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比以前更丑了,但身材却壮硕了许多,也算是有长进了,不错!”

王桩大笑道:“岂止是身材,我心眼也灵醒了许多,当年你老给我出什么两位数的加减法,我总是答不上来,现在你尽管出题,让你见识见识啥叫‘不假思索’,咳,仅限两位数啊…”

李素笑容有些僵硬,叹了口气,喃喃道:“从你这句话我便听出来了,你对‘长进’二字可能存在什么误解…”

二人落座,李道正知道兄弟二人重逢定有许多话要说,于是笑着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

前堂内只剩下李素和王桩,未多时,丫鬟们奉上酒菜,李素朝王桩举杯,痛快地共饮了一杯。

直到这时,李素才开始仔细打量王桩。

王桩确实壮硕了许多,肤色比以前更黑了,下颌蓄了一圈浅浅的黑须,眼神却比当初犀利多了,坐在前堂里不言不动,却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威严之势。

李素挑了挑眉:“从你现在散发出来的王霸之气我能猜到,你升官了?”

王桩咧嘴一笑:“哈哈,半年前侯大将军升我为折冲都尉,手下管着一千二百人,勉强算是官了吧。”

李素笑道:“恭喜贺喜,看来你这两年在西域立的功劳不小,否则升官不会这么快,先告诉我,侯大将军西征战况如何?”

王桩露出欣悦之色,道:“战况很顺利,半年前,焉耆国都城已被我大军攻破,国主龙突骑支仓皇北逃,西域诸国闻讯后皆惊,纷纷向我西征大军称臣,西征战事定矣。”

李素大喜:“是个好消息,对陛下来说,这个消息很及时,至少能分担一下天下门阀和士子们的议论了。”

顿了顿,李素又道:“征伐焉耆一战里,你立的功劳不小吧?详细说说。”

王桩笑道:“功劳不大也不小,这两年与焉耆大大小小接战十余次,与西突厥也打过几场,听说我军征伐焉耆,西突厥也坐不住了,从各部落调集一万大军,欲与我王师争夺西域之主,后来被侯大将军打回去了,大大小小这些阵仗里,我逢敌必前,每战皆豁命以赴,总计杀敌近百,哈哈,杀得痛快!”

李素咂摸咂摸嘴,道:“不对呀,若说仅仅因为你杀敌百人便将你升为折冲都尉,说不过去吧?侯大将军治军是出了名的严厉公正,你立下的功劳不足以升这么大的官呀…”

王桩眨了眨眼:“刚才我没跟你说吗?咳,确实忘了,那啥,杀敌百人是小事,后来攻破焉耆都城后,我稀里糊涂的…把焉耆国主龙突骑支活擒了,这个功劳似乎比杀敌百人大那么一点点…”

李素大吃一惊:“此逼我给你八十二分…你竟活擒了焉耆国主?”

王桩一脸得瑟,假装矜持地点点头:“微末之功而已,哈哈,微末而已。”

李素冷下脸来:“再这副欠揍的样子,我就让部曲把你扔出去了,别怪我在你部将亲卫面前伤了你的面子。”

王桩立马恢复傻大黑粗的形象:“龙突骑支确实是我活擒的。”

“详细说说。”

“半年前,侯大将军攻破了焉耆都城,国主龙突骑支在破城之前领着一队侍卫逃出去了,侯大将军大怒,与众将商议之后,认为他会往北投奔西突厥,于是下令派出三千兵马分三路追击,我那时只是个挂着校尉虚衔的队正,手下一百多号兄弟,我们奉命从东路横穿大漠往北追击龙突骑支,后来却在沙漠里遇到一场大风暴,风暴过后,手下的兄弟折了十来个,粮草饮水也损失了不少,要命的是,我们在大漠里迷失了方向…”

王桩露出苦涩的笑:“你我都曾横穿过沙漠,应该知道在大漠里迷失方向,简直就是一脚踏进了鬼门关,当时我和手下的兄弟们都急了,大家一个劲儿的问我该怎么办,我一个大字不识也不懂大漠地理气候的粗人怎么知道该咋办?最后被兄弟们催得急了,我便横下一条心,闭着眼原地转圈,停下时手指向哪里便往哪里走,这个机智的办法顿时赢得兄弟们的齐声喝彩…”

