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李泰面前,李泰仍醉意不减,趴在桌上呵呵傻笑,李素伸出手打算推醒他,可是见到李泰裸露的上身那一大坨白花花的肥肉,李素嫌弃地撇了撇嘴,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块方巾蒙罩在手上,然后伸向李泰的肩,就这样隔着方巾使劲推他。

“魏王殿下,你醒醒!”

李泰毫无反应,傻笑依旧。

李素收回手,那块碰过李泰的方巾也不要了,随手扔在地上。

看着李泰流着口水傻痴痴的样子,李素摸着下巴想了想,顺手从桌上取过一只银酒壶,将细长的壶嘴小心翼翼地探进李泰的鼻孔,然后…猛地一倾,壶里的酒顺着壶嘴便灌进了李泰的鼻孔里,鼻孔通着气管,李泰顿时撕心裂肺地大咳起来。

“谁!哪个杀才竟敢如此无礼!”李泰睁着通红的眼睛四下扫视,然后,他便看到笑容灿烂的李素。

“嗨…”李素挥手招呼,表情亲切,笑容走心。

“是你!”李泰眼睛愈发红了,像一头看到红布的疯牛,鼻孔喷着白气蹬蹬蹬朝李素冲来。

李素忽然觉得自己手里真应该拿一块红布的…

“魏王殿下,冷静!”

见李泰越来越近,李素急忙后退几步,道:“你可想清楚了,今日你只要碰到我一根毫毛,我绝对倒地不起,满地打滚哀嚎,不在病榻上躺两年我跟你姓。相信我,我的演技是走心的,若被你父皇知道了,呵呵…”

咦?好像有句话不对…

李泰马上停下脚步,醉意立马减了三分,头脑恢复了些许理智。

李素叫醒他的法子太缺德了,李泰直到此刻仍觉得鼻孔里火辣辣的痛,气管也痛,泪水止不住的流,非常的提神醒脑。

“李子正,你来我府上做甚?是来嘲笑我这个失败者,然后痛打落水狗吗?”李泰嘶哑着声音怒声道。

李素叹道:“殿下越来越耿直了,你怎能把自己跟狗比呢?我不许你这样侮辱自己!”

李泰:“…”

确定李泰不会伤害自己后,李素落落大方地走到一张矮桌前坐下,随手取过一只酒壶,摇晃了几下,发现里面有酒,扭头四顾,却找不到干净的酒盏,索性便一口叼住壶嘴,灌了口酒,喝完长长呼出一口气,然后露出嫌弃的表情。

“三勒浆…啧啧,魏王殿下,你我恩怨归恩怨,生意归生意,我家作坊产的烈酒那么好喝,你凭什么不买我家的酒?”指了指沉默无语的李泰,李素痛心地道:“你太狭隘了!”

第九百五十章 人生七苦

李泰发现今天是倒霉的一天,或者说,最近每一天都很倒霉,今日尤甚。

夺嫡失势,昔日仇家上门,没头没脑气得他半死,最后居然责怪没买他家的酒…

李泰在犹豫,要不要叫禁卫进来,把这家伙轰出去,落了翅的凤凰那也是凤凰,怎能把自己当成鸡?

李素坐在矮桌旁,自顾饮了一口酒,咂摸咂摸嘴,道:“魏王殿下,来者是客,你多少也该招呼一下,比如叫人上点下酒菜什么的,虽然当不成太子,皇子的风度涵养可不能丢啊…”

李泰冷冷道:“你到底来我府上做什么?不说我可真让人送客了,本王纵然不是太子,也是堂堂的天家皇子,不容你在我府上如此放肆。”

叹了口气,李素搁下酒壶,道:“殿下,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今日是来与你交朋友的。”

李泰一愣:“交朋友?”

接着李泰哈哈大笑:“本王落到如此境地,居然还有人主动跑来与我交朋友,这个人是不是有病?”

李素没笑,只是深深地盯着他:“我没病,病的是你。”

李泰冷笑:“我能吃能睡,哪来的病?”

