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哈哈大笑,黯然忧郁的心情顿时一扫而空,反手搂过她的纤腰,笑道:“夫人百年后一定会被老天召上天的,你就是仙女,我呢,这辈子做过好事,也做过坏事,说积下功德未免有些心虚,或许我百年之后,会被老天安排转世,转到一千年以后…”

夫妻说着私房话,府中丫鬟快步走来禀报,宫里来人了,陛下召李素觐见。

李素的心顿时一沉,急忙收拾了一番,穿上朝服骑马出门,奔长安城而去。

第九百五十八章 临别衷肠

策马飞驰,不到一个时辰,李素领着十几名部曲赶到了长安城太极宫前。

宫门外聚集着一群人,都是穿着朝服的文臣和武将,包括长孙无忌,褚遂良,还有长久以来闭门谢客的战神李靖,以及程咬金,李绩,牛进达等人,朝堂内有分量的大臣武将们几乎全到齐了。

走近了才发现众人的脸色都很差,有的朝臣聚集在一起,不停的抬袖拭泪,而长孙无忌李绩等人也是眼眶发红,脸颊隐见泪痕。

广场上的气氛莫名沉重,一股低气压充斥四周,天地仿佛都变得阴暗了。

李素心中咯噔一下,脸色有些发白,急忙上前与李绩程咬金和长孙无忌等长辈们行礼。

行礼过后,李素急忙问李绩道:“舅父大人,陛下他…”

李绩看了他一眼,道:“子正莫多问了,陛下是否也下旨召见你了?快进宫去吧。”

李素不敢多问,朝众长辈告了罪,然后匆匆走到宫门前。

宫门前早有宦官守着,见李素来了,宦官也不多话,侧身一让,请李素入宫,宦官在前引路,李素一言不发跟在后面。

穿过太极殿,两仪殿,直入甘露殿,李素昔日经常进宫,对太极宫的布局早已烂熟于心,只是今日心情却格外焦急,好不容易来到甘露殿外。

今日甘露殿外罕见地跪着许多人,为首者是太医署的太医令刘神威,孙老神仙的大弟子,余者皆是太医,众人神情悲戚,在殿外长廊下跪成一排,各自垂头抹泪,却不敢发出哭声。

李素的心情更沉重了,他知道这些太医跪在殿外代表着什么,想到李世民即将离世,李素心中情绪翻涌,不知不觉红了眼眶。

宦官请李素稍等,他则进去禀奏,没过多久,宦官走出来,神情恭敬地请李素入殿面君。

李素在廊下脱了鞋,着足衣入殿,脚步有些急促。

入殿后抬眼飞快一扫,李素发现李世民赫然半躺在殿首矮桌后,气色似乎有些红润,竟比前些日好了许多,脸上甚至带着熟悉的爽朗笑容。

李素不由心生疑惑,这气色,怎么看也不像是即将去世的人呀…

目光稍移,李素看到李世民身后静立着的常涂。

常涂仍旧是老样子,不阴不阳鬼魅一般的身影,像影子一样立在李世民身后。只是今日的常涂神态与往常不太一样,苍老的神情竟带着一抹微笑,眼眶却红了,脸上依稀有泪痕,看着身前李世民的背影,常涂的眼中露出一种罕见的如同献祭般的圣洁之色。

李素迈着碎步进殿,离李世民五尺外站定,垂头行礼。

“臣,泾阳县公,银青光禄大夫,云麾将军,右散骑常侍,尚书右丞李素,拜见陛下。”

这是李素第一次将自己所有的官职,爵位和勋号头衔说得如此详细。

还未抬头,便听李世民哈哈笑道:“毛头小子,年纪轻轻的,不知不觉朕竟封了你这么多的头衔,看来这些年朕待你委实不错,就冲这一点,子正该向朕道声谢吧?”

