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国文化的差异有那么大吗?

第九百五十二章 初入东宫

从认识道昭的那天起,李素便对他没什么好印象,不仅仅是出于对倭国的下意识敌视,更大的原因是,他发现道昭并不是很安分。

倭国的和尚可不像大唐的和尚那样不问世事,倭国的和尚严格说来并不算和尚,而应该称他们为政治家,外交家,纵横家,或者…间谍。

总之,他们可以有很多种身份,唯独不念经不礼佛。

倭国派这么一位搞事情的和尚来大唐,实在不知他们究竟打着什么主意。

既然心怀不可告人之目的,李素自然不会对他太客气,大家各为其主,你在倭国翻天覆地我管不着,若在大唐境内搞小动作,李素可就不高兴了。

所以今日一见面,李素便一通乱拳,先将聊天的气氛和节奏打乱,趁着这和尚一脸懵逼的时候,李素才好掌握主动。

道昭确实一脸懵逼,他发现自己完全无法跟上这位大唐权贵的思维,太跳跃了,而且跳得无迹可寻。

来者是客,虽然是空着手上门的客,毕竟也要照顾一下友好邻邦的面子。

于是李素吩咐下人奉上茶水,一边心不在焉的继续寒暄。

聊天的气氛不能冷场嘛,毕竟刚才聊得那么愉快。

“高僧啊,前些日咱们回到长安后,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很忙的,你作为遣唐使来到大唐也很忙,咱们没事就别见了,今日你又来见我,莫非有事?”

道昭脸颊抽搐了一下,仍笑道:“贫僧在大唐国都举目无亲,唯独与李县公有过一段同路的缘分,相处这么久,贫僧一直将李县公当作知音,时常念想着拜见县公,不可使交情淡漠下来,所以贫僧今日是特意来与李县公叙旧的…”

李素淡淡地笑道:“咱俩分开还不到十天吧?这就开始叙旧了?”

道昭忙道:“李县公一表人才,举止风流,贫僧不胜钦仰,故而冒昧登门,聆听公爷教诲,望县公莫怪罪。”

李素笑道:“不怪罪不怪罪,你夸我夸得如此用力,我怎会怪罪?多夸几句,我们之间的友谊一定地久天长,好了,直接说正事吧,你究竟来干嘛?我很忙的,而且耐心不好,尤其是对空手上门的客人…”

道昭脸色一僵,又笑了起来:“贫僧今日除了拜访李县公,还想请教李县公几个问题,还望李县公足下不吝赐教。”

李素悠悠地道:“其实世上所有的问题,用佛家的理念都能解释得清,天地是空,万物是空,权势是空,你的问题自然也是空,这么一想,你一定念头通达,豁然开朗了,乖,回去好好敲木鱼,别瞎想…”

李素说完伸了个懒腰,道昭急了,看这架势又要送客啊。

“县公足下,佛家的‘空’,呃…不是这么理解的。”

李素翻了个白眼:“我又不是和尚,随便怎么理解都行。”

道昭叹道:“李县公足下,贫僧自问未曾得罪过您,为何从新罗国开始,您对贫僧一直抱着敌视态度?贫僧左思右想,实在不胜惶恐,大唐上国是礼仪之邦,君主臣民皆是君子,君子待人以诚,公爷何必恶我?”

李素沉默片刻,忽然冷笑道:“道德绑架?你在指责我失礼么?”

道昭垂头:“贫僧不敢,只是贫僧受大和国天皇之托,奉皇命入唐,以谦卑恭顺之心,学习大唐上国之礼仪文化,贫僧待人以谦卑,也希望别人待贫僧以真挚。”

李素叹了口气,道:“好吧,咱们重新回到愉悦的聊天气氛里…说说吧,你有什么问题不解?”

道昭神情一振,道:“贫僧来到大唐国都后四处游览,无意中听说大唐在贞观十八年时新立了一个农学,而建农学的起因,是因为李县公发现南方真腊国的稻种亩产颇丰,每亩所产比大唐原有的稻田多出三分之一,故而天可汗陛下特意为此稻种新设农学,目的是为了培育适合大唐土壤的改良稻种,此事不知确否?”

李素眼睛眯了起来:“高僧想说什么?”

道昭神情有些急切,腰也不知不觉挺直,神情恭敬地道:“贫僧想问县公足下,世上果真有这样的稻种么?”

