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老五恍然,虽然他根本没听懂,却也必须做出恍然的样子,否则便是不上道了。

“好了,把你那恍然的样子收起来,知道你没听懂,我本也不是说给你听的,而是自言自语,大家这么熟,就不必装了。”李素很不厚道的拆穿了他。

方老五嘿嘿一笑,神色也不难堪。

李素想了想,道:“陛下撤军前给了我一千颗震天雷,很庆幸当时我开口要了,如今多了此物,对大唐来说是好事,这一千颗震天雷分出五百颗给高藏,不过不能让他接触,稍停大军撤除平壤时,留下二百人,让他们在王宫内布置,一百人乔装王宫禁卫,在正殿内埋下震天雷,另一百人看住高藏,然后一切按计划行事,引爆震天雷也由咱们接手,总之,不论高藏谋事成与不成,都不能让任何高句丽人接触震天雷,以免秘方外泄,引爆震天雷后这二百人马上退出平壤,与我大军会合。”

方老五应命。

随即方老五又道:“公爷,为何不将一千颗震天雷全部给高藏,如此,高藏起事成功的把握岂不是更大一些?”

李素笑了:“一千颗震天雷同时爆炸,啧啧,你想看蘑菇云吗?再说,对高藏这种人,我凭什么要毫无保留?别忘了咱们如今还在敌国境内,危机四伏之地,多留点保命的东西不好吗?若泉盖苏文派兵继续追杀咱们,留下的五百颗震天雷或许能有大用,比如找个狭窄山谷,轰的一声…”

方老五继续恍然状。

李素又沉思了许久,将整个计划从头到尾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发现没什么遗漏了,这才放心。

其实,就算失败了也没关系,高藏与泉盖苏文之争,谁胜谁负对大唐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高句丽国中生乱,这才是重点,当然,如果高藏能胜则更好,相比泉盖苏文对大唐的敌视,高藏更有亲唐的倾向,这种倾向决定着往后两国之间的关系是和平还是战争,或者说,能维持多少年的和平。

“天色不早了,派人跟我舅父大人说一声,大军可以从容撤出平壤了。”李素仰头望天道。

唐军终于要从平壤撤军了,当将领们的命令在平壤城内的大街小巷四处回荡时,全城的百姓松了口气,然后泪流满面感谢上苍,这群杀人不眨眼的魔鬼终于离开了。

驻留平壤两日两夜,这两天里,唐军基本没干别的,不是在杀人就是在去杀人的路上,全城死了多少无辜百姓,多少清白的高句丽女子被强暴,多少王公百姓家的钱财被抢掠,这个数字已无法统计,总之,这两天对平壤的臣民来说,是有生以来极其黑暗的一天,跟佛家所说的修罗地狱一样,满目皆是疮痍。

知道唐军撤退的消息后,全城百姓弹冠相庆,却也不敢太张扬,就算是笑,也是躲在家里捂着嘴偷偷的笑,庆幸这群魔鬼的离开,庆幸自己保住了命。

在高藏和高灵贞的送别下,李素跨上马,随着唐军将士一同走向城门。

忽然间,一双干净雪白的纤手拽住了李素身下马儿的缰绳,高灵贞定定地注视着李素,目光很深邃,仿佛要将李素的容貌牢牢记在心中。

她的神情很复杂,眼中露出不知是恨还是爱的目光,李素被她盯得头皮发麻,不自在地咳了两声。

“公主殿下还有何事?”

“李县公,昨夜你拒绝了父王和亲的请求,我想问问你,为何拒绝?”高灵贞咬着牙道。

李素奇怪地看着她:“为何拒绝?这个…当然是因为你们想得美呀。”

高灵贞暴怒:“李素!你…”

“行了,别大呼小叫的,等我走了再抖公主威风…”李素斜瞥了她一眼,道:“是不是以为我要离开了,胆气也忽然壮了?敢朝我吼?现在我若下令将你剁了也来得及,你若想骂我,只能等我走远了,然后躲在王宫里偷偷的骂,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懂不懂?”

高灵贞气得脸通红,眼眶也泛红了:“李素,我高灵贞自问非蒲柳之姿,为何不入你眼?我父王为两国大局考虑,让你我和亲,有何不对?你为何辜负父王的一番好意?”