李素忙道:“臣一直感沐天恩,无时无地感念陛下恩德,皇恩浩荡…”

李世民大笑道:“好了好了,再说下去,朕都脸红了,原以为你成熟了许多,没想到一张嘴还是熟悉的混账味道,子正啊,这辈子你怕是稳重不了了。”

“臣已稳重多了,最近在家好吃懒做,昨日照过镜子,臣发现自己既稳又重…”

李世民笑得喘不过气来,连连挥手道:“行了,子正莫说了,朕已很开心,不必再说了,哈哈…”

一边笑一边喘息,李素听出李世民的气息仍旧虚弱,甚至比上次见他时更虚弱了,待李世民平复下来后,抬袖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花儿,道:“朕知道子正是为了逗朕开心,让朕高高兴兴的…子正的心意,朕领了,你是个好孩子,见你渐渐成为了大唐之栋梁砥柱,朕很欣慰。”

李素垂头道:“臣有今日,全靠陛下宽容的胸襟。”

李世民叹道:“你说错了,朕不是对任何人都宽容的,正因为你有大本事,可以为国所用,朕才会一次又一次的宽容你,你若只是个平庸之辈,恐怕朕早已容不下你了。”

李素一凛,他听出这句话里有别的意思,无奈自己的黑历史太多,一时竟不敢搭腔,生怕勾起李世民遥远的回忆和怒火,下场堪忧。

李世民看着他笑道:“子正为何不说话了?是心虚了么?”

李素飞快眨了眨眼,道:“臣非圣贤,当初年少轻狂不懂事,难免做过几桩错事,此时回想起来,臣羞愧无地,委实愧对皇恩。”

李世民点头:“不管你的悔恨是真是假,总算你也有敬畏之心,朕便当你说的是真话吧。”

顿了顿,李世民缓缓道:“今日朕分别召见朝堂文武重臣,都是单独召见的,你是最后一个,子正,在朕的眼里,你已是朝堂重臣了,和长孙无忌他们一样,未来不久,你也将成为帝王的左膀右臂,还望子正谨言慎行,勿负皇恩。”

李素急忙行礼:“臣一定尽力,只不过臣年纪不大,或许偶尔还会闯点祸,还望陛下仍如当年一样对臣手下留情,臣保证,臣闯的祸一定不会太大,不会让陛下为难…”

李世民又大笑起来,笑声渐歇,神情忽然浮上黯然:“往后你若闯祸,宽容你的人已不是朕了,其实,朕还真怀念当年你不断闯祸的样子,当时朕听了只会生气,有时候恨不得一刀砍了你,可是如今再回忆起来,却觉得挺有趣的,也算是你我君臣的一段往事,一段佳话吧,未来的青史不会记载这些,往事唯有你我自知。”

李素听懂了他的话,神情不由怆然起来。

“陛下,您还是春秋鼎盛之年,区区小病微疴,一定会好起来的,大唐如今已有了盛世气象,全是陛下与朝堂诸公殚精竭虑的结果,难道陛下不想亲眼看到盛世来临,百姓士子们齐声赞颂陛下功德么?不想看到吐蕃,高句丽,西突厥的君王来到长安,跪在太极宫外,向陛下朝贺么?”李素越说越悲怆,眼眶渐渐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不落下。

李世民露出神往之色,显然,李素所说的都是他毕生的心愿,他也很想见到那一天。

“见不到啦,哈哈,朕虽是天子,却也难违天意,当初若朕能纳子正之谏,暂缓东征高句丽之战,哪怕朕在东征战场上能听进子正的劝谏,不那么轻敌冒进,或许,朕的寿数还会长一些,许多心愿或许能够亲眼见它实现…”李世民黯然叹道:“时日无多,朕…真的舍不得这天下啊,都是当年一刀一剑拼了命挣下来的,朕自问一生洒脱,临走还是着了相。”

李素沉默无言。

抬头再看李世民时,李素分明看到他的脸色红润得不正常,于是心中一凛,心中情绪激荡难平。

“陛下,您…好生养息,莫说太多话了,待陛下身子好了以后,臣愿陪陛下饮酒,奏对,甚至陪陛下再次亲征高句丽,臣…还有很多本事没掏出来给陛下看呢…”李素语声哽咽道。

李世民笑道:“朕知道你有很多本事,你这一身本事啊,也不知跟谁学的,委实高深莫测,不过朕知你忠心,也就不寻根问底了,这些年你受了不少委屈,也经历了不少凶险,一身本事能够为朕所用,着实给朕立了不少功劳,朕很欣慰,也很庆幸,当初能发现你这个人才,一直是朕引以为傲的事。”

