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挑了挑眉:“子正何出此言?”

“陛下若撤军北上,杨万春不追击则罢,若然追击,定教他全军覆没。”

“何以见得?”

“没有别的原因,平原作战,两军对阵,杨万春不可能是我大唐的对手,在这方面,我大唐可教他做人。”

李世民终于露出一丝欣然之色:“不错,他杨万春就算是天纵之才,也不可能样样精通,若是两军在平原上遭遇,朕与数十万将士根本不惧他分毫。”

李素笑道:“所以,陛下可安心撤军,臣赌杨万春不敢出城追击,真正出色的三军统帅,他的头脑一定比谁都清醒,而且必须非常了解他的敌人,以及他自己,他应该知道自己适合做什么,不适合做什么,以己之短,击敌之长,此愚者之为也,杨万春绝不是蠢货。”

李世民脸上明显出现意动之色。

李素看在眼里,由衷地暗暗松了口气。

历经五次攻城,折损数万将士,陷入僵局这么久,这位刚愎自用的皇帝陛下终于认真考虑撤军的事了。

李素急忙趁热打铁:“陛下,退一步海阔天空,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如果咱们北上攻下了平壤,擒获高丽王和泉盖苏文,从政治的角度将高句丽灭国,那么杨万春从此便成了无国无主之帅,如孤魂野鬼一般,空守着一座城池却动弹不得,没有名分,没有后勤粮草补给,没有兵源补充,什么都没有,空挂一个城主的名头,到了那时咱们再回过头来攻打安市城,臣敢放言,安市城必克,至于杨万春,或许会投降,或许会殉国,总之,这个心头大患陛下可以除去了。”

李素站直了身子,隐隐向前倾,焦急地道:“如今咱们已在安市城下浪费了七八日了,不知平壤的泉盖苏文做出了什么反应,陛下,咱们再也拖不起了!必须马上撤军北上,早日攻下平壤,擒获高丽王和泉盖苏文,则乾坤鼎定,高枕无忧矣!”

李世民沉默,双手撑在面前的矮桌上,缓缓展开了地图。

拧眉凝目仔细看着地图,李世民的神情凝重,眼睛死死盯着安市城的位置,目光充满了不甘和隐隐的愤怒。

“数万将士长眠于斯,教朕如何对得起将士们的英灵?”李世民咬着牙道。

李素的耐心快被耗光了,语气不由激烈起来:“陛下若不退兵,如何对得起活着的将士?”

李世民身躯一震,良久,仿佛被掏空了身子似的,虚脱地盘坐在席上,无比疲累地叹了口气。

“罢了,朕…下令退兵,大军休整一日,后天清晨拔营北上!”

李素走出帅帐时,也觉得自己仿佛被掏空了。

劝说李世民纳谏太费力气了,李素只觉得自己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才将李世民劝回到正路上。

必须回营帐喝酒吃肉庆祝一下,然后再狠狠睡一觉,否则对不起自己这几日的辛苦。

刚回到营帐,帐外忽然传来震天的欢呼声。

李素吓了一跳,急忙跑出去看,却见三军将士喜笑颜开,疯了似的跑到营帐外,欢呼,拥抱,嘶吼发泄,有的人甚至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李素瞬间明白了,李世民的退兵命令看来已传到了大营,将士们这是在庆祝。

用无数的人命去攻打一座根本毫无希望攻破的城池,将士们这几日的压力也很大,大到直接影响了军心士气,李世民的这道退兵旨意下得很及时,将士们欢呼过后,纷纷面朝中军帅帐方向跪拜下去,哭的,笑的,纷纷深深伏地而拜。

李素站在营帐门口,静静地看着将士们的举动。

身旁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高素慧充满迷茫的声音传入耳中。

“这…就是唐国吗?君王的意志,将士的长枪,神秘的图腾,诗剑和夕阳…”

李素扭头看着她,忽然咧嘴笑了:“还有不屈的精神,以及容纳世间万物的胸襟。”

叹了口气,李素悲悯地看着哭哭笑笑的将士们,缓缓道:“或许,还有悲苦和懦弱,世上该有的东西,好的,坏的,大唐都有,可它仍是独一无二的大唐,天下诸国,上下千年,谁也无法取代它。”

高素慧迷茫的目光渐渐浮上几许伤感,垂下头,用轻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高句丽也是,都是独一无二的,你们为何要来进犯我们?”