嘴里说着两国大局,可高灵贞此刻泫然欲泣的模样,已经深深的出卖了她…

李素的情商不低,他当然清楚高灵贞的心意,只是,还是那句话,家里不能再添女人了,否则会乱。

李素想不通的是,自从高灵贞被俘以来,李素在她面前从来都是缺乏男子风度的,不是颐指气使便是冷不丁冒出一句毒舌将她气得半死,她究竟什么时候看上他的,还有就是,她究竟看上他什么?

费解啊,难道她得了后世所说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当然,也许是李素想多了,原因根本没那么复杂,她只是单纯垂涎自己的美色…

“公主殿下,我不可能答应和亲的,至于原因,很复杂,我这人很懒,所以懒得跟你解释,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若你父王谋成大事,来年朝贺长安,欢迎你来长安做客。”李素朝她笑了笑。

高灵贞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滑落,拽住马儿缰绳的手却仍未松开。

“好,我最后问你一句,当初你识破我的身份,让你的部将审问我之前,你曾说过要处决我,当时你是真的想处决我么?”

李素想了想,很残忍地点头:“是的。当时我军情势危急,我必须要马上从你嘴里掏出东西,如果掏不出,说实话,留你已无用,只能杀之。”

高灵贞眼泪流得更急,忽然松开了拽住缰绳的手,含泪笑道:“好的,我明白了,李素,感谢你留住了我的性命。还有,今日一别,山高路远,你…骑马一定要小心,小心从马上摔下来跌死。”

说完高灵贞猛地一扭身,飞快跑得没影了。

李素睁大了眼,差点真的从马上一头栽下,身形摇晃了几下,只觉胸中一股逆血回荡翻涌。

这死婆娘,果真是胆肥了,要不是她跑得快,今日撤军定要改日…

正在呆怔时,身后传来噗嗤几声闷笑,扭头一看,方老五涨红了脸,死死咬住牙,老脸涨得紫红,后面几名部曲纷纷垂头,肩膀不停耸动…

太尴尬了,李素老脸一热,看来看去,还是郑小楼最好,至少此刻他面无表情,没有半点嘲笑他的意思,李素心中不由一暖。

“人心太可怕了…”李素强行化解尴尬,朝郑小楼唏嘘感叹:“…看看,我心怀仁慈,留住那个女人的命不杀她,她却恩将仇报,咒我摔死…”

郑小楼眼都不斜,冷冷道:“一个时辰前,你将一个喜欢你的姑娘折价五百两黄金,卖给了她的父王,人心果然可怕。”

李素:“…”

当年花了三十贯买了这么一个天天气我的货,我要不要把他也卖掉算了?倒贴都行。

第九百二十七章 君臣决战(上)

大军开拔,掩旌卷旗,两万轻骑静静地出了城,然后朝南面策马飞驰而去。

此时的泉盖苏文所部十五万大军,仍滞留在萨水江边不得寸进,心焦如焚的泉盖苏文下令连夜搭建浮桥,看着对岸的葱葱山林和一片广袤的平原,泉盖苏文不由黯然长叹。

他知道多半已追不上唐军的这支偏师了,两万轻骑来去如风,倏忽可至千里之外,而他的十五万大军,却犹如一只蠢笨的傻狍子,掉个头都显得无比艰难,哪里追得上那支偏师。

但愿…唐军没将他的平壤都城破坏得太过分,但愿他在平壤的家眷都还活着…

一时不察,竟教唐军钻了这么大一个空子,泉盖苏文悔恨懊恼不已。谁能想到这区区两万兵马竟有如此胆量和气魄,敢去攻打敌国的都城?老实说,如果时光重头来过,泉盖苏文三思而再思,恐怕也不会猜到唐军敢这么干,原本以为打败了唐军的主力,打得李世民灰溜溜撤军,这已是高句丽史上难得一见的大胜了,谁知这支两万人的偏师一出手,轻易打进了都城平壤,好不容易争取来的胜利,随着都城被破已被耗得干干净净了。