“臣会为大唐再立新功的,只求陛下亲眼得见…”李素哽咽道。

李世民悠然叹道:“朕看不到了,但雉奴看得到,你与雉奴向来交情深厚,成为君臣后,想必也不会差,雉奴是朕特别宠爱的孩子,老实说,作为下一代的大唐皇帝,他还有许多不足之处,尤其是他性子软弱,凡事忍让过甚,临事有些优柔,朕实在很担心将来那些老臣们会倚仗身份辈分欺凌他,子正,你是雉奴的好友,在朕的印象里,雉奴好像也只有你这么一位好友,朕不在了,你要好好辅佐他,莫让他犯错,也莫让别人欺负他,朝堂有你在,朕才能放下许多担心,你答应朕,一定要好好的,忠心的辅佐雉奴。”

李素垂头哽咽道:“臣一定全心全力辅佐太子殿下,绝不让任何人欺负他,臣发誓。”

李世民盯着他的脸,神情无比严肃,沉声道:“朕记住你的话,子正不可食言,不可负朕。”

“是。”

李世民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方才神情满意地缓缓点头。

无尽的疲惫之态渐渐浮上李世民的脸庞,似乎仅在一瞬间,李世民忽然衰老了许多,脸色也苍白起来。

李素嘴唇嗫嚅了一下,刚待说话,李世民身后的常涂忽然道:“陛下,您已累了,该服药了…”

李世民摆摆手,道:“药石难医,服之何用?倒不如让朕少受点折磨,走得痛快利落一些。”

常涂神色黯然地轻叹一声,缓缓退了回去。

李世民却忽然转头望向常涂,笑道:“朕今日召见了许多朝臣,该安排的事已安排妥当,唯独不曾对你说一些体己的话儿,常涂啊,这些年你跟随朕的身边,不仅辛苦,也受了不少委屈,朕欠你一句感谢…”

常涂含泪道:“陛下的生死,即是老奴的生死,老奴此命早已交给陛下,如同陛下的影子一般,陛下不必谢老奴,都是老奴该做的。”

李世民叹道:“还是要谢的,朕这一生,其实活得很失败,做儿子做得失败,做父亲也做得失败,玄武门之后,朕登基称帝,整日坐在这龙庭上,防备这个,打压那个,甚至对自己的子女,也是宠爱凉薄不一,朕知道,很多子女心里其实是恨朕的,甚至对朕无数次生过杀心,比如承乾…”

“朕何尝不在防备着他们?害怕他们重复朕当年做过的事,害怕他们权势过甚,也怕他们终有一日集结大军,把朕赶下皇位,‘权势’二字,生生让天家父子变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朕难道还不够失败吗?”

“常涂啊,朕身边真正能相信的人只有你,想想真是可笑,可怜,可悲…”

第九百五十九章 紫微星落(上)

最是无情帝王家。

上下数千年,大约没有出过一个成功的帝王,“成功”的定义是,既能创下一番轰轰烈烈的文治武功盛世,又要父慈子孝,天家和睦,不仅极受臣民爱戴,而且家中子女孝顺,兄友弟恭。

可惜,这样的帝王一个都没有。

拥有着至尊权势的家庭里,哪里来的“孝顺”与“和睦”?争名夺利本就是人的天性,生在这样一个集天下至权的家庭里,不论父亲还是儿子,一个个都成了争夺权力的野兽,看似尊贵无比的家庭,其实骨子里奉行的是丛林法则,他们用最残酷最赤裸裸的手段,解决掉任何阻挠自己登上权力王座的对手,哪怕这个对手是自己的父亲和兄弟,照样毫不犹豫痛下杀手。不同的是,他们给自己披上了一层道德仁义的外衣,让外人看起来没那么丑陋龌龊。

古往今来的帝王里,李世民已经算是很成功的帝王了,他的胸襟,他的气度,他的雄才伟略,都在史书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可是回过头来看看他的子女们…

形象越光辉,背后就有多阴暗。

李世民说自己失败,这句话并没说错。

可惜的是,如此失败的人生很难得到旁人的同情,当权势与亲情无法两全时,当年他已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人生的最后一刻,他能全心信任的人,只有一个非亲非故的常涂,果真只有“可怜可笑可悲”能诠释他此刻的心情了。

常涂跪在李世民面前泣不成声。

他这一生只是个影子,常年随驾李世民身边,他经历的事件,知道的秘密或许比任何人都多,可他只是影子。

当主人的生命走到尽头,影子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陛下莫出斯言,陛下是天下共主,是开创贞观盛世的帝王,您必能留名青史,大唐的基业必能延绵千秋万世,永世鼎盛,能跟随陛下这么多年,是老奴前世修来的福分。”常涂哽咽泣道。

