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拽住李治的衣领,李素道:“等一下再击柱,先满足我的好奇心,昨日你究竟跟这老货聊了什么?感觉你们之间沟通有问题呀…”

李治悲愤交加道:“程叔叔…呸,这老货!昨日莫名其妙拎了一些礼品来拜会我,当时我还挺高兴的,简直受宠若惊,子正兄你知道,我在朝中素无人脉,尤其是那些将军们,为了避嫌,在东宫太子人选未定之前,都不敢与我来往过密,这老货是第一个拜访我的将军,于是我自然要盛情款待…”

李素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所以,你被这老货抢劫了?”

李治惊奇地道:“子正兄为何这般清楚?难道你…”

李素板起脸:“别跑题,接着说。”

李治叹了口气,道:“我虽没被抢,但其实跟被抢也差不多。这老货进门后,我吩咐设宴,这老货强烈要求喝你家产的烈酒,我自然不能拒绝,结果咣咣两盏酒下肚,我便有些晕乎了,这老货却酒兴正酣,说光喝酒没意思,要玩游戏,不仅玩游戏,而且还要添点彩头,我当时已有些迷糊,自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结果老货说要玩掷壶的游戏…”

李素望着他的目光愈发同情。

“掷壶”是大唐酒宴时比较流行的游戏,游戏规则很简单,站在规定的距离外,单手握箭矢,将它投到不远处的箭壶里,每十矢为一局,按投中多寡者定胜负。

这种游戏比较文雅,大多在文人之间流行,至于武将喝酒时喜欢玩什么,看看程家的家宴便知道了,耍斧子,群魔乱舞,抱着歌舞伎乱啃乱摸,把亲儿子吊在树上用鞭子抽等等,玩法推陈出新,不拘一格,非常丰富多彩。

程咬金是领兵多年的武将,平日里练的就是弓马骑射,准头自然不弱,他大摇大摆跑到李治家里,提议玩这种文人玩的软绵绵的娘炮游戏,而且对手还是一个喝得晕晕乎乎的傻皇子,其用心可谓非常险恶。

“好吧,我大致明白了,直说吧,你输给这老货多少值钱的东西?”李素叹道。

李治眼泪都快下来了:“府中前堂内所有银器,铜器,瓷器,字画,孤本善籍…我就这么说吧,这老货走了以后,我家前堂里已经空空荡荡,如同被盗匪强梁洗劫过一般,洗得特别干净…”

李素若有所思:“所以,你昨日亲自送他出门,流下的泪水那是…”

李治哽咽道:“那是悔恨自己引狼入室的泪水,那是哀求他放我一马的泪水…”

满足了好奇心的李素舒服地叹息,然后笑抚李治的狗头:“好了,我没什么要问的了,你刚才说要击柱而死,嗯,快去吧。”

李治抹了把泪水:“我不想死了,我要好好活下去!”

中庭堂内,程咬金大马金刀坐在客座,气定神闲地等着上酒上菜。

李治苦着脸向程咬金行了礼,然后吩咐设宴。

没过多久,酒菜上桌,酒仍然是程咬金爱喝的烈酒,酒菜上桌程咬金便端起了酒盏。

李素为难地看了面前的烈酒一眼,道:“程伯伯您尽兴就好,小子想喝葡萄酿…”

李治在一旁忙不迭点头附和。

程咬金鄙夷地看了李素一眼:“男儿大丈夫,喝那种软趴趴的酒不够丢人钱!”

李素道:“是这样的,程伯伯,烈酒呢,小子可以陪您喝,不过喝酒的中间您可防不住小子偷奸耍滑,败了您的兴头…”

程咬金嫌弃地挥挥手:“赶紧换酒!爱喝啥喝啥,老夫独爱这刀子割喉般的烈酒,哈哈!”

说完满饮一盏,满足地叹口气。

李素和李治也喝了一盏葡萄酿,嗯,果然软趴趴的,跟果汁一般酸酸甜甜的,不过很好喝。

程咬金连饮了三盏烈酒,这才意犹未尽地捋了把乱糟糟的胡子,看着李素悠悠道:“从昨日回到长安到今天,子正怕是听了不少夸赞你的话吧?觉得怎样?高兴不?痛快不?”