现在从客观上来说,两国这次交战的结局,大抵算得上是旗鼓相当,谁都没占到太大的便宜,双方都吃了一记狠狠的闷亏。

大胜变成了平手,史书盖棺论定,可以想象泉盖苏文此刻的心情多么糟糕,活吃了李素的心都有了。

李绩和李素领着大军向南飞驰。

高句丽的南方平原渐渐多了起来,更适合骑兵策马,这对唐军来说是好消息,如果在这片平原上忽然遭遇了敌军,以唐军骑兵天下无敌的赫赫威名,两万骑兵基本上胜局已定,哪怕泉盖苏文派出五万骑兵拦截,李绩也有把握冲破敌阵,安然退去。

骑在马上,忍着迎面吹来的寒风如刀锋般刮在脸上,李绩扭头望向与他并肩而驰的李素。

“受得住么?”李绩大声问道,语声在呼啸的寒风中若隐若现。

李素白净的面庞被寒风吹得发紫,闻言朝李绩努力挤出一丝微笑。

“受不住了,我快冻死了,咱们下马找个地方取暖吧。”李素大声回道。

李绩:“…”

这倒霉孩子为何从来不按套路出牌?

通常问出这句话,得到的回答都是“受得住”,“没关系”之类提气涨精神的话,而李素脱口一句话便是颓废泄气,祸乱军心。

“受不住也受着!再跑一个时辰才能短暂歇息,给马儿饮水喂料…”

“那你问这句废话做什么?”

“老夫以为你会回一句废话的,但是你没有!”

李素撇了撇嘴,不想理他了。

将头扭过另一边,望向薛仁贵,李素大声问道:“派出去的斥候回来了么?咱们的后方可有泉盖苏文的追兵?”

薛仁贵大声道:“斥候放出四方一百里外,今日启程后已出去了三队,前两队回来都说没有动静,只有本地的一些乡勇和壮丁集结戒备,并无泉盖苏文追兵的踪迹。”

李素点点头,好了,不出意外的话,这次能够全身而退了。

很不可思议啊,领着两万轻骑牵制泉盖苏文的十五万大军,攻庆州,克平壤,南北转战千里,一场场战事下来,居然能够全须全尾的回去,李素都忍不住佩服一下自己,看来李世民果然是自己的克星,克星不在身边,李素思绪如泉涌,灵感如尿崩,彻底放飞了自我,而且百战不殆。

原本只是留下断后的两万轻骑,谁都没想到居然打进了敌国的都城里,如此一来,本来算是失败的东征之战,回到长安后,胜负可真不好说了,至少也该是双方打平,无胜无负,李世民也算对臣民和门阀世家们有了个交代,不至于动摇皇帝的威信。

李素没能扭转战争的过程,奇妙的是,他扭转了战争的结果。

指着前方那片平原,薛仁贵大笑道:“公爷,再跑上一天,咱们便到新罗国了,进了新罗国,咱们便是功德圆满,可以回长安了!”

李素凝目望着眼前的一片葱郁,忽然也露出了笑容。

是啊,功德圆满,快回家了。

花了整整一夜的时间,萨水江上的浮桥终于搭好,泉盖苏文下令全军渡河之后急行军,务必在天黑前赶到平壤城。

与此同时,斥候也被紧急派遣出去,前往平壤城打探敌情消息。

十五万人火急火燎地行军,午时后,斥候回报,破平壤城的那支唐军早在天没亮之前便已离开了平壤,至于平壤城内的境况,斥候嘴唇嗫嚅,半晌不敢说话。

泉盖苏文二话不说,抄起鞭子狠狠抽在他脸上,斥候这才告诉他,城内被唐军荼毒得不忍目睹,全城上下不知多少百姓被杀,多少高门大户被破,朝堂的臣子几乎全部被唐军拎出来杀了,而且还将这些臣子的家眷也杀了。

泉盖苏文脸色顿时变得铁青,双目怒张,牙齿咬得格格直响。

斥候小心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告诉他,领着唐军四处屠戮朝臣的人,正是高句丽国主高藏,至于高藏是主动带路还是被唐军胁迫,目前尚不知。

