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阳呆怔看着他,许久,忽然抡起小拳头狠狠捶他。

“你真是个混账!混账之名果然名不虚传,对自己的女人都这般混账,以后我不知会被你欺负成什么样子!”

李素无法淡定了,双手抱头不停的躲闪狂风暴雨般的小拳头。

“停!再打就死了,你要当寡妇了,搞清楚,现在是我在被你欺负。”

东阳终于停了手,却仍气愤的瞪着他。

李素叹道:“感觉你被高阳带坏了,真的,以前多么温柔的女子,现在变得这么暴力,这样不好,赶紧跟高阳保持距离,你堕落的灵魂还能抢救一下…”

东阳气笑了:“快说吧,你到底怎么想的,高阳究竟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李素缓缓道:“平日我很少教别人怎么做人,因为那是别人的人生,他们杀人放火我都管不着,但你是我的女人,该教的还是要教,刚才我说了两段话,一反一正都说得通,听起来都有道理,那么,事情的本质呢?”

“其实…世上的许多事根本不能用‘对’或‘错’来判定,立场不同决定了对事情的判断也不同,都没有错,或者说,都错了,高阳这件事也是这样,外人评判她与那个和尚的事时,全看各人是怎么判断的,他们内心觉得道德高于一切,那么高阳自然错了,有人觉得追求自己的幸福是件理直气壮的事,那么高阳便是勇敢女性的标杆…”

东阳看着他,道:“你觉得她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李素淡淡道:“我对这件事并无态度,也不想评论别人的事,对与错我根本不在乎,我平日的为人就是这样,只看结果,不论正邪是非。”

东阳垂头道:“我明白了,但…我还是想帮帮她,她其实也是个可怜的女子,而且也没有我这么好的运气,做了出格的事,结局恐怕也不会太好,看在这些年姐妹的情分上,我想帮她。”

李素叹道:“你知道这件事有多严重么?告诉你几件很现实的事,第一,你父皇东征失败,回到长安后窝了一肚子的火,正愁没地方发泄,高阳与那个辩机和尚的事发,恰好给你父皇一个发泄怒火的宣泄口,说实话,只要房相的奏疏递上去,那个和尚死定了,而且会死得很惨,第二,你父皇东征时已患大病,病情很严重,通俗的说,高阳事发后,你父皇可能会被活活气死…”

东阳惊住:“父皇的病很严重?他班师回长安后我进宫见过父皇,他的气色不太好,可他说只是路上受了点风寒…”

李素叹道:“当然是骗你的,风寒不会那么严重。”

东阳眼泪顿时流下,神情渐渐悲伤起来。

李素沉默片刻,道:“有空多进宫陪陪你父皇吧,至于高阳,你帮不了她,我也帮不了,只能看你父皇如何决定了,看他想把那个和尚凌迟碎剐成多少片。”

第九百四十三章 官升右丞

送完请柬后,李素终于回到了懒散到令人发指的悠闲日子。

春光正好,躺在院子中间的银杏树下,一手端着书本,一手取过茶盏,浅浅啜一口,阳光透过头顶的树荫,零零星星洒下来,微风拂面,很快有了睡意,然后将手上那本一个字都没看进去的书盖在脸上,就这样迷迷糊糊睡着。

神仙日子不过如此了吧?

耳边听到了匆匆的脚步声,迷迷糊糊一丝灵智尚存的李素在心里默念:“不是来找我的,不是来找我的,快滚,快滚…”

很可惜,李素的念力不够,美好的愿望落空。

薛管家那讨厌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小心翼翼的。

“公爷,公爷!宫里来人了,是宣旨的天使…”

李素叹了口气,将书本从脸上拿开。

“宣旨?我最近闯祸了吗?”李素茫然问道。

薛管家一脸无辜的看着他:“这个…得问公爷您自己了。”

李素揉了揉脸,道:“叫部曲列队,大开中门,摆上香案,接旨吧。”

薛管家急忙离开。

很快,家里前庭内摆上了香案,李素穿着正式的朝服站在香案前。

宣旨的宦官高捧着一卷黄绢走进中门,展开黄绢念道:“…若处中天之阙,俯周宫于目前。如登太岳之岑,观鲁封于掌内。出其不意。凶徒遂扰,初为一阵,四拒勣军…故,泾阳县公李素者,固已同轨前烈,齐声往彦,襃德美功,有国常典。可尚书省右丞,赐黄金三百两,丝帛百匹,钦哉!”

