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许诺将咱们的兵器甲胄借给新罗女王?你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李素笑道:“我这分明是一片忠心报国呀,舅父大人莫冤我。”

“报什么国?你把兵器甲胄全给了新罗,咱们两万人赤手空拳回去,不怕陛下责罚吗?”

“陛下或许会发怒,不过当我解释过后,陛下就会转怒为喜了。”

李绩皱眉道:“你有何说辞?”

李素笑道:“辽东半岛三国鼎立,三国形势纷乱,高句丽和百济强,而新罗弱,更何况两大强国时常联军欺凌新罗,侵占其国土,长此以往,新罗灭国恐怕不远矣。如今正是高句丽国中生乱之时,对大唐和新罗来说,都是难得的好机会,新罗必须强大起来,至少比高句丽和百济强大,如此,三国之间才能保持平衡,只有辽东半岛平衡了,大唐才能从中斡旋取利…”

李绩有了兴趣,道:“这是什么道理,仔细说说。”

李素笑道:“说穿了,不过是帝王平衡术而已,新罗国的地理位置本身就不利,它处于辽东半岛的南端,西面还有百济国,将一半的海岸线封锁起来,北面则是高句丽国境,横着一条线将新罗通往外界的陆地全部封死,新罗国可谓孤悬海外,地理位置十分危险,大唐若不适时帮新罗一把,将来等高藏喘过气来,再联合百济将新罗一举吞灭,那时高句丽和百济可就坐大了,两国与大唐关系向来不合,他们坐大,对大唐来说可不是好消息,就算大唐将来发兵再次东征,也要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还要付出惨重的伤亡代价,徒伤关中子弟人口,而今日,我们只是将手中的兵器甲胄借给新罗一用,便能助女王打造出一支精锐之师,这支精锐便是新罗的资本,女王若没有老糊涂的话,当知如何最大限度地利用好它们…”

李绩缓缓问道:“你说半岛平衡,大唐可在其中取利,取什么利?”

李素想了想,道:“可收高句丽入我大唐版图。”

李绩一愣,接着急道:“如何平之?”

“外交,牵制,内政人口,军事袭扰,多管齐下,十年后,高句丽国运气数可尽矣。”

李绩大喜,接着犹豫道:“若高藏掌权之后对大唐俯首称臣,大唐怎能对高句丽出手?”

李素叹道:“高句丽就算对我大唐称臣,也只是迫于形势的缓兵之计而已,舅父大人难道真相信他们以后会乖乖听话吗?更何况,当年隋炀帝三征高句丽皆大败而归,无数关中子弟战死异国他乡,关中百姓对高句丽此国仇深似海,难以化解,若能平了高句丽,报此大仇,关中百姓则对陛下愈发归心,舅父大人不信回去问问陛下,若有一个能平了高句丽的机会摆在他面前,看他愿不愿意再次东征,哪怕高句丽表现得再听话再乖巧,该灭也得灭。”

“你刚才说的那几个法子,多管齐下,具体怎样个章程?”

李素道:“外交方面,当然是与高句丽和百济互相牵手又互相扯皮,相爱相杀嘛,这些套路朝堂鸿胪寺的官员们肯定都懂的,反正这几年先安高句丽和百济之心,不出意外的话,高藏很快就会遣使进长安,向陛下表达归心之意,大唐自然不能小气,客客气气收了他的国书,两国嘻嘻哈哈你好我也好,你快乐就是我快乐…”

李绩脸有点黑:“说人话!正经的时候还疯言疯语,信不信老夫抽你?”

“呃,牵制方面,便要看新罗国了,有了咱们提供的甲胄兵器,新罗国军队的战力拔高了一大截,以新罗女王对统一辽东半岛的执念,想必一定会倾举国之兵力,向北面高句丽猛扑,而此时高藏正忙于掌控军政大权,拉拢朝臣和军中将领,更要提防西面大唐的动静,同时,别忘了高句丽国中还有一位安市城主杨万春,他的手下可还有十万精锐兵马,而这个杨万春,对高句丽朝堂和国主的态度非常暧昧不明,恐怕连高藏都分不清他究竟是忠臣还是暗藏反意,这么多要防备的东西,新罗女王领兵北上,高藏哪里顾及得上,所以,新罗北伐必然会占一个大便宜…”

李绩静静的听着,神情若有所思。

李素说着忽然住嘴,然后看着李绩,等他慢慢消化自己的话。

“接着说。新罗国北伐占了便宜,然后呢?”李绩道。

李素笑道:“既然新罗占了便宜,必然意味着高句丽丢失了南面广袤的国土,新罗女王其人可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又可谓老牛亦解韶光贵,不等扬鞭自奋蹄…”

屁股被李绩踹了一脚,李绩笑骂道:“你哪里冒出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怪话?好好说人话不行吗?”

李素笑道:“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顺便炫耀一下文采嘛,总之,女王很火辣,脾气很暴躁,战事一起,辽东半岛风云变色,远在平壤的高藏大约也急坏了,可高藏不是泉盖苏文,在没有彻底掌握军队以前,对新罗的北伐只能选择忍气吞声,就算派兵抗击,恐怕也不敢派出太多,毕竟军队这东西对未完全掌控它的君王来说,是一柄双刃剑,谁知道这支军队出都城以后是去打敌人还是反过头来打自己。”

李绩点点头:“子正言之有理,所以,牵制的意思,就是用新罗去牵制高句丽?子正有没有想过百济国会如何反应?”

