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盖苏文笑声渐敛,眼中涌现浓浓的杀机:“高藏,你身为高句丽国主,竟与敌国私通,那些埋在正殿的火器,便是唐军给你的吧?他们要除去我这个敌人,转而将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掌握军政大权,唐国皇帝倒是打的好主意!”

高藏冷冷道:“高句丽因你当权,不得不与唐国敌对,这些年因你把持权柄,搜括民脂,弄得举国民不聊生,更是因为你桀骜不臣,我们不得不起兵抗击唐国的进犯,导致将士伤亡,生灵涂炭,泉盖苏文,你不配掌握这么大的权力,你只是个庸夫,没有资格治理这个国家,所以今日,你便将权力交还给我吧,我带高句丽走一条不一样的路!”

泉盖苏文大怒,高藏的话恰好刺中了他的软肋,高句丽这些年在他的治理,民间百姓生存越来越艰难,更因为他的无礼和傲慢激怒了唐国皇帝,这才有了唐国所谓的东征,平心而论,泉盖苏文治国确实太失败了。

恼羞成怒的他,此刻根本懒得与高藏争辩什么,在他的眼里,高藏此刻已经是个死人了。

“来人,上去将高藏拿下,纵算是死,我也断不会让他死得太痛快!”泉盖苏文语气阴冷地道。

数百将士跨阵而出,平举着兵器朝高藏缓缓走去。

高藏却一点也不惊慌,身形仍稳稳当当地站在石阶上。

“泉盖苏文,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做的事,叫‘弑主’?”

泉盖苏文冷笑:“谁是国中之主?我说谁是,他才是。”

高藏幽幽叹了口气,道:“如此也好,我便不客气了。”

泉盖苏文一愣,不知他说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紧接着,便听到高藏夹杂着兴奋和惶然的一声暴喝:“动手吧!”

泉盖苏文再次愣住,心中那股熟悉的不祥预感已然越来越清晰,正暗暗思忖情势不妙时,旁边一名被他倚为心腹亲信的中年将领忽然拔刀,在众人皆未反应过来之时,扬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近在咫尺的泉盖苏文劈去。

这是一记杀招,任何人都没想到,平日被泉盖苏文引为心腹的这名将领,居然会突然间对泉盖苏文下杀手!

一刀劈过,泉盖苏文的头颅与身躯分离,伴随着脖颈断口处如喷泉般喷溅的鲜血,泉盖苏文的头颅也冲天而起,最后飞快坠落在地,地上滴溜溜的滚了几圈后停下,已然死得不能再死了。

头颅的面部朝上,泉盖苏文的眼睛仍最大程度的睁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的目光里仍充满了极度的惊骇和不敢置信,不敢置信自己最信任的部将竟会背叛他,朝他痛下杀手。

人头落地之后,泉盖苏文的身躯才缓缓倒下。后面的部将们经历了短暂的死一般的寂静之后,忽然炸锅了,一阵乱纷纷的刀剑出鞘声,无数柄刀剑指向那名行刺泉盖苏文的将领,眼看要将他当场格杀时,却听到高藏的声音远远传来。

“诸位高句丽的将士,奸佞权臣泉盖苏文已伏诛,尔等已无效忠之人,朝中臣子亦被唐军屠戮一空,试问尔等欲奉谁人为主?”

众部将皆愣住,然后面面相觑,神情多了几分迟疑和挣扎。

高藏挺直了腰,负着双手终于迈出腿,一步一步走下石阶,一边走一边道:“诸位将士,你们唯一能奉的主,只有我,我才是高句丽的国主,我才是你们的王!泉盖苏文已死,你们不奉我为主,还能奉谁?”高藏最后一句话语气渐渐加重。

将士们愈发迟疑,手中的刀剑却再也劈不下去。

恰在此时,人群中忽然爆出几声看似自言自语似的声音。

“大莫离支已死,京中那些德高望重的朝臣大人也死光了,只有国主尚在,今日我们若不向他效忠,还能奉谁?”

