民第一句话便下了这道命令。

帐内诸将不由皱了皱眉。

这道命令下得有点不合适,就算不提敌军骑兵出城一事,单只说攻城之战,从今日攻城的实际效果来看,显然是比较失败的,尤其是被唐军视为利器的震天雷发挥的效果也极其有限,这种情势下,君臣更应该暂时休整,然后反省教训,总结经验,重新商议出新的攻城方法后再图一战,这才是正确的选择。

“陛下,明日继续攻城,臣以为不妥。”李绩当先站出来反对。

李世民神情冷漠地道:“有何不妥?”

“今日我王师攻城显然并无效果,如此咱们应该重新商议制定新的攻城之法,若明日仍按照今日的方法攻城,臣以为结果不会有任何改变,反而白白牺牲了咱们的将士…”

李世民叹了口气,道:“懋功所言,朕何尝不知,可是如今咱们在高句丽的国境内,早一日攻下安市城,整个大局方能盘活,安市城晚一日被攻克,咱们便多了一分危机,莫忘了高句丽的大莫支离泉盖苏文虎视眈眈,或许此时他正在调兵遣将,安市城若迟迟不克,我王师恐有腹背受敌之大祸…”

程咬金和牛进达闻言不由暗暗点头。

很好,至少陛下也看出了东征大军暗藏的危机,大唐军队要对付的不仅仅是杨万春一人,而是整个高句丽国家。

道理大家都懂,可是终究是两头难以取舍,冒进攻城没有效果,只能平添伤亡,休整自省又浪费不起时间,不知不觉间,唐军王师竟陷入进退两难之境。

神色阴沉地敲了敲矮桌,李世民皱眉道:“今日攻城诸多诡异之处,按理说,震天雷应是无坚不摧,为何将士们朝城头扔了无数轮,城墙却仍无坍塌的迹象?就算杨万春知道辽东城是被震天雷这种利器攻下来的,于是赶工加固城墙,可他是如何加固的?加固城墙可是一项旷日持久的大工程,我军从辽东城开拔至安市城只有短短数日,这么短的时间里,杨万春是如何将城墙加固到这般坚固的?此事朕甚为不解,诸卿谁能教朕?”

帅帐内一片沉默,众将面面相觑。

李世民想不通的问题,其实他们也想不通,震天雷的厉害他们亲眼见识过很多次了,按道理今日这般狂轰滥炸之下,城墙早该坍塌了才是,为何却偏偏纹丝不动,连一丝裂缝都未炸开?这就实在不合常理了。

静谧的帅帐内,君臣久久沉默,皆在拧眉沉思。

忽然,帅帐的角落传来一道迟疑的声音。

“禀父皇,儿臣觉得…是不是震天雷的制造过程出了问题?”

众人愕然扭头望去,却见魏王李泰一脸憨厚地站在角落,人畜无害地笑着。

李世民挑了挑眉,露出一丝微笑:“青雀莫非知其原因?”

李泰笑了笑,向前走了两步,然后道:“儿臣以为,安市城和辽东城没有区别,城墙都是一样的城墙,震天雷能炸塌辽东城,却炸不塌安市城,那么只有一个原因,震天雷可能出了问题…”

李世民皱起眉:“仔细说说。”

李泰憨厚地笑道:“震天雷此物,委实为我大唐立下不少功劳,此物本由火器局所造,具体的制造过程儿臣并不清楚,真正清楚的人只有那么几个,换个说法,也就是说,造出的震天雷究竟是良品还是残次品,只有那几个人知道,若是火器局为了赶工,制造此物时缺斤短两,那么震天雷用起来威力自然不一样,有的威力巨大,有的嘛,大抵便如今日一般稀松,儿臣以为,此事若要求得甚解,当从源头查起,不如请父皇下旨,仔细查验军中剩余的震天雷,随意选择几个拆开来看看,看里面是否有蹊跷…”

