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们则在甘露殿外等候,殿内陪着李世民的却是他的后宫四妃和李治。

太极宫外,哭声此起彼伏,李素抿着唇,幽幽叹息。

李绩走到他面前,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二人走出人群,来到一个偏僻的角落。

“舅父大人有何吩咐?”李素道。

李绩沉默片刻,叹道:“看来陛下…就在今夜了。”

李素黯然一叹,没说话。

李绩接着道:“明日宫中发丧,你小心陪侍太子殿下,父丧固哀,但太子身担社稷,勿使哀忧过甚。”

李素点头:“是。”

李绩仰望夜空苍穹繁星,苦笑道:“贞观之后,未知大唐又是怎样的气象?陛下是古往今来最圣明的君主,后人难追其功啊,太子殿下的压力不小。”

李素沉默一阵,道:“或许,新君治下的江山,并不比陛下差,大唐终归是一代强过一代。”

李绩看了他一眼,道:“太子有如此才能?”

李素点头,无比肯定地道:“有。舅父大人和诸位叔伯应该相信他,支持他。”

李绩叹道:“老夫自会全力辅佐新君。”

顿了顿,李绩又道:“我们这些人都老了,这些年气力渐不如当年,辅佐新君能够善始善终的,只有你们这一代了,子正,陛下和新君都对你寄予厚望,你是未来的宰相之才,苍生社稷的重担,你要扛起来,莫再像从前那般懒散浑噩了。”

李素苦笑道:“我尽力不那么懒,但是也别指望我太勤奋,我只为家人和自己活着,家人和自己活好了,再兼顾天下事。”

李绩知他秉性,无奈地摇头一叹:“明明一身的本事,却有一副懒散的性子,老天真是瞎了眼…新君临朝,自有新气象,那时必然有新政颁行,将来殿下要倚靠你治理天下,你打算如何上疏陈列新政?”

李素沉吟半晌,缓缓道:“大唐从立国到如今已近三十年,而大唐的对外征战,也足足维持了三十年,咱们固然打下了广袤无垠的疆土,可也消耗了国力和青壮的性命,舅父大人,大唐该止戈息武,休养生息了,我认为新政的主要方向便是民政民生…”

望着李绩笑了笑,李素道:“舅父大人和诸位叔伯,以后这些年恐怕没什么机会领兵征战了,平白少了许多军功,还望舅父大人和诸位叔伯莫怪罪。”

李绩叹道:“老夫这些人虽说是沙场老将,一生功名只从马上取,可我们毕竟是大唐的臣子,别以为我们个个都是凶神恶煞的老杀才,战场上看着关中子弟前赴后继战死,你以为我们不心痛么?接下来若能让子民们休养生息,我们也求之不得。”

李素行礼道:“多谢舅父大人体谅。”

李绩道:“说说章程吧,你打算如何发展民政民生?”

李素道:“首先是垦荒,大唐国土不小,适宜耕种的农田更多,可惜很多都是未开垦的荒地,接下来这些年,各地官府行政的主要方向便是垦荒,既然征战暂止,不妨以徭代战,各地发动青壮开垦荒地,官府给予奖励。其次是推行真腊良种稻,首先从京畿之地附近推行,一两年初见成效后,不用官府颁布政令,百姓们自然会蜂拥而上,争相耕种新稻…”

“然后就是兴修水利,鼓励农桑,扶持商贾,减免民间赋税和徭役,还有就是鼓励民间生育,地方官府加大生育奖励的力度,总之,十年内我们争取做到全民温饱,二十年内做到藏富于民,有了这二十年,那时的大唐或许可以名副其实的称之为‘盛世’。”

李绩颔首,赞许地看了他一眼,道:“子正所言有理,关于民政民生,你比老夫这些杀才更懂,那么对外呢?要知道‘忘战必危’,这二十年里不可能完全不对外征战吧?大唐王师久不显威,外面那些魑魅魍魉又要跳了。”

李素笑道:“对那些魑魅魍魉,还是需要偶尔扇他们一巴掌的,但是战事规模不宜过大,除非对方主动发起大规模的入侵,以后大唐若遇事,当以外交途径解决为主,外交无法解决便出征打一下,达到立威的目的便可,这二十年是咱们积攒底气的关键时期,不可轻易动武而再次消耗国本,舅父大人觉得呢?”