不得不说,这句话说得很恰当,很合时宜,若换了高藏来说,将士们不一定买账,可若换了他们人群里某个袍泽说出来,首先从心理上便接受了,因为袍泽的立场与他们的立场是一致的,大家的想法都一样,想升官求赏,或是想活下去。

于是,大家的神情愈发犹豫了,手中的刀剑不知不觉垂了下来。

那名刚刚刺杀了泉盖苏文的将领却忽然将手中的剑一扔,接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面朝高藏遥拜下去。

“末将愿为国主效忠!”

几乎同时,人群里十几名中低层将领也走了出来,面朝高藏跪下,仿佛排练好了似的,异口同声道:“末将愿为国主效忠!”

有了这些将领的带头,终于有人神情迟疑地也跟着跪了下去,一个,两个,一群,一片,最后绝大部分人都跪下,唯独只剩数百名神情愤怒且悲痛的将士,举着刀剑仇恨地注视着远处的高藏。

“你们骨头软,我们的骨头不软,我们要为大莫离支报仇!”一名站着的将领悲声大喝道。

同样站着的数百人纷纷举起了刀剑,脚步动了起来,竟朝高藏奔去,显然他们果真要为泉盖苏文报仇,目标直指高藏。

高藏不慌不忙地扬起手,断然喝道:“将这些逆臣余孽就地诛杀!”

第一批发誓效忠的将领们马上站起身,扬起刀剑便朝那群余孽背后奋力劈砍而去,将领带了头,身后的数千将士顿时也反应过来了,于是迅速结阵,将这数百名余孽重重包围了起来,最后便是一阵刀剑齐下,数百人毫无悬念地倒在血泊中。

高藏长长呼出一口气,努力压抑住内心的狂喜,神情依然保持着平静。

“甚好,你们不负我,我必不负你们,日后必以国士报之!现在马上分出两千人马戍卫王宫,其余的将士出宫,告诉城门外的将士,泉盖苏文已伏诛,若将士中仍有从逆者,就地杀之!”

第九百二十九章 意外所遇

有野心的人是不甘于永远当一个傀儡的,无论沉寂多少年,隐忍多少年,对他来说都在蛰伏,在伺机起事,他用漫长的时光,不慌不忙地布局,拉拢,培植羽翼,只待时机成熟,便一飞冲天。

高藏就是这样的人,没人知道他蛰伏了多少年,没人知道他究竟在高句丽国的朝堂和军队里暗中培植了多少羽翼,然而一旦他打出了旗号,似乎四面八方都已是拥戴他的人了。

汉献帝那么不争气的人,一封衣带血诏都能瞬间召集无数朝堂汉臣为他奔走,更何况高藏比汉献帝强多了,这些年的暗中筹谋,今日终于彻底爆发。

李素给的震天雷并没有发挥作用,或者说,高藏从一开始就没将李素的震天雷列入起事的计划中。以高藏的性格,他不会将自己的性命托付在敌人给他的几百颗震天雷上,他有自己的安排部署,很早以前,他便在泉盖苏文身边埋下了一枚棋子,这枚棋子一直躲在暗处,完完全全为泉盖苏文效忠,高藏也从来不与他产生任何交集,直到今日,图穷匕见之时,这枚棋子终于站在一个合适的地方,劈出了恰到好处的一刀。

一刀毙命,江山易主。

蛰伏多年,一击致命。这才是真正的枭雄人物。

接下来便是收服城外的十几万兵马,高藏隐藏多年的势力终于露出了峥嵘,收服十几万兵马基本没花费太大的力气,这些年不知被他安插了多少颗棋子,高藏一声高呼,棋子们便站出数百人,这些人带了头,而泉盖苏文又已伏诛,高藏又是高句丽合法的国主,群龙无首之下,十几万将士很容易便做了决定,向高藏称臣效忠。

再接下来,便是诛除泉盖苏文的余孽,虽说李素在平壤城时将泉盖苏文的爪牙差不多杀干净了,但地方官府仍有许多官员是附逆的,这些人必须要除掉。高藏露出了冷血无情的一面,所有跟泉盖苏文有过交集的官员全部被杀,从都城到地方官府,高藏亮出了屠刀,开始从上到下的清洗,他要将泉盖苏文的痕迹从世上彻底抹除。