李素:“…”

“后来我便胡乱选了个方向,领着兄弟们往前走,走了四五日,粮草和饮水约莫快耗干净了,兄弟们都快绝望时,却莫名其妙遇到了龙突骑支和他手下的十几个侍卫,你不知道当时的情景,我们和龙突骑支在大漠里突然遭遇,两拨人都傻了,龙突骑支不敢置信,我们也不敢置信,两拨人相隔仅数十步,就这么眼对着眼,愣了半天,直到龙突骑支一脸绝望地跪在沙地里,我们这才反应过来,兴高采烈地将杀了他的侍卫,接收了他们的粮草和饮水,将龙突骑支捆绑起来,还给他上了刑,逼问出大漠里正确的方向后,才赶回了侯大将军的大营…”

王桩咧嘴憨笑道:“侯大将军很高兴,当场便将我升为折冲都尉,仔细想想,我也觉得自己福大命大,大漠里迷失了方向不但没死,反而白捡了个大功劳,就好像老天安排龙突骑支在大漠里等着我,只等我遇到他后将他带回去,完全不费力气,嗯,连回程的粮食和水都给我准备好了,哈哈…”

李素很无语…

这阴差阳错的运气,除了“福大命大”四个字,实在无法用别的词儿来形容了,难道这就是俗话说的“傻人有傻福”?

“你…”李素沉默半晌,欲言又止。

王桩凑过脸来:“你想说啥?”

李素沉吟片刻,叹道:“你空闲之时找几家寺庙和道观多拜拜吧,不管拜谁,反正多拜拜总是没错的,你这辈子估摸就指望漫天神佛保佑了…”

王桩若有所思,点头:“不错,明就去拜,对了,那位东阳公主殿下还在开道观吗?肥水不流外人田,明先给公主殿下捐几贯香油钱。”

李素叹道:“两年不见,你说话仍是一股子原汁原味的混账味儿,感觉好亲切…就你这智商,明日就不要去祸害公主的道观了,换家别的道观吧。”

王桩憨笑点头:“好,换一家,公主殿下的道观惹不起,说错了话道君不会怪罪,公主怕是饶不了我。”

二人举杯,又满饮了一盏,王桩擦了擦挂在短须上的酒渍,笑道:“进了玉门关便听说了你的事,去年陛下东征,听说你立下了不小的功劳,给咱大唐长脸了,眼看着你离国公不远了吧?”

李素目光闪动,摇摇头:“不说这个,你少喝点,再喝两口赶紧滚回家去,你爹娘和婆姨望眼欲穿,你还没心没肺在我这里饮酒,两年不见,你这德行还是让人想抽你…”

王桩也是个爽快人,闻言端杯大口饮完,用力一擦嘴,站起身拍拍屁股,打了个冗长的酒嗝儿,道:“好,这就走了,回去给爹娘磕头,两年没见婆姨,怪想她的,今晚来八次,最好给我怀个种…”

李素顿时脸黑了,神情阴沉道:“你不吹嘘会死吗?滚!马不停蹄的滚!”

王桩哈哈大笑,朝李素挤了挤眼,露出男人都懂的谜之微笑,然后大步走出了前堂,招呼等候在前院的十几名亲卫出门。

看着王桩的背影,李素的嘴角噙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兄弟重逢,其实有很多的话要说,但今晚显然并不合适,回家第一件事应该先拜爹娘才是正事,既然回了家,往后兄弟有很多时光相聚。

王桩走后,已是深夜,李素却再也睡不着了。

仰头望着夜空高挂的一轮明月,李素站在前院负手而立,陷入了沉思。

东征回到长安后,李世民的身子越来越不行了,今年才贞观十九年,因为李素的到来,或多或少还是改变了历史轨迹。

接下来李治该上位了,新君即位,朝堂又是一番新气象,当然,也会有一些新的麻烦,或是敌人,长孙无忌,武氏,一些不甘蛰伏的门阀世家等等,想到未来可能要面对的敌人,李素不由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

入朝堂已十年,这十年里,李素的敌人不多,可权势却一个比一个大,当了十年的官,也与人整整斗了十年,未来或许还要继续斗下去,难道自己的一生便在这种一次又一次的生死争斗中度过了吗?