李世民苦笑道:“史书褒贬,朕已看不到啦,朕此生之功过,连朕自己都说不清楚,史官落笔岂能尽书焉?但愿他们能留几分情面,给朕一个公正的说法…”

李素哽咽道:“陛下文治武功之盛,古往今来罕有,臣至今钦佩不已,能为陛下之臣,是臣的荣幸,臣很庆幸来到这个年代,未来青史必不污陛下圣名之分毫,臣保证。”

李世民含笑注视着他,道:“子正宽朕之心,朕甚慰,罢了,这些都是身后事,朕纵手握天下至权,也堵不住后人的悠悠众口,功与过,朕都坦然接受…”

腰杆忽然挺直了一些,李世民犹豫许久,压低了声音道:“子正,朕今日召你来,是想叮嘱你几句话…”

李素垂头道:“臣听着呢。”

李世民缓缓道:“朕这些年有过许多心腹之患,有的已经永远平定了,比如薛延陀,比如西域诸国,但有的心腹之患仍在,外患易平,内忧难除。朕纵为天下之主,欲除心患亦畏首畏尾,不敢轻动,朕原打算这些年徐徐图之,或许只要十年,便可略见成效,无奈天不假年…子正可知朕说的是何种心患吗?”

李素头也不抬,不假思索道:“臣知道,陛下担心的是…门阀和士族。”

李世民露出赞许之色,点头道:“子正聪慧,朕与你说话很是省心。不必讳言,朕快不行了,大唐江山交给雉奴,而他有长孙辅机和你辅佐,江山不至于颓败,可门阀和士族,终归是大唐皇权的大患…”

说着李世民神情一肃,加重了语气道:“三代之内,大唐帝王必须消除门阀和士族的势力,必须!否则社稷危矣!”

李素思索片刻,低声道:“若欲完全除掉门阀士族,三代内做不到,但臣愿辅佐太子殿下,全力削弱门阀士族的势力。”

李世民缓缓点头,神情释然道:“这件事,朕连辅机都没告诉,唯独说给你听,一则因为辅机也是出身门阀,朕心存忌惮,二则,辅机年迈矣,而子正还很年轻,你是朕属意的宰相之选,为人谦逊聪慧,更重要的是,你出身农户,与门阀士族并无瓜葛,这件事交给你,朕很放心…”

“臣一定竭尽全力。”

李世民叹道:“你生就一副玲珑心窍,遇事往往智计百出,无论大局还是小节皆有章法主意,如何削除门阀士族,你必然有你的想法,朕便不多干涉了,朕此生纳谏逾万,可终究还是败在刚愎自负之上,未来的方略国策,朕便不参与了,朝堂有子正在,朕放心。”

说完李世民闭上眼,神情尽露疲惫。

常涂悄然上前,低声道:“陛下该歇息了…”

李世民仍闭着眼,摇头道:“不歇息了,朕今日觉得精神尚好,趁着清醒,该交代的事定要交代完…”

说着李世民忽然道:“常涂,传朕旨意,马上将宫中方士尽逐出宫,所有炼制的丹药付之一炬,以后大唐帝王不准沉迷丹术,妄求长生。”

常涂领旨。

李世民嘴角浮起一抹讽刺的笑容,喃喃道:“长生…多么可笑,偏偏古往今来的帝王都信,连朕也不例外,这场长生大梦该醒了!”

李素躬身行礼:“陛下圣明。”

李世民叹道:“临死才清醒过来,何来‘圣明’可言?不过是又纠正了一个错误而已,但愿大唐以后的帝王比朕强一些,朕方可瞑目。”

见李世民气色愈发衰弱,李素不由道:“陛下,您今日说了许多话,该歇息了,时日长远,要做的事很多,不必争朝夕,保重身子要紧。”

“朕…已无朝夕,这一生有许多事没办完,许多事没办好,直至此刻,仍有抱憾…”李世民呢喃片刻,道:“该说的话,朕应该都说完了吧?”