所谓改朝换代的伟业,大多是鲜血白骨堆砌而成的。

发下一连串命令后,高藏松了口气,神情疲倦地揉了揉额头。

直到此刻,高句丽这个国家总算是基本掌握在自己的手心里了,大权在握的感觉,真的很不错,仿佛从凡人突然变成了神灵,用俯视的姿态静静看着庸碌的苍生,而他,可以决定苍生的生死。

国内的事高藏可以掌控,然而高句丽之外…

高藏的叹息声更沉重了。

唐国就不说了,两国刚刚才打完,人家现在还在回家的路上呢,一场战争死伤十数万,两国的仇怨怕是难以消解了,如今高藏刚刚夺权,国内士子臣民军队虽然表面上顺服,可他们都未对自己归心,夺权开始这几年,高藏要休养生息,更要收天下士子臣民之心,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从泉盖苏文死的那一刻起,高句丽便再也经不起任何一场战争,哪怕是小规模的局部战争也不行,一来国力空虚,实在打不起,二来,高藏并未收复人心,尤其是军队的人心,战则必败。

所以,摆在高藏面前的只有一个选择,正如当初与李素商议的一般,高藏不得不改变百年来高句丽对中原王朝的态度,选择与唐国平息干戈,重修邦交。

高句丽与中原王朝的仇恨很深,包括高藏在内,内心对大唐也抱着敌视的态度,对李素承诺的两国交好,那是当时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可是现在做出的选择,却是因为时势与利益。时势逼迫,他不得不选择理智的停止战争,对唐国俯首称臣,一直到高句丽恢复元气,高藏已收国人之心为止,到那个时候,或许,战争又会开始了。

一旦选择与唐国息战,那么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就会出现,比如高句丽与百济的同盟关系,高句丽与北方靺鞨六部的关系,与新罗国多年的敌国关系等等,随着高句丽对大唐的俯首,周边国家的外交都会随之改变。

想想这些如乱麻一般的国事,高藏只觉得头都痛了。

李素骑在马上,被风吹得很头痛。

骑马吹风看似飘逸潇洒,比如后世的歌词里唱的“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再配上一位皇阿玛领着一群阿哥和格格,骑在马上笑得又荡又漾,开心得要起飞似的,然而真正骑在马上迎风疾驰,那种滋味谁驰谁知道,反正李素不但没有丝毫想笑的意思,还很想哭。

“不行了!我快死了!再不停下歇息我马上就死,死在马上!”李素终于受不了了,在马背上放声叫道。

并肩而驰的李绩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随手叫来身后一名将领,问清了斥候最后一次回禀的消息,确定百里内并无追兵后,李绩扬了扬手,下令全军下马休息。

方老五抢先下马,一个箭步冲过去,将摇摇欲坠的李素小心地扶下马来。

“公爷受苦了,您这么金贵的人儿,哪里受得了行军这般苦楚,真是造孽呀…”方老五搀扶着李素在草地上坐下,一边絮絮叨叨。

“没错,我真的受苦了,你看看我脸上的鼻涕,看看我这双修长的美腿被马鞍磨的,再看看我这青紫的脸色,造孽呀…”李素差点落下泪来。

确实太苦了,李素来到这个年代开始,还没受过这么大的苦呢,当初在西域沙漠里行军,好歹也只是晒晒太阳,脸有点黑而已,行路却是不慌不忙的。如今策马急行军,一跑就是一整天,天寒地冻的,李素感觉自己快死了。

李绩看不惯外甥的样子,冷哼道:“看你这点出息,老夫比你大几十岁,可曾见老夫喊过一声苦?”