“哈哈,开什么玩笑,当然没有,你被骗了,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来人,送客…”

道昭:“…”

我有一句MMP不知当讲不当讲…

“县公足下,贫僧再次恳求您对我以礼相待。”道昭跪伏于地行礼。

李素眨眼:“我对你难道不够客气么?你是近年来唯一一个空手上门还能坐在我家前堂里的人,我要是你,都该感动哭了…”

道昭:“…”

这时丫鬟轻悄从门外进来,恭敬地给二人奉上茶水。

道昭揭开李家独有的盖碗杯盖,一股淡淡的清香飘荡萦绕,久久不散,道昭吃了一惊,将注意力集中在杯中的茶水上,鼻翼不停张缩,看着微微泛黄冒着氤氲热气的茶汤,道昭终于忍不住浅啜了一口,随即两眼大亮,神情充满了赞叹,抿着嘴眯着眼回味半晌,忍不住又啜了一口。

“好!清香怡人,回味悠长,好!敢问李县公,此为何物?”

李素脸颊抽搐了一下。

失策了,不该上茶水的,这下好了,被贼惦记上了。

“这是我独创的茶,留着自己喝的,你待怎样?”李素警惕地瞥着他。

道昭满脸渴望地道:“秘方…”

李素非常痛快地道:“秘方就是茶叶暴晒,然后加点砒霜,沸水冲泡即可,高僧回去后可以自己试试,实在是人间美味,饮之飘飘欲仙,如登极乐世界…”

道昭神情顿时幽怨起来:“李县公,和尚也是人,和尚并不傻…”

李素目光充满了鼓励:“试试呀,试试又不会死…”

“会死!”

李素失望地叹口气,聪明人越来越多,傻子明显不够用了…

“好吧,回到刚才的话题,咱们说正经的,你想知道什么?真腊稻种吗?”

“是。”

李素悠悠地道:“它确实是我发现的,不妨告诉你,因为这个东西,我大唐与西边的强国吐蕃有过一番明争暗斗,费尽力气才得到了它,如你所料,它确实能增亩产三分之一,是惠泽万民之神物。”

道昭一愣,接着喜道:“贫僧请求将此稻种赐予我大和国,若贫僧能引进它,我大和国百姓必然衣食无忧,可固万年社稷…”

李素慢吞吞地道:“稻种呢,确实是我发现的,可陛下设立农学后,我便没再插手过了,如今农学里并未任命监正,少监是李义府,这些想必你也打听过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若想引进稻种,去找农学便是,找我有何用?”

道昭苦笑道:“贫僧已拜访过李少监,可他总是敷衍以对,说此事他无法做主,让我去找鸿胪寺,鸿胪寺又说事涉社稷,让贫僧去找尚书省房相,房相却已告病多日,不理政事,贫僧在长安城如无头苍蝇一般被人撵来撵去,实在没了办法,这才求到李县公府上,还请李县公看在你我同路缘分上,出来帮贫僧美言几句,不知可否?”

李素打了个呵欠,道:“他们管事的都把你当成球踢来踢去,我这个不管事的更不可能帮到你什么了,其实你可以去礼部呀,向礼部官员恳请觐见陛下,当面向陛下恳求,陛下向来看重你们遣唐使,你说了他一定会答应的。”

道昭神情悲怆道:“贫僧也试过,无奈天可汗陛下自从东征归来后身子微恙,早已不见任何异国使节,遣唐使也不例外,礼部官员根本就不接受贫僧的恳请,说是鸿胪寺已安排我们遣唐使住在城外昌平寺,让我们安心学习佛经和中原先贤典籍便是,余者勿须过问…”

李素嘴角一勾,接着神情遗憾地一摊手:“那我就帮不了你了,其实你应该看出来了,我只是个闲散县公,天天在家好吃懒做什么都不干,很少过问朝堂事,你来问我委实问道于盲…”

道昭神情失望地垂下头,道:“贫僧怀着对大唐上国钦仰之心,历经磨难来到大唐国都,不曾想竟处处碰壁,事事不顺,大概是贫僧的运气不好,注定无法在大唐学到更多东西吧…”