李绩点头道:“甚好,看来老夫和那些杀才们从今以后可在长安颐养天年了,大唐新朝的方向,便靠子正掌握,记住勿负天下子民,勿负陛下圣恩。”

“是。”

李绩犹豫了一下,然后压低了声音,道:“今日陛下召见你,想必还说了关于门阀士族的…”

李素了然点头,缓缓道:“此为大唐社稷心腹之患,只有削除这个大患,大唐方可轻装前行,不过要想完全削除门阀士族,恐怕很难,至少在我有生之年看不到了,千年门阀根深蒂固,不是一人或一朝能轻易削掉的,我能做的只有慢慢降低门阀对民间士子和百姓的影响,大开科举,给寒门子弟一线光明的同时,也要收缩门阀士族子弟入朝为官的通道,往深一点说,他们的势力,他们占据的土地,还有他们家族对百姓的影响等等…这些事太复杂,太棘手,我想,这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博弈。”

李绩赞道:“年纪轻轻,却已看得比老夫还远,大唐新君有你辅佐,老夫不担心了…”

舅甥二人正说着话,太极宫内忽然钟声大作,一下又一下,敲击声慌乱急促,悠悠回荡在深夜的长安城内。

宫门前伫立的朝臣们一愣,接着一惊,还未做出反应,宫里已传出一片大哭声,朝臣们顿时明白了什么,脸色惨然地面朝宫门跪伏于地,嚎啕大哭。

宫门拉开了一条缝隙,一名年轻的宦官走出来,带着哭腔道:“陛下崩逝——”

宫门外,朝臣的哭声愈发激烈起来。

李素也跪伏于地,含泪望着紧闭的宫门,哀痛之情油然而生。

一位伟大的帝王,用一种豪迈的方式向人间道别,大笑离场。

翻过史书这一页,余韵仍在世间萦绕。

英雄终化尘土,世上再无天可汗。

李世民驾崩当夜,当钟声传遍长安城时,城内家家户户都点亮了灯,全城臣民皆面朝太极宫而拜,伏地痛哭失声。

国丧之始,长安城无论高门低户,门口皆挂上了白灯笼,朝臣们换上丧服,太子李治跪在李世民的遗体前哭得几近晕厥。

长安城陷入一片哀恸之中,无论富贵贫贱,臣民皆因这位伟大的帝王的逝世而哀痛万分。

深夜,太子李治强忍悲痛,宣布国丧。卫国公李靖,英国公李绩为首的武将奉诏领左右武卫将士入宫,换下原来的羽林禁卫,接管太极宫的宫禁,李靖和李绩跪在太子李治面前,向太子宣誓效忠。

一个时辰后,李治命泾阳县公李素披甲入宫,掌管禁军,同时令三省宰相长孙无忌,褚遂良等全权处理李世民丧事等诸礼仪。

第二天,太极宫在平静而哀痛的气氛里,李治召集群臣朝会,商议国丧事宜,讨论先皇谥号和庙号,经群臣商议过后,决定尊李世民谥号为“文皇帝”,庙号“太宗”,李治首肯颁行。