一番话说完,李世民尚无表示,帐内程咬金和牛进达,李绩三人却皱起了眉。

别人或许觉得这番话是就事论事,可这三人与李素关系深厚,立马便听出李泰这是在针对李素。众所周知,李素是火器局监正,这个官职直到现在都没有被李世民收回去,因为火药秘方的独特性,火器局不管换多少批人,李素这个监正是绝对不会被换掉的,除非有一天李世民想弄死他。

李泰刚才这一番话表面上说的是震天雷,实则却将矛头指向了李素,无论李素在火器局里多么的消极怠工,多么懒散不问公事,可火器局造出来的每一个震天雷都与李素脱不了干系,如果最后证实确是因为震天雷的制造问题而导致攻城失败,可以肯定李世民必然会发火,而李素便是第一个倒霉的人,谁叫他是火器局的一把手呢。

简单一番话,其中恶意满满,听出话里意思的李绩三人目露寒光瞥了李泰一眼。

朝堂争斗他们从来不参与,也绝不干涉,但是军中不一样,作为身经百战的沙场老将,最见不得有人在大敌当前还只顾着内耗内斗,丝毫不顾大局的人,尤其是这个人还是皇子,差一点就当上太子的人,所以李泰这番话说完后,李绩三人对李泰的不满顿时升到了极点,程咬金脾气暴躁,当时便眉毛一挑,若不是李绩和牛进达一左一右死死拽着他的袖子,恐怕程咬金现在就要发飙了。

至于李世民的反应…

李绩三人马上望向他,却见李世民面色平静,无悲无喜,半阖着眼睛仿佛在仔细品味咀嚼李泰刚才那番话的意思。而李泰这番话里针对李素的部分,也不知李世民看出来没有,总之却是没有任何反应。

良久,李世民睁开眼,微微一笑:“青雀所言,不无道理,挑几个震天雷出来查验一番也是应有之义,此事便交给…嗯,交给常涂吧,让常涂去查一查。”

帅帐外,常涂领命离去。

李世民微笑的表情未变,却飞快扫了李泰一眼。

众将人群里,牛进达忽然站出来道:“陛下,臣以为问题应与震天雷无关,而是两城的城墙不一样,若杨万春已知道辽东城被攻克的过程,必然会选择加固城墙…”

李泰笑着插言道:“牛大总管,刚才咱们说过了,短短数日之内,根本不可能将城墙加固,杨万春固有天纵之才,也不可能将城墙加固得坚若磐石。”

牛进达没理他,而是看着李世民道:“陛下,臣刚才思量许久,大概明白杨万春是如何在短短数日间加固城墙了。”

李世民笑道:“哦?朕愿闻其详。”

“很简单,在城头的马道上加铺整块的青石。大家都知道,震天雷之所以为攻城利器,主要是它爆炸之后能碎石裂土,从而导致城墙坍塌,城头的走马道皆由青石厚砖铺就,若是在青石厚砖的上面再铺上一层厚厚的青石,那么震天雷爆炸后,毁坏的只是表面加铺的这层青石,有了这道缓冲,下面原有的青石厚砖便不会受太大的影响,而加铺青石也是臣能想到的最快加固城墙的办法,安市城中有十二万守军,还有近万户百姓,若将他们动员起来,短短数日铺满整个城头走马道并非难事,杨万春仓促应战之前,也只有这一种选择。”

原本萦绕众人心中的疑问,随着牛进达的缓缓述说后,众人皆两眼一亮,先前的疑问顿时云开雾散。

是了,也只有这个理由能解释为何今日震天雷没能将城墙炸塌,因为杨万春将它临时加固了,而且临时铺垫的青石还有一个好处,当休战的空隙时,可以将毁坏的青石轻易地撤换下来,换上新的青石上去,如此一来,震天雷扔得再多,城墙也不可能垮掉。

李世民沉思许久,点点头:“牛卿所言有理,应该是这个道理了…嗯,倒是个麻烦,若震天雷无法起到作用,要攻克这座城恐怕很难…”