李素叹道:“舅父大人没喊过苦,你是命苦…可我生来就是享福的命啊,若我这次没被陛下钦点随军,这个时候的我应该正躺在院子里晒太阳,手里抱着刚出生的女儿,打个呵欠,伸个懒腰,到了吃饭的时候,下人毕恭毕敬来请我,吃完饭出门散步,不慌不忙走到公主的道观外,进去让公主在一旁弹琴,我便听着这淡雅的琴声顺便睡个午觉…”

李素向往地叹了口气,道:“舅父大人,这才是人过的日子,而咱们现在骑着马,一天跑几百里地,从北跑到南,您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牲口,嗯,大型灵长哺乳类动物大规模迁徙,说的就是咱们现在在干的事,简称‘跑路’…”

话没说完,李绩便一脚狠狠踹了过去,骂道:“你以后会活活贱死,就贱在你这张嘴上,嘴贱莫把老夫搭进去,当心老夫抽死你。”

李素嘿嘿一笑:“舅父大人,我家夫人刚生了女儿,您喜添了一位甥孙女,回到长安后应该送两车银饼道贺一下吧?家里有什么值钱的物事…”

李绩笑骂道:“早听说你这死要钱的德行,老夫还听说你家的门房管家和你一样的毛病,若有客人登门,先看有没有送礼,若是带了几车大礼,管家门房便笑得如沐春风,若是空手而来,十有八九要吃闭门羹,放眼长安城的权贵,吃相如此难看的,也就你这一家了,怎么,现在主意到到亲舅舅身上了?你这辈子挣的钱财不少,足够你花三辈子了吧?为何对黄白之物如此执着?”

“呵呵,外甥农户出身,穷怕了,没见过世面,搂着钱财睡觉才有安全感…”李素干笑。

舅甥二人说着话,忽然有一名将领匆匆走来,抱拳道:“大将军,少将军,西南方向有一支骑队飞驰而来,斥候探过了,此时离咱们大约二十里,骑队共计百来人,似乎正在追杀一支平民骑队,两者追咬得很紧,我军是否上前干预,请大将军定夺。”

李绩皱起了眉:“西南方向?”

与李素快速地对视了一眼,李绩沉声道:“咱们现在的西南方不正是百济国吗?”

李素点点头:“对,正是百济。”

将领也补充道:“此地离百济国境大约只有百里。”

李绩搓了搓冻得麻木的下巴,沉吟道:“这两拨人马应该是从百济国来的,咱们正在行军之时,恐不宜另生枝节,令斥候再探,严密监视那两拨人马的动向,咱们这便启程,进入新罗国境内方算安全。”

将领抱拳匆匆而去。

李素耸耸肩,对他来说,这只是行军路上遇到的鸡毛蒜皮的小事,没什么好关心的,此刻他最关心的问题是,——什么时候才能赶到那该死的新罗国境。

休息一阵后,李绩下令继续前行。

就算背后并无追兵,毕竟两万人马仍在敌国境内,李绩不想冒险,稍有疏忽懈怠,说不定便会出现什么变故,不小心就全军覆没了。

李素大声叹着气,不甘不愿地从地上站起来,垂头丧气地走向马儿。

两万将士正待上马时,却见一名将领匆匆走来,禀道:“大将军,那两拨人马奔咱们这边来了,只有数里之遥,如何处置,请大将军定夺。”

李绩眉头一皱,然后冷哼一声道:“来便来吧,百济和高句丽向来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今日但莫招惹老夫,否则…”

话没说完,远处已依稀听到杂乱的马蹄声,李素直起身子,踮脚望去,却见数里之外,一队穿着平民打扮的骑队飞驰而来,人数大约二十来人左右,后面紧紧追着一支披挂执戟的骑兵,不时还有一支支木制的短矛从骑兵人群里飞出,前方奔逃的二十来人里也不时应声从马上栽落,被后面的马蹄无情践踏而过,看这架势,百济的骑兵似乎要将前面这二十来人赶尽杀绝。

李绩也见到了这一幕情景,不由哼了一声,然后斜瞥了李素一眼,一脸漠不关心地道:“老夫领中军先走了,如何处置,交给你吧。”

李素点头应了。

待李绩上马先行以后,李素望向留下来的薛仁贵,道:“认得出前面被追的那伙人是哪国的吗?”

薛仁贵眯着眼眺望了一会儿,摇头道:“他们穿的平民衣裳,太远了,一时分辨不出哪国的,不过可以肯定,追兵一定是百济国的,他们盔甲的样式很特别,甲胄肩部比较宽,看似很威武,其实他们的甲胄都是木头和动物皮做的,挡风倒是勉强,但根本挡不住刀剑箭矢。”

李素点点头:“百济国跟咱们大唐不大对付吧?”