一大通圣旨念下来,李素使劲眨了几下眼,大抵明白意思了。

这些年多少读了点书,李素的学问已上升到可以听懂圣旨的境界了,实在是可喜可贺。

圣旨的大意先是将李素在高句丽的功绩吹捧了一番,当然,李世民顺带着也吹捧了一下自己,毕竟是在天可汗陛下的光辉领导下李素才有如此功绩嘛,接着圣旨最后给李素封了官,尚书省右丞,顺便打发了一点黄金和丝帛。

李素双手恭敬接过圣旨,送宣旨的宦官离开后,呆呆地站在门槛内出神。

程咬金果然是成了精的老狐狸,前日与程咬金聊天的内容言犹在耳,事实证明程咬金的猜测分毫不差,李世民果然给他封了官,晋爵一事却只字未提。

尚书省右丞是三品官,在朝堂里已是非常重要的官职了,尚书省的首官是左右仆射,分别是房玄龄和长孙无忌,也就是俗称的当朝宰相,他们负责执行中书门下两省制定的军政策令,也是接触朝政大小事务最多最繁琐的部门,自左右仆射以下,便是左右二丞了,如果说左右仆射是谋略军国大事方向的掌舵者,那么左右二丞便是贯彻执行皇帝和尚书省两位宰相的具体执行者。

更重要的是,按大唐的官场传统来说,左右二丞不仅是颁布执行政策的人,更是左右仆射的候补人,如果两位宰相其中一位年老退休了,那么补上宰相官职的人选通常有两种方法,第一是选取一位德高望重的朝臣空降补缺,第二便是直接从左右二丞中选一人出来担任宰相。

李世民将李素安插在尚书右丞这个位置,其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

他已将李素当成了下一任宰相的候选人,如今长孙无忌和房玄龄两位宰相皆已老迈,房玄龄近年身子尤其多病,随时都有可能病倒,待将来的新君即位后,李素便是补上宰相官职的不二人选,因为李素确实是个人才,为大唐立过太多功劳,做人做事也谨慎,而且与李治的关系非常好,几乎是翻版的李世民和长孙无忌。

有了这些事实,便是李世民将他任为尚书右丞的原因所在。

李素站在门口,眼睛无意识地看着前方,脑子里却转得飞快。

看来李世民果真是在安排后事了,而且他更确定了一个事实,李治当上太子已是毫无悬念的事了,否则李世民不可能让自己去当魏王的宰相。

只是…李世民究竟还有多长的寿数?

李素克制自己不去想这个问题,从个人感情上,李素并不喜欢李世民,可是从整个国家的角度上来说,李世民不愧是个好皇帝,他的逝世是大唐最大的损失。

宣旨的宦官走了,薛管家和丫鬟杂役部曲们纷纷围上前,喜滋滋地给李素道喜。

李素回过神,笑了笑,吩咐薛管家给部曲和下人们打赏。

李家前庭内顿时一阵欢腾。

回到后院,许明珠正抱着女儿喂奶,看着女儿闭着眼小嘴蠕动的可爱模样,李素不由将所有的心事全都抛在脑后,上前逗弄起她来。

许明珠的心情却不太好,有点气哼哼的。

沉默良久,许明珠终于道:“陛下为何只给夫君封了官,却不给夫君晋爵呢?夫君在高句丽立了那么大的功劳,都城都是夫君领军攻破的,听说整个东征都不算太顺利,甚至可以说是失败了,唯独夫君领孤军攻破敌人都城,为陛下挽回了颜面,这么大的功劳,将夫君的爵位晋为郡公不过分吧?”

李素失笑:“你从哪里听来的乱七八糟的说法?”

许明珠哼道:“当然是东阳公主告诉我的,妾身与她经常来往呢,你不在长安的日子,妾身常抱着女儿在她的道观里过夜,有时候一聊就是一整宿…”

李素叹道:“两个婆姨关系如此融洽,究竟是福是祸?关系这么好,以后我对你们撒谎都不容易圆啊…”

许明珠噗嗤笑了:“夫君说什么话妾身都信,用不着刻意撒谎的。”

随即许明珠俏脸一敛,又变得气愤不平:“话说回来,夫君立了那么大的功劳,为何陛下不给夫君晋爵?妾身见识不多,只知道官职再高都有失去的一天,爵位才是能够传给万世子孙的好东西,陛下这事可干得不地道,凭什么不给夫君晋爵?”