李素的价值观与旁人不同,他喜欢岁月静好,喜欢淡泊平静,如果自己的人生深陷于无穷无尽的争斗,这样的人生对他来说有何意义?

“我真的要考虑告老还乡了…”仰望夜空的明月,李素喃喃自语。

至于李世民属意自己当新朝的宰相…不好意思,志不在此,当国库管理员倒是可以考虑。

快天亮时李素才勉强睡着,一直睡到日上三竿,王桩的大嗓门在前院回荡,李素终于被吵醒了。

“这个杀才!他婆娘昨晚为何没把他榨干?”李素一肚子起床气,恨恨地骂道。

满腹怒火的李素匆匆穿衣,来到前堂,王桩正坐在院子里跟方老五这些部曲们吹嘘自己横扫西域的战绩,李素来时王桩正说到自己一人独战三千敌军,并且将敌军打得落花流水,吹得眉飞色舞口沫横溅,可惜他选错了对象,方老五这些部曲都是百战余生的老兵,战场上是个什么情景,他们甚至比王桩更清楚,王桩一番臭不要脸的吹嘘只引来方老五等人垂头窃笑,然后很客气地敷衍附和。

李素叹了口气,上前狠狠朝王桩的屁股一踹。

“不要在我家丢人现眼了,要点脸行吗?我都替你无地自容…对了,‘无地自容’是个成语,就是很丢脸的意思,好好记住,这是知识点。”

被戳破了牛皮的王桩也不生气,呵呵一笑闭嘴了,身后却忽然传来噗嗤的笑声,李素扭头一看,王直也在。

见李素望向他,王直笑道:“今早才知道兄长回家的消息,急忙从长安城赶回来了。”

李素点点头,再看向王桩,不由吃了一惊。

“王桩,你的脸怎么了?”李素惊讶道。

此时的王桩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肿起老高,一只眼眶也黑了。

王桩老脸一热,故作潇洒地拂了一下头发,道:“昨夜回家路太黑,不小心掉沟里了…”

李素不依不饶道:“不对,掉沟里不可能伤得这么重,而且伤痕分布得很均衡很合理…你掉下去的那条沟里埋伏着你的仇人?”

王桩原本黝黑的脸庞愈发黑得发亮,像鞋油。

“那条沟很神秘…”王桩仍在嘴硬。

王直忍不住大笑起来:“对,神秘得连独战三千人的王都尉都惹不起,惹不起啊惹不起…”

话没说完,恼羞成怒的王桩飞起一脚将王直踹飞了。

方老五等部曲们这时也忍不住了,胡乱打了声招呼告退,一群人躲到门外,门外很快传来他们放肆的大笑声。

王桩顿时露出羞恼之色,李素神情淡定地补刀:“他们在笑你…”

“我知道。”王桩闷闷地道。

“他们的笑声充满了嘲讽,很伤自尊…”李素继续悠悠道。

“…”

脸色难看的王桩狠狠一咬牙,道:“都是自家兄弟,说出来没什么丢脸的,昨夜回家后,我婆姨见面就是一拳,太卑鄙了,不打招呼就动手,战场上都没这么不讲究!”

李素了然:“所以,你回到家就尝到了熟悉的挨打滋味?咦,你昨夜不是说挑三五个她那样的瓜婆姨如探囊取物么?”

王桩一滞,接着黯然叹道:“没想到两年不见,瓜婆姨的功力愈发精进了,昨夜奋力抵抗,终究还是技不如人,最后一败涂地,被她放翻在地,一顿暴捶…”

忧伤地仰望苍穹,王桩脸颊直抽搐:“不瞒你说,昨夜刚回到家我就想走了,战场上被敌人捅一刀都没这么憋屈…”

李素同情地看着他:“所以,昨夜你意气风发说跟婆姨来八次…”

“有八次,她把我暴捶了八次…”

太平村外一座无名山的山腰上,李素坐在树荫下无语望天,王直两脚踩在王桩的肩上,二人在掏树上的鸟窝。

多年过去,李素已是位高权重的县公,王桩也不大不小是个将军了,王直成了长安城里城狐社鼠的首领人物,三人这般身份,却在爬树掏鸟窝…

该如何形容这种行为?说是童心未泯有点恶心人,怎么说呢?愿你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弱智。

“行了行了,积点德吧,鸟儿没招惹你,何苦与它过不去?自己的婆姨都打不过,欺负鸟儿倒是胆气十足,一副灭人满门的架势,你这叫欺软怕硬知道吗?”

