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种跟踪之类的事最适合王直的那群手下去做,可惜那股势力已经被李世民派去的人渗透得跟筛子一样,李素已不敢动用它了。

现在李素要考虑的,是如何把这个烫手山芋扔出去,扔给谁都行,脱手就安全了。

从东宫门前往城外走,李素一边走一边琢磨,眼前这个最大的危机,该如何自保?期限似乎越来越近了,李世民驾崩闭眼的那一刻,如果自己还没有个交代的话,李素丝毫不怀疑李世民的遗诏里会加上一条,——着令泾阳县公李素殉葬寝陵。

而自己便只能毫无还手之力的被扔进寝陵里,与常涂那个像鬼一样的家伙大眼瞪小眼,直到自己生机耗尽的那一天,千百年后,寝陵被考古学家打开,一群专家学者围着自己的骸骨研究,把自己定性为殉葬的奴隶,与牛马羊牲畜一样,最后盖棺论定…

想想那种下场,李素就觉得瘆的慌。

甩锅!必须马上甩锅!甩给谁都行。

李素走着走着,脚步忽然一顿,一道灵光如流星般划过脑海。

对了,有一个大小长短很适合的背锅侠呀,为何早没想到他?

脚步停下,李素忽然转身道:“五叔,马上去长安东市,将王直和他的几位心腹手下叫到东宫门前,快去!”

方老五愣了一下:“这里?叫到东宫门前?”

“没错,赶紧去。”

方老五急忙派出一名部曲,绝尘而去。

李素转身朝东宫门前走去,门前的禁卫们见李素去而复返,不由奇怪地看着他。

继续通报,李治再次请李素入内。

走到大殿门口,李素朝李治行礼。

“臣李素,拜见…”

“行了行了,你一天拜见我两次了,这里没外人,不必拘礼。”

李素走进殿内,见李治正在批阅奏疏,愁眉苦脸抓耳挠腮的样子,很可笑。

李治搁下笔,道:“子正兄为何去而复返?”

“臣刚才有东西落在这里了。”

“什么东西?”

“节操。”

李治:“…”

“哈哈,开个玩笑,臣的节操满满,不曾掉过,臣想请殿下出宫一趟,有点事想跟殿下说。”

李治疑惑道:“有事在这里说不行吗?”

指了指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疏,李治愁道:“看看这些奏疏,我今日怕是连睡觉的时间都没了,哪里有空出宫呀。”

李素态度很坚决:“殿下,今日做不完明日再做,有什么事比出门游玩更重要呢?这些奏疏扔给三省便是。”

李治迟疑半晌,终究也是少年心性,闻言一咬牙:“也罢!今日做不完明日再做,实在不行扔给三省,总不能啥事都交给我办吧?三省那么多臣子是干啥的?走,出门玩去!”

李素脸颊抽搐一下,叹道:“话呢,是同样的话,可不知为何,从你嘴里说出来,却带着一股浓郁的昏君味道…”

李治脸黑了:“你再说我可就真不去了。”

满头雾水的李治被李素拉出了东宫,李治出宫很低调,并未动用仪仗,仅只带了几十名禁卫。

宫门外的广场上,王直带着四名心腹手下静静地等候,他们也是满头雾水,不知李素将他们这几个见不得光的人叫出来做什么。

李素也不解释,出了东宫后,与李治并肩而行,朝长安东市走去。

迈步之前,李素特意朝王直的手下看了一眼。

这几年,王直的那股势力李素一直未曾参与,不过维持一个组织的日常需要大量的钱财,这一点上,李素并未放下,每年总要交给王直数千贯,让王直分配给下面的手下部属,不过李素却一直没露过面,他成了这股势力里最大的幕后黑手,非常的神秘。

今日看到王直的四名手下,李素特意打量了一下。这四人看起来很沉稳,绝不多话,而且看到李素时也不吃惊,明明李素已经算是正式公开身份了,可这四人神情平静,目不斜视,似乎早已知情。