“百济国不敢反应,咱们大唐的水师越来越强大,若新罗与高句丽的战事开启,百济如果想参战的话,不妨请陛下下令,让张亮大将军率领战船在百济的海岸线晃悠一圈,百济便明白做人的道理了,这也是一种牵制,新罗牵制高句丽,大唐水师牵制百济,辽东半岛的局势尽在大唐掌握之中…”

第九百三十三章 平高丽策

李绩两眼一亮,仔细咂摸半晌,点头道:“不错,似乎有些道理…”

战争是为政治服务的,反过来说,政治也可以为战争服务,来往反复之间,端看执棋的手如何运用了。

李素所提的每一条其实都不足为奇,但是如果这几条同时用出来,互相一搭配,效果可就奇妙了。

李绩深深看了李素一眼,时至今日,大家认识这些年了,对于这个外甥,李绩仍有些看不明白,只觉得很莫测,比他们这些混迹沉浮大半生的老狐狸还厉害,心思城府也深沉,平日嘻嘻哈哈没个正形,一旦认真起来,说出来的话却都是振聋发聩谋国之言,可以说,这人正经起来简直不是人,当然,不正经的时候也不像人…

将李素的话咀嚼消化许久,李绩确认自己领会意思了,这才缓缓道:“话没说完,所谓‘内政人口’又是怎么个说法?”

李素笑道:“内政人口当然是指高句丽的内政人口,这一条要和军事袭扰合起来用,一年两个重要的时刻,一是春播,二是秋收,大唐只管小股骑兵冲过去,烧粮毁田,掳掠人口,军队化整为零,袭扰高句丽大部分的平原地区,尤其是农田,是咱们要糟蹋的重点,两三年过后,高句丽的百姓便会产生大规模的难民和饥荒,国库无粮赈济,农田常遭毁坏,粮食颗粒无收,人口间歇性减少,高藏恐怕吊颈的心思都有了…”

李绩沉吟许久,迟疑道:“计策倒是好计策,不过…还是那句话,若高藏已对大唐臣服,咱们大唐还主动出兵袭扰,是不是…咳,那些藩属国可还盯着大唐呢,若咱们如此作为,岂不令别的藩属国齿冷?大唐的威望风评也会下降的…”

李素睁大了眼睛:“舅父大人,朝堂里的君臣皆是高人,不能主动出兵开启战端,难道就不能找出一条被动出兵的理由吗?没有理由也能强行制造出理由呀,战争重要的是结果,而不是理由,所谓的理由,不过是一块遮羞的布而已,再冠冕堂皇的理由,也不过是一块花纹颜色比较好看的遮羞布,这个…不需要太大的心理压力,也不需要太厚的脸皮吧?我这种天生的薄脸皮都能一眨眼想出好几个高句丽欺负我们大唐的理由,那时我大唐出兵,名正言顺,谁不服气就抽他…”

李绩瞪着他冷笑道:“多厚的脸皮才能让你说出自己是薄脸皮的鬼话,你若是薄脸皮,我大唐天下就没人有脸了。”

顿了顿,李绩叹道:“将这些计策全部合起来,多管齐下,老夫不得不说,将高句丽收入我大唐版图的可能性极大,可惜就是有点不要脸…”

李素眨眼:“要不…回到长安后,便由舅父大人向陛下献上此策?署名就用您的名字,外甥送给舅父大人了。”

李绩呸了一声,笑骂道:“老夫丢不起这人,如此不要脸的计策,你年轻,脸皮扛得住,老夫可扛不住,回去后好好思量周全一番,将你刚才这番话写下来,作为平高句丽之策献予陛下,有此一策,二十年内,高句丽可灭国矣!”

李绩长长一叹,道:“就不知二十年后,老夫是否还活着,能不能活着看到高句丽灭国那一日,等着我关中将士将高句丽国主押解来长安,向太庙献俘,耀功于祖宗英灵之前…”

李素笑道:“舅父大人龙精虎猛,日食三斗,必然能长命百岁,再活二十年不成问题。”

拍了拍李素的肩,李绩感叹道:“江山代有才人出,李家有你这位麒麟儿,百年家业必然不会衰落,往后我英国公府若有疑难,子正可一定要帮扶一把啊!”

李素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

李绩叹道:“这次东征,陛下吐血而归,看当时太医们的脸色,恐怕陛下的病情不太妙,回长安之后定会马上立下储君,不出意外的话,储君应该是晋王殿下了,老夫当年运气好,被陛下任为并州都督府长史,而晋王殿下则是遥领并州都督,严格说来,老夫也算是有从龙之功吧,不过比起你这两年实实在在对晋王的辅佐,老夫这点运气换来的小功劳是无法比的,日后晋王登基,必然会记你的大恩,对你独加恩宠,你的权力和爵位将会越来越大,而晋王也将对你越来越倚重…”

李素皱了皱眉,觉得李绩应该还有话没说完。

李绩接着道:“帝王对臣子倚重自然不是坏事,尤其是晋王这孩子,从小便心地善良仁厚,脾气性格也温和,待人宽容厚道,实为皇子中不多见的君子之风仪,可是子正啊,无论多么厚道仁义的人,一旦当了皇帝,性子可就不一样了,这一点,你必须要牢牢记在心里,记一辈子。”