李素苦笑道:“这事呢,没那么简单,陛下有陛下的深意,他并没有亏待我,夫人现在看不出来,过些日子大抵会明白了。”

许明珠看着他:“夫君不是经常与妾身说朝中的大小事么?这几年得了夫君的教诲,妾身大抵也知道朝堂是怎么回事了,难道朝堂里有变故?或是有什么不可测的凶险?”

李素笑道:“没那么严重,总的来说是好事,算是喜忧参半吧,具体怎么回事我还没想明白,等我想明白了再告诉你。”

许明珠点头,接着笑道:“其实夫君与妾身说的那些国事啊,朝堂啊,妾身也有许多听不明白,不过妾身还是觉得很高兴,至少妾身知道夫君在想什么,在愁什么,这就够了。”

封官是喜事,家里李道正薛管家他们没意识到李世民封李素为尚书右丞背后隐藏的深意,但是朝堂上的朝臣们可就敏感多了,消息传出去以后,无数朝臣在第一时间便马上想到了李世民的用意。

特意将李素封为右丞,陛下分明是将他当成了宰相的第一候补人选啊,也就是说,若干年后,李素将成为朝堂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尚书省宰相,等同于如今长孙无忌和房玄龄的地位。

反应过来的朝臣们马上派人上门道贺,官职高一些的诸如长孙无忌,房玄龄和褚遂良等人派家仆带上礼品登门,官职品级稍低一点的则本人亲自带着礼品上门,两者的共同点是,大家都带了礼品。

莫名其妙的,李家小发了一笔横财。

第三日清晨,长安城内的曲江池芙蓉园闭门清场,李家包下了整个园子,邀朝臣和武将们游园泛舟,并在园中的紫云楼内大宴宾客。

至于宴客的目的,却令长安城的权贵们目瞪口呆,原来竟是李县公为新出生的女儿设宴。

女儿…

在这个男女并不平等的年代,天家的女儿都沦落为皇帝手中的筹码,皇帝经常用公主换和平,换拥戴,而这位李县公却独树一帜,大张旗鼓地为女儿庆贺,实在是特立独行。

不知不觉,李素成为了大唐权贵里的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游园当日,李素与李道正站在门口迎客,无数朝臣受邀而来,太阳刚出来,芙蓉园的门口已是宾客盈门,车马络绎穿梭不绝。

李素笑得脸都有些僵硬了,可是邀请的朝臣不论品级高低,大多都是李素的长辈,见了面先奉上笑脸,然后躬身行礼,寒暄客套,当然,收礼也没少收。

没多久,一乘四马并辕的奢华马车停在芙蓉园门口,看着马车外的家仆们打出的仪仗旗幡,竟是长孙无忌亲自来了。

李素急忙上前几步,恭立于马车外,家仆将车帘掀开,扶着长孙无忌慢慢下了马车。

长孙无忌今日穿得很休闲,一身圆领玄色长衫,腰系玉带,胸前绣着一朵祥云的图案,头未戴冠,只在发髻中别了一支碧绿的玉簪。

下了马车,长孙无忌未语先笑。

“好个子正,每次总能在长安城闹出点动静,生个孩子也是惊天动地,整个长安城都知道你子正喜添千金了,老夫尚未当面贺喜你呢,哈哈。”

李素急忙上前行礼:“小侄拜见长孙伯伯,劳动长孙伯伯亲至,小侄不胜荣幸,今日芙蓉园得长孙伯伯莅临,园中大放异彩,花苑内百花齐放,只为博贵人一笑…”

长孙无忌愣了一下,显然不太适应李素这清新脱俗的马屁,呆怔片刻,指着李素笑骂道:“你这张嘴着实厉害,老夫这把年纪都分辨不出你是在赞我还是骂我…”

李素急忙道:“当然是赞您,长孙伯伯是我大唐的国宝重器,陛下倚重如左膀右臂之擎天柱石,小侄对长孙伯伯之崇敬犹如…”

长孙无忌终于受不了了:“好了好了!停!老夫已被你赞得无地自容,子正可以闭嘴了。”

李素意犹未尽地道:“可小侄还有一肚子的崇拜尚未向长孙伯伯倾诉呢…”

长孙无忌果断地道:“留着祸害别人吧,老夫领受不起。”