李素暗暗叹了口气,王直说他可以肯定有两到三人是朝廷的人,另外一人不大确定,可李素今日仅仅只打量了一眼便已确定,这四人全都是李世民派来的,而且他们已经完全掌握了这股势力,至于久不露面的王直,大抵已成为了这股势力的精神领袖之类的人物,人已不在江湖,而且江湖很快也不会再有他的传说。

李治稀里糊涂的被李素带着节奏,越走越糊涂,好奇心也越高涨。

“子正兄,好歹透露一下,你到底要干什么?急死我了。”

李素笑道:“臣想领殿下见识一下好玩的事,殿下也该出来走动一下了,整天待在宫里批奏疏,偶尔还是要出来看看民间疾苦的,越是掌重权,越不能与百姓脱离,否则,很多政令一拍脑袋便颁布,没有调查没有实践,原以为是造福百姓的善政,最后却祸害了百姓。”

李治点头:“治明白了,以后我会经常出来走走的,长安城里看不出究竟,或许该往城外贫困偏僻的村庄去看看。”

李素赞许地点头:“甚善,殿下有此心,子民之福也。”

既然出了门,李治索性便放开了心思,以游玩的心态慢慢晃悠起来。

走了小半个时辰,众人来到长安东市,看着人来人往的繁华景象,商贾们卖力的吆喝,以及牵着骆驼的胡人商队与本地商贾讨价还价争得面红耳赤的画面,李治忽然笑了。

“若大唐天下的每一个角落都是这般景象,便可称作盛世了吧?”李治悠然叹道。

李素笑道:“不必强求每个角落都是这般景象,但求百姓们无论何时都不会为粮食发愁,那便是盛世,便是殿下的功德。”

李治重重点头:“会有这一天的,当然,还要靠子正兄不遗余力辅佐我才是,子正兄,一定要多出把力气呀。”

“你这样说搞得我很惶恐,以后想偷懒编借口请假都要多费些心思了…”

李治大笑:“何必说出来,你若想偷懒,无论多扯的理由我都会假装相信你的。”

二人相视而笑,李素忽然神情一肃,道:“殿下在长安城多年,长安的东西两市也很熟悉了,你对长安城了解吗?”

李治一愣,这个问题问得没头没脑,李治眨了眨眼,道:“那要看怎样的程度算是‘熟悉’了。比如你问我长安东市里最便宜的丝绸在哪里买,我一定不知道,但你若问我东市最好看的杂耍百戏班子在哪里,我肯定知道。”

李素缓缓道:“臣很少逛东西两市,不过臣可以告诉你,无论东西两市里最贵的,最便宜的,货物最好的,掌柜最不老实的等等,我全都知道,可谓了如指掌。”

李治惊讶道:“你不逛两市,为何都知道?”

李素没回答,转移了话题道:“殿下,咱们玩个游戏如何?”

李治一脸警觉地看着他:“你看上我家啥东西了?直说吧,我送你,别玩什么游戏,做人要有底线,不要跟程老匹夫学坏…”

李素黑着脸道:“不跟你赌,纯粹玩游戏。”

李治放了心,释然笑道:“那就没问题了,说吧,玩啥游戏?”

“殿下在脑子里想想,此时此刻你最想知道什么事,比如你曾经最想买什么东西,却没买到,或者你想找一个什么模样的人,一炷香时辰,臣都能帮你办到。”

李治惊异地看了他一眼,道:“你有这般本事?”

李素笑道:“臣的本事不小,今日便想让殿下亲眼见识一下。”

李治愈发糊涂,不过眼睛却大放光彩,显然李素提议的游戏让他突然有了很高的兴致。

“今年上元夜,长安城解除了宵禁,我微服出王府游玩,记得在东市南端的街边小贩那里买了一根糖霜做的面点,小贩将它雕成一只狗的模样,栩栩如生,我都舍不得吃它,后来快化了我才把它吃了,味道特别好,后来那几日,我心心念念都是它,派王府的管事出去买,管事走遍了东市,却再也找不到那个小贩了,子正兄,你能帮我找到他吗?”