李素叹道:“你当然能吃,不过吃得太多了…当然,我说的病,不是你的胖,而是你的心病。”

李泰眉梢一挑,神情依旧冷峻:“我有何心病?”

李素悠悠道:“佛云众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殿下,你的苦属于‘求不得’,当初拥有的,如今已失去,当初害怕的,如今不得不面对,当初想要的,如今注定得不到,殿下,这便是你的苦,饮酒,嗑药,淫靡放荡,你用堕落的方式来减轻你心里的苦,可惜,没有用。”

李泰神情怔忪,喃喃道:“求不得,求不得…”

李素笑道:“人生七苦,其实归根结底,不过一个‘贪’字,当欲望主宰了你的理智,往往便不惜一切要得到,一旦事实违了自己的心意,人便崩溃了,殿下,你已在崩溃的边缘,所以,我今日来了。”

李泰回过神来,表情又变得冰冷起来:“成王败寇而已,你说再多有什么用?本王用不着你来劝解安慰!”

李素叹道:“你现在的样子,真像一个不懂事的熊孩子,让人好想抽你…”

李泰冷笑:“你可以试试。”

“肉太厚,抽不动…”李素摇摇头,接着道:“殿下,这些年你我亦敌亦友,不过总的来说,我与你之间并无解不开的仇恨,当初我拒绝你的招揽,决定辅佐晋王,这是我个人的选择,你管不着我,也怪不着我,除了这些恩怨,我们至少曾经是朋友,我此刻坐在这里,费尽心思劝解安慰你,这是朋友之义,殿下就算听不进我的话,至少该对我以礼相待吧?”

李泰毕竟是熟读圣贤书的皇子,自幼便接受天家良好的教养,于是李泰犹豫了一下,面带不甘地哼了一声,还是直起身正式地朝李素行了一礼。

李素也郑重地朝他回了一礼。

李泰行完礼,神情依旧带着几分怨气,冷冷道:“礼数我尽到了,但是不告而登门是为恶客,李县公,恕本王不便招待,请回吧。”

李素眨眨眼:“殿下大醉刚醒,想不想出去走走?”

“不想。”

“殿下莫急着拒绝,我今日登门还有一个目的,想邀请殿下城外会猎,还请殿下看在朋友的面子上,勉为其难答应我吧。”

李泰冷冷道:“本王没心情会猎。”

李素叹道:“既如此,就请殿下恕我无礼了,殿下上次听过那个疯狂水池管理员的故事,今日我还有一个变态老农的故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话没说完,李泰大怒:“闭嘴!走,会猎去!”

会猎是大唐纨绔子弟的特色保留节目,长安城内纨绔子弟数百,隔三岔五便呼朋引伴,一群人骑着快马招摇出城,城外找个山林或是平原打猎。

不得不说,这个年代的生态环境还是特别好的,长安城外荒野山林随处可见猎物,从野兔到梅花鹿,还有毒蛇,狼,猛虎,黑熊等等,这些野生动物成了纨绔子弟们杀戮取乐的对象,当然,每当纨绔子弟们出城狩猎时,最倒霉的不仅仅是那些野生动物们,还有城郊的农田,一群人加上部曲随从,大约一两百人在平原上策马狂奔,遇到心性冷酷的纨绔,便直接从农田上疾驰而过,农户们一整年的收成算是泡了汤。

李素并不喜欢狩猎,主要是因为自己很懒,能躺着绝不坐着,狩猎这种需要体力的活动,李素是拒绝的。

今日李素破了例,领着魏王李泰和各自的部曲,二人一行数十人出了城。

李泰本质上跟李素差不多,大家都是不愿动弹的人,不同的是,李素是因为懒,而李泰,却是因为胖。

胖子出行很不方便,尤其是一个三百来斤的胖子,找一匹能承受得起他的马儿都很难。

李泰骑的马仍是东征时李世民赏赐给他的,看起来非常的健壮,不过李素也发现这匹马偶有马蹄打颤的现象,不由同情地看了那匹可怜的马儿一眼。

这匹马上辈子一定造了很大的孽,杀人放火的那种,否则今生不会倒这么大的霉,不仅沦为畜道,还被一个三百斤的球状人类骑在身上。

出城往西,众人策马走在乡道上,没过多久,李泰忽然不满地道:“这不是去太平村的路么?李子正,你到底想做什么?”