顿了顿,长孙无忌道:“今日除了恭贺子正喜添千金之外,老夫还要恭喜子正荣任尚书右丞,从此与老夫可算是真正的朝中同僚了,陛下对子正之圣眷可谓隆厚之极,子正当思忠君体国,为大唐再立新功。”

李素躬身道:“长孙伯伯教训得是,小侄感念圣恩,必肝脑涂地,死而后已,从此小侄便是尚书省的属官了,长孙伯伯是小子的上官,还请伯伯对小子多加提点栽培,小子必不负陛下与伯伯教诲荣宠之恩。”

长孙无忌哈哈笑道:“你比老夫精明多了,老夫可教不了你什么,再过些年,待老夫与房相都老了,尚书省的大小事务可全看子正的了。”

二人你来我往谦虚客套了半晌,长孙无忌忽然悠悠一叹,若有深意地看着他。

“看陛下的心思,估摸晋王殿下成为东宫太子已无悬念了,老夫不得不说一句,子正委实高明,晋王何其幸也,竟与子正相识知交,有了子正方才有晋王之今日,只是可惜了魏王啊,心高气傲,目中无人,而致错失美玉,最终功败垂成…”

李素微笑道:“圣意未决,小侄不敢胡乱揣度,晋王殿下究竟是不是未来的东宫太子,自有陛下圣断,至于魏王,呵呵,其实与小侄也算是朋友,无论两位皇子谁是东宫太子,小侄都会一如既往忠心辅佐。”

长孙无忌不满道:“你今年才多大,说话跟那些老狐狸一样四平八稳,油滑得像泥鳅,年纪轻轻的,跟谁学的坏毛病?”

李素无辜地道:“都是小侄的心里话呀…”

长孙无忌叹了口气,道:“无论如何,将来若晋王成为东宫太子,甚至…继承皇位后,还望子正在晋王面前多多美言几句…”

李素茫然道:“美言什么?”

长孙无忌迟疑了片刻,缓缓道:“为魏王美言几句,当初两位皇子为了争夺东宫之位,有一些明争暗斗,但事已过去,而且晋王也成了最后的胜利者,还望晋王能够善待魏王,毕竟…两位都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争斗或许有,但不至于闹到兄弟反目成仇的地步,更何况,魏王也是个不错的孩子,并没有什么坏心眼,子正觉得呢?”

李素明白了,长孙无忌是在为魏王求饶,虽说李治性情仁厚,可是当他当上皇帝后,谁也不知道李治最终的性格会变成怎样,长孙无忌疼爱魏王,担心李治对他痛下杀手,于是不得不为魏王求一条活路。

明白归明白,李素还是忍不住有点不舒服。

李泰是你的亲外甥,李治难道就不是了么?为何你从头到尾只站在李泰这边?李治这个外甥难道是你妹的充话费送的?

心里腹诽,李素嘴上还是说道:“长孙伯伯放心,小侄也绝不会让这种兄弟相残的事情发生,但凡有苗头,小侄一定拼尽全力阻止。”

长孙无忌深深注视着他,道:“老夫希望你一定记住今日所说。”

李素也直视着他:“这件事,小侄一定记住,而且对天发誓。”

长孙无忌满意地点点头,笑道:“如此,老夫安心矣,子正,咱们同僚的时日还长,老夫很期待与你在尚书省互为同僚的日子,上不负陛下圣恩,下无愧黎民众望,天下事,你我携手治之!”

李素躬身行礼:“愿唯长孙伯伯马首为瞻。”

拍了拍李素的肩,长孙无忌满意地走进了园子里。

李素站在园门外,拧眉仔细咂摸着刚才与长孙无忌的对话,这几句对话很值得来回品味,越品越觉得里面有各种味道。

除了为魏王求饶之外,长孙无忌似乎还非常隐晦的释放出了一个信号,那就是他自己也要重新站队了,因为他已看出晋王成为东宫太子是无可逆转之事,那么,他便不得不站在晋王这一边,作为宰相和李世民忠实的臣子,长孙无忌没有任何理由跟李世民的决定相悖,同时也不会做出与下一任皇帝人选结仇的蠢事。

嘴角勾起一抹微笑,李素喃喃道:“这个朝堂…越来越有意思了。”