李素淡淡一笑:“没问题,殿下请耐心等候一炷香时辰,必有结果。”

说完李素转过身,朝王直看了一眼,王直会意,马上朝四名手下下令。

“会雕动物形状的面点小贩,马上找,一炷香时辰为限。”

四名手下抱拳领命,一声不吭地离开,如滴水汇入了大海,他们的身影很快在人海中消失不见。

李治一脸茫然地看着四人消失不见,又扭头看了看李素,嘴唇嗫嚅几下,欲言又止。

一炷香时辰很快过去,四人重新出现在李素等人面前,跟他们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位神情拘谨紧张的中年人,这人头发有点早秃,面貌有些丑陋,脸上坑坑洼洼很不平坦,像个马蜂窝似的,战战兢兢地被四人夹在中间,仿佛一只被狮群包围的兔子。

李治看到中间这名中年人不由眼睛一亮,指着他兴奋地道:“不错,是他是他就是他!”

扭头看着李素,李治脸上充满了惊奇:“好厉害,怎么找到的?我派人在东市找了好几天都没找到,你却一炷香时辰便找到了。”

李素朝四人中的其中一人努了努下巴,这人躬身抱拳道:“太子殿下,此人姓周,名健良,潭州人,五年前携家小来长安,做面点为生,住在东市后巷的矮房里,上元节后,家中妻子临盆,此人放下营生,专心在家侍候妻儿,故而有三个多月不曾出来做买卖。”

李治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听着这人将小贩的来历如数家珍,越听越惊奇。

上前走了两步,李治望着这位名叫周健良的小贩,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周健良神情有些畏缩,紧张地点头,双手局促地搓着自己的衣角,道:“回贵人的话,他说的都是真的。”

李治好奇道:“他们是如何把你找到的?”

周健良露出哭相,道:“小人也不知呀,好端端在家里给孩子把屎把尿,一个没留神便被人架跑了…”

李治愈发兴奋地望向李素:“快说说,怎么做到的?”

李素含笑不答,道:“这个游戏好玩吗?殿下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事,尽管说,马上给你办。”

李治显然已投入到这个游戏里去了,闻言沉思片刻,道:“随便找个人出来吧,嗯,找个胡商,缺只眼睛,瘸了腿,三十岁左右。”

李素点头,然后望向那四人,四人沉默抱拳,很快又消失在人海里。

一炷香时辰不到,四人带回了三个胡商,如李治所描述的那般,都是缺了一只眼睛,瘸了一条腿,而且都是三十岁左右,三人神情惶恐不安地站在李治面前,不停地行礼,说着听不懂的猢狲话,看神情似乎在求饶或是表示臣服之类的。

李治走到三人面前,一个个轮流看过去,发现他们的特征果然跟自己的要求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差异,李治高兴得不行,吩咐身旁的宦官每人赠一贯钱,放他们离去。

“好玩!如此说来,长安城东西两市无论任何人或物,子正兄都了如指掌?”李治兴奋地问道。

李素含笑道:“不仅仅是东西两市,殿下还想知道点什么,两市之外的地方,臣也能办到。”

李治眉梢一挑,神情忽然变得凝重起来,显然这个时候李治终于不再单纯,从这件事上想到了许多。

沉思许久,李治缓缓道:“上月初五是褚相生辰,我代父皇登门恭贺,席间我代父皇向褚相敬酒,褚相满饮之后,对我低声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只有我和褚相两人知道,宾客人声鼎沸,殊未知也,子正兄能查出来么?”