李素皱了皱眉,这话明着是说他自己的运气不好,但似乎话里有话,好像在责怪大唐待人不诚,处处设防,故而有怨。

“高僧啊,你们来我大唐究竟想学什么?大唐所有的佛经和先贤典籍都随便你们学,我大唐还给你们安排住处,赠尔衣食,待尔如上宾,自问已做到礼数周全了,可你似乎还不知足,而且对我大唐怨气颇深…”李素神情渐渐变冷:“你,果真是和尚么?恕我直言,我可从未见过如此六根不净的和尚,该让你学的,你尽管学,稻种啊,震天雷啊什么的,跟你们出家人无关,你最好少操心,言尽于此,还望高僧自己思量。”

说完李素起身便走,这一次不等他送客,他自己先离开了前堂。

道昭木然跪坐在堂内,脸上的表情变化万端,盯着李素离去的方向,眼中闪烁着莫名的光芒,不知是恨是怒。

李素不在乎道昭恨不恨他,强大的大唐便是他的底气,在长安这块地面上,李素的能力不说多么强横,弄死一两个遣唐使应该是很容易的。

两日后,太平村来了一匹快马,却是太子李治派来的,请李素入长安城,东宫相见。

李素当即便吩咐部曲备马,出门朝长安城行去。

东征归来时,李绩对他说的那番话他已深深记在心里。此一时彼一时,李治如今是太子,身份不一样了,那么自己对他的态度也必须马上转变,否则便是给自己埋下杀身之祸,或许…以后很难像朋友那般相处了吧。

想到这里,李素不由有些伤感,成长或许就是这么残酷吧,岁月冲刷洗涤之后,纯真的东西不得不蒙上一层水锈,不知不觉便与当初不一样了。

领着十几名部曲,李素一行人入了长安城,下马步行直奔朱雀大街。

东宫位于太极宫旁,规格比太极宫稍小一些,但依然是宫宇殿阁鳞次栉比,如远山近峦层层叠叠。

李素站在东宫门外空旷的广场上,注视着那扇厚重的暗红色宫门,轻轻舒了口气。

来到这个世界十年了,今日却是第一次踏进东宫,似乎有点讽刺,也似乎有点风光,毕竟,这一次踏进宫门,是以胜利者的身份。兜兜转转十年,李治和他一同笑到了最后。

东宫门前的禁卫已换上了原来晋王府的禁卫,自然都认识李素的,见李素走来,禁卫们朝他行礼,然后一人转身飞快进去通报,没过多久,便有宦官出来,满脸堆笑请他入内。

李素走进宫门,入正殿,李治穿着一身暗黄色皇袍,跪坐在大殿中间的桌案后,愁眉苦脸地看着书,每翻一页便痛不欲生地叹口气。

李素看着他的模样,不由笑了。

还是当初那熟悉的模样,当了太子也没什么改变。

见李素进殿,李治两眼一亮,把手里的书一扔,起身飞快迎上前来。

“子正兄,你总算来了!”

李素踏进门槛站定,朝李治长长行了一礼:“臣李素,拜见太子殿下。”

李治双手张开的动作忽然一僵,随即有些不高兴地道:“子正兄,你为何突然讲究礼数了?你这个样子我很不习惯…”

李素笑道:“其实臣也不习惯,不过殿下已是太子,君臣有别,咱们可不能像以前那样没个规矩了,周公定礼,传延千年,终归还是要遵守的,殿下纵然不怪罪臣,传到别人的耳朵里,我可就要被人参本了。”

李治想了想,道:“往后有人的场合,你做做样子便是,你我独处时,大可不必如此,你我先是朋友,其次才是君臣。”

李素敷衍地笑着应了。

然后李素又拱了拱手,笑道:“臣还未恭喜殿下被册为东宫太子,将来殿下必可一展胸中抱负,成就帝王伟业。”

李治朝他回了一礼,道:“治能当上太子,全是子正兄的功劳,往后治还有许多事情要向子正兄求教,父皇昨日也说过,日后国事不决,可问长孙无忌,褚遂良,孔颖达和李素,不过前三者皆已老迈,或有糊涂昏聩之时,听取他们的意见不可偏听偏信,倒是子正兄年轻聪慧,凡有内政,军事,外交等诸事,皆可与之商议…”

李治笑道:“子正兄,父皇对你的评价很高,他说子正兄为人懒散,想听你的意见必须要有水磨功夫,慢慢的磨出来,若子正兄开了口,说的每一个字都要牢牢记住,不可忽视,父皇深悔东征高句丽时就是因为没有纳子正兄之谏,方致此败。”

李素笑了:“陛下错爱,臣实在羞愧无地…陛下还说了什么?”