见李绩神情严肃,李素也肃然点头。

“将来晋王登基,你自然是要继续辅佐他的,不过辅佐要有个度,帝王家事万万不可参与,远避为上。君臣之间要有个距离,太近则惹祸,以前你与他相处或许可以没大没小,玩笑嘻闹,但他当了皇帝后,以前的相处方式便要完全改变了,切记不可再与他没大没小,帝王的尊严不容轻侮,就算他年岁不大,暂时不会觉得被冒犯,随着年纪越长,心思越重,而你仍不知收敛,那时便是你大祸临头之时了,你的性子向来跳脱,经常不正经,老夫要提醒,往后在晋王面前可要时时注意,辅佐归辅佐,私人交情归私人交情,这一点你要分清楚,莫到钢刀悬颈之时方才后悔莫及。”

李素连连点头:“外甥记住了。”

李绩笑了笑,道:“你的才思和谋略是极高的,这一点老夫和众多老将都不及你,所以无法给你任何提点,老夫此生收获不多,唯有这些为人处世的道理,老夫愿全部倾囊相授,人没活到一定的岁数,怕是领会不了这些道理,若换了别的年轻人,定会对老夫的这番话不屑一顾,子正与寻常的年轻人不一样,想必老夫的这些话,你应该是能听得进去的。”

李素恭敬地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舅父大人的话,外甥一字不漏,全记在心里了。”

李绩哈哈大笑:“你莫说老夫倚老卖老便好。咱们李家一门双公,老夫老矣,遍数家中后辈,没一个争气的,往后两个李家,还要靠子正多担待了。”

李素严肃地道:“外甥但有一口气在,定会扶持李家,趋吉避凶,家业代代兴旺。”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李绩当然不会无缘无故说起这些话,看他欲言又止的神色,恐怕对李世民的病情知道得更多,但关于帝王病情的话,他却不敢多说,哪怕对亲外甥也不敢多说。

这便是李绩为人处世的性格了,他的性格非常稳重,极少行险,不仅体现在用兵上,同时也体现在平日的为人上,不该说的话绝对不会说,哪怕对至亲之人也不会提一个字。

若换了程咬金的性子,恐怕听到一点点风吹草动就满世界嚷嚷开了。

两万轻骑在新罗的大营里休息了三日,连日来的辛苦奔波,千里转战,一身的疲惫在这三日里终于消失殆尽,两万将士焕发出生机勃勃的神采,全军上下从里到外,透出一股浓浓的喜意。

是的,马上要回家了,回到熟悉的大唐,回家见到自己的父母妻儿,世上还有什么事比这些更打动人心的?

李素此刻已归心似箭,奈何金城港那边一直未传来消息,张亮率领的水师船队还未到达金城港,所以李素只好耐着性子慢慢等。

这几日李素过得很舒坦,仿佛又回到了当初躺在家里晒太阳混吃等死的美好日子,如果身边没有一个倭国和尚唧唧歪歪,那就更完美了。

“李县公才二十多岁,为何如此有本事?敢问县公,您幼时师从哪位名师,所学何书,所治何典…”道昭一脸崇拜地看着李素。

原本对李素不怎么在意的,这几日道昭不知怎的跟唐军将士打成了一片,从这些唐军将士的嘴里听到关于李素的一些零零碎碎的事迹,几经拼凑起来,李素这个人的生平便几乎完整,看着长长一截李素曾经做过的事,立过的功,少年封的官职爵位,还有他与天可汗某位公主的绯闻逸事,道昭简直叹为观止。

这位县公大人的人生实在太精彩了,短短小半生里经历过的事,简直当得别人活两辈子了…他是怎么办到的?

不得不说,倭国有一个非常识时务的传统,那就是崇拜强者,谁的拳头硬他就服谁,哪怕这个拳头硬的人刚刚还狠狠揍了他一顿,他也服,越揍越服,揍得狠了,索性跪在地上叫爹。

相反,谁若是在他们面前太软弱,显得很好欺负的样子,那么他们绝不会反过来对你太客气,你越客气他越强硬,越欺凌,直到最后索性要了你的命。

一言概之,欺软怕硬而已。

道昭此刻差不多也是这种心态,当然,还没到叫李素爹的程度,但是李素的事迹却令他万分崇拜。

原本就对唐国充满了向往,唐国的一切对倭国来说都是新奇的,高级的,从文化到商品皆如是,而李素这个人,道昭打听过后才知,此人纵在唐国朝堂上,也是赫赫有名出类拔萃的英杰人物,颇受天可汗陛下倚重。

在唐国都是拔尖的人物,道昭对李素的态度终于有了变化。

说是谄媚呢,未免有些过分,道昭这几日已变成了李素的影子似的,处处缠着他,打着遣唐使的旗号光明正大的讨教,求教,求调教,还像个新闻记者一样随时随地对李素进行突袭采访,问经历,问感想,问某某时刻你心里在想什么,是不是想到了自己的家人,然后落下热泪云云…

李素快被逼疯了,遣唐使难道都是这副德行吗?