李素沉吟片刻,道:“殿下稍待,仍是一炷香时辰。”

李治深深看了他一眼,缓缓点头。

面前的四人也听到了,这回不等王直吩咐,马上转身离开。

一炷香时辰后,四人回来,朝李治抱拳道:“褚相当日向殿下言道:‘殿下仁孝聪慧,惜惰于学业,字书尤陋鄙,臣有亲书《孟法师碑》一帖,愿赠殿下,望殿下勤练。’”

李治倒吸一口凉气,脸色顿时变得很复杂,似惊叹,又似忌惮。

李素静静看着李治的表情,沉声道:“殿下,褚相当日与殿下说的,是这句话么?”

李治木然点头:“一字不差。”

李素轻舒出口气,道:“殿下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李治摇头:“我已明白你的厉害了,想必长安城里,无论是市井街巷,还是高门权贵,你想知道一件事,必然会知道。”

李素神情不变,道:“是,我想知道的,差不多都知道。”

不等李治反应,李素忽然朝他躬身长长一揖,道:“臣今日带殿下出宫,为的就是想送殿下一件礼物,普天之下,只有殿下才配拥有这件礼物。”

李治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指了指面前的四人,道:“你想送我的,是他们么?”

“是。”

李治沉默半晌,道:“他们四人的背后,有多少人供其驱使?”

“成千上万,不计其数。”

“他们被安插在什么地方?”

“从宫闱到权贵高门,再到街头巷尾,无孔不入。”

李治神情愈发平静:“父皇知道这件事么?”

“以前不知,现在已知,这四人全是你父皇安插进来的。”

四人闻言大惊,高层的事情,他们并不知情,原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结果李素一句话便道出了他们的身份,于是四人神情惶恐地一齐跪下了。

李治思索许久,问出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子正兄向来是坦荡君子,为何会暗中培植出这股势力?你应该知道,这是很犯忌讳的。”

李素苦笑道:“殿下总算问到点子上了,贞观九年,臣认识了东阳公主,我与她两情相悦,奈何世事无情,我与她的这份情愫终不被你父皇所容,事泄之前,我便提前做了准备,让我同村的兄弟王直带钱长居长安城内,用钱财邀买人心,收服长安街市上的泼皮无赖和游侠儿…”

“后来,这股势力渐渐成了气候,在我和东阳公主事泄之后,在我的吩咐下,这股隐藏在阴暗里的势力在长安市井间发起了舆论,帮我和东阳度过了一次劫难,从此以后,这股势力愈发壮大,不知不觉,它已渗透进了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当有一天我自省归结之时,发现这股势力已庞大到连我都害怕了,于是赶紧急流勇退,从此不再露面,而你父皇早已察觉了这股势力的存在,暗中安插的人渐渐掌握了它,我与王直便顺水推舟,将这股势力无声无息地交给了眼前这四个人…”

李治听着李素娓娓而道,神情愈发复杂起来。

待李素说完,李治陷入久久沉默之中,不知过了多久,李治幽然叹道:“这股势力的可怕,我今日也感受到了,它…委实太可怕了,子正兄,你向来甚少犯错,可这件事…”

李素叹道:“这件事,我原本的初衷是为了自保,殿下应该清楚,我为人从来没有野心,高官显爵从未在意,甚至经常有意退拒,我想过的是田园牧歌,炊烟袅袅的淡泊日子,我对陛下,对你,对朝廷并无一丝反意,这股势力,已不能掌握在我手里了,而殿下是大唐未来的君主,你的手中若掌握着这股势力,想必很多事情解决起来会方便许多,从今日起,它已完全属于殿下,属于大唐朝廷,臣从此绝不再过问。”

李治沉思片刻,道:“好,我便收下了,不过,我还是要跟父皇禀奏此事的,相信你也清楚,既然父皇早知此事而隐忍不言,说明他在等你的反应,今日你将它送给我,或许是最合适的结果,这股势力只能掌握在大唐的君主手中,不能落入旁人。”