一句话顿时令王桩意兴阑珊,兄弟二人马上停止了这无聊的举动。

三人并排而坐,王桩看着山脚下宁静恬然的太平村,不由舒坦地呼出一口气。

“还是家里好,山好,水好,连鸟窝都透着亲切,除了家里无敌的瓜婆姨,什么都好。”

李素道:“这次你回来是奉命向长安报捷?”

王桩点头:“是,侯大将军命我回长安,将西域战况详细向兵部禀报,禀报过后便留在长安了,不过我打算在家休养俩月后再去西域,毕竟才挣了个都尉,算不得富贵,好歹得捞个爵位才好衣锦还乡。”

“这次征伐焉耆之战,侯大将军没犯老毛病吧?比如屠城抢掠什么的。”

王桩摇头:“没有,吃过一次大亏了,侯大将军也长了教训,屠城确实有过,但并非是人家投降之后,所以破了焉耆都城后,侯大将军下令屠城三日,这并不违律,大唐王师征伐异国本就是这个规矩。”

李素点点头:“那就好,接下来侯大将军有什么想法?战争已结束,他也该班师回朝了吧?”

王桩想了想,道:“离开安西都护府前,我看侯大将军的意思,似乎并不想回长安,打算向长安请奏镇守西域,为朝廷守护丝绸之路。”

李素一愣,接着缓缓道:“如此也好,长安风急雨骤,在外面反倒安全。”

王桩沉思片刻,道:“李素,我这两年跟随侯大将军,他跟我说过不少事,尤其是你为何要将我安插进侯大将军麾下,你…”

见王桩神情欲言又止,李素忽然笑了:“你想说什么就说,从小一起长大,在我面前还怕犯忌讳?”

王桩也笑了,然后神情一肃,道:“听候大将军话里的意思,你是想让大将军栽培提拔我,让我在安西都护府掌握重权?”

李素笑道:“不错,我确实是这个意思。”

王桩讷讷道:“掌握重权之后呢?我在安西都护府掌握再大的权力,似乎对你也毫无帮助吧?毕竟两地相隔数千里,就算有事我也鞭长莫及呀…”

李素沉默半晌,缓缓道:“我在长安时,并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好好带你的兵,维护边境安宁,这是国之大义,任何时候都不能懈怠,只不过,我若有一天在长安有了危及性命的危难,而且这个危难是我无法解决的,那么,你,便是我和家人最后的退路,明白吗?”

第九百四十九章 册立太子

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

居安而思危,越是风光无限,富贵巅峰之时,越要对局势有着清醒的认识,提前为自己布下万全之局,先保平安,再谋发展。

李素就是这么布局的。

一脚踏入朝堂的那天起,李素便如履薄冰,绝不允许自己有任何一步差错,不仅仅因为关乎自己的性命,更重要的是,老爹和许明珠的性命也跟自己紧紧绑在一起,一损俱损。如此重的责任,不容得李素犯错。不仅不能犯错,还要跟朝堂里那些老狐狸一样,走一步,看百步。

王桩就是李素未来的布局之一。

李素对帝王家向来都是戒意颇深的,李世民如是,将来要当皇帝的李治亦如是。

无可否认,李治如今与他的交情很深厚,说是生死患难之交亦不为过,李素相信这个时候就算向李治要求任何人或物,李治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并且心甘情愿地奉上。

可是,此一时,彼一时,李治如今的纯朴善良,是因为他的天性,也因为他还没有坐到那个万众伏拜的位置上,因为无所得,所以亦无所谓失。若有一天李治真正长大了,心性成熟了,帝王心术也用得炉火纯青了,那么,李治与他的交情会仍如今日这般毫无芥蒂亲密无间么?