李治笑道:“父皇还说,子正兄一身本事,深不可测,他总觉得子正兄肚里还有很多本事没掏出来,父皇命我有事没事便召你入宫奏对,也不必非要询问什么,只管天南海北一通乱聊,聊着聊着便会发现,子正兄总会有振聋发聩发人深省之精妙高论,可固社稷,可安内外,子正兄是真正的国士,治得子正兄辅佐,纵然将来创不出盛世,也绝无可能败家。”

李素沉默许久,长叹道:“未料到陛下竟知我甚深,惭愧!”

顿了顿,李素忽然问道:“陛下身子如何?”

李治笑容一僵,神情黯然道:“愈发不行了,就连站立都需要宫人扶着,气血亏得严重,说话多了都喘不上气,太医们束手无策,父皇令术士百人入宫,为他炼丹延寿,我…想阻止,又不敢违了父皇心意,这几日实在纠结痛心不已。”

李素皱了皱眉,最后还是无奈地一声长叹。

都知道术士丹药是取死之道,可是李世民声威太重,李治不敢劝阻,其实李素也不敢,这个时候若拦着不让李世民服丹药,很难说李世民会不会动杀心,毕竟在他的眼里,这是阻止他延长寿命,大逆之举。

就算魏征复活,在这个敏感的时刻,想必也不敢出声了吧?

李治叹道:“不仅是父皇,房相他也病重了,如今朝堂之事父皇已交给我打理,长孙舅父和褚遂良辅佐,父皇已无心力理政了,子正兄,东征归来后,父皇封你为尚书省右丞,你也该入省帮帮我了,你不知道我最近处理国事简直焦头烂额,幸好有武姑娘…”

李素眼皮忽然一跳,仍不动声色笑道:“武姑娘也帮你理政么?”

李治露出不好意思的模样,讷讷道:“武姑娘的人品我不予置评,但诚如你当初所言,此女在国事政务上确实眼界开阔,手段果决,若她是男子,必是良相之才,可惜了…”

第九百五十三章 武氏试探

听到武氏的名字,李素不由觉得意外,想了想,又觉得不算意外。

是金子终究会发光的,迟早而已。武氏蛰伏好几年,也该到了绽放光芒的时候了。李素原本便知道,这是个不甘人下的女子,她的野心比任何人都大,而且,经过这几年的淬炼,她的本事能力也渐渐配得上她的野心了。

现在的问题是,她的野心究竟到了哪一步?

她想做什么?想达到怎样的目标?掌握多大的权势才满足?她用怎样的手段名正言顺地永远拥有权势?

不知不觉,武氏这个女人在李素心中已渐渐成了谜。

见李素含笑不语,李治觉得有点没面子,于是补充道:“其实国事大多是我处理的,武姑娘不过是帮我整理奏疏,偶尔有难决之事时,给我提供一点不成熟的建议,她并未参与太多…”

李素笑道:“殿下怎么想的便怎么做,凡事秉持本心便是,不必向臣解释什么,无论殿下要做任何事,臣都会在背后支持你。”

李治露出感动的表情,深深道:“子正兄是真君子,治感铭五内。”

李素道:“如今殿下已是东宫太子,帝王之术自有长孙伯伯和褚遂良教你,我这半吊子墨水帮不了你什么了,明日我便入省参知政事,为殿下稍稍分忧,不过殿下素知臣的性子,说不定什么时候便跑回家睡觉晒太阳了,你可别太指望我…”

李治失笑道:“子正兄真是…耿直呀,不过我刚当上太子,子正兄还是辛苦一下,多帮我一阵吧,待我稳定了朝局,你爱干什么尽管随意,我绝不拦你。”

李素点点头,道:“殿下已是太子,可以适当的培植羽翼了,陛下既已放权于你,必已默许你招揽幕僚,为你分忧,东征之前我向殿下推荐的许敬宗,李义府,裴行俭三人,可为殿下分担许多,适当提拔他们一下吧,还有,这次东征我发现了一位勇冠三军的人才,名叫薛仁贵,如今正跟随我舅父学习兵法韬略,殿下记住这个名字,不远的将来,他可为一军之帅。”

李治点头,将他的话一字一句牢牢记住。

李素沉吟片刻,又道:“陛下那里,殿下多在膝前尽孝,多陪他说说话,陛下一生皇子公主数十人,可他却是天下最孤独的父亲,这位父亲或许做得很失败,但他毕竟是父亲。”