李素怔忪片刻,幽然叹道:“因为这是君王的意志,你刚才说过,它是大唐的一部分。”

高素慧神情渐渐又变得迷茫。

李素看着她的表情,暗暗叹了口气。

古往今来的圣贤们用毕生的时间去思考,思考一个他们自认为的大同世界,所以有了百家争鸣,可是数千年过去,大同世界何曾有过?有阳光就有黑暗,有忍受就有张狂,这是不可避免的,比如侵略这种事,后世许多人将其归咎于帝王的野心,权贵的私欲,政治的肮脏。这个结论或许正确,但不是全部正确,重要的是人心,扪着良心自问,所谓的“人之初,性本善”果真是对的吗?跟随将军开赴异国战场杀人如麻残酷无情的府兵,回到家乡一脸慈爱地含饴弄孙,俯首甘为孺子牛,这个人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大军在城外休整一日,然后拔营,启程,将安市城抛在身后。

大军启行的那一日,李素分明听到安市城的城头也传来守军们震天的欢呼声和嘶吼声。

战争对双方来说,都是一件悲苦的事。

谁不想好好的平安的活着呢?

李素仍旧跟后勤大军一起启程,装载粮草的大车缓缓而行,李素盘腿坐在高高的粮包上,随着大车的节奏而摇晃,手里倒拎着一个皮囊,另一只手则抓着一块风干的牛肉,嗯,长安开拔之前,自己家也莫名其妙摔死了一头牛,通知了官府后,县衙派人下来查看了,态度恭敬如履薄冰地罚了李家五百文钱,至于牛肉,自然是主人宰杀后,含泪忍痛把它做成了牛肉干带在路上吃。

李素总算明白为何大唐的权贵家老是摔死牛,直到自己家的牛也被传染了这毛病后,大抵便明白原因了。

一边吃着牛肉干,一边喝着酒,这个时候李素也不顾忌了,反正连李世民都喝过自己带的酒,大抵已是公开的秘密,但凡有点眼力的将领或官员就不会作死去举报自己。要打军棍麻烦把当今天子的裤子也扒下来,大家一起挨打,嗯,还有几位老将军,一个都不能少。

坐在高处的风景不错,李素忘情地领略着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啥的,除了寒风有些刺骨,别的都好。大半年的行军和征战,李素现在恨死了骑马,整日骑在马上,两腿保持岔开的姿势动也不能动,滋味太难受了,就这样坐在粮草大车上挺好的,风景也好。

郑小楼和方老五骑着马,一左一右陪着李素的大车,行军的过程枯燥乏味,方老五话比较多,太寂寞了于是试着跟李素聊天搭话,李素却有些昏昏欲睡,坐在粮包上身躯有些摇晃了。

一直默不出声的郑小楼抬头看了李素好几次,几次都欲言又止,见李素似乎有趴在大车上睡一觉的架势,郑小楼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你这样很危险。”郑小楼严肃地道。

“嗯?”李素睡眼惺忪地看着他。

郑小楼耐着性子重复:“你这样很危险!”

“啥危险?”