说着李世民脸色阴沉下来,目光阴郁地注视着面前硕大的地图上。

现在李世民越来越感到,攻下安市城似乎很难了,杨万春这位敌将的厉害超出了大唐君臣的想象,这是一块难啃的骨头,就算不计一切代价把它啃下来,恐怕也会崩掉几颗牙,那时如何面对杨万春以外的高句丽强敌,杨万春固然厉害,平壤城里那位泉盖苏文也不是吃素的…

此刻李世民感觉有些焦头烂额了,他突然发现自己走错了一步,当初攻下辽东城后,定下的战略不应该南下攻打安市城,而是应该挥军直取都城平壤,或者,如李素所谏一般,分兵三路而击,将战果最大化…

李世民不由叹了口气,当初因为此事,与李素闹得颇不愉快,事到如今,李世民无法证明李素的话是正确的,但他隐隐发觉,自己的选择是错误的。

现在怎么办?攻城已经开始,将士们的伤亡已经造成,若下令放弃攻克安市城,大军转头再往平壤进击未免太不现实,且先不说会耽误多少军机,堂堂天可汗陛下指挥打仗朝令夕改毫无章法,说出去会被天下人笑死,杨万春指不定多么得意洋洋呢,这口恶气李世民吞不下去…

犹疑之时,牛进达忽然道:“陛下,臣还有一谏。”

李世民回过神,道:“牛卿且说。”

牛进达停顿片刻,道:“臣请陛下调拨两万精骑,由臣领兵向北,驻于新城,延津两城一带。”

李世民吃了一惊:“牛卿此举为何?”

牛进达缓缓道:“为了阻断高句丽与靺鞨部的联系,也为了防范北方靺鞨部落南下夹击我王师。”

李世民与帐内将帅皆震惊地看着他,良久,李世民皱起了眉:“牛卿的意思是,靺鞨部会同高句丽结成联盟?”

“臣以为,确有可能。”

李世民嗤笑:“牛卿莫开玩笑,靺鞨部吃了豹子胆了,敢与朕的大唐作对,东征之前朕已发过亲旨给靺鞨部首领,严令他们不得参与此战,靺鞨部敢与高句丽结成联盟,他们不要命了么?”

牛进达定定注视着李世民,缓缓道:“陛下,若为利故,至亲亦可叛,何况异族番邦?陛下何以如此相信他们?”

李世民笑容一滞。

牛进达暗暗叹气。

李世民不蠢,事实上当年起兵反隋之时,李世民智勇皆俱,运筹帷幄,那时的他,是意气风发的,因为他独特的人格魅力,才会有那么多人心甘情愿背了旧主投靠他,比如程咬金,牛进达,李绩,尉迟恭,秦琼等等,哪怕他要干弑兄杀弟逼父这等大逆之事,这些旧部也毫不犹豫跟随他,忠心耿耿地将他送上皇位,一个能让这么多名臣老将甘心追随的帝王,可以肯定绝不是个蠢货。

然而这些年大唐过得太顺了,打了太多的顺风仗,大唐的军队几乎从无败绩,百战百胜,打多了顺风仗便造成了这个结果,帝王的心气渐高,心态也慢慢有了变化,如今这个时期的李世民已经有些骄纵自负,目中再无天下英雄了。

所以,李世民自负地觉得靺鞨部落不敢反唐,靺鞨部落的首领在他面前唯唯诺诺卑躬屈膝,充分满足了他天可汗的虚荣感,这样一个看似软骨头的蛮夷部落,怎么可能反叛他?

骄纵自负的后果,有时候比愚笨更严重,可惜李世民并不自知。

牛进达神情凝重地道:“陛下,分出两万兵马,断绝一个可能发生的祸患,请陛下纳臣之谏。”

李世民神情犹豫,陷入思索中。

旁边的李绩,程咬金等人见状,同时站了出来。

“陛下,臣附议牛进达之谏,分出两万精骑,驻于新城,延津之间的要道上,不仅可挡高句丽和靺鞨援兵,而且还可牵制高句丽北部兵马,免于我军腹背受敌之境。”

见帐内老将们众口一词,李世民点点头,缓缓道:“牛卿所言有理,朕便纳牛卿之谏吧,予尔两万精骑,明日启程开赴新城,延津两城,驻扎于斯,将斥候放出百里之外,严密监视北方靺鞨部落一举一动,若靺鞨部果真借兵南下,牛卿可率部击之。”