李素苦笑道:“说实话,不算太高兴,小子当初奉旨断后,之所以领军反其道而行,南下攻打平壤,其实也是被逼急了,用两万轻骑去狙击泉盖苏文的十五万大军,跟送死没有两样,小子向来贪生怕死,战场上也只敢拣软的捏,所以索性不管泉盖苏文,掉头南下打平壤去了…”

程咬金哈哈大笑:“说得好,解释得也好,听起来像是你这种人的脾性,好像只是稀里糊涂立了个大功似的,嗯,合情合理,不过呢…你把老夫当傻子了?”

“程伯伯莫误会,小子没那意思…”

程咬金冷笑:“奉旨断后的不止你一人,李绩老匹夫也在呢,你说你贪生怕死方才选择南下,李绩难道也贪生怕死?”

李素语滞:“…”

程咬金又满饮了一盏酒,悠悠叹道:“东征之战不算顺利,若没有你和李绩攻破平壤的功劳垫着,陛下这次回到长安恐怕会被门阀世家们骂得体无完肤,幸好你和李绩的这个大功给陛下挽回了许多颜面,也给咱们这些随同出征的将军们挽回了颜面,说起来老夫要谢你才是…”

李素急忙道:“程伯伯,立下功劳的不是我和舅父,是陛下!当初奉旨领军断后之前,陛下将我和舅父宣进帅帐,面授机宜,交代我等先克庆州取得粮草,再转道南下攻破平壤,泉盖苏文则必然回军援救,我军主力被追击之危不战自解,都是陛下的主意,小子和舅父只是依计行事罢了,小子不敢贪天之功。”

程咬金意外地挑了挑眉毛,接着仿佛明白了什么,哦了一声,若有深意地看了旁边的李治一眼,呵呵笑道:“晋王殿下是你一心辅佐的未来太子,老夫是你发自内心尊敬爱戴膜拜的长辈,在晋王和老夫面前也不能说句实话?子正做人是不是太小心了?”

李素苦笑道:“不管事实如何,小子在任何人面前只能这么说,程伯伯见谅…”

程咬金沉吟片刻,道:“虽说有点多余,不过凡事小心还是没错的,这一点你没做错,往后在任何人面前就这个说法,一则可避祸,二则为陛下挽回颜面彻底一点,陛下也不会亏待你…”

李治在一旁听得云山雾罩,一脸的茫然不解,然而,没过多久,李治仿佛悟了一般,脸上露出恍然之色。

李素一直在静静观察着他的表情,见李治如此模样,李素不由颇感欣慰。

大半年监国的经历,显然让这个小屁孩的政治觉悟提高了不少,果然是有长进了。

程咬金话说到这里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了,李治的身份比较敏感,二人背地里议论的是他亲爹,有些诛心的话实在不方便当着李治的面说。

饮了一盏酒后,程咬金哈哈一笑,道:“不管谁立功,你与李绩打进高句丽都城总归是有功的,陛下应当重重封赏,老夫遇见你时你刚从太极宫出来,说说吧,陛下这回又封赏了什么?难不成把你的爵位晋到郡公了?都快与老夫平起平坐了,哈哈,少年郎果然了不得!”

李素尴尬地道:“程伯伯您猜错了,陛下对我并无封赏,一丝一毫都没有…”

程咬金笑声顿止,惊愕地睁大了眼:“没有封赏?这…说不过去呀!小子,你是不是闯祸了?”

李素无辜地道:“没有呀,程伯伯您向来懂我,小子做人做事老实本分,很少闯祸的,再说小子昨日才回到长安,就算想闯祸也来不及呀。”

程咬金冷笑:“‘老实本分’?小娃子胡说八道不要紧,天下真正老实本分的人何辜,与你归为一类,无端被侮辱…”

挠了挠头,程咬金无比疑惑道:“不应该呀,陛下向来赏功罚过分明,而且功过之赏罚马上兑现,甚少拖延,你与李绩立了这么大的功劳,陛下没理由不封赏你呀…”

李素笑道:“不封赏也没关系,或许是陛下忘了,毕竟陛下从高句丽回来后身子便一直抱恙…”

程咬金摇头:“陛下才四十出头,可没有老糊涂,为何没有封赏你,背后必有深意…”