李素笑道:“不去太平村,我带你找个没去过的地方。”

李泰哼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天色,已是午时,于是冷冷道:“随便去哪里,不过我可告诉你,傍晚之前我必须要回城的。”

“知道啦知道啦,若不能按时回城,我便造个抛石机,把你空投到城里,让你准时准点出现在魏王府这片深沉的热土上,死活不论,放心。”李素敷衍地道。

李泰:“…”

好气啊,气得想杀人…

奔行到一个岔路口,李素指了指方向,一行人走上了另一条乡道,与太平村方向背道而驰。

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后,李素忽然勒马停下,身后的部曲随从们纷纷下马。

李泰骑在马上没动,缓缓环视一圈后,冷冷道:“不是说出城会猎吗?此处是何地?”

李素笑道:“骑了两个时辰的马,殿下何不下马休息片刻?这里名叫贤陇村,与太平村相距数十里,村外有一片山林,稍停咱们可在那里狩猎。”

李泰只好下马,四下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无可否认,这个村庄很贫瘠,放眼四周全是低矮的土砖房,村庄农户不多,大抵只有百来户,老人妇孺和孩子比较多,反倒是青壮年特别少,老人们佝偻着腰,布满沧桑的脸上带着几许麻木,孩子们衣不蔽体,很多孩子光着半边屁股,蹲在长满荒草的土地上,小心翼翼又充满好奇地打量着李素一行人。

贫苦低迷的气息,充斥在这个村庄的空气里,李泰打量过后,眉头紧紧皱起。

他不喜欢这里,感觉很压抑,人世间的贫苦似乎全部聚集在这里,村里每个人的脸上都能发现一种苟延残喘的气质,活得很艰难,但不得不拼命的活着。

李泰是所有皇子里读圣贤书最多的人,说善良倒也谈不上,不过好歹也算是一丝天良未泯,见这个村庄贫瘠艰困的情景,李泰肥肥的脸上露出一丝恻隐之色。

“此地离长安城不过百里,为何竟如此贫瘠?泾阳县令在做什么?治下子民的日子过得如此艰难,为何他不闻不问?”李泰语含怒气。

李素怜悯地看了村民们一眼,叹道:“并非泾阳县令失职,而是实在无计可施,除了每年拨粮赈济,他也想不到别的办法了。”

“殿下仔细看看,这个村庄与别处有何不同?或者说,殿下有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

李泰仔细扫视了一圈,眼中渐渐露出疑惑之色:“看出来了,村里为何不见青壮?全是老人妇孺和孩子,青壮呢?”

李素叹道:“村里的青壮…有的战死了,有的传染了瘟疫病死了,还有的被征去徭役,三五年不可回,所以,这个村庄才会变成这副样子。”

李泰睁大了眼睛:“战死?村里究竟有多少人当了府兵?”

“百来人吧,大唐的府兵大多是世袭的,老兵卸甲归田,儿子继续顶上去,殿下难道没发现,村里许多老人有很多残疾吗?他们都是百战归来的老兵,数十年前跟随将军们南征北战,他们很幸运的活下来了,尽管缺胳膊少腿,毕竟还是活下来了,大唐从立国到如今,著名的几场大战里,几乎都有他们的身影,这些老人,都是大唐的英雄,英雄老去,后代们继承了他们府兵的身份,继续征战四方…”

李泰动容,叹道:“为国征战,荡平四海,报效家国君上之志可嘉。”

李素含笑看了他一眼,悠悠道:“殿下,你给别人强行加戏,有没有征求他们的同意?”

李泰一愣:“何出此言?”

李素却没回答,朝四周扫视一圈后,李素笑道:“既然在此歇息,不如我领你在庄子里四处走走?”