思索许久,李世民缓缓点头:“应该说完了,还有没说的,全在大唐的国运气数之中,只盼以后的帝王比朕强,比朕强…”

李素和常涂跪在李世民面前抽泣不已。

李世民说着话,气色却慢慢红润起来,精神也好了许多,呆滞浑浊的目光忽然恢复了往日的锐利。

李素将他突然变化的气色看在眼里,神情愈发哀恸。

沉寂许久,李世民挥了挥手,道:“事情已交代过了,子正退下吧。”

李素抿了抿唇,朝李世民长长一礼,然后缓慢地往殿外退去。

这一刻,李素也是心乱如麻,他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方式向这位英明的帝王道别。

情绪纷乱地退到殿门口,李世民忽然叫住了他。

李素抬头望去,却见李世民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朕忽然想饮酒了,子正可愿陪朕痛饮?”

李素愣住,常涂却扑通跪在李世民面前,泣道:“陛下身子欠安,万不可饮酒。”

李世民含笑看着常涂,道:“你我都清楚,朕已药石难医,今日便是归期,既然难医,朕为何要躺在病榻上毫无尊严地死去?哈哈,油尽灯枯,当肆吾欲!来人,移驾凌烟阁,召太常寺歌舞!子正,与朕同往,殿外雉奴和辅机他们是不是都在?同去吧,朕与他们再痛饮一场,道别…不能太仓促呀。”

常涂忽然止住了哭声,沉默半晌,神情渐渐露出了笑意,哀恸与笑容交织在一起,像即将化作春泥的落英。

凌烟阁前。

阁楼前的广场上空无一人,周围被太极宫内的禁卫围住。广场上一片静谧,明明还是春天,风儿却反常地刚劲,吹得白玉雕栏前的旌旗猎猎作响。

李治,长孙无忌,李绩等人早已等候在广场前,群臣前面,所有的皇子公主全到齐了。一群人静静地等待李世民的御辇到来。包括太子在内,近百名文臣武将全聚集在广场上,情景犹如当年的凌烟阁分封功臣的盛况。

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人,可是今日与当年那种喜悦得意的气氛截然不同,众人聚集一处,没有任何人说话,偶尔还能听见人群里传出的抽泣哽咽声,每个人的面色都分外沉痛凝重。

良久,在羽林禁卫的护侍下,李世民的御辇缓缓行来,常涂照例跟在御辇一侧,李素则走在另一侧。

见御辇到来,李治领着众臣纷纷跪拜相迎,御辇停下许久,里面传来李世民的咳嗽声,常涂扶着身形佝偻的李世民一步一步缓缓走下来,走下御辇后,李世民挥了挥手,推开了常涂,慢慢走众臣走去。

他的步履很慢,每走一步便停顿一下,似乎在充蓄迈出下一步的体力,伴随着不停的轻咳,以及急促的喘息。看得出他在努力挺直腰杆,努力维持帝王的威严,可是终究油尽灯枯,此时的模样看在众臣眼里,分明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他迈出的每一步,都仿佛是人生的最后一步。

看着李世民费力迈步,仍倔强地不许任何人搀扶的样子,众臣心中一酸,皆落下泪来。

英雄迟暮,豪杰凋零,弥留的这一刻,他仍像个不屈的战士,死撑着一口气对抗岁月和轮回,落日下的孤独背影,何等的悲壮。

李世民倔强地缓行,一步一顿,拒绝任何人的搀扶。

走到凌烟阁前的玉石阶前,李世民费力地抬起腿,想跨上那一级阶石,可是试了好几次,终究跨不上去。

旁边的常涂流着泪,忍不住上前伸出手,刚碰到李世民的袖边,却被他狠狠一拂,怒道:“滚开!朕虽病疴,死也不愿假旁人之手!”

常涂黯然退下。

李世民继续尝试着跨上阶石,广场上众臣的眼睛都盯着他,无数人想上前扶他,可都不敢,连李治都是掩面哭泣而不敢动。

然而,李世民终究跨不上那一级阶石,平日轻松抬步便能跨过去的台阶,今日却仿佛变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李世民双手撑住膝盖,使劲往上挣,眼神里仍是熟悉的霸气和不屈,可他仍然跨不过去。

气喘吁吁地垂下头,李世民黯然神伤,旁边却忽然伸出一只手,托住了他的肘部,李世民大怒,扭头一看,却见李素微笑地看着他。

“陛下不止一次说过,您创下这千秋基业,非陛下一人之功,这么多的开国文臣武将,他们当年都为陛下伸了一把手呢,陛下能否准许让臣也伸一次手?”李素温和地笑道。

李世民一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转怒为叹。

“子正是无双国士,得国士之手相扶,朕之幸也,多谢子正了。”李世民神情肃然地道。

李素回以肃然的神情,一字一字道:“臣愿一直扶着陛下,往后亦如是。”