在钱财权势面前,人性脆弱得可怜,它永远经不起考验,像阳光下的泡沫,一触即碎。

将来李治当上了皇帝,待他或许一如当年,也或许不会,无论怎样的结果,李素都不敢赌,他赌不起,因为老爹和妻小的性命也是赌注,但凡稍有一丝天良的男人,都不会拿至亲的性命去赌别人的人性。

所以李素要主动布局,提前埋设好退路,万一有天李治果真与他产生了矛盾,对他有了猜忌,甚至动了杀心,李素便轻易地抽身而退,带着家小逃出长安,远遁西域。

这条退路的前提,便是王桩在接下来的十年内,逐步掌握西域军权,入主安西都护府,有了足够的能力保护李素和家小。

西域远至边陲,春风不度,那里对李素来说,又是另一番新天地。

但从内心来说,李素希望自己永远不会有启用这条退路的一天,否则,自己的人生有一半都是悲哀的。

王桩是粗人,他没有李素那么复杂的心思,适合他的地方在战场,一刀劈过来,一刀还回去,以命搏命,生死无怨。

所以李素说了半天,王桩却仍睁着眼睛,一脸的茫然懵懂。

反倒是王直,这些年混迹在长安城的市井中,无论心计还是阅历都比他的兄长强上许多,李素说完后,王直马上懂了,却没吱声,只是深深地看了李素一眼。

“啥退路?为啥要留退路?你在长安有麻烦了吗?”王桩呆呆地问道。

李素苦笑,好吧,就这么单纯下去挺好的,其实他很羡慕王桩,心思单纯的人过日子没烦恼,生活里遇到的任何麻烦对他来说,只是一拳或是两拳的事,如果连拳头都解决不了这个麻烦,就马上去找一个聪明的人求救,顺手把锅甩出去了。

如果这是一条食物链的话,毫无疑问,王桩处于食物链顶端,李素都比他矮一截。

李素懒得回答王桩的问题,王直却突然道:“兄长莫多问,这事一句两句解释不清,李素说咋办你就咋办。”

王桩眨了眨眼,然后露出恍然状:“哦——”

夸张的恍然大悟状并未引来李素和王直的赞许,李素仍旧懒得理他,扭过头却对王直道:“赌五文钱,你兄长其实根本没懂。”

王直点头:“没法赌,我也是这么想的,而且兄长刚才那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纯粹是因为自卑,怕我们看穿他的愚蠢,所以才不得不恍然大悟一下,假模假样装作自己其实并不蠢…”

李素接着道:“他其实不知道,我们睿智的目光已穿透了他强壮的身体,直击他怯懦自卑的灵魂,揪出了他隐藏在人性最深处的怂…”

王直紧接着道:“不但揪出了,我们还狠狠拷问了。”

二人无视王桩,你一句我一句的对话,一旁的王桩脸孔早已涨成了紫红色,依稀可见鼻孔耳朵眼呼哧呼哧冒白气。

以王桩的脾气,虽说不敢对李素怎样,但教自己的亲弟弟做人还是毫无压力的。

王直话刚说完,王桩便一记巨灵掌扇过来,将王直扇得脸着地,扑起一阵尘土。

“你们差不多够了啊!我如今好歹也是管着千多号人的将军了,将军的面子很重要。”王桩露出威严状。

李素嗤笑:“千多号人就得意了?知不知道这次东征时,我的手底下管着多少人马?”

王桩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蔫了。

指了指王直,李素接着道:“跟我比对你太不公平,说说你弟弟吧,虽说他如今只是长安城里的地痞无赖…”

王直急了,打断道:“明明是豪杰大哥!”

李素哦了一声:“没错,客气的说法是豪杰,其实就是地痞无赖,长安城内黑恶势力团伙的大哥,你知不知道他手底下管着多少人?”

王桩呆怔许久,仰头望天幽幽地叹气:“我突然开始怀念西域了,漫天的风沙,毒辣的阳光,纯朴的百姓,最重要的是,那里没人敢如此扎我的心…”

李素神情却忽然怔住了,若有所思沉默半晌,扭头看着王直道:“说到你手底下那些人,最近你没再露面了吧?”