李泰点点头,眼前看到的这一幕幕,令他忽然对这个村庄产生了好奇,同时,心底深处不由自主冒出一些疑问,这些疑问正在叩击着心中看似坚硬的外壳,心中长久形成的壁垒,似乎慢慢裂开了缝隙。

李素的神情很平淡,领着李泰慢慢走进庄子,在李素的带领下,一行人走得很随意,没有任何目的性。

李泰留心观察着这个村庄的一切,越看越心惊。

“贫瘠”二字似乎已不足以形容这座村庄的破败程度,如果一定要用一个字眼来形容的话,似乎“绝望”二字更合适。

老人们神情麻木,似乎他们活着的目的就是等待并不遥远的死亡,或者说,他们更希望死亡早一日来临,好让他们得到解脱。

妇女们大多是中年,简单的粗布钗裙,一根枯木枝桠将头发随意地挽成髻固定住,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妆容打扮,她们沉默地操持着农活,家里没有了男人,她们默默地扛起了养家的重任,她们已完全代替了男人的角色,成为了家里的顶梁柱,生活对她们来说,似乎是一场炼狱里的修行,从她们的脸上完全看不出对生活的热爱,只是日复一日的重复着同样沉重的忙碌,肩上永远承受着原本不该由她们承受的重任。

或许,只有孩子们那一张张困苦迷茫的脸上偶尔闪过的天真无邪,才算是这个贫瘠村庄里唯一的一抹阳光。

李素一行人边走边看,李泰的神情越来越沉重,最后终于停下了脚步,忍不住道:“难道当地官府不能为他们做点什么吗?”

李素沉重地一叹,道:“以前官府除了赈济粮食,基本没什么可做了,去年东征前,东阳公主特意去了一趟雍州刺史府,向刺史提议将这个村庄迁移出去,老人妇孺和孩子全部迁往相对富足的村庄,与他们混居一处,鼓励妇女们再嫁,老人们则由村里的青壮们轮流照顾,如此,勉强算是为他们找了一条活路吧。”

李泰喃喃叹道:“怎么会这样?大唐竟还有如此凄惨贫苦的百姓,而且他们离国都长安仅仅百里地,大唐…不该有这么惨的百姓啊,这些年父皇和朝臣们不都说大唐已是盛世么?”

李素摇头道:“不过是粉饰太平之辞而已,如今的大唐,离真正的盛世还有不小的距离,大部分的百姓仍是贫苦的,他们仍在为温饱而发愁,可惜,眼前的这些人,朝堂里的诸公却看不见。”

李泰望向他:“你是如何发现的?”

“我也是偶然才发现这个地方,去年与东阳公主外出踏青,东阳说想重新看看当年被叛将阿史那结社率劫持的那个破败的道观,因为那是我救了她的地方,于是无意中路过这个村庄…”

说着李素苦笑道:“说到底,我也是‘朝堂诸公’之一,只顾自己安享富贵太平,却没想过我的富贵日子之外,还有这么多的百姓仍在为生存而挣扎,若非我和东阳无意中发现,恐怕这个地方仍是不为人知的人间地狱,这是我的过错。”

李泰目光闪动:“所以,你今日所说的‘会猎’,真正的目的是要我来看看这些贫苦的百姓?”

李素摇头,道:“现在,我可以回答你刚才提的那个问题了,殿下,你刚才说村里战死的那些青壮们‘报效家国君上之志可嘉’,这话我不敢苟同,他们都是普通的百姓,若说报国之心,或许有一点点,但他们更在乎的,是活下去,以及如何让自己和家人的日子过得更好,这些战死的或活着的人,他们大多没读过书,并不懂得圣贤说的那些大义气节,战死也好,苟延残喘也好,其实目的只是为了活下去…”

“生于斯世,能活下去已经很不容易了,谈什么‘志气’‘大义’?全是胡扯罢了,只有真正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才谈得上报效家国的志向,参加府兵是因为朝廷征召,战死沙场是因为军令如山,忧国忧民这种事,大概只有我们这些不事生产的闲人才会考虑。”

李泰若有所思,许久之后,道:“你今日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道理?”