薛仁贵苦笑道:“太不对付了,百济国与高句丽向来是同盟关系,这些年两国沆瀣一气干了不少恶事,贞观六年时,高句丽和百济联军突袭新罗,将新罗国土侵占了数百里,陛下连下三道旨意,两国才不得不收兵,但占下的国土却死活不肯归还了,此举令陛下龙颜大怒,也是促成陛下决心东征的原因之一,不仅如此,百济和高句丽时常联军进犯我大唐疆界,袭扰我大唐边民,这些年的袭扰已不下十次了…”

李素哦了一声,道:“如此说来,咱们现在算是遇到仇家了?”

薛仁贵点头:“正是仇家。”

李素笑道:“这就好办了…薛仁贵听令!”

薛仁贵愣了一下,然后抱拳道:“末将在。”

“领一千轻骑上前,将那伙百济骑兵灭了,顺手把那群被追杀的人救下来,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嘛,能被咱们的仇家一路追杀,想必是一群好人…”

薛仁贵满脸黑线,这逻辑…是不是太简单粗暴了?

犹豫了一下,薛仁贵道:“公爷,咱们现在要赶往新罗国境,百济离此不远,若将这些骑兵灭了,恐生变故呀,再说,百济也没招惹咱们,咱们无缘无故对人家痛下杀手,是不是…”

李素冷笑道:“别忘了咱们是大唐的军队,大唐军队天下无敌,行事当有大唐的霸气,敌人没招惹咱们,咱们难道就不能主动招惹敌人吗?只要在咱们视线范围之内的敌人,就该灭了!”

薛仁贵挺起胸膛,抱拳道:“是,公爷稍待,末将领军击贼!”

当即薛仁贵点齐兵马,一千轻骑平举长戟,策马朝那队百济骑兵发起了突袭。

追杀平民的百济骑兵正是志得意满之时,他们享受着围猎般的快感,谁知数里之外忽然传来隆隆的马蹄声,听这声势,绝不少于一千人,再看远处一片黑压压的潮水,正朝他们狠狠扑来。

百济骑兵愣了,接着吓得拨转马头便跑,至于追杀的那伙平民,他们已然顾不上了,保命要紧。

跟在李绩身边时日不短,薛仁贵的指挥才能颇有长进,见百济骑兵逃窜,薛仁贵策马冲锋的同时,马上传下命令,一千人马中分出两股,一左一右朝百济骑兵穿插而去。

百济骑兵奔逃时本就是绕行,颇有些慌不择路的意味,绕了个弯子,唐军的右翼骑兵便从直线追上了他们,将他们迎面拦截在平原上,百济骑兵不得不勒马停下,就耽搁了这么一会儿,另外的中路和左翼唐军也追上了,一千人将这百余人围在圈子里,一千双眼睛冷冷地注视着这群马上要变成死人的活人。

交战前的外交辞令都免了,反正大家语言不通,薛仁贵手中的银枪狠狠朝前一刺,同时大喝道:“杀——!”

千人齐动,无数支长戟刺向百济骑兵,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开始了,几乎只用了几个呼吸的时间,地上便躺满了一地尸首,百济骑兵再没有一个活着的。

另一边,仓皇奔逃的二十来个平民策马赶到李素的面前,发现后面已没了追兵,不由大松了一口气。

李素骑在马上正好奇地打量他们,为首一名僧人打扮的年轻人,穿着麻衣僧服,面容黝黑,身材矮小,按后世的度量大约只有一米五左右,后面的十几个人则穿着寻常的大唐百姓的衣裳,一群人破破烂烂的,活像一群叫花子。

为首的僧人见李素气度不凡,身边又有许多部曲护卫着他,顿知此人身份高贵,于是急忙合什行礼。

“大和国僧人道昭,拜见这位贵人。”

李素睁大了眼睛,茫然道:“大和国?”

左右环视一圈,李素喃喃道:“大和是哪个国…”

话没说完,李素猛然想起来,睁大了眼睛失声道:“倭国人?”