皇帝寝陵早已建好,位于长安城西北醴泉县内,陵墓为合葬墓,里面还沉睡着久逝的长孙皇后,该陵命为“昭陵”。

上午,八百僧人道士入宫,两仪殿前布置道场,为先皇诵经祈福超度。

群臣着丧服朝拜先皇,依周礼三叩九拜,长孙无忌主持丧事事宜,李治长跪于两仪殿内,礼部官员唱名,群臣依诏而入殿,跪拜先皇。

李治表情木然,仿佛一个没有灵魂的扯线木偶,哭与拜全依礼部官员之示意,整整一天水米未进。

直到夜深,朝臣在殿外守灵,李治木然地跪在李世民灵柩前,呆呆地注视着那副没有任何生机的灵柩,眼泪似乎已流干了,形如一副空空的躯壳,守着一颗茫然无措的心。

夜深人静,守灵已是后半夜,殿外朝臣们仍跪在广场上,听着僧人道士们冗长枯燥的诵经,八十岁的孔颖达晕厥了两次,被同僚们搀扶到偏殿休息,一些老迈的臣子也被搀扶离开。

两仪殿内寂静无声,李素披着铠甲,轻轻走入殿内。

新旧交替之时,军权是个很敏感的东西,李治最信任的人是李素,于是下令由李素暂时掌管禁军,李素这两日不停的在宫中巡弋,他也累得不行了。

李治仍跪在灵柩前,肩膀微微耷拉着,背影孤独而沉痛,像一只被赶出鸟窝的雏鸟,透着一股孤苦无依的可怜样。

李素走到他的身后,双手轻轻按上了李治的肩。

李治一激灵,扭头看了他一眼,随即眼泪又流了下来。

“殿下节哀,臣猜想,先皇在九泉之下也不愿见到殿下忧思过甚,伤了身子,江山社稷的担子全压在殿下肩上,殿下当保重自己,勿负天下臣民厚望。”李素沉声道。

李治摇摇头,泣道:“父皇离开我了…”

李素叹息:“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殿下身系大唐国运气数,目光应该向前看。”

李治哭着摇头:“我无法向前看,这两日我心里想的全是父皇的影子,他抱着我,哄着我,见我顽皮而无奈苦笑的样子,见我读书怠惰而怒目圆睁的样子,见我做出一些功绩而自豪的样子…心里念的想的,全是他的样子。”

抬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李素,李治哽咽道:“父皇果真离开我了吗?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你说这是不是父皇与我开的玩笑?说不定他躲在什么地方,故意看我为他哭泣的模样,待我哭得伤心了,他便突然跑出来吓我一跳,然后得意的哈哈大笑…”

李素垂头,无言。

安慰的话无从说起,时间才能慢慢抹平丧父之痛。

“子正,父皇真的离开我了…我失去了母后,如今又失去了父皇,我从此是一个无依无靠的人了,以后我受了委屈,受了惊吓,没人能拍着我的背安抚我,没人能当我坚实的依靠,从今以后,我要独自面对一切好的不好的事…”李治神情充满惶然,无措地看着李素,道:“子正,我做不到,外面风那么急,雨那么大,我失去了依靠,如何承受风雨?”

李素沉声道:“臣还是那句话,‘逝者已矣’,殿下,你与旁人不一样,你要逼着自己坚强起来,你不会再有任何依靠,相反,你马上要成为别人的依靠,成为天下臣民的依靠,大唐每一个臣子和百姓,他们的依靠只有你,你若不坚强,教天下人如何依靠你?”

李治吸了吸鼻子,情绪渐渐平复,望着李素道:“子正兄金玉良言,治记住了,我…还想多陪陪父皇。”

李素点头,行礼:“臣先告退。”

离开两仪殿,李素心中无比压抑,深深吸了口气,压抑住内心的忧躁,领着禁军再次巡弋宫闱禁内。

一道轻悄的身影,迈着小细步走近两仪殿,见殿内李治孤独的背影,小身影脚步一顿,带着哭腔轻唤道:“雉奴哥哥…”

李治身躯一震,扭头见晋阳公主一身丧服,哭得梨花带雨,李治顿时泪如雨下,起身走到晋阳公主面前,保住她单薄的身躯,痛哭道:“小兕子,小兕子,父皇他…永远离开我们了。”

第九百六十一章 柩前即位

李治与晋阳公主抱头痛哭许久,兄妹二人泣诉丧父之痛,一个时辰以后,天色已微亮,殿外传来宦官小心翼翼的请奏,称长孙无忌为首的文武百官求见。

李治拍了拍小兕子的肩,使劲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嘶哑着声音道:“宣见。”

小兕子朝李治行了个蹲礼,知趣地告退了。

没多久,长孙无忌,褚遂良,李绩,李素等朝臣鱼贯入殿,众人面朝李治跪下,正式地行了三拜之礼。

李治愕然,随即不自觉地望向李素,李素低调地混在人群中,垂头不发一语。

良久,长孙无忌沉声道:“先皇龙驭宾天,大唐痛失圣君,臣民悲痛万分,长安城可闻夜哭嚎啕者百里,此皆为先皇在世之时所积福报也,臣等恳请太子殿下勿使哀忧过甚,伤身损神。”