泉盖苏文冷笑,眼中露出杀机。

这个被自己亲手扶持上来的傀儡国主,显然以前小看了他,忍辱负重多年,不曾想竟是野心勃勃之辈,差点被他瞒了过去。

被唐军攻破平壤,对泉盖苏文来说,损失太大了,大得无法估量。重要的是,高藏领着唐军将城内所有的朝臣全杀了,泉盖苏文之所以能篡位,一朝蹴居权臣,正是有平壤城内这批忠心拥戴他的臣子,高句丽不大,朝堂的臣子也并不多,可是每一个能站在朝堂上的臣子,几乎都是出于他泉盖苏文的门下,可以说,这些人是他权力的基石,是他一呼百应的资本,如今却被唐军一夕之间尽数屠戮,基石轰然倒地。

古往今来,都城被攻破的后果向来很严重,严重的地方不在于敌人杀了多少平民百姓,抢掠了多少钱财,而是因为都城是一个国家的根基,举国上下的人才集中地,国家权力的中枢,这个“中枢”的意思,便是所有居住在都城内的京官,无所谓品级大小,只因国家政令的制定和传达,都由这些京官在具体操作,这是一条完整的上下游链条,更何况,平壤城里的这些臣子们还是泉盖苏文赖以信任的羽翼,唐军不管不顾一刀砍了,却不知给了泉盖苏文多么沉重的打击,整个国家的权力中枢出现了罕见的空置,高句丽这个国家几乎等于瘫痪了。

泉盖苏文气得浑身直颤,差点栽下马来,斥候见他如此模样,还有一个更坏的消息却不敢说了,怕他活活气死。

倒是泉盖苏文注意到了斥候的神色,于是沉声道:“还有什么消息,快快道来,不准有一字遗漏,否则军法无情!”

斥候停顿片刻,不得不硬着头皮道:“还有…唐军在平壤城内停留了两日两夜,这两日两夜里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莫离支大人您的家眷也住在平壤城里,城破之后,唐军首先抢掠了王宫,紧接着便冲进了您的府邸,将您府邸上下所有家眷妻儿老小和仆役全部,全部…屠戮殆尽,府上钱财被抢掠一空,并且一把火将您的府邸烧了…”

泉盖苏文双目顿时一片血红,只觉一阵头晕目眩,从马背上挺直了身子,手中的马鞭斜指向天,呵呵惨笑两声:“好,好好!唐军威名,果然名下无虚,李绩李素二贼,有生之年,我必…”

话没说完,泉盖苏文忽然仰天喷出一口浊血,身躯摇晃了一下,最后从马背上栽落在地。

旁边诸将大急,慌忙下马将他扶起来,然后焦急地呼叫随军医官。

夜幕将领后,泉盖苏文终于悠悠醒转,而所部十五万大军也按军令行至平壤城外。

泉盖苏文费力地从车辇上撑起身,指着夜幕下遥遥点着几支火把的城门,冷冷道:“选一万精锐随我进城,三万人接管城门防御,余者城外扎营,听候命令。”

众将凛然领命。

一名将领行礼道:“大莫离支大人,您进城后是先回府邸还是去王宫?”

泉盖苏文呆呆看着城门许久,眼中泛起泪花,黯然道:“先去府邸看看,我…要祭奠一下我那无辜的幼儿和妻妾。”

一万精锐踏着整齐的步伐缓缓进城,没多久便走到了泉盖苏文的府邸门外。

这里原来是平壤城内最尊贵的地方,它的尊贵连王宫都比不上它,终日有朝臣在门外恭立,等候泉盖苏文的召见,一车车的礼品也规规矩矩在门外排队,手拿着礼单的官员小心翼翼地半哈着腰,恭谨地等待泉盖苏文赏脸收下礼品。

那时的大莫离支府可谓车水马龙,客卿如林。

然而今夜泉盖苏文在亲卫的搀扶下,费力地走下车辇,眼前看到的一幕令他瞬间心神俱裂。

富丽堂皇的府邸已被烧成了残垣断壁,有些地方甚至还在冒着袅袅的青烟,触目可及之处,所有的一切,包括房屋,幽林,假山,水塘,全部被破坏了,烧的烧,砸的砸,无一片整瓦,无一方全土。

唐军对他府邸的屠戮抢掠很彻底,不但杀光了人,还将府邸从世上彻底抹去,对平壤城的百姓,唐军或许留了手,但对他泉盖苏文的家眷和府邸,唐军的烧杀是报复性的,他们报复的是当初靺鞨骑兵火烧唐军后勤粮草,致使东征功败垂成之仇!