第九百四十四章 设宴游园

芙蓉园门外车来车往,长安城有名有姓的权贵基本都来了。

从高句丽出征回长安后,李素明显感到自己的地位似乎猛的一下拔高了许多,其中的原因很多,也许是因为自己在高句丽确实打了一场漂亮仗,将这个大唐的宿敌的都城攻破了,也许是因为李世民给自己封的官职,让许多权贵敏感地察觉到李素将来的地位不凡,也许是因为长安城里的权贵们大多都听到了风声,晋王被册封太子已是毫无悬念之事,作为晋王的知交好友,又是从龙旧臣,李素将来执掌的权力必然不小。

种种原因归结在一起,李素这个年纪仅仅只有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终于在长安城成百上千的权贵中脱颖而出,展露峥嵘头角。

李素不得不无奈的承认,自己果然红了。

俗话说,人红是非多,又有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还有俗话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看看,这么多的俗话描述人红了以后的后果,没一句好话。

所以李素此刻对自己的命运有了深深的担忧。

“辞官告老行不行?”李素摸着下巴喃喃自语:“努力一点,长出一大把胡子,显得老态龙钟只剩一口气的样子,慢慢爬到太极殿去,陛下不批都不行,怕被朝臣骂他虐待残疾老人…”

“陛下直接下旨把你剁了岂不是更好?”

一道熟悉的声音突兀地传来。

李素吓了一跳,扭头望去,却见程咬金骑在马上,一脸鄙夷地看着他。

“啊,小子拜见程伯伯…”李素急忙见礼。

“拜个屁,等老夫死了,到我坟头上拜去!”程咬金很不领情,翻身下了马。

李素讪笑着伸手扶他下马,却被程咬金推开。

下马后,程咬金首先朝李道正打招呼,二话不说勾住李道正的肩,二人说说笑笑,将李素晾在一旁。

聊了半天,程咬金才扭过头看着李素,道:“生女娃也摆宴席包园子,子正真是与别的权贵全然不同,哈哈。若等某天你生了个儿子,岂不是要将整个长安城包下来庆贺?”

李素干笑道:“生儿子就没那么客气了,简简单单在家里摆几桌便可,女儿要富养,儿子要穷养,将来才能成才。”

程咬金惊奇道:“女儿富养,儿子穷养,咦?这是个什么说法?详细说来听听。”

“女儿养在深闺,但不能少了见识,所以从小到大,但凡吃穿用物,尽量给她最好的,满足她的需求,让她有了丰富的见识和阅历,这样等她长大后,才不会因为好奇或是物质的缺少,而被那些富家子弟轻易勾搭走,但儿子就不一样了,男人天生便比女人多担许多责任,所以必须从小要教他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的道理,让他知道人世间的种种不易,体察到民间各种疾苦,受过苦的人,才能知道受苦的可怕,才会立志改变现状,或是改变那些受苦的人的现状。”

程咬金将李素的话仔细咂摸半晌,赞许地点头笑道:“是这么个道理,子正大才,常有振聋发聩之辞,老夫算是领教了,不错,回头子正将这些话全都抄下来给老夫,老夫删删改改之后贴到卧房内,就当是程家的家训了。”

李素脸有点黑。

你就这么把人家的东西堂而皇之的拿回家当成自己的,不觉得羞愧吗?版权费多少要给点吧?

一想到这人是程咬金,李素马上释然了。

程咬金不一样,不要脸不讲道理就是他的金字招牌,理论上他巧取豪夺任何东西都是非常符合逻辑的。

拍了拍李素的肩,程咬金凑在他耳边悄悄道:“当了大官儿了,怎么样,老夫当初揣度陛下的意思分毫不差吧?”

李素露出了然的微笑,朝程咬金比划了一下大拇指:“程伯伯老奸巨猾…咳,老而弥坚,小子佩服。”

程咬金笑道:“不用改口,老奸巨猾这个词儿也不错,老夫不挑拣,倒是你,眼看这几年你李家要飞黄腾达了,在尚书省多熬练几年,将来必然位极人臣,爵位有了,高官有了,家里没个继承家业和爵位的儿子可不成,再如何疼爱女儿,儿子还是要生的…”

说着程咬金神神秘秘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小纸片,递给李素:“拿着,老夫从孙老神仙那里给你寻摸的,专生儿子的秘方,孙老神仙不是凡人,他弄出来的方子应该信得过,你拿回家试试,就等着你李家开枝散叶,从此与程家守望相助。”

李素脸色愈发黑了。

这秘方能信吗?孙思邈是不是炼丹炼糊涂了?他自己至今还没炼出得道成仙的仙丹,凭什么相信他有办法决定人家生男还是生女?