李素笑了:“殿下监国半年,长进很多了。”

李治也笑了,接着又道:“子正兄能向我坦陈如此机密大事,治领情了,还是那句话,你我先是朋友,其次才是君臣,愿你我一生君臣不疑,共创盛世,给未来的史书留下一段佳话。”

“臣,谢殿下宽容。”

烫手山芋扔出去了,李治欣然接受,李素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这个结果很好,几乎完美。李世民想必也松了口气。

窗户纸没被捅破的前提下,这桩要命的麻烦事其实君臣心里都憋得慌,想必李世民的内心深处也不愿杀李素,因为他是李世民留给李治的肱骨重臣,轻易不可杀,李素当然更不愿因为这件事稀里糊涂的掉了脑袋。

如今无声无息间将它解决,李素很满意,李世民也会满意,李治更是捡了一个天大的便宜,皆大欢喜,不亦乐乎。

第九百五十五章 帝王心术

太极宫。

李治迈着细碎的轻步,悄悄走进甘露殿。

李世民躺在偏殿的床榻上,头上搭着一块方巾,面容憔悴,眼眶深陷。当初意气风发龙精虎猛的天可汗陛下,如今却成了油尽灯枯的沧桑老人。

李治看着李世民的模样,眼眶忍不住红了,却强挤出一丝微笑,在李世民面前跪下。

“儿臣拜见父皇。”

李世民费力地睁开眼,见是李治,不由绽开了一抹微笑。

“雉奴来了,快起来,坐到朕的身边来…”

侍候在床榻之侧的常涂急忙伸手,将李世民扶起,让他半躺着。

李治注视着父皇,语声哽咽道:“父皇…您的身子可好些了?”

李世民笑叹道:“怕是不行了,病来如山倒,朕纵是天子,亦难违天意轮回。”

“父皇莫怀忧虑心思,心情开朗一些,病便去得快了。儿臣今日打听到孙思邈孙老神仙云游归来,儿臣已遣人将他接进宫,为父皇诊断病情。”

李世民笑道:“朕的病,太医们早已看过多次,太医署令刘神威是孙老神仙的嫡传弟子,连他都没了法子,纵然孙老神仙亲来,怕也是徒劳。”

李治泣道:“不会的,孙思邈是神仙般的人物,弟子没有法子,师父一定有办法的…”

李世民叹道:“药医不死病,朕的身子,自己清楚,何必再骗自己,殊不可笑…不说这个了,朕自东征归来后,无力打理政事,国中内外事皆交给你和三省诸公,雉奴这些日子处理政事如何?可有为难踌躇之处?”

李治摇头哽咽道:“长孙舅父和房相,褚相他们皆全力帮儿臣,儿臣纵有不明白之处,他们都会耐心解释,为儿臣释疑,并一同商议过后处之。”

李世民认真听着,然后欣慰一笑:“他们皆是朕留给你的辅政重臣,雉奴以后要好生待他们,勿使寡恩,而凉薄了忠臣之心,亦勿封赏过甚,而令朝臣致生轻慢之心,其中分寸,尔当好好拿捏,如何驾驭臣下,这也是一门大学问,雉奴还年轻,你有一生的时间去慢慢摸索,或许会栽跟头,或许在国事政令的处置上会犯错,甚至或许会错杀贤良,这些都不要紧,只要未动社稷之筋骨,帝王犯下的任何错,都有机会弥补,未来青史上,仍是满篇美誉。”

李治神情凝重,将李世民的话一一记下。

沉默一阵,李治又道:“父皇,房相前几日也告了病,听说已病重了,儿臣昨日亲自去房府探望,房相卧于病榻,难以起身,回来后太医与儿臣说,房相之病,恐…难愈也。”

李世民神情沉痛,眼眶渐渐蓄满了泪水,道:“玄龄也…唉,他一生殚精竭虑,朕得他之助,方有这贞观之治,昔年的老弟兄,一个又一个离朕而去,朕也快了…”