远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队队高句丽将士抬着一具具尸首走来,将尸首小心地搁在府邸门前的空地上。

旁边的将领面含悲痛轻声道:“这些都是大莫离支大人的家眷妻小,唐军太无人性,将他们屠戮之后,竟抛尸城外荒野,与城中被屠戮的百姓尸首归置一处,将士们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大人的尊亲找出来…”

泉盖苏文蹒跚上前,失魂落魄地看着自己亲人的尸首,看着他们死去时的各种惨状,良久,他忽然捂住嘴,奋力地咳嗽起来,咳过之后,手心里多出一摊殷红的血。

将领们大惊,纷纷呼喝着召医官,泉盖苏文摆了摆手,神情灰败却努力打起精神。

“高藏现在何处?”

“回大人的话,国主仍居于王宫之中。”

泉盖苏文眼中露出浓烈的杀机,冷笑起来:“他居然没跟唐军一起跑了,难道不怕我回来后杀了他吗?”

“适才国主遣宫人来传话,说他并未参与唐军破城之事,至于领着唐军满城诛杀朝臣,实因被唐军所胁迫,若不从便杀之,国主自言胆小怯懦,刀锋加颈之下不敢不从。”

泉盖苏文冷哼道:“这就是他的解释?一国之主,当知气节大义,敌军破都城,他不思殉国取义,反而领着敌人杀戮自己的臣子,这样的国主,留他何用?”

将领们一凛,纷纷应是。

看着眼前亲人的尸首,泉盖苏文心神再次陷入无尽的悲痛之中,流着泪道:“传令下去,将我的亲眷妻儿以国礼厚葬之。”

众将领命。

一名将领道:“大人,国主殿下还说,大人征战辛苦,请大人入王宫,国主已在宫中设宴,请大人赴宴,他将在酒宴上亲自向大人解释缘由并赔罪,他还说,唐军撤出平壤之前,大将军李绩留下了一句话,让他转告大人,国主在王宫相候,当面向大人转达。”

泉盖苏文悲恸道:“我满门亲眷被屠,哪有心情参加什么酒宴!不去!”

将领唯唯而退,不敢多言。

哀恸许久后,泉盖苏文恢复了些许理智,转身望向将领:“唐国的李绩留下了什么话?”

“呃,末将不知,国主说要当面告之大人。”

泉盖苏文沉吟片刻,面容愈冷。

“先派兵进入王宫,上下仔细搜查,高藏这人越来越不简单,我怀疑他有诈。”

将领愣了一下,然后马上领命离去。

泉盖苏文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墙之隔的都城王宫,面色浮起冷笑,不知在想什么。

傀儡只是傀儡,权臣把持朝政,身为国主的高藏没有任何决定的权力,甚至连参与权都是泉盖苏文施舍给他的,高藏每日要做的便是在朝堂上密切观察泉盖苏文的脸色,随着他的脸色而假装庄重地表态,同意或拒绝,由泉盖苏文的脸色决定,高藏只是个表达泉盖苏文态度的工具。

这种畸形的君臣关系居然也平静无波地过了许多年,泉盖苏文需要一个傀儡占住大义名分,而高藏,需要活下去,君臣关系畸形,却又相安无事。

没有军政权力的傀儡就是这么悲哀,当泉盖苏文的部将领军入王宫,当着高藏的面四下搜寻,寻找可能存在的伏兵或机关之时,高藏只能忍住怒气静静地看着,不但不能有任何情绪,脸上反而要露出讨好的微笑,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只是个傀儡,没有任何野心,更不敢造泉盖苏文的反…

搜寻当然是没有结果的,除非泉盖苏文的部将闯进正殿,将正殿上铺设的地板一块一块挖开,才会发现一个要命的机关埋在里面。

而李素留下的二百人虽然也在王宫内,但早已伪装成王宫禁卫或宫人的打扮,当那些如狼似虎的高句丽军队冲进王宫时,留下的二百唐军将士则将自己隐藏在惊慌失措的人群里,甚至连表情都和所有人一样。