道昭皱了皱眉,道:“‘倭’者,中原三国时谓之‘亲魏友人’也,当时的魏帝曹睿钦封我大和国君主为‘卑弥呼’,即‘亲魏倭王’之意,而这个‘倭’字,便是将‘魏’舍去了鬼字边,加以人旁,意喻‘友人’,在当时来说,‘倭’字其实是褒扬的意思,我大和国也向来以此字为国名,并深以为荣,可是自晋以后,‘倭’字渐渐被中原学者冠以‘矮小,猥琐’之意,实为侮辱也,故而我们将国名改为‘大和’,所以,这位贵人,我并非倭国人,而是大和国人。”

李素仍呆呆的看着他,口中喃喃道:“我居然手贱救了一群倭国人,这群人不但不知感恩,反而一见面就把我教训了一顿…”

喃喃过后,李素忽然扬声道:“来人,把这群家伙绑起来,扔进旁边的树林里喂狼!”

第九百三十章 倭僧道昭

在军队里待久了,难免染上一些恶习,比如坏脾气。

以前在长安时,李素的性格一直都是温文尔雅如谦谦君子,说话行事礼数周到,除了偶尔嘴贱,实在没有别的缺点了。

可是眼前遇到这群倭国人,李素实在无法保持冷静,无端端的生出杀机。

没办法,前世的记忆带给他的影响太深了,李素是从前世过来的人,他知道如今这个看似谦卑有礼的国家,在一千多年后撕掉伪装露出的真实面目究竟有多可怕。

这种记忆是从小便深深刻入了骨子里的,不可能改变,所以李素知道面前这群人是倭国人后,下意识便做出了反应,反应很简单粗暴,“扔进树林里喂狼”。

旁边的部曲们也没想到李素的反应居然如此激烈,闻言纷纷呆愣地看着他。

方老五倒是反应很快,短暂的失神过后,立马从马鞍旁的褡裢里取出了绳子,走向这位名叫道昭的僧人。

其余的部曲这时也回过了神,不管公爷是怎么想的,既然下了命令,照做便是。

当一群部曲拿着绳子不怀好意地围上来时,僧人道昭的脸色变了,神情很愤怒。

“慢着!这位贵人,敢问我哪里得罪您了?看您和贵军的铠甲,应该是唐国人,唐国是我最向往最崇敬的国度,为何不讲道理,见面就要绑我?”

李素骑在马上,懒洋洋地道:“因为我怀疑你们是奸细,是百济国安插到我大唐王师里的奸细…”

道昭怒道:“我们若是奸细,会被百济国的人追杀么?”

李素叹道:“都是套路,我也可以理解为这是苦肉计,对吧?”

“不对!我们真是大和国人,我,我有大和国官员开具的官凭为证!”说着道昭探手入怀,掏出一卷白绢递给李素。

李素接过来上下扫了一眼,发现上面的字居然是汉字,而且上面确实写明了道昭一行是前往大唐求学的倭国僧人,最后的落款名字写着“苏我入鹿”。

“这个‘苏我入鹿’是什么意思?”李素不由好奇地问道。

道昭解释道:“‘苏我入鹿’是人名,是我大和国的大臣,目前代摄政之权。”

李素点点头,不甘愿地道:“哦,看来你们真是倭国人,原来是我误会了…”

道昭嘴唇嗫嚅了几下,似乎想纠正李素的说法,是“大和”而不是“倭国”,然而一想到眼前这位贵人刚才一言不合就下令将自己扔进树林里喂狼,显然是个暴脾气,想了想,道昭终究还是没敢开口纠正他,忍了。

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和尚当然更不会吃眼前亏。

随即李素又好奇地问道:“苏我入鹿这个名字听起来奇怪也就罢了,你说他是你们倭国的大臣,他位居何职?”

道昭愕然道:“他就是大臣啊。”

李素也愕然:“大臣也该有个官名呀,尚书,侍郎什么的,你难道不懂吗?”

道昭急得跺脚:“他的官名就叫‘大臣’啊!”