“呃,程伯伯,这秘方…管用吗?”李素迟疑地道。

程咬金果断地道:“当然管用。”

“您用过?”

“老夫这把年纪了,再说家里已经有了六个不争气的小子,哪里需要用它?不过这秘方确是孙老神仙给老夫的。”

“您已有六个儿子了,孙老神仙为何还送您生子秘方?”

程咬金啧了一声,不满道:“老夫这不是为你求的吗?听说你婆姨给你生了个女儿,老夫就急了,似你这般灵醒的娃子,长得也俊俏,白白净净的,人也聪明,这么好的种,正应该多播撒出去,多生些男娃来继承,光生女儿可就麻烦了,所以老夫特意为了你去找了孙老神仙,开始时孙老神仙还不愿给,后来老夫急了,举起他炼丹的破炉子,威胁要砸了它,老神仙这才欢快的把秘方给了老夫…”

李素感动极了,——孙老神仙前世到底造了什么孽啊。

“呃,多谢程伯伯挂念小子,小子回去就试试。”李素急忙道谢。

程咬金哈哈笑道:“对,回去就试,多生男娃,你和婆姨还年轻,生七八个不成问题,再说你有这么大的本事,将来为大唐立的功劳更多,陛下无法封赏你了,还可以封赏你的儿子们,到时候李家满门的公啊侯啊,带出去长安城遛一圈,哈,多威风!”

李素脑海里马上浮现老公爷牵着一群小侯小伯儿子满大街得意洋洋招摇过市的画面…

不行了,太辣眼睛。

李素立马做了一个决定,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把这张秘方烧了。

程咬金心满意足地进了园子,李素仍站在门口接待应邀而来的文臣武将们。

上午时分,宾客们几乎到齐了,众人齐聚芙蓉园内的紫云楼,李素宣布开宴,紫云楼内顿时觥筹交错,宾客喧哗,临时从李治府上借来的歌舞伎和乐工班子也开始表演起来,楼内一片欢腾。

许明珠抱着女儿在楼上与权贵家的女眷们聚在一起,楼下则由李素一人招呼。

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杯,不记得给那些叔叔伯伯们行了多少礼,李素只觉得头晕目眩,而且腰酸背痛。

酒宴很热闹,散得也快,没过多久,宾客们便自动三三两两聚作一堆,各自的小圈子马上显露出来。

依旧是文臣一堆,武将一堆,皇子们一堆,大家各自聚在一起,然后成群结队离开紫云楼,在偌大的芙蓉园里游园,泛舟。

直到这时,李素才算是忙完了接待工作,揉着发疼的太阳穴,打算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一只手忽然拽住了李素的胳膊,李素扭头,原来是李治。

今日李治的心情似乎不是很好,神情有些伤感索然。

李素奇道:“晋王殿下,你怎么了?”

李治摇摇头:“子正兄无事了吧?可否陪治走一走?”

“好。”

大好春光,芙蓉园里风景宜人,草长莺飞万物复苏之季,此情此景,正应与心爱的女子并肩而行,寻幽踏春,可李素却和一个男人走在一起,感觉有点怪怪的。

“臣观殿下气色不佳,是否有心事?”李素缓缓问道。

李治叹道:“这几日我一直在太极宫里,陪在父皇的身旁…”

李素顿时明白李治心情不好的原因了。

“陛下他…身子可好些了?”李素试探问道。

李治摇头:“不见好,太医署的太医们轮番诊治,都说陛下积忧成疾,气血滞塞,东征时故而忧愤过度,逆血伤肝,已伤及根本,恐不易愈。”

李素沉默许久,道:“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殿下劝谏陛下多歇息,养护好身体,许多国事你可代你父皇处置,这大半年你奉旨监国,做得可圈可点,陛下对你必然放心的。”

李治摇头道:“我惟愿父皇赶紧好起来,哪怕我不当太子也行,自母后薨逝,父皇将我和小兕子亲自带在身边抚育,别的皇子对父皇的孝顺或许是虚情假意,但我对父皇的孝顺之心却是天日可鉴,皇位也好,名禄也好,在我眼里,都不及父皇身子康健重要。”

眼眶渐渐泛红,李治哽咽道:“有时候其实我也盼着当太子,可是我从来没想过父皇这么早离我而去,我希望的是父皇永远照顾我和小兕子,永远陪在我身边,父皇永远是皇帝,庇护着我和小兕子,父皇永远不会老,而我,永远长不大,父子就这样活一辈子,挺好的…”

李素黯然叹道:“生老病死,岂能尽如人愿?殿下,如果注定无法改变的事情,你要学会接受它。”

李治泣道:“我知世间生老病死的规律,可我实在无法接受父皇的离开,我自小丧母,父皇若也离开我了,我从此便是孤儿了,那时我该怎么办?谁还能像父皇那样呵护我,疼爱我?”