郑小楼指了指四周的环境,有树林有山包有丘陵,沉声道:“我们在敌国境内,行军路上常埋伏着敌人的弓箭手,对敌军将领射冷箭或刺杀,你穿得这么华贵,又坐得那么高,不客气的说,你就是敌军弓箭手眼里的活靶子,九条命都不够你死的。”

李素闻言一凛,然后飞快起身从大车上出溜下来,相比李世民来说,李素岂止是纳谏如流,简直是求谏饥渴了。

脚踏实地之后,部曲们牵过一匹马给他,李素上马与郑小楼并肩而行。

一掌毫无预兆地打中郑小楼的肩,郑小楼一时不察,差点被推下马去。

“不早说!吓得人家小心肝现在还扑通扑通小鹿乱撞…”李素扔了一记嗔怪的眼神。

郑小楼:“…”

行军苦,不仅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理上的。

一路颠簸,纵是骑在马上也不舒服,行军一天下来,李素的大腿内侧被马鞍磨破了皮,又疼又痒,而且下了马以后双腿保持着罗圈腿的姿势,一时半会难以调整过来,李素向来是个很注意形象的人,这样的形象恕他无法接受。

下马扎营,李素躲进了营帐,什么人都不见。第二天继续行军才露面。

龇牙咧嘴跨上马,李素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很命苦,要不是担心军法无情,以李素的性子一定会重金打造一辆豪华双马大房车,车内铺上软垫,有柜子有抽屉,拉开便有各种食物和酒,自己在里面想怎么躺就怎么躺,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中间再放个炭火盆,暖融融的非常舒服,如果能够允许他带一两个歌舞伎和乐工…哎呀,美滴很。

不过李素只能想想,真敢这么干的话,李世民一定会咬着牙把他切成一片一片的,然后用来…涮火锅?

李素骑在马上咂摸着嘴,忽然很想吃火锅,这辈子还没吃过呢,如果有辣椒和花椒就更好了,上次李世民派人出海,到了东南亚就跑回来,怎么就不争气一点,去好望角啊,去非洲美洲啊,那么大的大陆,那么多的物产,土豆,玉米,辣椒什么的,多少带点种子回来多好…

当然,这些话李素不敢对李世民说,如果告诉他现在这世上有一个地方,有一个粮食物种产量很高,亩产大约能有一千多斤,李世民一定会疯掉,而且疯狂的他一定会不计代价,甚至让李素来带领船队,找到美洲那块大陆,真下了这道命令,李素大抵活不到过年了,这年头航海的风险差不多等于赴汤蹈火,九死一生。

思绪无限飘散,想一出是一出,骑马行军本就枯燥乏味,李素只好骑在马上胡思乱想了。

大军行了半日,前方忽然传来李世民的命令,全军折道往东,直取大行城。

李素愣住了,急忙命人取地图来看,仔细扫了一眼,李素发现大行城位于高句丽中部,是个靠海的城池,城池并不大,根据情报,城里只有百姓两千户,守军六千余。

李素收起地图,神情有些犹疑。

原以为李世民会完全按照他的建议,北上先入辽东城,入辽东城休整后再转道往东,没想到李世民却突然决定取大行城。

对和错已不是李素现在考虑的事,不能说对错,李素只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辽东城是高句丽的军事重镇,北部是高山峻岭,东面是一望无垠的平原,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可大行城呢?从地理位置上来看,它的南面是渤海,北面是水路支流沼泽地带,唐军的优势在于平原作战,如此地形条件,就算攻下了大行城,接下来继续往东面平壤方向行进的话,从地形上来说,是远远不如从辽东城出发东进的。

李素骑在马上,忽然烦躁地挠了挠头。

这位皇帝陛下到底在想什么!

扯过缰绳,李素正待催马去中军面君,不知为何忽然又停下。

脑子里闪过两个字,“对”与“错”。

征战之时,其实没有绝对意义上的对错,每个人的思维不同,于是行事做法也不同,李世民决定攻打大行城或许有他的理由,这些日子李素进谏太多,李世民似乎有些不爽了,攻打大行城并不算什么太大的不妥,大体的进攻方向是没错的,李素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放弃进谏了。