部将搜索了一阵后,确定王宫中没有任何埋伏之后,方才罢手,当然,这群搜查人顺势便接管了王宫的防御,尤其是将王宫正殿围成一团,严阵以待。

泉盖苏文行事小心谨慎,由此可见一斑,直到心腹部将过来告之王宫并无埋伏后,他才整理好了衣冠,缓缓地朝王宫走去。

他对高藏的酒宴毫无兴趣,因为他打心眼里就瞧不起高藏这种随时随地奴颜婢膝的样子,说是国主,实则与泉盖苏文的家奴无异,只是听到他领着唐军杀戮朝堂大臣之后,才引起了他的警觉,于是下令搜索王宫。

警报解除了,宫中防卫已由他信任的部将接手,泉盖苏文自然没有任何的顾忌,于是踏着缓慢而坚定的步伐,走进了王宫内。

正殿位于王宫子午线前端正中,如同太极宫两仪殿的位置一般。高句丽的建筑风格与大唐略有不同,因为材料和人力物力的关系,高句丽国中的建筑大多是木制,王宫稍微气派一些,墙壁是由砖石所砌,余者也全是木材。

泉盖苏文走到正殿门前,凝目朝里面看了一眼,发觉高藏竟然没在,于是不满地哼了一声,然后也不脱鞋,穿着鞋子便一脚踩进了干净光滑的地板上。

待到双脚在正殿内站定,泉盖苏文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悸动,这种感觉很奇妙,而且来得很突然很蹊跷。不管怎么说,这种感觉不太好,有种大难临头的预感似的。

泉盖苏文站在原地动也不动,阖上眼仔细思量了片刻,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可他还是不放心,转身扬声道:“来人!”

一队亲卫出现在殿门外,朝他按刀行礼。

泉盖苏文拂了一下袍袖,沉声道:“抽调两千将士,再次搜查王宫,每一个角落都要搜到,再调两千人,将宫中所有宫人,宫女,禁卫,杂役等人的身份一个个核查一遍,快去!”

亲卫领命,匆匆离去。

第九百二十八章 君臣决战(下)

大人物所思所想与平凡人不同,他们的直觉通常很准,往往一丝不同寻常的念头升起,便代表着某种不可测的变故发生。如果更迷信一点的话,一缕反常的风,一场莫名的雨,一阵突然来临的雷,他们都会当成上天给自己的警示。

不同的是,有的大人物刚愎自用,隐隐有了直觉却偏偏觉得自己可以逆转天命,于是将直觉弃之不理,当然,无数史书或民间流传的故事结局都证明,不信自己的直觉死得很难看。

泉盖苏文不是刚愎自用的人,他向来小心谨慎,正因为他的谨慎,他才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地位,所以他对自己刚才这一阵莫名而来的心悸有了警觉,于是下令再次搜查王宫,并核查宫人和禁卫的身份。

不得不说,泉盖苏文的行事委实周全,他能走到今天的位置,靠的绝不是运气。

站在大殿内,泉盖苏文冷冷注视着大殿上首的王座,王座上空无一人,或许与唐国这样的大国比起来,眼前这张王座有些渺小,但泉盖苏文能肯定,高句丽国中,眼馋这张王座的人数以万计,而他,是离王座最近的一个人,近到什么地步呢?只要他淡淡一声命令,那个傀儡国主高藏便不得不灰溜溜地从王座上滚下来,毕恭毕敬地请他坐上去。

近如咫尺,坐与不坐,对他来说有什么区别呢?高句丽是高家的,所以国主只能姓高,泉盖苏文以外姓而窃朝权,将高家的国主完全架空,只维持着名义上的国主名分,他泉盖苏文,才是高句丽真正的王。

麾下的部将仍在搜查王宫,泉盖苏文站在殿内,刚才那阵心悸的感觉仍有几分余韵在身体里萦绕。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明明王宫里并无埋伏,王宫内的防卫早已被他的心腹部将接管,可以说整个王宫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包括国主高藏的性命,城外还有十几万直接由他统领的兵马,一声令下便可随时杀进城来。

确定了万无一失之后,直觉大抵便失去了本人的信任,泉盖苏文摇摇头,将刚才那阵莫名其妙的心悸归结于征战辛苦,加上家眷被屠而导致心神交瘁所致,很快将这种不太好的感觉抛之脑后。

两千将士搜查王宫很快,没多久便有将领回报,王宫内并无任何异常,只是前日因为唐军在宫中肆意屠戮,死了许多宫人和禁卫,昨日国主高藏下令补充了一两百人进宫充为宫人和禁卫,分散于宫中各处。