“啊?你们倭国的官名竟如此耿直…”李素惊愕不已。

道昭苦笑道:“‘大臣’就是我们大和国的官名,而且是最高级的官名,目前苏我入鹿大人正辅佐皇极天皇,摄政国事。”

李素又皱起了眉:“我大唐幅员万里,万邦拜服,皇帝陛下也没有自称‘天皇’,你们小小岛国,哪有资格妄称‘天皇’,谁给你们的勇气和自信?”

道昭一滞,他发觉眼前这位贵人似乎对他们很不友好,话语间屡有针对之意,而且用辞嘲讽奚落,道昭实在想不通自己哪里得罪了他,大家才只是第一次见面,我欠你钱了还是吃你家肉夹馍了?

不过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和尚本就是最识时务的,面对这位暴脾气的贵人,哪怕他用脚踩自己的脸都忍了。

道昭苦笑道:“贵人明鉴,我只是个僧人,不问世事的,天皇为何称天皇,我实在不知,贵人何苦为难一个和尚呢…”

李素收起了敌对的态度,用力揉了揉脸颊。

好吧,确实是自己不对,前世对倭国的敌意不该用在今世,眼前这位只是个老实巴交的和尚,再为难他未免有点过分了。

“行了,不为难你了,既然你不是百济的奸细,我便信你…”李素顿了顿,忽然又道:“对了,赶紧向我道谢。”

“啊?”道昭愕然。

“刚才是我下令诛杀了百济骑兵,救了你们的命,看你们的样子估计也拿不出钱来,说几句感谢不过分吧?”

道昭恍然,急忙躬身合什行礼:“多谢贵人相救,免我等一场灭顶之劫,今日便为贵人吟诵佛经,在佛祖前虔诚为贵人祈福添寿。”

李素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见这和尚一身褴褛,僧衣破烂处处漏风,背上还背着一只竹篓,里面装着各种佛经书籍,李素终于绝望。

看来是真的榨不出什么油水了,今日出行不利,不仅救了一群千年后的宿敌,而且还干了一件亏本买卖,实在是非常阴暗的一天。

想了想,李素还是觉得不甘心,我救了你们的命耶,总该给点什么吧?或者…免费给我干点什么?

左手一伸,伸到道昭面前,李素笑吟吟地道:“和尚会批八字么?会看流年吗?会算婚姻事业子嗣吉凶吗?…会开光吗?”

道昭惊愕:“…”

见他呆愣的样子,李素不满地道:“这么多业务,你多多少少总该会一样吧?”

道昭呆呆地摇头,喉头一动,艰难地吞了口口水。

李素收回了手,失望地叹了口气:“这年头的和尚都怎么了?跟那个玄奘一样,啥都不会,哪怕你玩个沸油捞铜钱的小把戏呢,我也好假装崇拜你一下下…”

道昭垂头,咬牙。

惹不起惹不起,忍了!

巧得很,道昭一行人的终点也是大唐长安。

看在这群僧人确实很老实的份上,李素不得不答应带他们同行。虽说平日李素的嘴有点毒,不过为人还是很善良的,至少没在这荒郊野外下令把他们剁了喂狼。

大军继续南行,一路上李素闲得无聊,好不容易有了新的聊天对象,李素自然不会放过他。

聊了半天,李素这才知道,原来道昭这群僧人不仅是寺庙里出来的和尚,而且还有着官方身份,他们有个很响亮的名字,叫“遣唐使”。

路上道昭恭敬地请教了李素的姓名和官职,这种适合装逼的问题自然不用李素亲自回答,旁边的方老五适时跳了出来,一脸自傲地将李素的姓名和官职爵位缓缓道出,然后李素便摆出了接受膜拜的姿势。

道昭顿时高山仰止,一脸崇敬地重新见礼,然后…神情立马恢复淡定。

李素觉得这和尚很可能没听懂自己的官职和爵位,就像他也不懂为何倭国最大的大臣,其官名就叫“大臣”一样,两国文化有着天堑一般的代沟。不过幸运的是,大家聊天并无代沟。

说来也很合乎逻辑,一定是道昭在倭国时便学习过大唐的关中话,毕竟遣唐使是唐朝的留学生,一个留学生若连关中话都不会说,还留什么学?整天旷课上网吧打游戏么?