接下来的行军,李素心事重重,骑在马上拧着眉不知在想什么,不时掏出地图,手指在上面比划一下,然后收起,拧着眉继续沉思。

旁边的郑小楼和方老五见李素这模样,不由也悬起了心,他们知道李素在思考,而且真的是在思考军国大事,如同许明珠在家时常说的那样,“一念而定千万人生死”的那种思考。

于是郑小楼和方老五也不敢发出声音,并且严令李家部曲噤声,作为亲卫部曲,郑小楼和方老五能做的只有保持安静,尽力不打断李素的思路。

第九百零一章 危机暗伏

李素骑在马上,心情很不安。

说不出怪异感觉,总觉得李世民的决定不对,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会发生,可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这种感觉很糟糕,如同挠不到痒处似的,很难受。

想了很久,还是没想明白,李素索性放弃了,叹了口气,忽然大声道:“派个人去中军,找我舅父。”

方老五凑过来道:“公爷的意思是将李老公爷请过来吗?”

李素摇头:“别惊动他,找我舅父旁边的一个亲卫,薛仁贵,把他叫过来。”

方老五领命去了。

薛仁贵曾经是李素的亲卫,这是个人才,是李素从一群府兵里发现了他,薛仁贵是未来大唐的将帅之才,李治坐江山后,李绩程咬金等将军逐渐老去,朝中年轻一代的将领便以薛仁贵为代表了。

所以李素觉得很有必要听一听薛仁贵的分析,大军突然改道不是好事,李素有限的军事才能分析不出所以然,还是听听专业人士的话吧。

早在攻打辽东城时,李素便将薛仁贵举荐到李绩的身边,李绩原本只是纯粹接受外甥的心意,后来见到薛仁贵后,随意拿了几道排兵布阵的题目考了考他,结果李绩两眼大亮,顿时对薛仁贵无比赏识,当听到李素说是在府兵营房里发现的薛仁贵,李绩直叹李素运气好,居然能发现这么一位人才。

从此薛仁贵便在李绩身边当了亲卫,说是亲卫,李绩却对他十分看重,凡有战事部署布阵什么的,都将他叫到身边,指着地图一桩桩教给他,二人相处的模式已非主仆,而是师徒,关系越来越亲密了。

然而,对李素这位中间的介绍人,李绩却半文钱的介绍费都没给,实在是男默女泪,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薛仁贵来得很快,而且身上的打扮都变了,现在的他穿着一身银光铠,头戴银白色双翅盔,手上一柄马槊,骑着一匹神骏的白马,看起来非常的骚包。

李素不满地哼了哼:“穿得如此鲜明出众,也不怕被敌人射冷箭。”

穿着一身白的薛仁贵似乎比李素帅那么一点点,李素的嫉妒心开始发作了。

薛仁贵憨厚地笑了笑:“都是老公爷送的,老公爷还说回长安后将我放到右武卫当个营官,日后慢慢升迁。”

“看来舅父大人很赏识你,好好干,莫辜负了舅父大人的一番栽培美意。”

薛仁贵一探手,从马鞍后的布囊里掏出几只野兔山鸡,递给李素,憨笑道:“行军清苦,身无长物,没啥好东西送给公爷,昨日路上无聊射了几只野味,给公爷换个口味尝尝鲜,公爷莫嫌弃。”

李素赞许地笑了,这孩子真懂事,来到唐朝这么多年了,头一次看到上门主动带礼物的,从这一点可以看出,这是个很讲究的人,李素决定交这个朋友,以后常来往,希望薛仁贵将来心黑手辣一点,当个巨贪,这样每次拜访自己时送的礼物就不会显得太寒碜。

薛仁贵拨转马头,与李素并肩而行,道:“公爷忽然召唤,不知有何事?”

李素脸色有些阴郁地道:“大军改道大行城,这事知道吧?”

薛仁贵点头:“知道。”

“你觉得妥当吗?”

薛仁贵呆了一下,随即挠头:“妥当…吧?陛下决定改道的原因我知道,当时我就站在帅帐外呢,陛下跟老将军们一同商议决定的。”

“为什么做这个决定?”