李素淡淡道:“我只是想让殿下亲眼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真正尝尽这七种苦的人,是他们,而不是你,他们尝尽了人生的苦,却仍不得不活下去,就算做不到活得更好,至少也要勉强维持这种吃不饱又饿不死的现状…”

“殿下,你所经历的,不过是‘求不得’,无非是争不到太子而已,你便在府中自甘堕落,邀醉嗑药,好像天塌下来了一般,跟眼前这些人比一比,你受的苦算得什么?”

李泰沉默片刻,道:“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天家贵胄,生来便应高他们一等…”

李素冷笑:“这话听得让我真想抽你,你一没有为大唐征服过一寸土地,二没有为百姓谋得一丝福祉,你凭什么就比别人高一等?就连你父皇都说过‘水亦载舟,水亦覆舟’,他对天下子民的态度是敬畏且谦逊的。而你,从出生到现在,不生产不种田,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反而要穷苦百姓的赋税来养活你,你把自己活成了一只吸取民脂民膏的蛀虫,然后你告诉我你生来比别人高一等?肉多了,脸皮也厚得理所当然了?”

李泰的脸顿时涨红了,李素的这番话可谓词锋犀利,毫不留情,而且,李泰完全无法反驳。

李素盯着眼前这张肥脸,缓缓道:“殿下,我出身便是农户,当初我的境况比这些百姓们好不到哪里去,十年过去,我已是大唐权贵,可我一日不敢忘本,你是天家贵胄,天生高贵,且熟读圣贤书,那么我告诉你,真正有着良好教养的贵胄,绝不会认为自己高人一等,就算心里是这么想的,嘴上也不会说出来,这一点,你做得很差,这也是当初我决定辅佐晋王,而不愿辅佐你的原因之一。”

第九百五十一章 且释恩怨

李素一直认为李泰不算坏人,尽管当初与李治争夺太子之位时,彼此有过一些暗地里的交锋,可李泰仍是有底线的,并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彼此将争斗的范围控制在宫闱朝堂之内。

虽然不算坏人,却也算不得什么好人,李泰骨子的清高傲气,还有那种高高在上的心态,对贫贱平民没有敬畏等等,这些都是他的毛病,也是李素看不惯他的原因。

显然李泰并未意识到这一点,如果说争太子失败有很多原因的话,李泰的傲气便是很重要的原因之一。

出身天家,博学多才,笃定自己是未来大唐太子的唯一人选,对百姓的同情心也只是建立在施舍的心态上,这样的人如果当了皇帝,一定不是好皇帝。

李素的话很不客气,简直是赤裸裸的打脸,李泰满脸通红,瞪着李素的目光里带着几许心虚,似乎他也意识到自己委实说错了话。

李素叹道:“自从陛下册立晋王为太子后,你便以失败者的姿态怨天尤人,殿下有没有自省过,其实你根本不适合当储君,更不适合当大唐下一代的帝王?”

说到这个问题,李泰心中怒气顿生,冷笑道:“对,我不适合,李治那个毛都没长齐的娃子适合,他从小性格懦弱,从来不敢与人争斗,明明应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他也不主动去争去拿,这样的人当了国君会把大唐带上怎样的境地?若有异国番邦犯我疆境,他难道给敌人割地赔款跪地乞和吗?”

李素叹了口气,道:“看来你对你的亲弟弟一点都不了解,李治看似懦弱,实则很有主见,而且骨子里刚毅坚韧,既有君子之风,又有圣君气象,更重要的是,李治对百姓子民有仁慈和敬畏之心,他若为帝,实为天下百姓之福,这一点,你做不到。”

李泰怒道:“凭什么说我做不到?我也可以仁慈,也可以对百姓敬畏,圣君该做的事,我都能做!”

李素叹道:“你现在可以这么想,如果有一天你当上了皇帝,天下再无一人能制约你,你还会这么想吗?没人逼你去做什么,施仁政,行圣道,全看帝王发自内心的意愿,心中真正怀有‘仁义’二字的人,才能带给百姓福祉,才有资格成为天下共主,才能令百姓士子归心,扪心自问一下,你果真心怀仁慈么?看看眼前的这些贫苦百姓,你的怜悯果真是出于真心,而非施舍么?”