难过地闭上眼,李世民嘴唇抖索,喃喃念道:“生前事,身后名,一代名相埋于黄土,青史可留满纸遗香,玄龄不负朕,不负天下,不负此生,善也。”

李治泣道:“父皇保重身子,勿使忧思过甚,您是万邦尊崇的天可汗陛下,儿臣还小,什么都不懂,还指望父皇多多教诲,您一定要快快好起来…”

李世民苦笑道:“朕也不愿英年而逝,朕还有许多心愿未曾了结,高句丽,吐蕃,南诏,还有与朕结下死仇的靺鞨六部…太多的敌人需要朕去征服他们,太多的征战等待朕挥动令旗,可是,终究天命难违呀…”

深深注视着李治,李世民缓缓道:“朕留给你的都是忠臣良相,长孙无忌,褚遂良,孔颖达等人,他们的政见与朕常有不合,但朕反而更信任他们,为君者,不可凭一己之喜恶行事,朝堂里必须容得下不同的意见,不仅仅是给世人一个胸襟广阔的帝王名声,更重要的是,他们能想到许多自己想不到的地方,有他们在朝堂里,能够时时提醒君王谨言慎行,为帝王查遗补缺,当初魏征在世时,向朕上疏不下万谏,就算常常把朕气得半死,不止百次对他动了杀心,可朕终究没动他,究其原因,是因为朕知道他们都是忠臣,他们上逆耳谏书不是为了自己升官,而是为了天下,为了咱们的李姓江山,他们,是制约君权的一股重要力量…”

“雉奴将来登基后,朝堂里也要提拔一批像魏征这样不惧君威的谏臣,你要将他们待若上宾,不可轻慢,臣子上谏就算再难听,你心中再生气,也不可轻易因言治罪,否则会伤了天下臣子和士子的心,治罪多了,慢慢的也就没人敢劝谏你了,于是无数双眼睛就这么看着你,就算你犯下了大错,他们也不会再出声了,长久之下,国必亡焉。”

李治垂头恭声道:“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说了一阵话,李世民的神情有些疲乏,喘息也急促起来。

李治上前为李世民轻揉胸口,一边道:“父皇身子不适,先歇息吧,待父皇身子好些,儿臣再来请教治国事宜。”

李世民闭着眼,道:“雉奴今日前来,是有事要说么?”

李治沉默片刻,道:“儿臣确实有事,但父皇您的身子…”

“无妨,说吧,何事令你拿不定主意?”

李治低声道:“是关于李素的事。”

“李素怎么了?”李世民嘴角一勾,道:“难不成他又闯祸了?”

李治也笑了笑,道:“是闯祸了,不过这个祸早在贞观九年便闯下了,今日算是了结。”

李世民似有所觉,眼睛忽然睁开,憔悴疲惫的目光闪过一道锐光。

“详细说说。”

李治迟疑了一下,道:“李素今日领儿臣到长安东市,说是要送给儿臣一件礼物,东市的街边,李素让儿臣随意提几件自己想知道而无法知道的事,儿臣提了,每件事在一炷香时辰内都得到了答案…”

李治将今日东市所遇娓娓道来,李世民一直沉默地听着,神情愈发复杂起来。

待李治说完,李世民仍不发一语,表情莫测。

李治担心地看着他的表情,小心翼翼道:“听李素说,父皇您…应该知道此事吧?”

李世民点点头:“朕确实知道,贞观十年时便已知道了。”

“这事儿确实是李素犯了错,可儿臣以为,李素暗中培植出这么一股势力,其原意并非针对朝廷,而是为了东阳皇姐,他纯粹是想自保,希望这股势力能帮他和皇姐换来一个好的结果,与朝廷军队并无干系,事实上他也没有利用手中的这股势力插手国事…”

李世民哼了一声,道:“他的初衷,朕自然也清楚,否则你以为朕会容许他这股势力的存在而无动于衷吗?若他表露出一丝反意,朕早将他处死了!”