这种孜孜不倦的谦逊求学态度或许褚遂良那种大儒会喜欢,但李素很讨厌。

“你们好好在倭国活着不好吗?”李素的神情很不耐烦。

今日阳光不错,绿草青翠,处处透着春日的气息,部曲们刚刚在营房外面搭起一张躺椅,李素躺上去才眯了小半个时辰,道昭便像一道驱不走的冤魂,鬼一样飘到李素的身边,在他耳边唤魂…

道昭丝毫不介意李素的不耐烦,仍旧神情谦卑地道:“大和国,不是倭国…我大和国地处海岛,人少地稀,常年海啸地震火山,百姓贫苦,国力虚弱,久慕大唐上国幅员辽阔,物产丰富,又有千年圣贤文化传延,权贵鲜衣怒马,百姓纯朴富足,我大和国上至天皇,下至贫苦百姓,皆对大唐上国有仰慕崇敬之心,故而才会不惜冒着海船颠覆的危险,不远万里来大唐,怀着谦卑向往的心情,学习大唐上国的文化,李县公,我们并无恶意,何以对我们如此相恶?”

李素叹了口气。

先搁下千年后世的血海深仇不说,毕竟怪不着现在的倭国,单说眼前这些遣唐使,看似谦逊有礼,卑躬屈膝,但是撕开伪装的表象,遣唐使里面的好人也不多,据有史记载,从隋朝开始,倭国便向中原派遣遣隋使,遣唐使,这些人果真在大唐安分守己的当留学生么?

事实上他们存在许多偷盗行为,从大唐的书籍孤本,到民间的物种,以及行军打仗的兵法纪要等等,但凡看上眼的东西,便强烈要求学习,若不让学便偷学,若连偷学也不行,便直接下手偷,偷过去便是他们自己的。

这样的人,说他们是因为求学之心吧,委实太说不过去,东西学到了,但华夏文明里最重要的“德”字,他们却完全没在乎,否则也干不出偷盗之事。

大唐人不知他们的真面目,可惜李素很清楚,他知道这些人谦卑的表象下隐藏着怎样的真实面孔,所以才会对他们如此不耐烦。

将这样一群人带到长安,任由他们满世界乱瞄乱看,看上的东西就变成了他们自己的,然后再带回倭国加以修改,随便改动一下便成了他们自己的东西,比如茶道,比如文字,比如服装…

李素忍不住开始思忖,要不要找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派部曲将这群家伙偷偷干掉算了,到时候把黑锅推给百济,而大唐鸿胪寺,则代表天可汗陛下严厉谴责百济国的恐怖分子行径…

第九百三十四章 踏上归途

李素对道昭这群人并无太多好感,其实心里明白,自己多少有点狭隘的愤青思想,总觉得外国人不怀好意,尤其是这个外表恭顺,内心禽兽的岛国,李素更是厌恶。

当然,厌恶归厌恶,在别人没得罪自己的情况下,李素也不可能真的下令弄死他们,活了两辈子,这点理智还是有的,更何况,道昭他们还有着遣唐使的身份,这个身份是官方的,而且这些遣唐使在大唐很讨君臣们的欢心。

异国番邦派出留学生来大唐学习,这事说出去特别有面子,倭国从隋朝开始便遣使入中原,从有史记载的第一批遣隋使入境一直到如今,历届的遣唐使都很受中原王朝君臣们待见的,尤其是倭国人还特别讲礼数,无论在任何人面前都是躬身哈腰,一副万分谦卑的模样,这样的形象充分满足了大唐君臣们泱泱上国的虚荣心态,于是君臣们也不管这群貌似谦卑的人究竟从中原学走了多少东西,或是偷走了多少东西,但凡有遣唐使入境,皆是待若国宾,非常客气。

李素当然也有这种虚荣的心态,不过对遣唐使,他更有一种深深的戒意。按说道昭等人在他面前从来都是毕恭毕敬,执礼甚恭,从礼数上挑不出任何错处,更没有做出任何对大唐社稷和君臣不利的事,然而,李素还是厌恶他们,没有理由的厌恶。

人活到一定的年纪,说话行事当然要有所长进,从个人本心来说,鲜少会出现无缘无故的爱与恨,李素活了两辈子,对万事万物基本都保持着一颗平常心,待人接物很少出现这种不理智的无缘无故的厌恶情绪,可是,情绪就是情绪,它发自本心,李素也没办法。

貌似恬然的躺在椅子上晒太阳,李素眯着眼,任由道昭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像个调查黑幕的记者深挖着李素和大唐的一切,李素心不在焉地维持着最基本的礼貌,偶尔答一句无关痛痒的话,脑中却飞快转个不停。

回到长安后,一定要向李世民进谏,对这群遣唐使不可任由放纵,学什么,怎么学,学到何种程度,不能由他们说了算,而是大唐说了算。有些机密的东西更是碰都不准碰,比如火药配方,比如农学新培植的改良稻种等等。当然,如果这群倭国人有着非常强烈的求知欲,就扔给他们一大堆佛经,这个没关系,尽管学,尽管抄,多抄佛经可化解心中戾气,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很适合倭国的民族本性。

脑子里转了许多念头,耳边却传来道昭幽怨的声音。

“李县公为何对贫僧不搭不理?贫僧说了那么多话,您多少回两句呀,贫僧别无他意,只是有一颗纯粹的求学之心而已…”

李素回过神,一脸茫然地看着他:“啊?你刚才说话了么?说了什么?”