李治眼眶一红,沉默点头。

犹豫了一下,李素接着道:“至于那位武姑娘,殿下若欲收为侧妃,还是要等一等,毕竟她曾经是你父皇身边的才人,做得太性急了,难免被朝臣百姓所诟,如今正是殿下巩固东宫之位的关键时期,切不可犯错,儿女私情暂且放下吧。”

李治急忙摇头:“不不不,子正兄误会我了,我…哎呀,武姑娘助我处理国事确实是人才,可我绝不会收她为妃,与她相处久了,我渐渐发觉当初你看人看得特别准,此女野心太大了,若收为侧妃,只怕后宫会鸡飞狗跳,不得安宁,她不仅是野心大,而且我发觉她的戾气也很重,怎么说呢,就像独自背负了国仇家恨一般,一记眼神我都能感受到她不经意间露出的杀气…”

李素失笑:“别说得那么玄幻,臣还是那句话,凡事秉持本心便是,你是未来的天下共主,有些事可不必顾忌,想做便做,关于武姑娘,收与不收,这是殿下的宫闱内事,臣不掺和。”

李治点头,接着忽然笑了起来:“昨日我遇到一件好玩的事,这次东征归来,与你一同而来的倭国遣唐使你还记得么?”

李素目光闪动:“当然记得。”

李治笑道:“遣唐使中有一位名叫道昭的僧人,这位僧人有点活泼呀,昨日通过鸿胪寺官员引见,来到我东宫,然后跪地大哭,说什么大唐对他不友好,说李县公嫌弃他,还说想学点东西也学不到,大唐对遣唐使设防,子正兄你没看见那个道昭痛哭流涕的样子,一边哭一边找柱子,瞧那架势似乎是想当着我的面击柱而死以明心志,我呢,左看右看觉得他那模样有点假,于是也没拦他,就想看看他到底会不会击柱…”

李素也笑了:“后来呢?”

“我这大殿里柱子那么多,不知是不是这和尚眼瞎,愣是没看到,假模假样哭了半晌,觉得无趣,便放弃了。”

李素失笑摇头:“这家伙…当和尚真是屈才了,当宰相才合适。”

李治哈哈笑道:“这话可将长孙舅父骂进去了。”

李素忙道:“臣绝无此意,只是想起了战国时的一位名相蔺相如,当时他站在秦王的大殿上,捧着和氏璧也是想找柱子撞,结果也是装腔作势,这位道昭和尚跟他有得比。不同的是,蔺相如一身正气,不惧暴秦,遂名垂千古,而这位道昭,同样的做法,却显得分外猥琐可笑。”

二人大笑一阵,李治收了笑,叹道:“昨日那倭国和尚在我这里打滚撒泼许久,慢慢的我也问出了一些意思,他想要咱们的真腊稻种?”

李素点头:“前日他去了我府上,也是这个意思,不过被我回绝了,农学的李义府也推拒了。”

李治道:“要不,咱们索性把稻种给他?任他这么闹下去,实在不成体统。”

“殿下,臣以为,稻种不能给!”

“为何?”

李素淡淡道:“番邦小国,来我大唐不知谦逊学习佛经和圣贤经义,反而睁着眼睛四处打量,占我大唐的便宜,看见什么好东西就想往怀里搂,臣以为,不能惯他们的脾气,还轮不到这群岛上的猢狲在我大唐境内予取予求,历代帝王对遣隋使,遣唐使皆是待若上宾,可是,殿下若翻翻史籍便知,这些猢狲来到我中原后,他们的手脚可不干净,看见好东西便要学,学不成便偷,但凡他们看中的,不择手段也要得到,更有甚者,将偷来的东西拿回他们倭国,稍作改变一下,便妄称是他们自己的东西,彼国之无耻,犹为可恨。故臣以为,该给他们长点教训了,否则他们高举‘我弱我有理’的幌子,道德绑架咱们大唐,长此以往,愈发助长他们的气焰。”

李治迟疑道:“可是这道昭和尚特别活跃,朝野已有议论了,若是被他越闹越大,终究损了我大唐的名声…”

李素叹道:“殿下,凡事过犹不及,主人与客人的分寸都要各自拿捏好,来主人家做客,就要有客随主便的觉悟,如果没有这个觉悟,看到主人家顺眼的东西就拿,这不叫客人,而是贼。主人若故作大方不予计较,损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名声,还给旁人留下一个懦弱畏缩的形象,以后这个国家的使节来拿点东西,那个国家的使节也来拿点东西,既有前例可循,主人愈发无法计较,这样下去,大唐的名声才叫真正的丧尽了。”