李治红着眼眶点点头:“舅父与百官好意,我领受了,尔等且退下,我想再陪陪父皇…”

长孙无忌接着道:“臣受百官所托,还有一事请奏。”

“舅父请说。”

长孙无忌顿了顿,缓缓道:“名正方可言顺,殿下是先皇指定的东宫储君,殿下仁德天下皆颂,臣民景服,国不可一日无君,殿下是名正言顺的大唐储君,故臣代百官请命,请太子殿下马上登基,即皇帝位,以国君身份办理先皇丧事,事可俱矣。”

说完长孙无忌带头朝李治深深叩首,后面的百官异口同声伏地道:“臣等请太子殿下即大唐皇帝位。”

李治一惊,吓得后退三步,后背顶在灵柩上方才停下,呆滞半晌,忽然气愤道:“父皇尸骨未寒,尔等不思办理丧事,竟急着让我登基即位,是何居心?”

长孙无忌平静地道:“名正言顺,是办理国丧的前提,自周汉以来,都是国君办理先皇的丧事,大唐亦不可违制,请殿下即位。”

群臣再请:“请太子殿下即皇帝位。”

李治流泪摇头:“我做不到…父皇就在这里,要我扔下父皇的尸骨不理,急匆匆跑去登基,我做不到!此非人子所为也,我若此时即位,何颜治理天下?”

长孙无忌道:“臣等劝进,不仅出于公心,臣等还有先皇崩逝之前留下的遗诏,遗诏里写得明明白白,先皇让殿下马上即位,此举合周汉之礼,无违礼制,天下人不会说什么。”

李治皱眉:“遗诏?我为何不知?”

长孙无忌叹道:“先皇视殿下为至孝之子,情知殿下不可能答应马上即位,遂瞒着殿下,将遗诏同时交给臣,褚遂良,李靖,李绩四人,先皇还说,若殿下不肯即位,可当殿宣示遗诏…”

说着长孙无忌从怀里掏出一卷黄绢,当着群臣的面徐徐展开,念道:“夫天命之重,绿错奉其图书,天子之尊,赤县先其司牧…皇太子治,大孝通神,自天生德,累经监抚,熟达机务。凡厥百僚,群公卿士,送往事居,无违朕意。属纩之后,七日便殡。宗社存焉,不可无主,皇太子即于柩前即皇帝位,依周汉旧制,军国大事,不可停阙,寻常闲务,任之有司…”

长长一篇遗诏,表达了四个意思,其一,命李治“柩前即皇帝位”,其二,军国大事不可停阙,其三,丧事不可铺张,其四,自省己身。

长孙无忌宣念遗诏过后,大殿内陷入久久沉寂。

半晌之后,长孙无忌再次拜伏于地,大声道:“请太子殿下遵先皇遗诏,即皇帝位!”

群臣异口同声道:“请太子殿下即皇帝位!”

李治泪眼看着众人,脱口道:“我不能…”

话没说完,人群里传出一道熟悉的声音。

“殿下,请遵先皇遗诏!”

李治抬眼望去,却见人群里李素朝他暗暗点头,李治怔忪许久,方才缓缓道:“既是父皇遗诏,我…不得不遵。”

说着李治转身在李世民的灵柩前跪下,大泣道:“父皇临终仍为社稷忧劳,儿臣不孝也,今父皇有诏,儿臣不得不遵,父皇恕我。”

说完李治伏地大哭,长孙无忌等众臣皆落泪哭泣。

许久之后,长孙无忌抬袖拭泪,咳了两声,转身面朝众臣,沉声道:“着中书省学士起拟新皇登基诏书,六部及辖下各署官员准备登基大典事宜,内侍省与殿中省宦官负责清理宫闱,准备新皇仪仗,诸公各行其职,不可怠惰。”