道昭一滞,神情愈发幽怨哀恸了,一个穿得邋里邋遢的异国和尚露出委委屈屈的表情,那画面简直辣眼睛,李素忽然很想用鞋底子狠狠扇他一记,让他的脸部表情恢复自然。

“贫僧刚才说,听闻此次东征,伟大的天可汗陛下攻打高句丽城池之时,用了一种很奇妙的武器,一个黑色的陶罐罐,点火便炸,声若九天雷霆,威可平山裂土,贫僧想问问,此为何物?”道昭眼巴巴地盯着李素。

李素眼角一跳,不动声色地笑了:“你对咱们大唐的那个小陶罐感兴趣?”

道昭浑然无觉,小鸡啄米似的猛点头。

李素笑得更灿烂了。

自己刚想到这个事情,道昭马上便问出来了,无知者无畏呀,这只异国猢狲知不知道震天雷在大唐的高层里多么敏感,知不知道当年吴王李恪不过是在火器局外围晃悠了一圈,便被李世民狠狠臭骂了一顿,然后赶出了长安,两年后才召回,这个话题在朝堂高层都如此敏感,朝臣皇子对此讳莫如深,眼前这只猢狲居然大明大亮的直接开口问了,这要是不坑他一把,李素都觉得对不起自己“长安小混账”的光荣雅号。

“你是如何知道这个小陶罐如此厉害的?”李素和颜悦色地问道。

李素的表情和演技太自然,道昭完全不觉有异,急忙道:“贫僧这几日在新罗的大营内百无聊赖,便在营中四处走动,与大唐和新罗两国的将士们闲聊,这才听说有小陶罐此物…”

李素哦了一声,点点头,然后露出神秘的模样:“传闻不假,此物确实很厉害,你们倭国若有此神器,想灭谁就能灭谁,朝你们王宫的粪坑里扔一个,整个王宫都仿佛平地而起,自由飞翔,你说厉害不?”

道昭两眼大亮,虽说李素拿他们王宫的粪坑来形容震天雷的威力有点那啥,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似乎大唐的那个小陶罐并非很机密,眼前这位李县公随时都能掏心挖肺将它的配方抖落出来。听大唐将士的描述,若倭国能拥有此神物,对巩固王权安邦定国必有大用,而他道昭若将此物弄回去,必然也是大功一件。

吞了口口水,道昭眼中贪婪之色愈重,神情仍然谦卑地道:“此神物如此厉害,不知它是用何物所造?贫僧求知心切,还请李县公不吝赐教。”

李素笑道:“此物威力巨大,它的配方自然是机密,不谦虚的说,此物是我造出来的,不过我大唐皇帝陛下深知此物之威力,陛下担心它被心存歹念之人利用,干出有伤社稷和黎民的恶事,故而下过严令,此物秘方不准我对外说,若有违令,必斩我项上首级…”

道昭神情顿时化作一片失望,失魂落魄般道:“如此说来,此物之秘方贫僧不可得矣…”

李素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道:“陛下之意,此物不可用于民间,否则天下大乱,不过陛下向来对你们遣唐使恩宠礼遇,贞观四年,贵国所遣的第一批遣唐使来我大唐学习了一年,那一年里,遣唐使但有所请,陛下皆一一允准,可谓有求必应,你们想学任何东西,陛下都满足你们,想必你们这第二批遣唐使也不会例外,我虽然不能告诉你秘方,但总归还是有别的法子…”

道昭急忙道:“李县公有何法子?还请指点赐教,贫僧感激不尽。”

李素笑意愈深,表情神秘,语气充满了蛊惑:“待你们入长安觐见陛下之时,你可以亲自问陛下呀,一个会炸的陶罐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你们学会了有什么关系,反正是拿回你们倭国,就算你们倭国国主将整个倭国全炸了,对大唐也没有任何影响,你若亲自去问,陛下一定不会拒绝的…”

道昭呆住,吃吃地道:“是…是这样的吗?真的可以吗?”

李素正色道:“相信我,我们大唐人都是很好客很大方的,区区陶罐,何足惜哉。遣唐使向来被大唐君臣所恩宠,但有所求,陛下必然答应的。”

李素说这话时表情很诚恳,原本英俊白净的脸上更透出一股子坦荡君子的正气,道昭傻傻盯着李素的脸很久,脑中将李素的话来回咀嚼了好几遍,终于迟疑着点点头。

左右不过是向天可汗陛下问一问那个小陶罐的制作秘方,就算天可汗不答应,道昭也没什么损失,不行就算了,总不可能因为一句问话而被天可汗降罪吧?

“多谢李县公指点,贫僧有生之年必有所报。”道昭感激地朝李素行礼。

李素亲切地搀住他,语气真诚地道:“唐倭两国一衣带水,睦邻友好,高僧不必如此多礼,如果一定要报答,到长安后多想办法捞点钱,我对此物尤为喜爱,记住送礼要投其所好,切记切记。”

道昭脸颊抽了抽,仍旧非常谦卑地应了。

李素望着道昭感激涕零的脸,不由笑了。

回到长安后,若眼前这位倭国和尚果真不知死活向李世民要震天雷的秘方,不知李世民会用怎样的姿势用力抽他的大耳光呢?很期待那幅画面啊…

更重要的是,有了道昭的这个请求,李世民愤怒之余,想必会对遣唐使有所警惕,不会像以前那样任遣唐使在长安予取予求了。

当客人就应该有当客人的样子,主人好心请你们来做客,你们不能随便惦记主人家的东西,主人不给就去偷,这不叫客人,叫进贼。

两日以后,新罗的金城港终于传来消息,张亮率领的水师船队已在金城港靠岸,这次张亮奉旨带了一百余艘战船,目的是为了接李绩李素所部从海路绕道百济,最后回到大唐境内的登州港,如此,李绩李素所领两万轻骑断后狙敌的任务已彻底完成,以伤亡甚小的代价不仅攻进了高句丽的都城平壤,而且还将高句丽的政局胡乱搅和了一番,并轻松退到新罗境内,登船从容回国。