薛仁贵想了想,道:“因为高句丽气候太寒冷,很多将士冻伤了身,若是北上先入辽东城再往东,等于是绕了远路,将士们受不了,大体的进军方向没错,先取大行城便能节省许多无谓的绕路。”

李素叹了口气:“理由没错,是陛下和诸位老将的仁心,可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不对?”薛仁贵愣了一下,然后很快从怀里掏出一张羊皮地图,看来他最近学习很用心,地图随身带。

眼睛盯着地图,薛仁贵仔细看了许久,然后抬起头,神情有些迷茫:“公爷,恕小人愚钝,究竟哪里不对?小人没看出来…”

李素叹道:“大行城是一座小城,守军只有六千,而且我相信这座城里也不可能再冒出一个杨万春那样的妖孽了,可是大行城靠海多沼泽,我军的优势是平原运动作战,而大行城附近的地势不利于我军展开,从地理上来说,我军已落入劣势…”

薛仁贵仍有些迷茫:“可是,咱们这次是攻城啊,不是跟他们平原交战啊,一口气冲过去,把大行城拿下,就这么简单,为何要将大军展开?”

李素思路有些乱,闻言下意识地喃喃道:“是啊,为什么要展开呢…”

薛仁贵:“…”

李素也很无语,对自己无语。

行军太辛苦,自己难道有变成神经病的迹象?疑神疑鬼的,究竟自己哪里不对?

可是,心中隐藏着的那种若有若无的大灾将至的不安感是怎么回事?

展开地图,李素再次仔细从上到下看了一遍。

这次仍看不出什么蹊跷来,反倒是旁边的薛仁贵看着自己的目光怪怪的。

掰着手指历数唐军在高句丽国境可能遭遇的危机,首先是泉盖苏文调集大军反扑,其次是南面杨万春所部领兵追击,这两个危机早在意料之中,大军行进之时,前后近百里皆放出了斥候,一旦出现敌情,大军便马上原地列阵,以逸待劳准备厮杀。

能预料到的问题便不算问题,李素相信李世民和一众老将们早已有了充足的准备来应对。

那么,还有一个问题…

李素的目光渐渐往地图的北面移动,在高句丽的北面,有一块长形椭圆形状的地方,那里是靺鞨七部。

李素眉头皱了起来,靺鞨七部会不会南下?

按程咬金和牛进达的说法,靺鞨七部早在贞观四年时已被大唐彻底震慑住了,至今粟末部的首领还坚持每年亲自入长安朝贺的礼仪,可谓铁杆心腹金牌小粉丝,若说粟末部的首领会叛唐,恐怕君臣上下都不会相信,甚至李素听了程咬金和牛进达的分析后,他也觉得粟末部应该不会叛唐,吃饱了撑的才会干出这等蠢事…

若是粟末部不会叛唐,那么靺鞨另外的六部呢?

展开地图,李素稍觉放心,从地图上看,粟末部位于靺鞨部落的最南方,与高句丽接壤,北面的靺鞨六部如同叛唐南下的话,必须要经过粟末部的地盘,以粟末部对大唐的忠心来看,无论如何不可能让他们过去的,再说,就算让他们过去了,高句丽境内新城和延津城的要隘上,还驻扎着牛进达的两万精骑,北面有粟末和牛进达两道防线,应该不会出问题…

李素挠了挠头,心里还是觉得不对劲,唐军目前的危机大抵只有这些,至于高句丽境内不时出现的民间地方反抗武装,偶尔小规模的对唐军大营和派出去的斥候进行零星的骚扰伏击,基本成不了大气候,挠痒痒一般的程度。

危机是存在的,但大多预料到了,也防备了,可李素心中还是有一种大灾将至的感觉,不知从何而来,更不知具体哪里出了纰漏,这种抓心挠肺的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

看了半天没看出究竟,李素烦躁地将地图狠狠揉成一团,使劲往地上一扔,看着薛仁贵怒道:“总之,改道攻打大行城就是不对!就是有纰漏,会出大问题的!别问我大问题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薛仁贵怔忪地看着他,然后悠悠地道:“公爷,您这样可就有点不讲道理了…还有,您刚才扔的地图,是我的。”