王直摇头:“听了你的话,我近一年都没公开露面了,一应事宜全交给下面四个心腹手下去管,我对任何事都不闻不问…”

说着王直忽然苦笑道:“那四人以前是我的心腹,不过他们行事颇有章法,将下面的弟兄们管得服服帖帖,粗看时尚不觉得,后来我留心观察了很久,发现他们管理底下的弟兄时,带了一丝官府的味道,如今可以肯定的是,这四人里最少有两人是朝廷的人,我知晓了利害,愈发不敢露面了。”

李素神情一肃,点头道:“看来我的推断没错了,咱们手里的那股势力早已落入陛下眼中,陛下将人安插进来,为的就是将这股势力彻底掌握在他自己手中…”

神情浮上几许忧虑,李素神情凝重地道:“这件事必须尽快解决了,如今陛下身子已越来越差,随时都有可能驾崩,作为一位英明的帝王,临死之前他绝不会忘记这件事,我若在陛下驾崩前还装糊涂的话,陛下说不定会对我痛下杀手。”

王直愕然道:“陛下一直对你非常宠信,而且你刚在高句丽立了泼天大功,长安城那股势力咱们差不多已双手献给陛下,只是没有明说而已,陛下不至于对你下杀手吧?”

李素叹道:“咱们在天子脚下培植出了一股势力,而且事实证明这股势力是非常强大的,对王权统治有危害的。在陛下眼里,我这是失了臣道,说严重点,我有谋反之嫌,从古至今但凡涉及到‘谋反’二字,无论这人以前为朝廷立过多少功劳,都可一笔抹消,仅此一桩便足可令帝王生出杀心了,在陛下驾崩之前,他一定会解决这股势力,或者,解决我这个人,毫无道理可讲。”

王家兄弟顿时惊呆了,王直急道:“要不咱们面见陛下,索性认罪了吧,主动认罪的话,陛下说不定会放过我们…”

李素苦笑道:“本来只隔着一层窗户纸,我们与陛下各自揣着明白装糊涂,咱们若主动将这层窗户纸捅破了,陛下和咱们之间再无转圜的余地,此事必然会天下皆知,那时就算陛下不愿杀我,也挡不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逼得他不杀都不行,所以到了今日此时,这层窗户纸绝对不能捅破,否则必有杀身之祸!”

王直叹道:“认罪不行,继续装糊涂也不行,咱们该怎么办?”

李素摇摇头:“我暂时没想出办法,这几天我再好好想想。”

想不出办法,索性抛掉烦恼事。

三人坐在半山腰,沐浴着春日暖阳,放开心怀聊起当年的往事,笑闹喝骂之中,时间不知不觉流逝。

下午时分,山脚下忽然传来马蹄声,一骑东来,尘土如烟。

李家十几名部曲一直守候在山脚下,骑马之人飞驰到他们面前,然后下马,急匆匆说了句什么,递给部曲一张纸,再朝山腰方向遥遥拱手行礼,最后上马匆匆而去。

部曲们接过纸,飞快朝山腰处跑来。

一切都落在李素的眼里,李素的心中不由咯噔一下。

看部曲们的神情,显然有大事发生了。

没过多久,部曲已跑到李素面前,喘着粗气道:“公爷,陛下颁旨了,正式册立晋王殿下为东宫太子,三省正将旨意颁行天下…”

李素一惊,接着大笑出声。

“好,总算听到好消息了!”

精神振奋的李素朝部曲伸手:“圣旨可有纂抄下来?”