总的来说,李绩和李素算是超额完成了任务,回到长安后,李世民的封赏怕是不会少。

李素不在乎封赏,当他听到张亮所部水师已靠岸后,心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便是终于能回到大唐了,终于能见到妻儿和老爹了,对家的思念,此刻前所未有的强烈。

听到消息后,李绩当即下令全军整备,准备向金城港开拔。

新罗女王也听到了消息,急忙亲自来到李绩的帅帐,以新罗国女王的身份正式向李绩递交了一份呈给天可汗陛下的国书,国书是用汉字写的,不得不说,新罗国也有文笔不凡的高人,国书的开头便是一大通对天可汗陛下无限崇敬无限瞻仰的马屁,文章作得可谓花团锦簇,妙笔生花,李绩和李素看了一眼都觉得脸红。

当然,国书不可能全是马屁文章,总要说点正事。

女王的正事就是李素提议的借给新罗国兵器甲胄之事,大唐上国如此大方,挥手就给了女王足足能够武装两万兵马的兵器甲胄,上国投之以桃李,女王很想报之以琼瑶,然而新罗国太穷了,毕竟这些年在高句丽和百济的夹缝中艰难的生存,几乎每年都有战事,国中所积甚少,根本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来回报大唐上国的大方豪爽,于是女王殿下一咬牙,决定每年拿出新罗国赋税的三分之一,用来进贡给天可汗陛下,以此回报大唐借给新罗兵器甲胄之深情厚谊。

李绩和李素仔细将国书看了一遍,沉默片刻,舅甥二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彼此会意,然后李绩收起国书,向女王承诺,所部两万轻骑到了金城港后,便将卸下所有的兵器甲胄,全部交予新罗军队,至于新罗国承诺的每年进贡三分之一的赋税,这个…当然是天可汗陛下该定夺的事了,李绩作为臣子,无法表示任何态度。

倒是李素,将国书看完后第一反应就是想抬价,三分之一太少了,至少得拿一半吧,然而想到新罗国在辽东半岛的处境,以及大唐需要维持半岛三国之间战略平衡的需要,李素还是生生忍住了抬价的冲动。

最烦跟穷鬼做买卖了,根本没法谈价,人家几乎已一无所有,自己难道忍心去抢他们要饭的破碗?

得到李绩的承诺,女王欢天喜地的走了,并且殷切地表示,愿意亲自护送大唐上国的将士们到金城港,以显示新罗国对大唐的恭敬之意。

李绩不置可否地道了谢,呵呵,假装不知道女王殿下其实是盯着唐军将士手里的兵器甲胄,生怕到了金城港后李绩忽然患上失忆症,兵器甲胄忘记留下了。

彼此客气一点挺好的,你好我也好,假装的客气也行,至少气氛很融洽,李素喜欢这种一团和气的气氛,天下大乱的根源问题在于彼此太耿直了,稍微假客气几句最少能减免人类八成以上的战争。

整军,备马,收拾行装。新罗大营外,两万轻骑队列整齐,人人脸上洋溢着雀跃的喜意。

思乡的人,岂止李素一人?大家都已归心似箭。

头顶的暖阳洒在身上,一股如同春意般蓬勃的喜悦油然而生,李绩看着面前黑压压不见尽头的将士,向来严肃的脸颊不禁也浮起了一丝笑意,然后大手一挥。

“将士们,咱们回家!”

第九百三十五章 风急浪险

李绩和李素领着两万将士踏上了回家的归途。

一场记入史册的大战,已然到了尾声。这一战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运,自负刚愎的李世民在辽东战场上终于被现实狠狠扇了一巴掌,甚至折损了他的寿数。李世民最大的敌人泉盖苏文原本应该志得意满地回到都城,享受大权在握的快感,却意外地被那个外表恭顺窝囊,实则暗藏杀心的高藏一刀砍了脑袋。

而李绩和李素奉旨断后,却阴差阳错立下了泼天的大功,李素的谋划,李绩的果决,唐军仅仅靠两万轻骑便轻易攻破了高句丽的都城,并且将都城占领了两天。

不得不说,这个功劳委实太耀眼了,哪怕敌国的都城只被他们占领了短短两日,也是足够载入青史的,大唐史官的妙笔如果不那么苛刻的话,李绩和李素的名字足堪与汉代仅率八百孤军深入草原,并打下匈奴单于牙帐的冠军侯霍去病相比,封狼居胥之荣,古往今来鲜有。

撤退的两万将士显然也明白自己这次立下的功劳有多大,所以在朝金城港开拔的路上,每个人喜笑颜开,他们知道,回到长安后,陛下的封赏必将无比隆厚,因为在这场已经注定了战败结局的战争里,他们,是仅有的亮点,无论出于政治目的还是大唐上国的尊严,陛下都会重重封赏他们,用这场胜利告诉天下万邦藩属,朕并没有输,朕发起的东征是在打入敌国都城后才撤军的。而李绩和李素率领的打入敌国都城的两万将士,必将被陛下立为一根胜利的标杆。