一两百人,泉盖苏文根本没有在意,此刻王宫正殿被他麾下的将士们围得如同铁桶一般,就算这一两百人想对他行刺,恐怕还没冲到王宫正殿的石阶下,便被乱刀分尸了。

泉盖苏文在正殿内又等了一阵,渐渐又觉得不对,因为国主高藏迟迟未至,泉盖苏文不由疑心又生。

“去派个人催问一下国主,为何久未至正殿?他高藏安敢怠慢于我!”泉盖苏文冷冷道。

没过多久,部将来报,言称刚才兵马搜索王宫的举动令高藏受了惊吓,躲在寝殿内不敢出门,请泉盖苏文多等一阵,容他略壮胆气后马上来见。

泉盖苏文面容缓和了一丝,眼中更浮现出几许轻蔑之色。

如此懦弱胆小的国主,若说他有取而代之的野心,未免也太说不过去了,莫非昨日他领唐军屠戮臣子确实是被胁迫了?

心中怀着疑问,刚才生出的疑心竟不知不觉消散了。

似乎为了安他的心,很快从殿门外进来一群宫女,端着食盘和食皿,将它们摆放在桌案上,然后行礼退出。

紧接着一群歌舞伎和乐工鱼贯入殿,当着泉盖苏文的面开始唱歌起舞,悠扬舒适的乐声在殿内回荡,轻缓如灵泉般的音乐,蹁跹若惊鸿般的舞蹈,银铃般悦耳的歌声,将泉盖苏文心中最后一丝疑心也打消得干干净净了。

显然是自己太多心了,泉盖苏文暗暗反省。

眼睛看着殿内歌舞伎,泉盖苏文心中却在思量,唐军已将高句丽的朝堂杀空了,接下来泉盖苏文迫切要做的,便是马上从地方官府里提拔一批臣子入平壤,将朝堂各部的空缺填满,当然,朝臣人选必须由自己亲自指定。

还有那个国主高藏,无论他给唐军带路是自愿或是非自愿,这个国主都不适合当下去了,过一阵子便要将他换下,换成另一个听话的高家子弟上去当国主,自己依旧把持国中军政,至于禅位以后的国主…泉盖苏文眼中闪过一片杀机,高藏此人不能留了,他泉盖苏文满门被屠,虽说不是高藏带的路,但多少与他有几分关系,这桩大仇暂时无法杀到唐国的长安去报还,那么,便先拿高藏开刀吧。

主意打定,泉盖苏文继续欣赏歌舞,眼前的歌舞伎一个个貌美如花,以他的地位,自然予取予夺,可他的眼中一片清明冷静,完全看不到任何情欲的意味。

一名宫人佝偻着腰,端着一坛美酒,悄无声息地走进殿内,小心地将酒坛摆在泉盖苏文的桌案上,朝他恭敬地一笑,行礼后默默退下。

本是很寻常的一幕,泉盖苏文只淡淡地朝他瞥了一眼,谁知就是这简单的一瞥,却让他捕捉到这名宫人眼中一闪而逝的恐惧惊惶之色。

宫人已退出殿外,泉盖苏文却呆怔住了,刚才那名宫人眼中的恐惧,已不是心头一闪而过的直觉那么简单,而是实实在在的反常现象,这个王宫泉盖苏文经常来,有时候甚至夜宿在宫中,简直把它当成了自己的家,而宫人们对他早已熟悉,面对他时只会敬畏,却从来不曾有过恐惧惊惶的样子,刚才这名宫人的反应却…

泉盖苏文沉吟,入殿之前那种熟悉的大难临头的感觉再次从心头浮现。

扭头朝正殿的摆设看了看,殿内一切如常,与他出征前没什么两样,可是…为何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咬了咬牙,泉盖苏文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今日这王宫处处透着邪门,早走为妙。

当下泉盖苏文站起身,步履坚定地朝殿门外走去。

一脚刚跨出殿门,刚才那名送酒的宫人忽然出现在他眼前,恭敬地问道:“大莫离支大人欲回府么?国主殿下未到,是否需要奴婢通传一声…”