一个时辰后,一场略显仓促的登基大典开始了。

长安城内四品以上官员着正式朝服入宫,太极宫内所有宦官和宫女忙着打扫宫闱,当然,因为国丧之期,新君登基亦不可披红挂彩,于是在一片素白的丧服和白幡之中,李治的登基大典匆忙开始。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射到太极殿的檐角上时,钟鼓楼清脆的钟声敲响,钟声节奏缓慢,悠悠扬扬在全城回荡,长安城四品以上官员及各国使节近五百余人站在太极殿前的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聚集一处却鸦雀无声。

辰时一刻,鼓声隆隆,四十九名大汉抬着金色御辇,缓缓从后宫走出来。

李治跪坐在御辇上,头戴帝王金冠,金冠前十二根玉旒垂下,遮挡住他的面容,令人心生敬畏,身上穿着明黄龙袍,手上握着一只玉璧。随着御辇缓缓前行,一股帝王威仪扑面而来。

广场上的群臣和各国使节同时跪地,山呼皇帝陛下。

因为时正国丧,登基大典所用礼乐皆废,所有大典乐器设而不作,准鸣者仅有钟鼓楼的钟鼓。没有喧嚣的礼乐,李治的御辇踩着隆隆的钟鼓声徐徐而进,反而更平添了几许威严压迫,百官无不敬畏拜服。

入太极殿,新君升座,尚书省右仆射长孙无忌立于李治身侧,手执黄绢唱名,百官群臣依名而入,向新君行跪拜礼。

冗长的礼仪过后,钟鼓声顿止,太极殿内一片寂静。长孙无忌往前走了两步,面容肃穆地环视群臣,扬声道:“臣长孙无忌,奉旨宣《即位大赦诏》,诸公咸闻,有司颁行。”

群臣再拜。

长孙无忌腰挺得更直,声音洪亮地道:“…大行皇帝奄弃普天,痛贯心灵,若置汤火。思遵大孝,不敢灭身,永慕长号,将何逮及…”

即位诏书很短,二百来字念完,群臣三拜。

长孙无忌又道:“新朝年号事宜,经三省诸臣工商议,陛下纳准,《周礼》曰:‘示祈福祥,求永贞’,元德充美曰‘徽’,是故,自元旦始,大唐改元‘永徽’。”

略显仓促的登基大典之后,太极宫继续国丧大礼,八百僧人道士做足了七日道场法事,贞观十九年五月初六,新君李治与朝臣们将李世民的遗体送入昭陵。

清晨细雨纷纷,位于醴泉县的昭陵外,朝臣们跪在泥泞的乡道旁,四十九位禁军壮汉抬着棺柩,朝昭陵蹒跚而行,八百名僧人道士盘坐于地,念诵往生经文,李治身着丧服,一手扶着李世民的棺柩,踉跄跟着队伍走。

天地低昂,黑云压顶,道路两旁冗长的牛角号呜咽吹响,回荡在空悠悠的山林外,灵柩后方是黑压压的送葬队伍,从文武百官到羽林禁卫,还有数以万计自发前来的平民百姓。

昭陵陵园占地约三十万亩,功臣陪葬者数十,其中包括了名将秦琼,和有名的谏臣魏征等,李世民在世时都曾下旨赐这些从龙功臣陪葬昭陵的殊荣。

更重要的是,贞观九年去世的长孙皇后也安寝在这昭陵中,这座陵园实则便是李世民夫妻二人的合葬墓。

昭陵的规模不算大,当初长孙皇后逝世之前便曾有过叮嘱,陵墓不可大兴土木,勿使劳民伤财,李世民确实做到了承诺。昭陵最初只是醴泉县九嵕山主峰下挖出的一个石窟,同时它也是古往今来第一座因山为陵的帝王陵墓,长孙皇后逝后,李世民只动用了少量的民夫工匠稍作修葺,贞观九年后,又陆陆续续改动扩建了几次,规模都不算大,所以昭陵至今看起来仍有些简陋。

李世民的棺柩在泥泞地里彳亍而行,行至陵墓石门前,李治与群臣扶柩痛哭嚎啕,在僧人们的经文声中,棺柩被禁卫徐徐送入陵墓内,这位古今难见的伟大帝王与一生挚爱的妻子终于长眠于陵墓中,永远告别了人间。

李素站在开启的陵墓石门外,定定注视着这座沧桑古朴的巨门,门内一片漆黑,与外面形成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一扇门仿佛分隔了阴阳两界。