不讲道理的事干得多了,大多数无伤大雅,但李素这一次却真的有些坐立不安的感觉,总觉得快抓住那一丝一闪即逝的念头,偏偏总是差那么一点点。

漫长的行军路,就在李素的无限纠结中度过。

因为纠结,李素的脾气也渐渐变得不好了,看什么都不顺眼,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被他骂半天,高素慧给李素递酒时不小心洒了一点,被李素骂得差点哭出来。

李素觉得自己更年期可能提前了,心里觉得很抱歉,可一旦又发生了鸡毛蒜皮的小事,还是搂不住火…

第三日傍晚,大军终于到了大行城外三十里。李世民下令扎营造饭,明日一早攻城。

李素独自在营帐内走来走去,他很想去中军帅帐面见李世民,劝他继续北上辽东城,可是他又实在拿不出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难道告诉李世民说我觉得不对劲,所以咱们改道吧,没有理由,纯靠直觉,爱我你就答应我…

李世民听了可能会把他挂在旗杆上,让他冷静冷静。

坐立难安,喝酒吃肉都没了味道,独自烤肉饮酒,没过多久,李素便醉了,或许是有心事,酒量也与往常不同,醉得特别快。

第二天清晨,李素还在沉睡时,忽然听到远处隆隆的擂鼓声,李素挣扎着起来,才知道唐军已开始攻打大行城了。

高句丽是个很神奇的国家,国家地小,多山,总的来说很贫瘠,平民百姓连饭都吃不饱,但民风却骁勇好斗,而且举国上下颇为团结,鲜少有忍气吞声者,尤其是在遇到外敌的时候。

国家虽小,但人口却不少,有史料记载,唐初时期高句丽国中人口约有六十七万余户,举国青壮以百万计,饭都吃不饱,还生那么多娃,可见高句丽国中百姓都是很喜欢小宝宝的,再说这年头没有娱乐活动,白天地里干活劳累一天,晚上吃了饭睡觉,睡前没电视看,没手机玩,除了造娃搞点运动,实在没别的活动了。

地形不好,人口不少,民风善斗,可谓是穷山恶水,所以高句丽征兵通常不需要怎么操练,基本都是天生的战士,而且军中从上到下有一种不屈的精神。

一如眼前,唐军二十多万兵临城下,大行城守军只有区区六千,可是却没见六千守军有丝毫开城投降的迹象,二话不说便选择了守土抗击,尽管双方实力相差悬殊,仍有一种不屈不挠誓死抗争的勇气,世上真正懂得“气节”二字的,并不仅仅止于中原汉土。

隆隆的鼓声没断过,震天的喊杀声过后,便又听见轰隆隆的爆炸声,李世民用震天雷似乎用上瘾了,到哪里都不忘用上这个,当然,震天雷原本是一件犀利的火器,它的造价也不贵,如果用它能大大减少将士伤亡的话,何乐而不为?

大行城的守军很骁悍,面对数十万大军仍凛然不惧,守将战在城头,声嘶力竭地挥舞着长剑,士卒们搬运箭矢,巨石,滚木,来往有条不紊,唐军攻城时,守军并未慌乱,而是遵从将领的指挥,各司其职抗击唐军。

攻城整整一上午,大行城好几次出现险情,差点被攀上城头的唐军占了,后来守将亲自上阵,领着守军拼命反击,才将攀上城头的小股唐军当场格杀,堪堪守住了城池。到了午时,李世民下令鸣金收兵。

没能攻下城池,在君臣的意料之中,没有内应,拒绝投降,强行攻城不可能太快,不过李世民对今日攻城的进展还是颇为满意的,上午城头好几次被唐军攀上去,每次只差一点便能占领城头了,这是个好现象,如果下午再次攻城的话,应该有希望破城。

阵亡了两千余人,但李世民的心情不错,帅帐内与一众老将谈笑风生,挥斥方遒之态很威风。

午时埋锅造饭,将士们吃得欢畅,相比攻打安市城时那种绝望且无力的心态,今日这个大行城显然轻松多了,这才是攻城正确的打开方式嘛,安市城的杨万春简直就是个妖孽,一点都不随和…