李泰仍不服气,冷冷道:“我若未帝,可以一劳永逸解决他们的贫苦!”

李素摇头:“不,你解决不了,我知道你想怎么解决,无非是兴兵伐邻,发起征战,征服异国广袤无垠的国土,让百姓们能种更多的地,收获更多的粮食,对吧?”

李泰哼了一声,道:“有何不对?”

李素指了指四周的村民,冷笑道:“那么,问题来了,看看这些人,老的老,小的小,青壮差不多都死光了,将来你若欲兴师征伐,谁来为你征战?难道让这些妇孺老人抄着刀上战场么?”

李泰争锋相对道:“大唐人丁千万,再过几年,孩子都长大了,他们便能为我征战四方。”

“然后呢?打仗总要死人吧?孩子长大成了青壮,接着战死沙场,再留下一批遗腹子在贫穷中长大,继续为你征战,继续死人,那么,你问问自己,你刚才说能解决他们的贫苦,照你的思路,果真解决了么?年复一年,一代又一代,百姓们永远是你棋盘上冲锋陷阵的棋子,世世代代无穷无尽…”李素说着说着,忽然愤怒起来,涨红了脸喝道:“他们世世代代欠你的啊?生下来就活该为你去拼命,去送死吗?你算什么东西,要让这些无辜贫苦的子民为你送命?而且还是一代又一代!你的这种思路,与暴君何异?”

李泰吓了一跳,见李素愤怒的模样,李泰嘴唇嗫嚅几下,终究不敢再说什么。

李素神情有些疲惫,长叹道:“殿下可知去年的东征,咱们大唐一共折损了多少将士么?”

“近十万!”

“殿下可知,咱们大唐共有多少户,其中老人多少,妇孺多少,青壮多少?他们有多少人在挨饿受冻,多少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多少良田因为缺乏人丁耕种而荒芜,多少村庄因为青壮战死而成了老人村,寡妇村?”

一连串的问题,令李泰瞠目结舌,讷讷不能言。

李素叹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想当太子,当皇帝。”

李泰沉默。

李素看着他,笑了笑,道:“想不想知道李治打算如何解决百姓的贫困?”

李泰抬头盯着他。

“其实这个村庄李治也知道,去年我与他说过此事,他当时第一个念头和泾阳县令一样,每年给村庄赈济粮食,或者将整个村庄的老人妇孺迁移到另一个村庄去,后来他发现这个办法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因为天下的贫困,并不止于这一个村庄,若他将来当了皇帝,必须有长远睿智的目光,广阔如海的胸襟,仁爱子民如待父母,东征结束后,李治觉得大唐未来至少十年内不能发动大规模的对外征战,帝王和朝臣的主要精力将由征伐异国改换到民政民生上,鼓励兴商,开垦荒地,减免税赋徭役,促进民间生育,推行真腊稻种等等…”

李素笑道:“殿下,这是李治未来执政的方向,将来他若为帝,朝堂的主要任务便是大力发展民生,让百姓逐渐脱离贫困,不求全民皆富,至少大唐社稷的子民们不再挨饿受冻,只要勤劳,每个人都不会饿肚子,李治要做的,便是子民的‘温饱’二字,如果他在位期间能做好这件事,那么,未来青史上的名声绝不逊于你父皇,甚至尤有胜之…”

指了指远处好奇围观自己的孩子们,李素叹道:“这些孩子若在李治的治下,他们长大后不会被朝廷征召为兵,不再过着沙场上朝不保夕的厮杀日子,他们只会拿起农具,唱着歌,下到地里干活,用勤劳换取收获,娶个婆姨生几个儿子,多开垦几亩荒田,多收几斗粮食,平安喜乐活到儿孙绕膝那一天,最后寿终正寝,了无遗憾地瞑目。”

“殿下,这就是你和李治的本质区别,你心里想的是不断发起战争,征服更多的国土,用一次又一次的胜利来证明你比你父皇强,说到底,你是为证明自己而活着的,可是你偏偏忘了,大唐的百姓子民们经不起你的折腾,你若为帝,将是天下子民之大祸,而李治,则有仁君气象,他不愿意称王称霸,只想本本分分发展内政,休养生息,让子民过上好日子,实现大唐真正的盛世光景,贞观已近二十年,期间每年必有征战,民间人丁粮食损耗巨大,李治要做的是尽力恢复民间的元气,而你,却是变本加厉…”

李素盯着他的目光渐渐凌厉起来:“所以,你不能当皇帝,如果你一定要当,我会用尽一切办法,不择手段地反对,不是为了李治,而是为了苍生。”

李泰脸色苍白,却努力挤出一丝冷笑:“你在标榜自己的伟大么?”