常涂今日穿着盛装,并非宦官常穿的绛紫色袍服,而是一身雪白的圆领长衫,稀疏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向上挽成一个严谨的髻,用一支翠绿的玉簪固定住,整个人看起来像一位洞察世事满腹韬文的学者。

李素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嘴唇张了张,却不知该说什么。

常涂站在陵墓石门前,却先朝李素笑了笑。

“李县公,你我今日就此别过了。”

李素叹息道:“常公公若不愿…”

话没说完,常涂摇了摇头,打断道:“生死追随陛下,是我当年发过的宏誓,李县公莫再说了,污了我对陛下的忠诚之心。”

李素只好叹了口气,黯然不语。

常涂朝他又笑了笑,道:“临别之时,常某有几句话想对李县公说,也算是聊补陛下曾经的未尽之言吧。”

李素急忙道:“愿洗耳恭听。”

常涂沉吟片刻,道:“当年陛下还是秦王时,我便贴身侍候陛下,这些年追随陛下,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也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物,常某不得不说一句,李县公足下是我今生仅见的俊杰人物,你的才智,你的功绩,你说过的惊人之语,做过的惊人之事,常某无不由衷钦佩,难怪陛下对你如此器重,平心而论,世上有李县公这般人物,大唐之万幸也。”

李素苦涩一笑:“此时此地,常公公就不必说这些吹捧的话了吧。”

常涂笑道:“并非吹捧,实是发自真心,你并不知道陛下多么器重你,私下里常在我面前说起你,言中亦多般褒扬推崇,无数次惋惜长叹上天无眼,为何没有一个类若子正之皇子…”

说着常涂叹道:“不过,李县公才智超凡,若无入世之俗慧,恐亦难长久,这也是常某的一句谏言。这些年朝臣们来来去去,飞黄腾达者,锒铛入狱者,甚至满门皆斩者,常某都见得多了,难免有些感慨。朝堂里做官,凭的不是做事,而是做人,若做人做事皆有建树者,飞黄腾达自不在话下,李县公虽然做官多年,可一直与朝廷和陛下若即若离,说是高人隐士之性情,却也难免令陛下不悦,自古君上无德,高士乃隐。但陛下常言己过,言称纵算不得圣君,至少不算昏君,李县公这般疏离于朝堂君上,明君知你性情淡泊,不欲纷争,若是换个心量狭窄的君王,焉知怎生看你?”

常涂笑着看了一眼旁边欲言又止的李治,抬了抬手,止住李治的话头,望向李素道:“李县公年纪轻轻便为大唐立过如此多的功绩,令天下人敬仰不已,但常某最佩服的却是李县公的处世之道,如此年轻便知‘盛极必衰’的道理,几番推脱升迁,以懒散之状示人以无害,用以自保避祸,更妙的是,满堂君臣皆看出了你的用心,可是因为你的年龄而不欲与你计较,往往一笑而恕,这是李县公用心最妙的一着棋,勉强也算是阳谋吧…”

李素老脸一红,这…算不算当面打脸?

常涂笑完又叹了口气,道:“只是,李县公,往后呢?当你年纪渐长,懒散慵惫这一招你能用到老么?要么,索性辞去所有官爵,安安心心当你的富家翁,要么,改一改处世之道,竭尽全力辅佐君上,君臣共创一番轰轰烈烈留名青史千年的功业,不想做官却心忧天下,自保避祸又忍不住木秀于林,李县公不觉得太矫情了么?到头来两面不讨好,未来史官为你立个列传都不知如何定义你,一生都无法有个圆满无憾的结果,这样的一生,李县公觉得有意义么?”

常涂叹道:“陛下临终前交托了你许多事,李县公肩上的担子不轻,未来大唐数十年里,唯见足下一人独领风骚,可是,你难道便打算就这样遮遮拦拦的当官做事么?我本是局外人,本不该说这些话的,只是临别之前,我实在不忍陛下所托非人,不得不说几句逆耳直言,还请李县公三思。”

抬头看了看天色,常涂神情闪过一抹壮烈悲怆之色,哈哈笑了几声,哂然拂了拂衣袍,道:“时辰已至,我该进去陪陛下和皇后了,诸位,别矣!”