李世民欣慰地笑了:“开国君臣老的老,死的死,时日皆无多矣,幸见大唐社稷后继有人,朕可瞑目也。”

抬眼一扫,李世民看到人群前面的李治,笑着朝李治招了招手,道:“太子上前来。”

李治急忙快步小跑上前,泪流满面站在李世民面前。

李世民摸着他的头顶,目光满是宠溺:“朕多想再活几年啊,一年两年都好,你太年轻,很多事不懂,朕想多教教你,可惜…”

李治忍不住大哭道:“父皇受上天庇护,一定长命百岁,求父皇听太医的话,好生诊治…”

李世民笑着摇头:“药医不死病,父皇已到寿限,药石难医了…”

顿了顿,李世民又道:“该嘱咐你的事,朕已跟你说过,不多说了,今日君臣相聚,作乐之时,来,你二人扶朕上去。”

李治和李素闻言一左一右扶住李世民的胳膊,一步一步地走上阶石。

广场上,皇子公主们和群臣纷纷跪拜,带着哭腔山呼天子。

李世民一边走一边朝众臣徐徐含笑点头,看到的却是一张张哭泣的脸,耳边回荡的,是众人嚎啕的哭声。

李世民越过众臣,慢慢走到凌烟阁楼前,有气无力地抬了抬眸,李世民低声道:“来人,打开凌烟阁。”

宦官急忙将凌烟阁的殿门打开,阁楼正殿内高高挂着诸多功臣画像,高祖李渊的画像摆在正中,旁边便是李世民的画像。

君臣无声地盯着阁楼内的画像,李世民目光仿佛停滞,从高祖到诸多功臣,他的目光一一扫过,最后停在他自己的画像上。

画像上的李世民骑着战马,身披铠甲,手中一柄利剑斜指向天,真正是雄姿英发,意气飞扬。

李世民盯着画像中的自己,目光充满了慨叹,仿佛在追忆着什么,良久,李世民笑了,指着画像对身旁的李治道:“雉奴,你看看,那是朕当年的模样,那时的朕啊,正领着你秦伯伯,程叔叔他们征伐暴隋呢…”

李治含泪笑着点头。

李世民叹道:“‘当年’这两个字,似乎已是隔世了,好遥远啊…这些画像上的人,一半都不在了,朕也快了…”

摇摇头,李世民蹒跚转身,道:“今日聚宴,应该高兴,哈哈,来,扶朕就座。”

李治和李素搀扶着他,走到矮脚桌后盘腿坐下,李世民双手撑在桌案上,急促地喘息,刚刚走过的那一段路,仿佛已耗尽了他的力气。

众臣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喘息,看着他举起颤巍巍的手,下令传宴。

宫人们飞快将早准备好的御宴和酒端了上来,常涂含着泪为李世民斟了半盏酒,李世民端盏一闻,随即笑着对旁边的李素道:“此为子正所创的烈酒,饮之如快刀割喉,痛哉快哉,世间宝刀当配英雄,美酒亦当配英雄,来,你与太子分坐朕之左右,与朕同饮。”

李素还没答话,旁边的宦官已将两张矮桌蒲席分别放在李世民的左右两侧,李治和李素只好默默坐下。

下面的一众文臣武将目光闪动,今日凌烟阁前,李素竟能坐在李世民身侧,看似是李世民的随口一提,但谁也不清楚究竟是不是李世民刻意为之。毕竟李素如今虽然年轻,但可以想象未来李治的朝堂里,李素的权势地位必然与贞观朝截然不同。

贞观朝堂上,有资格坐在李世民身旁的人是谁?

是长孙无忌和房玄龄,仅此二人。

那么李素呢?贞观之后,他在新朝将是何等的地位,其实从今日的座位上,众人已能看出分晓了。

爵封县公,经验条即将涨满。尚书省右丞,离尚书省仆射只差一步了,而这个人,今年才二十六岁!