“我从不觉得自己伟大,只不过,如果当一件事我明明力所能及,却没去做,那么,我就是在造孽。”

叹了口气,李素道:“回到你的王府里去吧,你应该在书房里皓首穷经,钻研圣贤经义,或是与士子们流连青楼,吟风诵月,亦或是庭院内举杯邀月,畅怀生平,你纵然当不了太子,却也是一生富贵,子子孙孙衣食无忧,殿下,你什么都不缺,不要为了你的权欲而祸害天下百姓,百姓已够苦了,他们经不起折腾了,放他们一条生路吧。”

李泰垂头,脸色变幻不停,良久,抬起头顶着他道:“你今日说什么出城会猎,其实根本就是刻意带我来看这些人的惨状,然后跟我说这些大道理?李子正,父皇已册李治为太子,你们已经赢了,我是怎么想的,对你们来说还重要吗?你究竟要我怎样?”

“我只想让你正确的认识自己,化解你心中的不甘和戾气,或许,也想让你放下仇恨,安安心心当你的太平王爷,将来不要做令自己后悔的事,更重要的是,你和李治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我想为李治留住这一份亲情,让你们兄弟不至于反目成仇,同时也为了让你余生平安,不被新君猜忌,你若放不下仇恨,最终害的是你自己,明白我的话吗?”

李泰脸色愈发苍白,却深深垂下头,不发一语。

良久,李泰仿佛虚脱般长叹,神情带着几分苦涩和释然。

“罢了,我已无恨。”

李素笑了:“是非成败转头空,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若肯放下野心,释怀恩怨,转首再望天下,处处皆是怡人风景,人生之苦化作人生之乐,此生不亦乐乎,殿下,这是大智慧。”

李泰神情萧瑟,低声黯然道:“我已不恨他,他会不会恨我?我这一生果真能平安富贵到老吗?”

李素肃然道:“一定会的,因为我还在朝堂。”

李泰迟疑地看着他:“李素,你我之间这些年恩怨纠缠,严格说来,你我是敌非友,你为何帮我?”

李素笑道:“你把我当成敌人,但我却从未将你当成敌人,我说过,咱们是朋友。”

一行人回了长安城,会猎自然放弃了。李素和李泰都清楚,今日所谓的“会猎”根本就是个借口,李素真正的目的是给李泰上课,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为的是化解李泰的仇恨。

回到长安城,李泰与李素作别,神情依旧低落,显然他的心中仍然有芥蒂,不过李素相信过不了多久他会想通的,如果还想不通,李素也仁至义尽了。

看着李泰萧瑟落寞的庞大背影,李素嘴角一勾,不知为何,看着他的背影竟然平添了几许诗意。

这个三百多斤的胖子比烟花更寂寞…从体积上来说,或许不止是烟花,而是礼炮。

回到太平村已是夜幕降临,李素回家逗弄女儿一会儿,便支撑不住睡下了,今日奔波一百多里,实在累得不行,当然,收获不小,至少化解一段刻骨铭心的仇恨,不得不说,这种感觉挺好了,冥冥中仿佛给自己又积下了一桩功德福报。

第二天一早,李素仍在大睡,许明珠却出现在他榻前,小心翼翼地推了推他。

“夫君,夫君醒醒…”

李素眼都没睁,伸手一搂,在许明珠的惊叫声中,将她搂进怀里。

“夫人叫醒我是想做一套夫妻早操吗?来吧,花开堪折直须折,不要因为我是娇花而怜惜我,用力…”