第九百四十一章 善始善终

赏罚分明也是大唐初期的特色之一,大唐军队能成就无敌于天下的赫赫威名,与军中的赏罚制度有着直接关系。

程咬金作为领军多年的大将军,自然对军中制度很熟悉,李世民今日没有当场封赏李素,他觉得很不正常。

“深意?陛下有何深意?”李素挠头,有些忐忑地猜测,难道李世民对自己有意见?啥意见呢?自省过后,李素觉得自己除了睡过他女儿外,大抵应该没别的地方得罪过他,而睡他女儿这件事呢,纯粹是发乎情,却忘了止乎礼…

程咬金也陷入了沉思,他在思考李世民的深意。

老流氓以蛮不讲理的姿态叱咤朝堂多年,却一直混得风生水起,若别人以为他是靠拳头混出来的地位,那就大错特错了,事实上程咬金也经常思考,经常揣度圣意,他很清楚自己的定位,蛮不讲理只是伪装起来的表象,聪明才是他的本质,一个蠢笨的人在老狐狸扎堆的朝堂上,是不可能混得风生水起的,蠢人基本已被淘汰干净了,有的连坟头的草都长得老高了。

“你进宫面君,在宫里待了多久?”程咬金忽然问道。

李素想了想,道:“半个时辰左右吧,似乎很快…”

程咬金盯着他的脸:“东征以前你进宫觐见陛下,通常待多久?”

李素回忆了一下,道:“最少一个时辰,聊得尽兴的话,清晨进宫,傍晚才出来。”

“陛下今日与你说话时,气色如何?”程咬金紧接着问道。

李素叹了口气,扭头看了李治一眼,道:“陛下精神不大好,今日之所以出来得快,是因为陛下与我聊着聊着,忽然睡着了…”

程咬金脸上露出悲凉之色,沉默许久,叹道:“陛下他…不再是当年那位意气风发的英武的秦王了。英雄迟暮,美人白头,痛之甚也…”

李治也露出黯然伤怀之色,眼眶渐渐发红。

李素皱着眉道:“程伯伯为何问起这些?”

程咬金独自伤感了许久,才道:“老夫应该明白陛下为何不封赏你了。”

尽管不在乎官爵,但李素还是很在乎这件事的答案,急忙道:“为何?”

程咬金悠悠道:“陛下自东征以后,抱病越来越重,恐有不测之厄,不出意料的话,一月之内,陛下必将宣布东宫太子人选,而这位未来的太子,十有八九便是晋王殿下了。”

说着程咬金朝李治拱了拱手,接着道:“太子既定,国有储君,陛下已无后顾之忧,然而却有壮志未酬之憾,意气消沉之下,陛下必须要提前为下一任的帝王铺路了,老夫揣测,恐怕这段时期咱们大唐的许多策令会有变化,尤其是三省六部的朝臣,也会有变动,当初前太子承乾谋反事败,魏王泰趁机安插无数党羽入朝,这股势力陛下必然要拔掉的,还有就是年轻能干的臣子,将来能够忠心辅佐新君的臣子,陛下也要为下一任帝王留下,妥善做好安排,而子正你,正是陛下属意的辅佐新君的肱股重臣…”

李素渐渐明白了:“所以,陛下不封赏我的原因,是想留给下一任帝王来封赏?如此一来,我这个臣子必然会对新君感恩,从此愈发忠心事君,不生二志…”

程咬金赞许地点头:“确实是个聪慧的娃子,一点即透,没错,以老夫的揣测,陛下应该是这个意思,破敌都城这样的大功可不是随便能得到手的,尤其还是大唐立国以来的劲敌,死敌,破他们的都城更是扬眉吐气,更何况你还一手炮制了敌国的内乱,按说如此大的功劳,陛下至少也该将你的爵位晋升一级,如今你也有二十多岁,朝中已积累了一定的人脉和善缘,封你为郡公也不为过,可陛下对你却没有任何封赏,这说明他要将封赏你的这份皇恩留给下一任帝王…”

脸上再次露出悲怆之色,程咬金叹了口气,道:“陛下…这是在安排后事了。”

李治和李素同时一惊,李治顿时流下泪来,哽咽道:“程叔叔,父皇他难道真的…治见父皇除了精神不大好之外,似乎并无大碍呀,为何…”

程咬金怜爱地看了他一眼,道:“东征之战晋王殿下你并未参与,老夫和子正可是亲身经历的,当初靺鞨六部骑兵偷袭我后军,烧了我军粮草,东征不得不马上停止,全军必须撤回境内才能自保,陛下一生之宏愿付诸东流,当场便吐了血,以老夫来看,陛下因这一战而折了阳寿啊…”

李治闻言大哭起来,悲伤的哭声在殿内回荡。

程咬金和李素相顾无言,沉默地摇头不语,殿内陷入一片寂静的悲伤气氛中。

不知过了多久,李治才稍微恢复了冷静,垂着头默然饮泣不已。

程咬金这才接着道:“陛下对子正不加封赏,但为了下一任帝王的平稳过渡,陛下一定会对朝堂官吏重新做一番调整,子正的爵位暂时不会晋升,但官职却必然在近期内会有变化…”

李素愕然道:“陛下会封我什么官职?”