牛进达大喜,急忙行礼领命。

第八百九十五章 渐生悔意

众将散去,李世民独自坐在帅帐内,盯着面前的地图发呆。

没过多久,常涂躬着身子悄悄走进帅帐,轻唤声惊醒了沉思中的李世民。

“陛下,奴婢适才去了一趟后方的军器监,抽查了十个震天雷,将它们拆开仔细查验,其中有两个受潮严重,多半是路途运输而致,其余的皆完好,其中的装药量基本一致,没有短少的迹象,奴婢又当场点爆了两个,其威力与辽东城大致相当,所以奴婢认为,攻城受阻并非震天雷的原因,东征之前火器局所伏的眼线也向奴婢禀报过,火器局内并无异象。”

李世民点点头:“看来牛进达所言不错,确实是杨万春加固了城墙,而非震天雷的原因,朕差点错怪了李素…”

常涂见李世民面色有些阴沉,也不多话,非常识趣地退下。

常涂退下后,李世民的心情愈发阴郁了,对李泰更是失望到极点,原以为这次带他出征,他能痛改前非,谁知在这等灭国之战的紧要关头他仍不忘耍弄小聪明,李世民曾经对他无比宠溺喜爱,然而一旦失望了,头脑便冷静下来,用冷静的目光再看这位曾经喜爱的皇子,顿觉他浑身上下处处是毛病,于是越看越失望。

将李泰这个人抛之脑后,李世民的目光再次回到地图上。

地图上画满了各种线条,代表着敌我兵力态势,线条犬牙交错,复杂难明,一如现在唐军的处境。

当李世民的目光盯在安市城的位置上时,脸色不由阴沉了许多。

攻克这座城池比他意料中的困难多了,别人常说骄纵自负的人往往看不到自己的骄纵自负,总觉得自己的任何决定都是正确的,可李世民这一次却分明感到自己错了,攻打安市城显然不是正确的选择,从渡辽河之战,到攻破辽东城,这期间有很多次机会让李世民可以重新选择,重新走回正确的道路上,仅仅李素的进谏就不下五次,可李世民却全都巧妙地避过了,一往无前地做出了最错误的决定。

前途很黯淡,此刻的李世民甚至有了几分茫然失措的感觉,他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不知道安市城将会拖住自己的脚步多久,更不知道后面还有怎样的凶险等着他。

脑海里再次浮现李素那张惫懒的脸庞,李世民嘴角绽出一丝不自觉的笑意。

很奇怪的一个人,这个年代讲究“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别人都是拼命的学本事,然后投效朝廷,说是爱国心也好,名利心也好,至少普世的价值观是都希望能当官封爵,偏偏李素却是个例外。

明明有着一身莫名其妙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本事,却打死也不肯入朝为官,还是李世民这个皇帝宽宏大量不跟小孩子计较,死皮赖脸似的给他封官封爵,这才将心不甘情不愿的李素拉进了朝堂,为帝王所用。

有了官爵的李素也从不肯老老实实做事应差,火器局的监正当得跟孩童过家家似的,大部分时间在睡觉偷懒,偶尔觉得心里有点愧疚了,才装模作样出来应付一下差事,后来调入尚书省任都事也是,三天两头跟房玄龄请病假,回家就是睡觉吃饭,这种比隐士还隐士的惫懒性子,令李世民无数次气得牙痒痒。

后来李世民渐渐想通了,或许,这是李素明哲保身的一种方式吧,懒散只是表象,他真正的意图是想告诉李世民,他是个没有野心的人,不会对社稷和皇权产生任何威胁。

真的是个很聪明的人,一身本事是其次,主要是他比谁都活得明白,他知道只有帝王不猜忌他,他才能平平安安活到寿终正寝,否则,无论做到多大的官,封多高的爵,终究只是一场镜花水月,转眼成空。所以他懂得躲避是非,懂得藏拙敛芒,这样的心境,许多活到快进棺材的老家伙都做不到。