前路平坦,前程光明,将士们的心情自然雀跃飞扬。

只不过,作为主帅的李绩和李素,二人脸上却见不到太高兴的神色,反而有股若隐若现的忧虑。

新罗边境大营距离金城港只有二百余里,策马飞驰之下,数个时辰便至。

金城港是一座靠海的小城,城池破败且简陋,城池里面的人口大约不过一万,城中规模仅只后世一个小镇大小,在新罗女王的带领下,李绩率所部下马步行进城,城内百姓纷纷跪地见礼,女王一脸高傲,目不斜视,从城中直接穿行而过,来到城东的海边码头上。

相比城内的萧条穷苦,城东的码头却繁忙许多,许多不明国籍的海船停泊在海边,忙着装卸货物,打着赤膊的新罗汉子喊着口号,将一堆堆货物搬到船上,旁边的官员垂头埋首记录着货物的进出清单,正中的码头口岸边,无数明黄色旌旗迎风招展,百余艘战船零零散散分布在码头外的近海处,战船如云,风帆林立。一名身材魁硕的中年大汉披戴铠甲,静静地站在码头的岸边,两侧亦有许多大唐将士列队雁形展开。

李绩和李素认识这名将军,急忙快走几步迎上,三人互相见礼。

此人正是郧国公沧海道行军大总管张亮。

虽名为“亮”,其实名字并无半分亮点,不过在这贞观朝里,张亮可谓名声赫赫,他是凌烟阁功臣之一,排名第十六。如果李世民心血来潮办个阅文集团的话,张亮至少也是白金主神了。

张亮朝李绩行礼时尤为恭敬,双手为揖,腰弯得很深,神情满是敬服。

不仅仅因为李绩这一战打入敌国都城的功劳,更重要的是,张亮从隋末时期便是李绩的部将,二人当初同在李密帐下,张亮便是李绩的直属部将,后来李绩投唐,张亮也跟着过去,李绩受到李渊李世民重用后,也是他将张亮推荐进秦王府,玄武门事变之前,李世民派张亮秘密潜入洛阳招兵买马,后来事泄被李元吉拿住,张亮在狱中受尽酷刑,却咬紧牙未曾招出李世民这个幕后黑手,玄武门之变后李世民念其功劳,从此官运亨通,平步青云。

当然,无论张亮的名声多大,比起李绩还是弱了几分,李绩是如今大唐军方的名将,其用兵韬略仅次于战神李靖,实实在在的军方二号人物,张亮近年虽多有骄狂,然则在李绩面前还是老老实实不敢放肆。

“末将拜见大将军,将军此战名扬天下,世人皆惊,末将拜服。”张亮开口第一句话便是无比的恭敬。

李绩笑了笑,道:“你如今已是刑部尚书,爵封国公,亦与老夫同列凌烟阁功臣,早已与老夫平起平坐,无须自称‘末将’。”

张亮恭谨道:“末将从隋末之时便是大将军的部将,一辈子都是大将军的部将,名位纵然再高,亦不敢与大将军平起平坐。”

李绩笑道:“不说这些了,来,快与老夫见过新罗女王殿下,此次能够安然抽身,女王殿下帮了大忙。”

张亮急忙与一旁含笑不语的新罗女王见礼。

最后才轮到李素上前主动与张亮见礼。

李素与张亮并不熟,当初在长安时曾经有过一段交集,不过那时张亮比较冷漠,直到李素后来与李绩认了亲之后,每逢年节两家才互送节礼,有了些许往来。

今日张亮显然对李素热情多了,未等李素行礼躬身,张亮便抢先托住了他的双肘,笑道:“贤侄勿须多礼,听前线军报上说,此战打入高句丽都城,全因贤侄一人之谋划,老夫委实佩服得很,陛下常赞贤侄为大唐英杰,所言不虚也,果然是少年英雄,不可小觑。”

李素急忙谦虚推让。

张亮与新罗女王客套一阵,许久之后,张亮看了李绩一眼,神情肃然道:“大将军,末将奉旨率战船百艘停靠新罗国金城港,接大将军和诸位将士回大唐,请大将军下令将士们上船。”

李绩点点头,帐下部将马上将登船的命令传到队伍中。

新罗女王神情有些焦急,李绩看在眼里,笑了笑,随即道:“让所有将士卸下身上的甲胄和兵器,交予新罗国将士,然后牵马上船。”

新罗女王闻言松了口气,忙向李绩道谢。

很快,两万将士依令将身上的甲胄兵器卸下,码头的空地上,一时间甲胄兵器堆积如山,新罗将士们忙着整理归类,而大唐的将士们则牵着各自的战马,嘻嘻哈哈登船,码头内外到处洋溢着欢声笑语。

张亮这次带来的船队足有百艘,时下大唐的水师发展并不大,这百余艘战船几乎已是大唐水师的所有家底了。所谓的战船装载量也不算大,比起明朝郑和下西洋那种航母般的大船自是小了许多,不过每艘船载五百人还是足够的,两万将士加上各自的战马,百余艘船堪堪够了。