程咬金道:“老夫不知陛下具体会封你什么官职,毕竟圣心不可测,但可以肯定,子正是陛下心中辅佐新君的核心臣子,而且子正的本事大,这些年陆陆续续立过太多功劳,陛下交给你的差事从来都是办得漂漂亮亮的,陛下对你寄予厚望,尤其是你这人有本事,却没有野心,古往今来的帝王最喜欢最放心的,便是你这样的臣子,所以陛下一定会将你安排在很重要的位置上,这个位置或许离‘位极人臣’这四个字很近,如今的大唐朝堂里,左右仆射,侍中和中书令等等,都是位极人臣,俗称‘宰相’,子正你的官职恐怕离它们不太远,未来的帝王若信任你,一纸圣旨之下,只消升调一级,你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

程咬金叹道:“老夫跟随陛下多年,揣度陛下亦多年,若不出老夫意料之外的话,陛下的旨意应与老夫所料相差不大,子正这几日在家安心等候宫里的圣旨吧。”

酒宴到最后,气氛已有些沉重了,李世民的病情令三人都无心饮乐。

与心不在焉的李治聊了一阵后,李素和程咬金告辞出府。

李治将二人送到门口,待二人走后,李治吩咐备马车,匆匆入太极宫。

李素和程咬金走在朱雀大街上,走得很慢,二人都有许多心事,却不知从何说起。

走了许久,李素忽然道:“程伯伯既然知道晋王殿下十有八九会成为太子,为何昨日还讹他那么多东西?程伯伯不怕得罪他么?”

程咬金笑道:“你只见老夫讹他东西,却没见老夫给他的好处,老夫可是头一个正式拜访他的军中武将,可担着不少干系呢,有了老夫带头,军中其他那些老匹夫们自然也就明白意思了,未来这些日子里,他们会一个个上门拜访,时至今日,魏王已不足为虑,东宫太子的人选快尘埃落定了,今时不同往日,以往东宫储君人选存疑,咱们这些武将不敢妄动,怕一不小心便是灭顶之灾,如今却不一样,晋王作为未来的太子,咱们武将按礼数拜访他,也算是提前站个队。”

“陛下既然开始安排后事,最近这些日必然会马上正式册封太子了,晋王这大半年奉旨监国,听说干得很不错,陛下在辽东时便接到长安城的奏疏,留守朝臣皆对晋王赞誉有加,陛下也不止一次夸赞过他,相反,比起晋王的表现,魏王这大半年随军出征却没有任何亮眼之处,反而做了一些挑拨离间的小人之举,陛下已对他愈发失望,不出意外的话,太子人选必然是晋王了。”

程咬金朝他咧嘴一笑:“你与晋王向来交好,他这个太子的位置更是你一手将他扶上去的,将来若论潜邸从龙之功,你当为首功,李家往后更是飞黄腾达,不得了了。”

李素并无高兴之色,只是淡淡地道:“站得越高越危险,将来晋王若掌权,必赐我高官显爵,然而臣权若过大,一方面固然是帝王的信任,另一方面,却也成了众矢之的,晋王再年长几年,见识了朝堂人心和世情炎凉,待我之圣眷是否如故,谁都不知道,所以越到高处,越要有一颗清醒的脑袋,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知道别人在想什么,知道何时该进,何时该退…”

苦笑着摊开手,李素道:“身在朝堂,操心的事太多了,这也是当初我一直躲开朝堂的根本原因,我不愿一生都活在算计与被算计里,我的理想不过活得富足而自在,不被世情俗杂所扰,不与旁人结怨,可是不知为何,我却糊里糊涂走到了今天这一步,越走越远,当初的理想已成了一辈子都实现不了的空中楼阁,钟鼎山林,各有天性,我走的这条路,与我的初衷已完全背道而驰了,将来我飞黄腾达,应该快乐吗?”