李治犹豫片刻,点头道:“好,便依你所言,稻种不给他们,若那和尚还在闹,就…罢了,我不管,全交给你处置吧,这种破事听着都烦。”

李素笑道:“臣会办妥当的,殿下放心。”

李治想了想,又道:“不过,子正兄以后遇到那和尚,还是对他稍微客气点,东西咱们可以不给他,但主人家的礼数咱们还是要做到,否则那和尚满长安到处哭诉,传开了折损的还是子正兄你的面子。”

李素苦笑道:“臣尽量对那只猢狲客气点…”

走出东宫大殿,李素的心情有些沉重。

从刚才和李治的谈话里,李素大概明白了一件事,李世民的时日越来越少,几乎已到了托孤交代后事的阶段了,尤其是他现在已对太医不信任,为了延寿,竟召方士入宫炼丹,更是给他的病情雪上加霜,他的生命恐怕已进入了倒计时。

一个辉煌壮阔的时代,即将要过去。

下一个时代呢?它会是什么模样?

走下大殿外的石阶,李素步履沉重,抬头不经意一扫,却见一道轻俏的身影静静地站在前方,双手交叉搭在小腹处,身子微微躬着,仍是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

李素一愣,接着笑了。

“武姑娘,久违了。”

武氏显得比以前丰腴了一些,穿着淡绿色宫裙,头发挽成高云髻,额头中间贴着三叶花钿,樱唇轻描胭红,比以前愈发美艳动人。

她的气色很不错,眉宇间飞扬着一种春风得意的味道,自从得到李治的重用后,她显然有种壮志得酬的兴奋。

见李素主动打招呼,武氏急忙屈膝行礼。

“奴婢拜见李公爷。”

李素笑道:“如今你已是东宫的属官,在我面前不可再自称奴婢,说出去让人笑话。”

武氏抿了抿唇,道:“奴婢是县公府出身,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在公爷面前自称奴婢没什么不对。”

李素笑了笑,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

“听太子殿下说,武姑娘在国事上帮了他不少,倒要恭喜武姑娘,可一展生平抱负了。”

武氏垂睑轻声道:“奴婢不过是帮殿下整理一下奏疏,并未帮上什么忙。”

李素笑道:“武姑娘自谦了,太子殿下年纪不大,难免缺乏阅历经验,有武姑娘在旁提点,会少犯很多错误,当初咱们约定过,你我皆是太子殿下倚重的人,当用心尽力辅佐殿下,对你我来说,也算是一段佳话。”

武氏应是,忽然抬头看着他,道:“刚才公爷与殿下相谈,奴婢在殿外听到了。”

李素一愣,接着有些尴尬,仔细回想一下,刚才与李治聊天似乎没说她的坏话,于是不觉理直气壮起来,板起脸道:“偷听的习惯可不好啊,赶紧改了。”

武氏嘴角一勾,还是告了罪,然后道:“公爷对殿下说,希望他纳奴婢为侧妃?公爷果真是这么想的吗?”

李素似笑非笑道:“大家都是明白人,不必试探了,你难道没这么想过吗?”

武氏脸色一僵,索性放开了矜持,道:“奴婢确实这样想过。”

李素点头:“以你的野心,侧妃只怕也不是你的最终目标,你的目标是太子正妃,所以,成为殿下的侧妃是你的第一步,接下来,你就要与太子正妃掰腕子了,对吧?”

武氏苦笑:“公爷将奴婢想得太不堪了,也太不自量力了,太子正妃贤良淑德,她的背后更有太原王氏甚至整个山东士族为靠山,奴婢何德何能,能将正妃扳倒?”

“所以,你的目标只是当太子殿下的侧妃?”

武氏摇头:“奴婢并不想当侧妃,只想有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帮太子殿下分忧,奴婢这半年来帮殿下处理奏疏,发现大唐中枢和地方官府里有许多愚蠢之辈,他们所思所见,竟不如奴婢这个女子,奴婢看在眼里,实在是心中焦急。”

李素含笑道:“难不成你想当三省宰相?”