部曲恭敬地将一张纸条递上,道:“刚才传信的是舅老爷府上的人,圣旨也抄好了,交代给公爷过目。”

李素接过纸条,低声念了起来:“…昔者哲王受图,上圣垂范,建储贰以奉宗庙,总监抚以宁邦国…朕谓此子,实允众望。可以则天作贰,可以守器承祧,永固百世,以贞万国。宜立治为皇太子,可令所司,备礼册命。”

念完后,李素将圣旨又从头看了一遍,看得很仔细,甚至里面的每个字都反复咀嚼了一番,这才收起纸条,笑道:“好了,大事成矣!晋王果然被册为太子,天大的喜事,今日府中备宴,好好庆祝一番。”

王家兄弟也高兴坏了,王直笑道:“你应该准备些厚礼,马上去晋王府恭贺一下,这事可不能晚。”

李素摇头道:“想必晋王府门前此刻已是车马宾客如云,晋王…不对,太子殿下忙得不可开交,我就不过去添乱了,等这一拨恭贺的热潮过去再说。”

转身看向部曲,李素道:“你去府里告诉夫人,让她准备一份厚礼,派人送去晋王府,顺便转告太子殿下,就说我过几日再去拜访他。”

部曲应命而去。

李素伸了个懒腰,对王家兄弟二人笑道:“今天是个好天气,又听到了好消息,一起去我府上喝几杯吧,算是遥贺晋王被册为太子了。”

王桩笑道:“也要恭喜你了,将来晋王登基即位,你的官爵将会更高,说不定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了,李家腾达指日可待。”

李素摇头:“对我来说,官爵并不重要,反而要提醒自己,以后更须小心谨慎做人做事,显赫高门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危机四伏,尤其是我这样的新兴权贵,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所以更要时时刻刻算计与自省,这样的日子,我可能要过一辈子。”

三日后,李素终于进了长安城。

进城后,李素下马,部曲们牵马缓缓步行,走到朱雀大街时,李素忽然顿住了脚步。

方老五凑上前道:“公爷,有吩咐吗?”

李素想了想,道:“魏王殿下是住在长兴坊吧?”

“是。”

李素站在原地沉思片刻,道:“先不去太子殿下的府邸,转道魏王府吧,我想拜会他。”

方老五愣了半晌,也不敢多问,于是众人转道朝魏王府走去。

魏王府仍旧是原来的样子,门楣上高高挂着的“剌造魏王府”四个字金光闪闪,两排值守的禁卫昂首挺胸站在门前,不减分毫威势。

然而,王府从里到外却透着一股颓败的气息,昔日宾客如云的王府,如今却是门庭冷落,车马绝迹。

李素叹了口气。

这就是世态炎凉吧,当初的魏王何等的风光,势力鼎盛之时,朝堂里投靠魏王的朝臣近半,而魏王的车马扈从仪仗,其规格也与太子平齐。

一朝起高楼,一朝楼塌了。

李素站在王府门前发了一阵呆,然后整了整衣冠,上前朝一名值守的禁卫道:“烦请进府通传,就说泾阳县公李素前来拜访魏王殿下。”

禁卫一愣,显然连他也没想到,在这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的时候,这位李县公居然会来拜访注定已失势败北的魏王。

愣了片刻后,禁卫还是朝李素行了一礼,然后转身匆匆入府。

没过多久,一位半百老头迎出来,正是王府管家,躬身陪着笑请李素入内,说魏王正在前殿相候。

李素施施然入府,神情淡然,步履悠闲,就这样慢悠悠走进了王府前殿。

前殿内,魏王李泰赤裸着上身趴在矮桌上,袒露出一身白花花油腻腻的肥肉,一手倒拎着酒壶,似醉似梦,神情迷醉地发出哈哈的笑声。

殿内还有歌舞伎,正随着乐工的丝竹声翩翩起舞,已有八九分醉意的李泰时而也随着乐声抽抽两下。地上还躺着几个衣裳凌乱,明显喝醉了的女子,神情似疯似癫的低吟着什么。

李素站在门槛内,皱眉看着眼前这淫靡的一幕,心中生出反感。

很显然,这位夺嫡失败的皇子不仅喝醉了,还嗑了五石散,看这情景,嗑得还不少。

抬手指了指殿内的乐工和歌舞伎们,李素淡淡道:“你们都退下吧。”

乐工和歌舞伎们犹豫了一下,见李素不容置疑的神情,众人不敢多问,纷纷识趣地退出殿外。

李素摇了摇头,世道就是这么现实,成王败寇,风光与颓丧,每天都在世上的每个角落上演着各自的悲喜,此刻眼前的魏王,他的悲喜与别人也没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