大营的空地上,所有将士全都蹲在地上,硕大的行军铁锅里煮着野菜汤,汤里还掺了一点肉末,味道不一定好,但营养却也马马虎虎了,行军全都分发了干粮,每顿大概是黑乎乎的一团东西,材料并非固定,大多是饼或者饭团,里面掺了一丁点的盐巴,条件允许的话,饭团外面还裹了几片临时从地里摘来的野菜。

第九百零二章 大营遇袭

这便是普通将士的一顿饭了,身份不同,口味也不同,李素养尊处优惯了,这种东西打死他也无法下咽,可将士们却吃得津津有味,吃完了还意犹未尽地舔着手指,再来一碗野菜汤,寒冷的北国野地里,一碗汤喝得浑身暖融融的,已是难得的舒坦惬意了。

李素顶着宿醉的脑袋,浑浑噩噩走到营帐外,营帐外的李家部曲们也在用饭,自家人的伙食毕竟跟寻常府兵不一样,李家部曲们吃的是面饼夹肉,大片的肥肉裹在面饼里,一口咬下去满嘴流油,汤也不一样,部曲们喝的是真正的肉汤,里面的肉也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李素这个家主对部曲们向来大方,行军每到一地便让方老五去附近打猎或是采购肉食,部曲们基本每天每顿都有肉吃。

李素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走近部曲,探头看了一眼大家吃的东西,满意地点点头,方老五客气地招呼李素过来随便吃点,李素笑着拒绝,宿醉未醒,实在吃不下东西。

郑小楼一边啃着饼,一边朝天翻了个白眼,显然对家主这种行军还不忘醉生梦死的人表示鄙视。

李素指了指他,算了,头痛,今天不跟他计较。

很平静很温馨的场面,很有一种恬淡的生活味道。

可惜,温馨的时刻总是被老天打断。

埋头啃着面饼的郑小楼忽然动作一滞,接着脸上露出古怪之色,然后神情一凛,竟扔了手里的面饼,整个人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冰冷的土地,不知在听着什么。

李素还没走,见状不由奇道:“你这是干啥?饼里的肉掉地上了?”

郑小楼不耐烦地朝他一挥手。

旁边坐的全是李家部曲,见郑小楼这模样,方老五第一个反应过来,也扔了手里饼,学郑小楼的样子将耳朵贴在地上。

良久,郑小楼和方老五同时直起身,脸色苍白地对视了一眼。

李素也发现不对劲了,道:“怎么了?出啥事了?”

方老五颤声道:“不知是不是小人听错了,很多很杂乱的马蹄声朝咱们奔过来,不知是敌是友…”

郑小楼在一旁淡淡地补充:“你没听错,听马蹄声少说有几万骑,马蹄节奏太快,明显是朝咱们冲锋的架势,是敌非友。”

李素浑身一震,脸色也有些发白了:“有敌袭?”

郑小楼点头,神情很笃定。

李素咬了咬牙,这里是后勤大队,离中军还有好几里路,若是前方中军毫无察觉,这次遇袭必然损失惨重。

想到这里,李素忽然大声道:“都别吃了,全部上马,去中军,去前锋,告诉大家有敌袭!”

说完李素疯了似的朝最近的一匹马跑去。

一边跑一边扭头朝周围后勤大军的将领和官吏大声厉喝道:“马上转移粮草和军器,朝中军方向转移,快!敌人来了!”

抓住鞍头,李素跨上马,催马便朝前狂奔出去,后面的部曲们也反应过来了,纷纷上马冲了出去。

李素策马狂奔,前后皆是唐军的大营,浩浩荡荡连绵数十里,李素一边策马一边焦急地大喊。

“有敌袭!有敌袭!后方有敌袭!快戒备!”