想起李素,李世民眼中闪过一丝愧色。

李素的见识无疑是很客观的,而且从李世民认识他到现在,李素对任何事的判断几乎没有错过,以往在长安时李世民能够纳谏如流,可是从东征开始,李素数次进谏都被他否决了,军国大事,否便否了,君臣之间闹点不愉快是常有的事,当年李世民和魏征之间闹的矛盾比现在更严重,魏征的固执和古板令李世民无数次生出杀机,直欲除之而后快。

这次东征之战里,李素的数次进谏李世民都没有采纳,这家伙也是傲气,心里不痛快了索性躲得远远的,根本不在他眼前晃悠了,不声不响躲到后方的后勤大军里,眼不见心不烦,前方打生打死,他却仍旧过着悠闲逍遥的小日子。

今日攻城失败后,李世民又想起了李素,事实给了李世民一记耳光,他隐隐觉得李素当初提的谏言是正确的,只是当时自己如同着了魔似的,一心只想拔掉安市城这根眼中钉,结果天不如人意,终究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思绪越飘越远,李世民忽然没有继续看地图的心思了,于是站起身,朝帅帐外走去。

李素躺在自己的营帐内,摸着刚吃饱的肚子,打了一个冗长的酒嗝儿,仰头睁眼发呆,像条死鱼。

过安逸日子就是这个模样,吃完就睡,睡醒就吃,在吃和睡的间隙发发呆,思考一下人生怎么活才能活得更安逸,也不算无聊。

李素现在在发呆,他思考的不是人生,而是许明珠。

掰着日子算算,许明珠快临盆了吧?也不知危不危险,这个年代医疗落后,女人生孩子如同过鬼门关,这个时候的她,一定很希望丈夫陪在她身边,可李素却在遥远的北方,陪皇帝打一场胜算越来越小的仗。

伸出手指,李素默默在半空虚划,他在算日子,从出征时许明珠怀孕的月份,再算算出征后路上行军花费的时间,左算右算,李素惊喜地发现,如果许明珠不像哪吒的老娘似的怀孕三年,那么此时许明珠已经生了,报信的人如今已在路上,只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一定粉粉嫩嫩的,眉眼像她,嘴鼻像自己…

“要不要当个逃兵呢?”李素喃喃自语。

想个法子装病,装得逼真一点,奄奄一息只有一口气吊命的那种,这种病必须回到后方休养,最好回到长安,至于眼前的战争,李素实在心累,不想掺和了,英明神武的天可汗在这场战争里表现得像一只又蠢又倔的驴,眼睁睁看着这场战争的胜算越来越小,李素实在没心情在这场即将失败的战争里扮演任何角色。

许久之后,李素忽然猛地坐了起来,神情布满了坚决。

“嗯,决定了,装病,不跟他们玩了!”

归心似箭,无比想念长安的妻儿,相比之下,高句丽战场就是一个泥潭,再拖下去会把自己连累死的。

臣子该尽的责任自己已经尽了,既然皇帝不肯纳谏,自己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烧得通红的炭火旁,高素慧安静且专心地翻转着炭火上烤着的羊腿,不时细心地撒着小茴香和细盐。

李素咳了两声,高素慧回头。

“看仔细了,你给评判一下,看我装得像不像,顺便打个分数…”

高素慧露出费解的目光。

李素没理她,忽然仰面倒下,浑身不停抽搐,而且还翻着白眼,一只手横在胸前,抽鸡爪疯状…

高素慧惊愕地看着他,不知这位年轻的唐国权贵又闹什么幺蛾子。

抽了一阵风后,李素瞬间恢复正常,两眼期待地看着她。

“怎样?像不像?”

高素慧艰难地道:“像…什么?”

“病人呀,像不像突然发病的病人?…神经病不算啊。”

高素慧嘴角一勾,随即扭过头,肩膀耸了几下,憋着笑道:“公爷要装病?”

“对,所以让你帮我评判一下,装也要装得像,不然就尴尬了。”

高素慧唇角轻抿:“公爷…自然是装什么像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