道昭这一群人是大唐立国以来的第二批遣唐使了,至于遣唐使是做什么的,可以理解为唐朝版的海外留学生,倭国朝堂专门派他们来大唐学习先进的文化和政治经验,学成之后将知识带回倭国,倭国再将这些知识教给本国臣民,并将它用于生活工作之中。

而道昭这群僧人不仅要学习中原圣贤的文化知识,而且还要学大唐的佛经。这些僧人在史书上有个名字,叫“学问僧”。

那么,问题来了,这些留学生学习大唐的文化知识的期间,是不,给,学,费,的!而且学到知识以后,他们也不,给,版,权,费,的!

不仅如此,大唐还要安排他们住宿,吃饭,以及各处游览,并且大方的借给他们任何他们想看的书籍。

为什么这么大方呢?因为大唐有泱泱上国的恢弘气度,也因为君臣百姓好面子,估摸不好意思开口要钱,毕竟倭国太穷了。

不过,关于要钱这种事,李素似乎从来没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你们遣唐使来学我们大唐的东西,难道不给学费吗?”李素很惊讶的看着他。

道昭呆滞片刻,期期地道:“呃,似乎…贵国天可汗陛下同意遣唐使过来,并未提出学费的事。”

李素叹了口气:“这样不好吧?你们这是耍赖呀,我们大唐的教书先生教学生都要收学费的,这是光荣传统,而且这种传统从孔子那时就开始了,《论语》里就有提到过,‘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你看,我们的孔圣先贤要教学问都会收十条肉干当学费,你们…带肉干了吗?”

“呃,没有。”道昭擦汗。

“没带肉干,恐怕银钱什么的就更没带了吧?”

“呃,我们是清苦的出家人…”

见道昭快被逼疯的样子,李素决定很善良的放过他。

“好吧,咱们换个话题…”

道昭如蒙大赦,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李素想了想,道:“刚才那群百济骑兵为何追杀你们?…他们想抢你们的肉干吗?”

道昭:“…”

突然觉得好累,突然觉得被人追杀其实也挺好的,至少比跟眼前这位贵人聊天强多了。

聊了半天,李素终于清楚道昭被百济人追杀的原因了。

说来也是道昭这一行人走霉运。倭国派往大唐的遣唐使历来都是人数不少的,第一次派遣唐使是在贞观四年,由一个名叫犬上三田耜的人带领,那是大唐立国后的第一批遣唐使,人数大约近百人,这次是第二次,由一个名叫吉士长丹的带领,这次的人数有所增长,遣唐使共计一百二十一人,人数不少,出行不便,于是一百多人分为两条船,分头出发,吉士长丹领一批,这位道昭的僧人领另外一批。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海上的不测风云更多,两条船从倭国出港后便遇到了风浪,彼此失去了联系,道昭乘坐的这条船在风浪中彻底迷失了方向,在海上经过一番跌宕起伏天旋地转,待到风浪停歇,众人回过神来,才发现他们被风浪带到了辽东半岛北部,也就是新罗国的海岸线边。

此时船只经过风浪的凌虐后,已然残破不堪,眼看要散架了,众人急忙在新罗海岸线上了岸,清点人数之后,发现只剩下三十多人了,道昭不由悲痛万分,于是在海边为逝者做了一场超度法事后,领着活下来的三十多人步行走入了新罗境内,这群人本就没出过远门,在海上不辨方向,其实在陆地上也好不到哪里去,尤其是道昭和尚,估计可能是个萌萌的路痴,领着三十多人稀里糊涂横穿了整个辽东半岛,不知为何从新罗国走到了百济国。

众所周知,新罗和百济两国是不共戴天的仇家,道昭等人入百济之前,早有国境上的守军密切注视着他们的动向,发现这群人竟不知死活公然从敌国大摇大摆走过来了,连遮掩一下行迹都不肯,百济守军自然不必跟他们客气,于是上前便将他们截住,无论道昭和尚怎样解释怎样苦苦哀求,百济守军浑若未闻,直接将他们当成了敌国奸细,将他们关押在大营内。

道昭虽然是个和尚,但也不傻,看这情势估计下场不妙,于是领着众人半夜越狱,并且偷了百济大营的战马,飞快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