部曲们打马跟在他身后,也随着李素大喊起来,就这样,百十人一边催马一边喊,飞快朝中军方向狂奔而去。

李素骑在马上,凛冽的寒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喊,一边脑中却在反复的思考。

首先,他相信郑小楼的判断,郑小楼的本事李素是非常清楚的,他从未说过没有把握的话,既然他说是敌袭,那么一定是敌袭。

其次,究竟是哪里的敌人?为何事先没有任何征兆?为何斥候放出百里外了,唐军大营仍然在没收到斥候禀报的情况下骤然遇到了敌人,仿佛这股敌人是莫名其妙从地里冒出来的一样,神不知鬼不觉。

李素在前方一路狂奔时,后勤大队方向忽然传来杂乱的喊叫声,接着一股浓烟冲天而起,李素策马时不经意扭头,心中顿时一沉。

显然敌人已杀到,而且开始放火烧粮了,只不知粮草转移出去多少。

“有敌袭,快往后勤方向集结列阵,快!”李素急得声音都变了。

旁边两骑很快跟上了他,却是方老五和郑小楼,方老五到底机灵一些,不知从哪里抢了一面铜锣,骑在马上一边催马一边敲锣,铛铛的锣音敲得急促,不得不说,敲锣比靠嗓子干喊要有用得多。

李素策马经过好几处大营,此事后勤方向浓烟已起,唐军将士们早已看到,正在惊疑不定地猜测时,方老五急促的锣音,还有李家部曲们扯着嗓子大喊敌袭,结合在一起将士们顿时知道发生大事了,将领们一边骂娘一边厉声呵斥府兵们集结列阵,沿着低洼的沼泽和丘陵,各自选了一块相对平坦的地形列阵,然后缓缓朝后勤方向推进。

待到李素和部曲们跑到中军大营外时,全军都已知道遇到了敌袭,李世民领着众将正站在中军大营辕门外,踮脚眺望着后勤方向越来越浓的黑烟。

见李素气急败坏的跑来,李世民眼睛一亮,马上拽住了他的手,沉声问道:“何故惊慌?后勤方向发生何事了?”

李素喘着粗气道:“陛下,后勤有敌袭,大多是骑兵,人数大约是三万左右,臣从后勤一路示警而来,此时敌人已冲杀到了后勤,那些黑烟便是他们放火烧了粮草,陛下,快下令列阵迎敌吧!”

李世民与众将大惊:“他们烧了粮草?”

李素抿了抿唇,他很清楚李世民和众将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

大军开战,胜也好,负也好,终归只是一时胜负,但是粮草却是全军的命脉,粮草若被烧了,将士们一旦断粮,后面的仗根本没法打了,军心动摇,士气低迷,将士们绝望之下不可能还有心情拿起武器打仗,更有甚者,因为军中断粮,小股将士集结闹事,最终导致哗变的先例屡屡皆是。

历史上有名的官渡之战,曹操与袁绍对阵,曹操率轻骑奇袭乌巢,烧了袁绍的粮草,导致袁绍全军士气崩溃,大败而逃,曹操获得这场战争的最后胜利,这也是历史上有名的以弱胜强的经典战役,后人论此战时,总结过诸多原因,但毫无疑问的是,乌巢粮草被烧无疑是导致袁绍兵败的重要原因。

此刻却没想到,唐军的粮草也被烧了,李世民和众将的脸色不由分外难看起来。

见李世民睁大了眼睛,仍处于发懵的状态,李素急了,提高了声音道:“陛下,先别管那么多了,快下令列阵迎敌吧,粮草的事待战后再想办法!”

李世民一激灵,回过神来,点头道:“对,先迎敌…”

扭头一看,程咬金重伤未愈,牛进达已分兵北上,身边剩下可堪大任的老将只有李绩和江夏王李道宗,李世民遂道:“懋公快集结中军骑营四万,前往后方迎敌,道宗贤弟整顿兵马,步卒披挂重甲随后推进,另选一军两万,驻于大行城,提防大行城内守军出城突袭,快去吧。”

李世民看了李素一眼,努力挤出一丝笑意:“今日多亏子正示警,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