李素叹道:“殿下,你是男人,终归要长大的,既然是男人,就不应该想着谁来呵护你疼爱你,男人长大后不需要呵护了,他应该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比如责任和担当,尤其是你,殿下,你马上就要当太子了,也就是说,大唐未来的皇帝也是你,你身负整个天下的生死,若是还存着谁来呵护你疼爱你的念头,我劝殿下不如放弃当太子,莫害了天下人。”

李治使劲抽了抽鼻子,道:“子正兄金玉良言,治记住了。”

李素神情严肃道:“还有,我劝殿下最好快点振作起来,此时殿下正是伤怀之时,按说我不应该说煞风景的话,但我必须要说,虽然你如今离东宫太子的位置只差一步了,不过这个关键的时刻,你尤其要打起精神,千万不可有半点疏忽,半点错漏,否则便是功败垂成的下场,尤其是魏王,你要密切注意他的举动,这个关键的时刻,绝不能容许他上蹿下跳,破坏咱们的大事,明白吗?伤怀的情绪马上收起来!”

李治狠狠擦了把眼泪,朝李素长揖一礼:“多谢子正兄提点,治受教了。”

李素盯着他的脸,良久,忽然露出一丝微笑:“不出意外的话,过不了多久,陛下正式册封你为大唐太子的旨意将会颁行天下,殿下,当初我答应全力辅佐你当上太子,这句话,我做到了,臣提前为殿下贺。”

李治深深地看着他,长长行了一礼:“治有今日之荣光,皆子正兄所赐,治多谢子正兄,此生我必不负你。”

李素笑了笑。

他相信李治此刻说的话一定是真诚的,是他的心里话,可谁都不敢保证将来李治当了皇帝后,心思会不会有变化,且记住今日这句真诚的话吧,若能兑现,必是一段千古佳话,若不能兑现,也是人生路上一次无可奈何的擦肩而过。

太极宫,甘露殿。

李世民的病情最近几日有些反复,时好时坏。身子好一点的时候,李世民能自己走动,在宦官的搀扶下,勉强能在太极宫的各个殿宇之间走个来回,若病情恶劣之时,便只能躺在床榻上,有气无力的叹着气,感受着那种气都喘不上来的极度的虚弱感。

今日李世民的精神还算不错,大早起来后,李世民甚至能自己端着碗,喝了一小碗米粥,然后宦官搀扶着他走出殿外,围着甘露殿转了两圈,活动一下手脚。

活动过后,李世民便有些疲乏了,命人在大殿外的廊下置了一张软榻,李世民半躺在软榻上,感受着春日和煦温暖的阳光直射在身上,久违的舒服的感觉又回到了身体里。

李世民半眯着眼,不知是快睡着了还是在思考着什么。

常涂双手垂立,恭敬地站在李世民身后,两个生命捆绑在一起的人,静静地享受这有生之年难得的悠闲和惬意。

或许因为李世民心情不错的原因,常涂今日的心情似乎也不错,阳光照射在他那张木然的脸上,平日阴森的脸庞看起来竟有几分温暖柔和的味道。

不知过了多久,李世民忽然打破了沉默。

“常涂,说说长安城最近的新鲜事给朕听…”

常涂恭敬地问道:“不知陛下想听什么?”

李世民仍旧半眯着眼,语气虚弱无力:“随便什么,情当是添点动静了。”

常涂想了想,道:“陛下,今日泾阳县公李素在城中大宴宾客,借了您赐给晋王殿下的芙蓉园,长安城大部分朝臣权贵都去了。”

李世民眉梢挑了挑:“哦?无端端的,他为何大宴宾客?”

“陛下难道忘了?李县公当初还在高句丽战场上奉旨断后时,他家夫人便已为他诞下一女,据说李县公回到长安后,对这个新出生的女儿宝贝得不行,今日包下芙蓉园便是为女儿庆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