底下的人纷纷揣度上意,李世民则一手撑在桌案上,另一只手撑在蒲席上,李素离得近,看到他的双臂微微发颤,此刻的李世民其实根本坐不稳了,完全靠着双臂的力量支撑着身体,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李素黯然一叹,低声吩咐身后的宦官拿两张熊皮卷起来,放在李世民的身后,让他的后背靠在熊皮上。

李世民有所觉,扭头看了身后一眼,又朝李素笑了笑。

颤巍巍地伸手,颤巍巍地端杯,李世民费力地直起腰,举盏面朝众臣。

“大唐三十年社稷,诸卿有治世之劳,戎马之功,与朕亦有同甘共苦之义,朕敬诸卿一盏,大唐…万胜!”

第九百六十章 紫微星落(下)

凌烟阁外,百余朝臣跪地山呼“大唐万胜”,李世民哈哈一笑,仰头饮尽杯中酒,然后长长吐出一口气,舒尽半生荣辱。

“朕有袍泽臣子如尔等,与朕不离不弃,此时此地,有美酒助兴,有袍泽同饮,还有儿女送终,此生不亦快哉,哈哈!”李世民大笑。

广场上百余朝臣垂头掩面而泣,压抑到极致的抽噎声此起彼伏,无人敢发出哭声。

李世民笑了一阵,忽又叹道:“可惜许多袍泽先朕而去,他们豁出命打下的江山,却来不及享受富贵,不知他们九泉之下可否瞑目…”

扭头再望了一眼身后的凌烟阁,从那些高挂着的功臣画像上一一扫过,李世民黯然低吟:“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三十载功名,不过一捧尘土,逝者已矣,生者垂垂,朕总算在这世上留下了一抹痕迹,够了。”

喃喃言毕,李世民忽然开朗起来,大笑道:“有美酒有袍泽,岂能无歌舞?来人,召太常寺乐工歌舞伎,与我君臣助兴。”

朝臣们不敢相劝,强忍着悲意,同时举杯遥敬李世民。

李世民痛快地端盏饮尽,脸色又红润了几分,看起来愈发精神矍铄。

太常寺的乐工和歌舞伎早早便在太极宫内等候,很快一行袅娜的美女鱼贯上前,舞伎们穿着合身的铠甲,手执方盾和长戟,英武的装扮配上姣好的面容,犹如一幅赏心悦目的画卷。

乐工敲下第一记编钟,接着震慑人心的鼓声渐起,场中的舞伎们列队整齐,随着鼓声越来越密集,场中的舞伎步履忽动,扬起了盾,长戟斜指,一股凌然肃杀之气顿生。

李世民怔怔盯着舞伎们的舞动,嘴唇微微颤抖,神情渐渐陷入思忆,过往的岁月仿佛快进的画面,在脑海中一一闪现。

场中戟盾舞动,鼓声从急到疏,歌伎们的歌声激昂而起。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

君臣无比熟悉的《秦王破阵乐》再次传扬,广场上悠悠回荡着这首记载李世民毕生功绩的战歌。

朝臣们流着泪静静地赏舞听歌,隆隆的鼓声将人群中不时传出的呜咽嚎啕之声掩盖下去。

李世民含泪饮尽一盏酒,又斟满,吃力地站起身,常涂急忙搀住他,李世民推开他的手,带着几分醉意踉跄走到场中。

正在舞动的舞伎们急忙停下,纷纷避让一旁。

李世民将酒盏高举过顶,身躯随着鼓声旋转,舞动摇曳。

凌烟阁前,只见李世民独自一人在微寒的春风中端杯独舞,百千人的眼里只有这一道孤独的身影,在笨拙地随乐起舞,大醉翩翩。

大笑着一口饮尽杯中酒,将酒盏一甩,李世民伸手示意,一名舞伎急忙将长戟双手奉上。

李世民取过长戟,似乎有些吃力,身形踉跄了一下,然后双手执戟,目视前方,脑海中回荡起当年征战沙场上的喧嚣声,一声声胜利的欢呼,一幕慕金戈铁马,画面不断闪现,接着消逝于永恒。

长戟斜指向天,然后带着啸声狠狠朝前一刺,李世民挣红了脸,用尽毕生的力气,嘶声大喝。

“破——阵——!”

石破天惊,震慑人心。

朝臣们跪伏于地,大哭不止。

太极宫外,晚霞似血,残阳西沉。

一场酒宴耗尽了李世民仅余的力气,被宫人抬回了甘露殿。

朝臣们纷纷出宫,却都不肯回家,大家聚集在太极宫门外,如同朝会般整齐地站在夜风中,等待一个即将到来的噩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