程咬金对李素的这番话有点意外,沉默片刻,轻声道:“你对晋王不信任?”

李素笑了:“当然信任,他是我一手扶到太子位置上去的,怎么可能不信他?只是人这辈子要扮演的角色很多,身份不同了,心思自然也不同了,晋王是我的朋友,无论我或他有了任何麻烦困境,我们都愿为对方拼尽全力解决,太子也是我的朋友,如果他有了困难危机,我同样愿意为他出力,而他也愿意为我解决各种危机,可是,将来有一天,他当上了皇帝呢?他眼里装着的,是整个天下,是朝堂上几百上千的臣子,而我,只是他的臣子之一,那时的他,在我遇到困难危机的时候,是否愿意一纸令下,解决我的危机?我这辈子立过这么多功劳,待他长大了,成熟了,是否会对我有所猜忌?”

程咬金睁大了眼,讷讷无言。

李素叹道:“成长总要付出代价的,尤其是皇帝,我不希望看他成长起来以后,首先拿当初的朋友开刀,这是人世间最痛苦的事了,被杀的人痛苦,拿刀的人也痛苦,所以我现在要做的,不是将来当多大的官,封多高的爵,而是避免将来发生这种情况…”

程咬金好奇道:“你有办法避免?”

李素笑道:“暂时想不出办法,不过一定有办法的,很多人都说维持一辈子的夫妻恩爱不容易,其实在我看来,维持一辈子的朋友情义更不容易,夫妻之间生嫌隙不过是生活里的鸡毛蒜皮,吵得激烈,和好也容易,但朋友之间若生了嫌隙,必然是因为利益,要调和这种矛盾可就难多了,晋王还小,或许没意识到将来必须要面对的这些问题,那么便交给我吧,我尽最大的努力,维持我与他的这段朋友情义,善始善终,一生不变。”

程咬金沉默许久,叹道:“你是个好娃子,老夫今日算是见到了你有情有义的一面,晋王当初能认识你,得你辅佐,与你结交,是他此生最大的幸事。”

李素摇摇头:“我只是凡人,照样有贪嗔喜怒,其实该庆幸的是我,感谢上天,让我来到这个年代,让我亲眼经历了大唐荡气回肠的盛世,并且亲身参与其中,来到这盛世,我不负此生。”

与程咬金道别后,李素接着拜望了几位长辈。

意料之中的,每位长辈都对他在高句丽的表现称赞不已,而李素则费尽了口舌,指天发誓所有的行动全是当今陛下的安排,这锅我不背…

长辈们都是老狐狸,瞬间秒懂,当李素被灌了一肚子踉跄离开时,长安城里的舆论差不多便造起来了。

一切都是当今陛下的功劳,李绩和李素不过是奉旨而为。

东征失败后,李世民掉到地上的脸面被李素拾了起来,掸了掸灰尘,毕恭毕敬奉还给了李世民。

想要避祸,想不被帝王猜忌,李素只能选择这么做。

回到家里已是傍晚时分,一天时间就这么忙过去了,躺在院子中间打瞌睡晒太阳蹉跎岁月的美好愿望只能从明日开始。

饭后,李素与许明珠依偎在后院的卧房中,二人满脸幸福地看着襁褓里的女儿,她的每个小表情小动作,都引得夫妻二人开怀直笑。

“夫君给女儿取了大名,‘蓁’这个字取得真好,女儿也喜欢呢,每次唤她名字她总会咯咯的笑。”

说着许明珠忽然唤了女儿一声。

女儿果然咯咯笑了起来,笑声不大,笑容很甜,李素的心都快被融化了。

“夫人,女儿笑起来特别像你,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很甜。”李素搂着许明珠的肩笑道。

扭头注视着许明珠,李素道:“昨日听爹说,你生孩子时遭了大罪,差点连命都没保住,怎么回事?”