说完不待李治等人出声,常涂毅然转身,走进漆黑的陵墓中。

李治神情悲戚,默立良久,最后终于嘶哑着声音道:“吩咐禁卫落下石门吧。生死之誓,我只能成全。”

机括声喀嚓作响,数万斤的隔世巨门缓缓落下,最后咚的一声沉闷响声,石门彻底隔断了阴阳,也将常涂隔绝在陵墓之内。

李治和李素仍静立于陵墓外,半晌,李素忽然面朝石门长揖到地,大声道:“常公所言,李子正记住了,你我来世论交,我欠你一壶忘年美酒,来世记得向我讨要。”

石门内,却无半点回音。

李治扭头看着他,道:“常公公所言,我觉得颇有道理,子正兄以往行事遮掩,是害怕位极言多,招惹祸事,或怕父皇猜忌,如今我已登基为帝,对你,我一生不疑,子正兄何不放开胸襟,舒放凌云之志?”

指了指灰沉的天空,李治忽然大声道:“你有多长的翅膀,我给你多大的云天!”

这句话说得很大声,后面静立的朝臣们都听到了,闻言不由惊愕,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集在李素身上。

李素叹了口气,朝李治行了一礼,道:“第一,陛下已登基为帝,从今日始,请陛下自称‘朕’,第二,对臣,陛下直称‘子正’即可,不可称‘兄’,此为君臣之礼,朝仪体统,第三…”

李素沉吟片刻,缓缓道:“此生处世,我只凭本心,往后…亦如是。”

第九百六十二章 未了憾事

昭陵送葬回来后,李素病了。

也许是送葬时受寒淋了雨,回来后李素便浑身发冷,到了夜晚又发热,额头烫得厉害。许明珠急坏了,整晚用凉巾给他降温,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急忙命部曲飞马赶去长安城,请太医署太医令刘神威。

整夜发烧,李素迷迷糊糊说着梦话。他做了许多梦,零零散散的,梦到十年前刚来到这个年代时的家境艰困,梦到河滩边与东阳的初识,梦到穿着吉服神情羞涩的许明珠,转瞬又梦到这些年南征北战,大唐旌旗飘扬,梦到李世民举盏痛饮,与座皆是豪士英雄,还梦到千年后的前世,那个拎着货四处陪笑兜售受尽委屈的推销员…

这一梦,便是千年。

时光很短暂,一生须臾而过,恨壮志未酬。时光又很漫长,一双眼仿佛看尽千年王朝更迭,荣辱兴衰。

迷迷糊糊睁开眼,天已大亮,不知什么时辰,不知睡了多久。

许明珠坐在床头,紧紧握着李素的手,脸上的泪痕俨然。床边还围着许多人,有刘神威,李道正,郑小楼,方老五,连东阳也在。

见李素睁开眼,刘神威长舒了口气,神情释然地笑道:“好了,公爷醒了,这一劫算是过去了…”

许明珠伏在李素胸前大哭:“夫君,你可吓死妾身了!”

东阳神情憔悴了许多,见李素醒来,她没说话,只掩面而泣。

李素勉强挤出一丝笑,一开口声音嘶哑难听。

“我…睡了多久?”

许明珠泣道:“三天,夫君整整三天没醒,整个长安城都急了,陛下昨日暂停了朝会,亲自来探望夫君,太医署的太医们轮流过来给夫君诊治,陛下还给夫君请了道士做法驱邪…”

李素失笑:“有这么严重吗?不过是发烧感冒而已,多睡多喝白开水就好…”

刘神威神情严肃地道:“公爷这场病来得凶险,万不可小觑。此病为心郁难平所致,您平日心里积压了太多事而致气血不畅,受寒淋雨只是由头,将您久抑的病原激发出来了,可费了咱们太医署不少力气。”

李素虚弱地靠在床头,朝刘神威眨眼:“我现在动弹不得,你说什么都有理…”

这些年与刘神威来往颇多,大家的关系很熟稔,刘神威也不介意,捋须呵呵笑了笑。

李素又笑道:“救命之恩不敢言谢,等尊师云游完回到长安,我定在尊师面前少说你几句坏话,开心不?”