李治笑道:“父皇英明,事实上这股势力最终还是悄无声息的掌握在父皇手中了,父皇向里面安插人手,李素也心知肚明,这几年已完全撒手不管,未曾再动用过它,当初李素培植它,只能算是年少轻狂,不懂事之举…”

李世民扭头看了他一眼,道:“雉奴这前前后后的为李素开脱解释,做得太明显了。”

李治脸一红,笑道:“就算儿臣不为他开脱解释,父皇自问舍得杀他么?李素可是有着一肚子神秘莫测本事的能臣呀,儿臣未来还要重用他呢,还请父皇给儿臣留一份情面,莫追究李素之罪,可好?”

李世民若有深意地道:“有一便有二,你敢担保李素以后不会又瞒着你弄出另一股势力么?天子眼皮底下有这么一股不被帝王掌握的势力,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李治神情严肃地道:“儿臣可以担保李素不会再犯同样的错了。”

“为何?你凭什么担保?凭你和他的交情吗?”

“凭他李素不是有野心的人,父皇当初肯重用他,并破例将年纪轻轻的他晋为县公,不也是看重他没有野心吗?一个没有野心的人,无论任何帝王都会乐于重用的,事实上,李素也从未让父皇失望过,儿臣相信,未来的李素,也不会让儿臣失望,既然是国士大宾,儿臣当以国士待之。”

李世民阖眼,长叹道:“雉奴,先不论朋友交情,只论君臣,从君臣上来说,你今日为一个朋友求情,而将社稷安危放在其次,这是非常不明智的,这样的错误,你只许犯这一次,以后朕不想再听到你为任何人求情了,就算求情,也该站在家国社稷利弊的角度,而非交情,明白吗?”

李治凛然应是。

李世民沉吟片刻,道:“李素是个人才,而且非常聪明,从他将这股势力完全无保留地送给你,便能看出此子委实懂得趋吉避凶之道,这样的人才,无论身处任何逆境,想必都有充分的本事自保无虞…罢了,这几年朕与他都是心照不宣,他用如此方式解决此事,也算是完美,朕便恕过他这一遭,他为朕的大唐立过那么多功劳,便容许他犯这一次错吧…”

李世民说着,眼睛忽然睁开,无比锐利的目光盯住李治,缓缓道:“不过雉奴你要记住,这样的错误,只能容许他犯这一次,仅有的一次!而这一次的名额,他已用完,若将来他又瞒着你培植出什么势力,不管他的初衷是什么,不管他有没有威胁到皇权,你一定一定要杀了他!因为第二次若犯了同样的错,这样的人已不值得信任,也不值得重用了,用之必有祸端,除之方可永绝后患,雉奴,记住朕的话,仅此一次!”

“社稷与朋友,有时候你只能选择其一,你若不想做个亡国之君,不想朕在九泉之下不得瞑目,交情再深的朋友,该痛下杀手时还是要杀,‘孤家寡人’四个字,并非没有道理的,三五年后,雉奴必能明白这四个字的意思,那时的你,也不需要旁人再提醒你什么了,你自己懂得如何当一个英明的好皇帝。”

李治连连点头,神情严肃地应是。

李世民轻叹了口气,道:“李素不过只是一个人,并不足虑,朕现在最担心的,是雉奴将来即位以后,要面对的满殿朝臣,还有…关陇门阀和山东士族。这些,才是大唐社稷的大患!”

李治不解地抬起头,道:“儿臣知道父皇这些年刻意打压关陇门阀,可是山东士族…父皇不是一直用山东士族制衡关陇门阀么?为何连他们也成了大唐的大患?”