许明珠摇摇头:“没事,阿翁有些夸大了,没那么严重的。”

朝李素展颜一笑,许明珠道:“妇人生孩子不都是这样么?生一回孩子就像闯一回鬼门关,跟地位官爵无关,无论卑贱还是尊贵,一生都要过几次鬼门关的,妾身还算幸运,看来也是个有福的人,老天不忍心让妾身结束这享福的日子呢,出了月子妾身便抱着孩子去东阳公主的道观给老君还了愿,公主殿下还为妾身和孩子念了七七四十九日的祈福经文,她真是有心了…”

李素叹道:“生孩子如此凶险,夫人,不如咱们以后不生了吧?就一个女儿挺好的…”

话没说完,许明珠立马变色:“夫君又说什么胡话呢?当然要生,没个儿子继承夫君的爵位和家业,妾身便是李家的千古罪人,夫君不可陷妾身于不孝不义。”

李素叹了口气,跟这个年代的女人简直没法沟通,大家的代沟隔了一千多年。

“生吧生吧,大不了你下次生的时候我把孙老神仙请来坐镇。”李素没好气道。

许明珠笑了:“若孙老神仙给妾身接生,咱们的孩子可算有福呢,出生便沾了仙气儿,以后定是安邦定国的大人物,或许只比夫君差一点点…”

李素嗤笑:“沾仙气儿?呵呵,那位老神仙如今不知躲在什么山洞里炼丹嗑药呢,将来咱们的儿子若也学他炼丹求长生,我便索性抽死他,仙丹都不用吃,直接位列仙班。”

许明珠捶了他一记:“虎毒尚不食子,夫君说这些狠话做甚?”

李素垂头看着呵欠阵阵的女儿,眼中顿时满是柔情:“还是女儿好,女儿懂事,乖巧,长得也迎人…”

顿了顿,李素道:“过几日我与晋王殿下说一声,借他的曲江池芙蓉园一用,咱家为女儿办一场热热闹闹的游园宴会,遍请长安城所有的长辈和亲朋好友,认识的全都请。”

许明珠迟疑道:“夫君这样安排恐怕不妥吧?妾身只听说大户人家生了儿子才会设宴庆贺,未曾听过生女儿的也设宴,夫君…妾身觉得,还是算了吧?”

李素硬邦邦地道:“什么算了?偏要办,我生女儿我高兴,我就喜欢撒钱办宴席,请大家游园,让天下人都知道,我李素生了个可爱乖巧又美丽的女儿!”

重重点了点头,李素道:“嗯,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设宴,游园!让薛管家派人去长安城,跟晋王殿下说一声,借他家芙蓉园一用,家里开始准备请柬,认识的人全都请。”

第九百四十二章 高阳孽情

成为权贵以后,李家渐渐习惯了权贵的生活,包括社交的方式。

包园子,设宴,歌舞伎唱唱跳跳,好酒好菜不要钱的往上端,园子搭高台,杂耍把戏班子玩命的表演,看到精彩刺激处,权贵一声“赏”,大筐的铜钱往高台上扔,真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富贵到了极处。

李家很少这么高调,以李素的性格,他只恨不得将自己埋在人群里,最好谁都没发现他。

不过为了心爱的女儿,李素愿意高调一回,不为别的,仅只“宠爱”二字。将来女儿长大了,在权贵的女眷圈子里走动,别的女眷就会指着她悄悄议论,“看,就是她,刚出生时,当时还是县公的老爹为了她包下了整个芙蓉园,全长安的权贵高官都来了,比太极宫的朝会还热闹,可见她爹多么宝贝这个女儿…”

李素喜欢听到这样的议论,喜欢满足这种华而不实且略嫌幼稚的虚荣心,就是要让全天下的人看到自己有多宠爱女儿,教那些长安城里权贵子弟混账小子们招惹自己的女儿前,先掂量掂量自己家的斤两。

家主一声令下,薛管家开始广撒请柬。

三日后的长安城芙蓉园,敬请长安各大门阀以及朝臣武将莅临,李家设宴款待,游园泛舟,荷池醉酒,为喜添女儿而贺。

长安城里的权贵太多,平辈或是爵位稍低一些的,李家便遣下人送请柬,而朱雀大街的那些长辈,则必须由李素亲自登门去送,于是李素的懒散日子仍未到来,不得不继续忙碌,每日在长安城和太平村之间奔波。

春日里的池塘微风拂面,一片被风吹落的绿叶落在池塘的水面上,镜子般的水面漾开了圈圈涟漪。

池塘上的凉亭里,李素闭着眼,枕在东阳修长的大腿上,软软的又有弹性,李素舒服得想睡觉。

东阳手里握着一卷经文,不知是道家的什么经,估摸连她自己都不清楚,一男一女在这凉亭里,享受着微风与阳光,干什么都比看书强多了,东阳根本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从你回到长安就只见你每日不停的忙,天天朝长安城里跑,好几日了才舍得来我这里一趟,没良心的,亏我每日在道观里望眼欲穿…”东阳嗔道。

“我也不想忙啊,整天躺在院子里睡觉晒太阳,多舒服,可是总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事主动找上我,我能怎么办?我是应该把事解决了,还是把那些找事的人杀了?”