“…开心。”

李素又朝李道正笑道:“让爹担心孩儿了,是孩儿不孝,幸好福大命大,有惊无险。”

李道正眼眶含泪,故作威严地哼道:“你是家里的顶梁柱,也是大唐的顶梁柱,说是‘千金之体’也不过分,自己的身子不知道爱惜,却令家人至亲担心,确实是不孝。”

说着李道正吸了吸鼻子,转身喝道:“好了,我儿已醒,大家都莫围在他身边了,散了吧!”

郑小楼等人纷纷散去,李素朝许明珠和东阳使眼色,二女会意,留了下来。

房内只剩三人后,李素拉着许明珠的手,片刻后,又将东阳的手拉住,二女一愣,显然不适应如此亲密的接触,顿时脸红城一片,慌乱地望向别处。

李素不管这些,拉着二人的手,目注许明珠道:“有件事想与夫人商量…”

许明珠吓了一跳:“夫君想做什么径自做便是,妾身妇道人家,都听夫君的。”

李素摇摇头:“这是家事,夫人当家,必须征得夫人的同意。”

许明珠神情闪过一抹明悟,飞快扫了东阳一眼,道:“夫君想商量什么?”

李素缓缓道:“我一生做人做事无愧无憾,唯独有一件恨事不能释怀,今日你们都在,我不妨把话说透,东阳…她也是我的女人,不管身份地位,她终究是我的女人,此生最憾者,不能给她一个正当的名分,让她独自一人在那幽冷的道观里出家,别人享受阖家之乐时,她只能孤苦地在老君像前诵经…”

“当年我与东阳的事,夫人应该都清楚,便不多说了,总之,我的女人不能孤苦一生,东阳落到如此境地,是我的责任,当年太年轻,许多事不曾考虑周全,连累她不得不出家避祸。现在,我想给东阳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她和夫人一样,都是我的妻子,我要风风光光将她迎娶进门,从此她便是我李家妇,此事还请夫人宽容,成全。”

李素说着话,东阳在一旁已是泣不成声,握着他的手力道却越来越紧。

许明珠神情恍惚半晌,幽幽叹了口气:“妾身早已将公主殿下当做自家人了,这几年与公主殿下相处情如姐妹,将她迎娶进门不过是迟早的事而已,夫君这件事做得对,妾身怎会不答应?”

李素深深看着她:“夫人受委屈了,多谢夫人成全。”

许明珠摇头笑道:“真正委屈的是公主殿下和夫君,公主殿下孤苦十年,妾身常去道观,每次都为她心酸,而夫君少年封侯,爵至县公,家中不但没有美婢侍妾,连权贵人家皆有的歌舞乐伎都没养过,成亲十载,后院只有妾身一位妻子,已是长安城权贵中难见的异数了,夫君非渔色之辈,迎娶公主殿下进门是因为你与她相爱多年,也必须要给她一个结果,夫君…真的是好人。”

李素笑道:“夫人也是好人,我很庆幸这辈子能遇到你与东阳,咱们三人共度此生,是我上辈子的福气。”

李素望向哭得梨花带雨的东阳,柔声道:“说了半天,我还没征求你的意见,东阳,你愿意堂堂正正嫁进我李家么?”

东阳哭着点头,说不出话来。

李素肃然道:“你要清楚,你会失去公主的名号,陛下和朝臣们不可能容许一位金枝玉叶的公主与别的女子同侍一夫,所以,陛下纵然要玉成你我,也不得不先除去你的公主名号,从此你只是一位普通的妇人,再无任何高贵的身份。”

东阳哽咽道:“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公主的名号怎比得上我终生的幸福于万一?我早就想舍了的。”

目注许明珠,东阳上前朝她盈盈一礼,泣道:“多谢姐姐宽容成全,妹妹感激不尽。将来我入李家当以妹妹自居,家中一切仍是姐姐打理…”

许明珠急忙扶起她,道:“纵然除了公主名号,你仍是公主,妾身怎敢为姐?”

二女推让不已,李素笑道:“行了,不过是个称呼罢了,按年龄分姐妹吧,这样最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