嘴里说着话,宫人的身形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恰好挡在泉盖苏文面前。

泉盖苏文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好,你便去通禀国主一声,我在此处等他。”

宫人朝他笑了笑,行礼后转身便走。

就在此刻,泉盖苏文腰侧的长剑忽然出鞘,一道雪白的银光闪过,那名宫人被刺了个透心凉。

拔出长剑,泉盖苏文在宫人的尸首上擦干了血迹,归剑入鞘,然后扬声喝道:“马上调集两千将士扑向寝殿,将国主高藏拿下!还有,严令宫中任何人不得妄动,违令者斩!排查王宫内一切可疑的人,尤其是高藏新补充入宫的那两百人!”

一边说着话,泉盖苏文一边离开了正殿,走下了石阶,殿外守候的将士立马将泉盖苏文围在正中,几名将领更是贴身护着他,众人的簇拥下,泉盖苏文一步一步朝宫门缓缓走去。

快走到宫门时,忽然平地一声炸响,天崩地裂,日月无光,无数将士和宫人被气浪掀翻,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倒飞出去,接着便是无数沙土黄尘弥漫在四周,整个王宫几乎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鬼蜮,最后便是无数人捂着耳朵,捂着眼睛,在地上痛苦地打滚哭嚎。

泉盖苏文惊骇地回头望去,却见正殿上方,一朵小型的蘑菇云缓缓升腾而起,而刚才正在歌舞升平的王宫正殿,已然消失得干干净净,连同在殿内唱歌跳舞奏乐的歌舞伎和乐工们,统统消失了,原地只剩下一堆弥漫着黄尘和碎屑的残垣焦土。

尽管泉盖苏文离正殿已有一段很长的距离了,他的耳朵也被震得嗡嗡直响,爆炸过后许久,他的听觉仍未恢复过来,而眼前这一幕更令他惊骇,随即便是一阵庆幸和后怕。

如果他在正殿中晚走一刻,此时他的下场,恐怕只能用“灰飞烟灭”来形容了吧?

很快,泉盖苏文的脸上浮起了极度的怒容。

高藏!他竟敢行刺!是谁给他的胆气?

转念再想到刚才那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与斥候探子禀报的唐军那件神秘的攻城火器极为类似,将两者联系起来,泉盖苏文瞬间想通了。

“哈哈,好!高句丽祖宗保佑,咱们出了一个勾结敌国的国主,好狠毒的心!”

泉盖苏文怒极反笑,王宫外,听到爆炸声响的将士们如决堤一般源源不断涌进宫门。

身边保护他的将士越来越多,泉盖苏文越来越有底气,整座王宫都无法信任了,他决定大开杀戒。

“调五千人进去,王宫范围内,见人就杀,所有宫人,宫女,禁卫,全部处死!高藏的嫔妃和子女也全部处死!若见着高藏了,务必将他活擒,带来见我!”泉盖苏文断然下令。

五千人遵令,举起兵器刚准备杀入王宫,忽然有人指着正殿方向,惊道:“看那里!有个人走来了!”

泉盖苏文凝目望去,却见正殿残垣上,朦胧的黄尘中,高藏穿戴暗黄色冠冕,一步一步宫门方向走来,他的身后空空荡荡,并无一人跟随,走道正殿前的石阶边时,高藏忽然停下了脚步。

“泉盖苏文,你竟然没被炸死?”高藏的声音远远飘来。

泉盖苏文冷笑:“天命不该绝,夫复奈何?”

高藏的声音很平静,似乎对泉盖苏文的存活并不意外,点了点头道:“泉盖苏文,你当了这些年的权臣,高句丽军政大权尽握一手,连我这个国主都不得不仰你的鼻息而苟活,风光了这些年,也该满足了,如今,到了还政于君的时候了。”

泉盖苏文哈哈大笑:“你算个什么东西!真当自己是国主么?别忘了,你这个国主当年还是我亲自将你扶上去的,登位那日,你吓得差点尿了裤子,这些年过去,你胆子倒是越养越肥,胆敢对我行刺了,哈哈,高藏,你要记住,我能亲手将你扶上去,也能亲手将你踩死,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一只可怜的蝼蚁而已!”

高藏冷笑:“不过是侥幸逃了一场劫数罢了,你以为从此能够高枕无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