“夫君莫闹!夫君…”许明珠又羞又气,不停挣扎。

李素仍闭着眼,手却搂得紧紧的:“夫人不要乱动,知道懂事的女人会怎么做吗?她会一声不吭坐上来自己动…”

“夫君,有正经事,莫闹了,大白天的让下人看见,妾身要不要做人了?”许明珠羞恼道。

李素终于睁开眼了:“大早上的,哪来的正经事?此时此刻应该不正经才对…”

许明珠气得捶了他一记,道:“有客人来了!就在门外等着夫君见呢。”

“老薛比我懂套路,不管什么客人,没带礼品的一律不见,就说我马上风了…”嘴里说着话,李素手却不闲着,只管上下而摸索。

许明珠一边推拒着他的魔掌,一边道:“听说是倭国来的客人,只有一位,名叫道昭,是个僧人,夫君还是见一见吧,莫得罪了佛家弟子,佛祖怪罪会折福的。”

李素的手顿时一顿,眉头皱了起来:“这家伙又来干什么?回到长安后我已跟他委婉地暗示过,以后大家相见不如怀念了呀…”

许明珠好奇道:“夫君如何委婉暗示的?”

“我说除了你的葬礼,以后我都不想看见你,滚。”

许明珠:“…”

“哈哈,开个玩笑,不过这位僧人可不是一般的佛家弟子,在新罗时我便看出来了,这家伙很会搞事情,上蹿下跳得欢快,说实话,我真不太想见他,神烦。”

“夫君的意思,这位僧人来者不善?”

李素笑了:“大唐境内,他怎敢‘不善’?他这分明是独闯龙潭虎穴呀。”

许明珠嗔道:“夫君把咱家当什么了,哪里像龙潭虎穴?莫胡说了,终归来者是客,夫君还是见一见吧,若实在不喜,草草说几句话打发他走便是。”

李素叹了口气,只好起身,许明珠细心为他穿戴衣裳,穿戴整齐后,又召来丫鬟端来温水,李素慢吞吞的刷牙洗脸,收拾得干干净净这才晃悠着走出内院。

不甘不愿走进前堂,李素吩咐下人将那位倭国僧人道昭请进来。

道昭走进前堂时态度很恭敬,一直垂着头,迈着小心翼翼的碎步,廊下脱了木屐后,只着足衣上堂,头也没抬便朝李素长长一礼:“大和国僧人道昭,拜见大唐上国李县公足下。”

李素淡淡嗯了一声,也不回礼,却直起身子朝道昭的身后张望半天,良久,李素不悦地道:“你空着手来的?”

道昭愕然:“啊?这个,不,不能…空着手吗?”

李素正色道:“当然不能空着手,太失礼了,非常影响宾主会面的心情,破坏友好和谐的聊天气氛,哎呀,太失礼了,来人,送客送客,这次我原谅你了,回去准备准备,下次再来。”

道昭傻眼,不敢置信地看着李素。

连和尚都要搜刮,大唐上国权贵的底线委实深不可测…

李素说走就走,马上站起身,这下连堂外站着的丫鬟下人们都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家主这吃相…是不是略嫌难看了点儿?前天刚学到一个成语叫“无地自容”,应该便是大家此刻的心情吧。

李素一点也不觉得无地自容,在这个家里,他就是王者,王者的必备素质除了心黑,还要脸皮厚。

起身走了两步,李素忽然转回来,露出如沐春风的微笑:“哎呀,跟你闹着玩的,高僧莫当真,做人呐,最重要的是开心,你开不开心呀?”

道昭:“…”

李素笑着笑着,忽然把脸一板,正色道:“但是,空手登门确实是失礼的,这个,我不跟你闹着玩,下次注意。”

道昭:“…”

这位大唐权贵是不是有精神分裂症?

心里好慌怎么办?完全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跟他聊天了…

重新回到主位坐下,李素淡淡道:“好了,寒暄已毕,宾主的气氛渐渐融洽起来了。”

道昭:“…”

刚才那一顿乱拳差点让他哭出来,大唐管这种聊天方式叫“寒暄”?还“渐渐融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