东阳轻笑道:“可我听说,你最近忙的事是你自己找的,要给女儿办酒宴,连芙蓉园都包下来了,嗯?”

李素哦了一声:“差点忘了通知你,三日后清晨,长安城芙蓉园,请公主殿下赏光,不赏光也没关系,红包礼品一定不能忘,这个都忘了就太不讲究了,对吧?”

东阳端起架子道:“本宫就给李县公一个面子,勉强赏光一回吧…”

李素拱了拱手:“多谢公主殿下赏光,记得一定要给贺礼啊,不给我死给你看…”

东阳笑着拧了他一记:“钻钱眼里去了!家里藏那么多钱,几辈子都花不完,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别管,我喜欢搂着钱睡觉,管得着吗?”

李素说着打了个呵欠,神情开始进入睡眠模式。

东阳见他懒洋洋的样子,又气又觉得无奈,可是,想想自己已大半年没见过他枕在自己腿上懒洋洋睡觉的模样了,东阳心中又觉得满是温暖与柔情。

就这样静静的,痴痴的近距离看着他,看着李素渐渐睡熟的面庞,东阳看了很久,忽然招了招手,将凉亭外的绿柳叫来,双手比划了一下,示意绿柳拿张皮氅过来盖在李素身上。

绿柳刚准备转身离去,却听到李素淡淡地道:“不用了,我没睡着。”

东阳吓了一跳,却见李素仍闭着眼,不由嗔道:“吓坏我了,没睡闭着眼在想什么呢?”

李素嘴角泛起一抹笑意:“想的事太多了,回到长安后,我发现要办的事很多很多,多到堆起来了,有些事是长远的打算,有些是近在眼前的,可我偏偏就不想动弹…”

东阳柔声道:“不想动弹就躺着,你以前的样子挺好,悠闲懒散的样子就跟当年河滩边晒太阳时一个样,我很喜欢…”

李素睁开了眼,笑道:“我再做几年的事,把事情都安顿好,然后便上疏告老还乡,好不好?”

东阳白了他一眼:“你才二十多岁,告什么老?看看房相,孔颖达他们,七八十岁了还在朝堂上蹦达呢,也没见他们说告老。”

说到“房相”,东阳脸色忽然一滞,神情变得有些怔忪起来。

李素久未听到动静,张开眼见东阳忽然发呆,不由奇道:“聊天聊得好好的,你这突然开启痴呆模式让我很不适应啊…”

东阳回过神,幽幽叹了口气:“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事?”

“高阳你还记得吧?”

李素眨眼:“记得,当初咱俩的事被你父皇发现后,高阳可帮了咱们不少,嗯,是个好同志。”

“高阳后来尚与房相家的二子房遗爱,可高阳却并不喜欢房遗爱,她嫌房遗爱是个没本事的纨绔,胸无大志游手好闲…”

李素不高兴了:“胸无大志游手好闲怎么了?吃她家大米了还是吃她家肉夹馍了?什么事都不用干自有朝廷养着,上面还有一个威风八面的宰相老爹罩着,每天牵狗遛鸟打猎逛窑子,多么幸福的生活呀,高阳她还想怎样?”

东阳嗔道:“没来由的发什么火?”

李素哼道:“我就是想为胸无大志游手好闲的人喊喊冤,他们太冤了…”

东阳笑道:“其实你是为自己喊冤吧?好了,我接着说,高阳并不喜欢房遗爱,夫妻二人成亲后关系一直不咸不淡,冷得很,后来高阳跟一个名叫辩机的和尚来往过密…”

李素道:“这些我都知道,你以前说过,而且我劝过高阳。”

东阳叹道:“我也劝过她,可她显然并没有听进去,这些日子与那个和尚来往得更勤了,去年冬天你们刚出征,她便找了个礼佛的借口,直接上山与那和尚住在一起了,长安城流言四起,房家上下面上无光,听说房相很生气,准备上疏给陛下,后来被房遗爱拦住了。”