待所有大唐将士登船之后,李绩三人与新罗女王道别,张亮下令鸣号扬帆,百艘战船满载大胜而归的将士,慢悠悠地朝南驶去。

李绩李素二人登上了张亮的座船旗舰,三人在豪奢气派的舱房内谈笑风生,这时李绩才问起了李世民所率主力大军的动向。

张亮显然对主力比较了解,作为东征的偏师之一,张亮所部水师时刻与李世民保持着紧密的联系,主力大军的动向随时在张亮的掌握之中。而李绩所部却因孤军深入敌后,自与李世民分别后,与主力的联系便彻底切断了,直到此刻张亮说起,李绩二人才了解。

李世民领军西撤后,路上并未遇到敌袭,泉盖苏文所率的十五万敌军被李绩所部两万轻骑死死拖在辽东城和大行城附近数百里范围内不得动弹,待到李绩领军攻下了高句丽的庆州城之后,泉盖苏文所部更是彻底失去了战场的主动权,从头到尾被两万唐军牵着鼻子走,唐军主力面临的威胁从此解除,所以李世民领着主力无惊无险地回到了大唐国境线内,在营州扎营休养三日后,主力继续朝长安方向撤退班师。

退回国境以后,主力的粮草危机也宣告解除,后方的粮草源源不断地送进军中,大军将士到达营州之前紧巴巴过了几日食不果腹的日子,倒也没出现任何变故,将士们情绪比较稳定。倒是解决了粮草问题后,程咬金等大将聚头一商量,纷纷向李世民奏请再次攻打高句丽,趁着高句丽国中内乱,对大唐来说正是大好时机,若再次攻打高句丽,其势必如猛虎入羊群,势不可挡。

众将的请战被李世民毫不犹豫地否决了。

原因有很多,将士们已现疲态是其一,若再次东进,军心必然不稳,有哗变之危,其二是此战将士折损过多,若再次征伐高句丽,纵然大胜亦大伤本国元气,如今大唐的周边邻国里,除了高句丽这个强敌外,还有吐蕃,吐谷浑,西突厥等群狼环伺,若拼着大伤元气的代价将高句丽并入版图,其余的强邻恐有进犯之举,其三则因安市城的杨万春,这个人不可小觑,用兵狡黠奸诈,麾下十万将士皆是虎狼之师,李世民和诸多将领在安市城下吃了个大亏,若唐军再次打入高句丽境内,很难说杨万春会做出什么举动,而李世民也没有把握能应付他。

很有意思,无论任何人被现实狠狠扇过耳光后,都会立马乖巧下来,久违的智商重新上线,当初热血上头跋扈鲁莽的混蛋样儿全然不见,从里到外透出一股子智珠在握的高人形象。

李世民也不能免俗,东征失败后,他终于乖巧了,整个人充满了睿智,将目前的时势看得很清楚,于是理智地否决了程咬金等人的请战要求,至于冷静下来后回想起当初在高句丽战场上自己的种种刚愎自负,李世民有没有在夜深人静之时悔恨地悄悄抽自己耳光,不可考。

不得不说,李世民这一次的决定是正确的,哪怕高句丽再乱,他也不可能再次征伐,抛开别的客观原因不提,最重要的是,当初粮草被靺鞨骑兵焚毁后,李世民当场吐了血,身体已然垮了下去,他没有精力再指挥大军作战了,而交给下面的将军们,他又不放心。

说到主力大军的动向,张亮预估了一下,大抵已过了长城,朝长安进发,算了算时日,李绩所部轻骑若登岸后赶得快的话,两军或许能够同时到达长安。

说完这些,张亮朝李绩和李素深深看了一眼,拱了拱手,笑道:“大将军和子正贤侄此次立下泼天之功,回京后陛下必有封赏,末将这里先恭喜二位了。”

李绩摇摇头,道:“封不封赏的,老夫不在意,老夫如今已位至国公,官爵再高亦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老夫现在担心的是陛下的身子…”

张亮一怔,接着叹了口气,二人闭口不言。

李世民阵前吐血的事几乎所有将领都亲眼目睹,当时太医们匆匆忙忙在帅帐进出时的脸色大家也都看在眼里,从太医们凝重的神情上看得出,李世民这次吐血,体内病情很严重,恐已折了寿数,本是风华正茂之年,因此一战而瞬间风烛残年,时日恐无多。

大唐未来的储君仍未定,下一任国君对外政策是攻或是守,对内是王还是圣,对臣子是加恩还是施威,如今都是未知数,思及此,李绩和张亮二人面庞不由浮上忧虑之色,话题却无法再说下去。

舱房内气氛很沉闷,李素待了一阵便觉得受不了,起身告了声罪,然后走出舱房。

船队航行在苍茫无际的大海上,庞大的战船随着海浪起伏不定,李素凭栏站了一会儿便觉得不妙,他突然发现自己晕船了。

夜色降临,海上风浪小了许多,船队靠风帆而行,风小了,速度也慢了。

李素独自占了一间舱房,部曲们大多与将士们挤在底舱,李素的舱房旁边只住着方老五和郑小楼。

离开金城港短短几个时辰,李素已吐了五次,吐得脸色发白,气短体虚,方老五在跟前侍候着他,郑小楼则双臂环胸,面无表情地旁观李素的狼狈样子。

方老五端着铜盆,李素将头凑在盆前,吐得稀里哗啦,战船的每一次起伏都令李素难受万分,如同前世坐游乐园里的升降机似的,不同的是,升降机顶多几分钟完事,而李素此刻却已坐了几个时辰,更要命的是,据说海上这段行程要持续一个月左右。

“受不了了!郑小楼,拔出你的剑,给我个痛快吧!”李素绝望地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