李世民苦笑道:“扶持山东士族,用以制衡关陇门阀,是朕不得不为之的一时之计,无论门阀还是士族,他们都是吃人的,将来门阀若衰落,士族得势而起,那些士族们岂不是第二个关陇门阀?这些门阀和士族在地方上势力庞大。百姓只知门阀士族,而不知有朝廷,如此势力庞大的家族,作为皇帝,你能放心么?唯有将他们一一打压削弱下去,门阀也好,士族也好,必须让他们老实下来,让天下百姓知道,这座江山是咱们姓李的说了算,如此,咱们的皇权才算是稳固。”

李治为难道:“可是…如何才能削弱门阀和士族的力量和影响呢?”

李世民缓缓道:“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科举。雉奴,你将来一定要大兴科举,朝廷取士当从寒门贫户中选取,如此才可彻底避开门阀士族对朝堂的影响,寒门士子入朝参政,大唐的利益便是他们的利益,而非将家族利益放在首位,如此,国可兴矣,盛世可期。”

李世民黯然叹了口气,道:“这些举措,是朕想了很多年才想出的办法,但朕已无力去实施,接下来要看你的手段了,朝臣中大多出自门阀或士族,只能徐徐削之,逐渐重用一些没有门阀士族背景的寒门士子,慢慢淘汰那些打着门阀烙印的老臣,同时还要防备那些寒门士子入朝之后形成朋党,否则又是一股心腹大患,总之,帝王心术无非便是‘制衡’二字,掌握了朝堂里的平衡,江山社稷便不会有危机,数十年乃至上百年过后,门阀和士族或许会消失于朝堂之中。”

“是,儿臣记住了。”

李世民犹豫了一下,又道:“其实朕留给你的那些老臣,比如你的舅父长孙无忌,还有褚遂良,孔颖达等人,他们身上也带着很深的门阀烙印,可用,却要有所保留地用,朕担心将来老臣们会欺你年幼,轻慢于你,更严重的话,或许会架空你,若果真有那一天,你该下手时还是要下手,不必在乎什么亲情旧谊,当了皇帝,心中只要在乎一件事,那就是皇权在握,皇权最重要,余者皆可抛。”

李治惊讶地抬头,呆愣地看着李世民,显然这番冰冷无情的话令他很不适应。

李世民自嘲般一笑:“很残酷,对么?可这就是现实,这就是为什么皇帝被称为孤家寡人,未来朝堂上的布局,朕已大概为你铺垫好了,既有经验丰富的老臣,也有出类拔萃的年轻臣子,比如李素,所以李素犯了如此大的错,朕却仍旧不治他的罪,这就是原因了,未来朝堂的布局上,李素是很重要的一颗棋子,而你,要用好这颗棋子,削弱门阀士族的势力也好,制衡老臣们的权势也好,李素在这盘棋局里很重要,幸好李素殊无野心,朕才敢如此布局,不过,对李素此人,也不得不有所防备,你不能毫无保留,记住朕的话,皇帝若对某个臣子毫无保留的信任,那么,他离死期也就不远了。”

李治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李世民今日说了许多话,已经疲惫得不行了,说着说着,李世民渐渐打起了瞌睡,一会儿之后,轻微的鼾声响起。

李治静静跪坐在他面前,看着李世民沉睡的面容,那张曾经意气风发睥睨一切的脸,如今布满了病态和憔悴,李治的眼泪缓缓流下,抿着唇不敢发出哭泣声,站起身朝李世民长长一揖,轻悄无声地退出殿外。

东宫。

微风入室,烛火摇曳。

李治跪坐在偏殿内,点灯批阅奏疏,毛笔悬停在奏疏上方,久久未落下,神情怔忪呆愣,不知在想着什么。

武氏跪坐在一侧,静静地为他磨墨,李治久久没有动静,武氏好奇地抬头望去,见李治呆怔不语,满腹心事的样子,武氏不由轻唤道:“殿下,殿下…”

李治被唤回神,目光呆滞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