李素沉默片刻,道:“其实高阳与房遗爱根本没有夫妻缘分,是陛下的一纸圣旨强行将他们撮合在一起的,如今看来,结束这段夫妻缘分才是最好的选择…”

东阳苦笑道:“大唐律法确实允许夫妻离异,可那是针对民间的,房相可是宰相,高阳也是天家公主,夫妻就算成了仇敌,父皇也断然不会允许他们离异的,传出去又是一桩天家的丑闻…”

李素冷笑:“若不允许他们离异,天家将会弄出更大的丑闻。”

东阳看了他一眼,良久,幽幽叹道:“已经闹出更大的丑闻了…在你回长安之前,高阳悄悄来找我,说她已经有了身孕…”

李素惊讶地道:“谁的?难道是…”

东阳叹道:“高阳与房遗爱两年未同房了,自然不是他的。”

“她怀了和尚的孩子?几个月了?”李素惊道。

“算算日子,差不多两个月了…”

东阳忧心忡忡地叹气:“不过,这个孩子没保住,上月小产了,流了很多血,她不敢回房家,在我道观里养歇了一个月,前几日才走,然而,这事根本瞒不住人,房家早些日已知道了高阳怀了和尚的孩子一事,全家都炸了锅,听说房相大怒,当夜狠狠责打了房遗爱一顿,房相夫人更是把家都快拆了,不仅严厉训斥了房遗爱,还命令房相必须将此事上奏给父皇,说房家攀不起这位金枝玉叶,请父皇将高阳接回宫去,房相不想把事闹大,被天下人耻笑,房夫人气极了,又把房相揍了一顿…”

李素目瞪口呆,定定地看着东阳,半晌没出声。

东阳说完后,见李素痴呆的模样,不由气道:“喂,跟你说话呢,你发什么呆呀?”

李素回神,啧啧叹道:“好精彩啊…我出征大半年,长安城竟如此热闹,太不厚道了,太不厚道了啊!”

东阳疑惑道:“谁不厚道?”

“房家,高阳,都不厚道。”

“为何?”

“如此刺激精彩的情节,为何不等我回到长安后再好好开始他们的表演?趁我出征在外,他们把这狗血情节演完了,我回来只看到了落幕,你说我冤不冤?”

东阳气得捶了他一下,道:“跟你说高阳的事呢,你扯到哪去了?人家高阳都快疯了,你还幸灾乐祸的看热闹。”

李素懒洋洋地道:“作为局外人,我当然只能看看热闹了,不然能怎样?”

东阳叹了口气,道:“房相眼看要将此事上奏父皇,到时候高阳会被责罚,宫里又是一场大乱,高阳说不定会被父皇削去公主爵号,收回田产食邑,贬为庶民,你…能帮帮高阳吗?”

李素哈了一声:“开什么玩笑,高阳怀孩子我在中间可没出过半分力,自己做的孽自己承担,我为何要帮他?”

东阳垂头:“其实,我也很不赞同高阳之所为,不过,我和她同为姐妹,这些年我过得孤独,只有高阳经常过来陪我,我一直记得她对我的好,就算她做错了事,我也不忍心看她被千夫所指,看她落得一无所有,被天下所弃…”

李素神情渐渐严肃起来:“高阳与那和尚的事,你觉得是对是错?”

东阳摇头:“自然是做错了。”

“高阳与房遗爱的婚事并不是她自己的选择,她只是一个想追求自己幸福的女子,只想找个喜欢她,同时她也喜欢的男子长相厮守,她哪里错了?”

东阳愣了:“难道…她与那和尚的事没做错?”

李素又道:“高阳是有夫之妇,和尚是出家人,二人不顾道德廉耻不计后果的苟且在一起,房家对她仁至义尽,她却将房家的善意全然抛之脑后,房遗爱对她一片深情,更何况她与房遗爱还是有名有分的夫妻,她却只为与和尚一晌贪欢,将房遗爱的深情当成草芥践踏,甚至还怀了和尚的孩子,你能说她做对了?”

东阳彻底懵了:“那她…到底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李素拍了拍她弹性十足的大腿,淡淡道:“你看,我两句话就让你三观崩塌了,是吧?现在你是不是开始怀疑人生了?说说感想,活在三观崩塌的世界里是什么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