武氏轻叹道:“只恨奴婢是女儿身,入不得朝堂,如果世人允许女子入朝为臣,奴婢自问不逊须眉,做得不比任何人差,而现在,奴婢却不得不藏在太子殿下背后,偷偷摸摸帮他处理国事,对奴婢来说,心中尤觉憋屈难堪。”

李素思索片刻,缓缓道:“世道没有公平,这个现实我也无法改变,所以武姑娘帮殿下处理奏疏时还是小心一点,莫让外人知道,否则传到陛下和朝臣们耳里,武姑娘性命堪忧,毕竟,朝政是不容许女子插手的,这是君臣的忌讳。”

武氏叹道:“奴婢知道,所以殿下每次批阅奏疏时,奴婢只能以宫女的身份在旁侍候,以掩人耳目,可是奴婢…实在是不甘心。”

李素笑道:“世事岂能尽如人意?每个人活在世上都有不甘心的事,可这些不甘心的事大多数都只能忍着,除非自己有一天已经强大了,强大到可以改变规则了,武姑娘,你还年轻,还有很多时间留给你慢慢强大,到了那个时候,或许如今你觉得不甘心的事,便能亲手解决了。”

武氏疑惑地看着他:“公爷似乎对女子干政并不反感?您…默许奴婢帮殿下处理国事?”

“你与殿下在东宫里做什么,与我无关,这是宫闱之事,外臣不宜参与,至于你干政,我并不支持也不反对,我在这世上更想做一个旁观者,躲在一旁事不关己看天下风起云涌,而武姑娘你,至少到现在并未做出祸害天下之事,我何必强加干涉?”

武氏垂头沉默片刻,忽然道:“若有一日,奴婢做了出格的事呢?公爷会怎样对我?”

李素笑道:“当然是除掉你呀,不然呢,难道请你吃大餐吗?”

话说得笑意吟吟,可武氏却忽然感到不寒而栗,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抬头看向李素,发现他的笑容仍是那么亲切和善,似乎刚才的这句话只是开了个小玩笑而已。

武氏背后渗出一身冷汗。

她并不蠢,她分得清什么是玩笑,什么是真话。

贝齿死死咬着下唇,武氏不服气地道:“如公爷刚才所说,若有一天,奴婢已经强大了,那时公爷恐怕已无法除掉奴婢了吧?”

李素仍笑得很灿烂,甚至调皮地朝她眨眨眼:“你可以试试呀,猜一猜我究竟能不能除掉你。”

武氏如坠冰窖。

久违的无力感再次袭扰充斥心间。无论任何时候面对李素,她总觉得很无力,无论自己的地位是卑微还是风光,无论自己多么懂得伪装自己,在他面前都能被一眼看穿,然后,轻易地将她拿捏在手心里。

武氏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试图挥去心中那浓浓的无力感。

“奴婢只是玩笑之语,公爷万莫当真。”

李素也笑:“我也是开玩笑的,辣手摧花之事,我可没干过,你也莫当真。”

二人深深对视一眼,然后各自行礼,告别。

走出东宫,李素脑子飞速转动。

李世民快不行了,新的时代即将到来,新的麻烦也快来了。

新朝未立,李素已不知不觉被卷进了漩涡的中心,未来朝堂上,长孙无忌等老臣为一股强大的势力,李治后宫的武氏恐怕也不会太安分,自己如何在这纷乱的局势中自保,或是击败敌人,这是李素目前要思考的问题。

还有一个最大的麻烦,就是王直手下的那股势力,它已成了李素脖子上高悬的刀,一旦李世民驾崩,这把刀就会毫不留情地落下。

无声无息间,李世民似乎给他出了一个难题,他在用沉默的方式告诉李素,必须要在不捅破窗户纸的前提下,将这股势力全部交给朝廷,否则,李素必然是死路一条。

出了东宫的宫门,方老五等部曲迎上前。

李素脚步一顿,道:“五叔,家中部曲里面派几个灵醒的有眼力的出来,日夜不停跟着那个倭国的和尚道昭,将他每日一举一动都记下,回来告诉我。”

方老五应是。

接着方老五又面带难色道:“公爷,弟兄们抄刀杀人都不在话下,可是跟踪这种活儿,他们怕是玩得不够利落,以前都没干过呀,若他们干砸了,还望公爷莫怪罪。”

李素笑道:“干砸了就算了,我难道会为一只倭国猢狲怪罪弟兄?试着做一做,没做好无妨的。”

方老五这才放心,咧嘴笑了。

第九百五十四章 烫手山芋

李素觉得有点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