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犹豫,一边忽然有人喝道:“是什么人?”

韦灵符抬头看去,却见百余步外有两个人站着。那是两个年轻人,一个是金吾卫的军官打扮,另一个却是书生装束。他握住了木剑,心道:“奇怪,现在还没到禁夜。”他看了看阿心,心头忽然一凛,低声道:“阿心,快到车上去!”

顺义门街向来很清静,一入夜就没什么人。如果是金吾卫巡查,那个书生打扮的人便不该站在边上了。这两个人,多半便是施术之人吧。也只有施术之人才会这么快便赶过来。阿心似乎也惊呆了,道:“是害了这公子的人么?”他咬了咬牙,扶起高仲舒向车上走去。他身材矮小,高仲舒比他要高出一个头还多,他扶得大为吃力。韦灵符伸手推了一下高仲舒,让阿心扶着他上了车,定了定神,将木剑探入袖中,高声道:“请问两位尊姓大名?”

那两人正是明崇俨与裴行俭。

明崇俨已然觉察有人会对高仲舒不利,说不定便是那中臣镰足。只是他也不敢断定,心里却总是放心不下,便让裴行俭陪着他去高家看看。从晋昌坊赶到义宁坊几乎要穿过大半个长安城,等他们赶到义宁坊时,天也黑了。哪知高家的人说少爷还不曾回家。高仲舒平时回家就时常很晚,有时太晚了便在弘文馆住一夜也是常事,因此他家里的人并不奇怪,裴行俭也觉得明崇俨有些多心了。但明崇俨仍然觉得不安,说是要去弘文馆看个究竟再说。他们到了顺义门街,高仲舒躺在地上,他们也看不清,但拴在那辆车边的阿白明崇俨却是一眼便认出来了。等看到有个美少年扶着一个人上车,那人赫然便是高仲舒,裴行俭先入为主,认定那就是昨日在无漏寺与自己过了一招之人,心中更着急,紧紧握住了七截枪。

在无漏寺救回之人最终连明崇俨也保不住他的性命,高仲舒落到他们手中,定然凶多吉少。明崇俨也已惊慌失措,心道:“讷言怎么会着了他们的道?没把我的清心符放在发髻里么?”

高仲舒说怀远坊麻胡夫妇被杀,他虽没见过尸身,但听高仲舒所言,凶手所用手法定是与他的浮梦术是一类的法术。怀远坊在西市南边,高仲舒平时也常去西市逛逛。从那周山田家中与中臣镰足谈后,明崇俨突然对高仲舒大不放心,便给了他一道清心咒,要他放在发髻里。清心咒不是什么厉害的符咒,不过将这符咒放在后脑处,便可避免侵蚀神智一类的邪术。看高仲舒这样子,定然是不当一回事,没把清心咒放好了。

只是那两人都不是中臣镰足。他看了看周围。也许,那中臣镰足还在附近?他心中又有些犹豫。

主谋之人到底是不是中臣镰足?

裴行俭低声道:“明兄,你再用一次神行术吧,我将这妖道拿下!”

明崇俨也低低道:“小心,那道士看来不好对付。”

以武功会斗术士,多半要吃亏。裴行俭还记得那一次与张三郎的激斗,自己几乎是被玩弄于掌中,连张三郎的影子都不曾碰到。他也不禁迟疑道:“那高铁嘴该怎么办?”

“先礼后兵。”

明崇俨定了定神,向前走去,高声道:“道长,那位公子是吾友高仲舒,多谢道长救助。”

阿心长吁一口气,道:“韦道长,原来他们是这公子的朋友啊。他叫高仲舒,好书卷气的名字。”

韦灵符也怔了怔,微笑道:“那就好。”他扬声道:“高公子在路上忽染疾症,既然他朋友来了,请两位将他带走吧。”他生怕来人不信自己,扶起高仲舒让他坐在地上,道:“贫道告辞了。”

明崇俨呆了呆。他只道面前之人费尽心机要对付高仲舒,已在准备恶斗一场,却没想到那人毫无敌意。他见高仲舒被放在地上,那两人说完便走。他连忙上前,搭了下高仲舒的脉。此时裴行俭也已跑了过来,道:“明兄,讷言怎么样?”

明崇俨皱起眉头,道:“他中过控制心神的法术,只是方才被人解开了,没别的伤。难道那道士真是救了高兄么?”

裴行俭舒了口气,道:“出家人慈悲为怀,行侠仗义,那也是常有的事。”他扶起高仲舒,见他仍然神志不清,道:“讷言能好么?”明崇俨心头仍是不安,看了看那辆马车。此时马车已走得远了,暮色中只能看到一个小小黑点。

先别管这些了。明崇俨摇了摇头,把这些疑虑扔到脑后。他站在高仲舒身后,伸出摸出一张符纸来,迎风一抖,点燃了,掖在手中往高仲舒身后一拍。

明崇俨的手刚拍上,高仲舒咳了一声,眼登时睁开了。他一眼便看见裴行俭,吃了一惊,道:“守约,怎么是你?明姑娘呢?”

裴行俭骂道:“你做梦吧,命都险些没了,还不分男女,这里只有明兄。”

高仲舒扭头看了看,道:“明兄,你也在啊。我说的不是你,真是明姑娘。”

明月奴已经走了。明崇俨心头微微一痛,正色道:“讷言兄,你还记得出了什么事么?”

高仲舒一阵茫然,想了想,摇摇头道:“奇怪,什么都不记得了。”他抓抓头皮,道:“我就记得好像看见明姑娘了。”

※※※

“纥干大人,就是这么回事。”

纥干承基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微笑道:“你是要我去打听一下那人的下落啊。”

阿心点点头,道:“你帮我看看,他好了没有。他好像是弘文馆的学生,我看过他随身的书囊,敲着弘文馆的印章。”

纥干承基突然感到一阵阴寒。阿心现在在太子跟前得宠,但只怕会爱上那个弘文馆学生。此事太子若然知晓,多半会大发雷霆,可不去听从阿心,眼前这人当下就会给自己苦头吃。这事当真里外不是人,做不是,不做也不是。他温言道:“心小姐有命,小人自当遵从,只是还请心小姐有空在殿下跟前为我美言几句。”

阿心细细的牙齿咬了咬艳红的嘴唇,吃吃地笑了起来:“纥干先生,殿下可是一直很看重你啊。我先谢谢你,耶和华会保佑你的。”

她站起身来。中国人从唐代开始使用凳子椅子,但在唐初的贞观十一年,一般人还是席地而坐。阿心站起来时,身形极是轻盈,还带着一股淡淡的衣香。只是这衣服上的香气却让纥干承基更觉发毛。他知道,此事若是走漏了风声,自己好容易在太子跟前得到的这点地位就全然不保了。他小声道:“心姑娘,此事千万不要对别人说啊。”

阿心大大的眼睛扫了他一眼,道:“当然啊,你会说么?”

纥干承基笑了笑:“那么,那位公子叫什么啊?”

阿心已走到门口,回头嫣然一笑,道:“他叫高仲舒。”

阿心已经走了出去。如果她仍然回头的话,一定会看到纥干承基的脸都已僵硬了。

“大哥。”弥光从屋后走了出来。他看着阿心的背影,低声道:“这小妖精要你做什么?”

“高仲舒。”

这名字显然已经从弥光的记忆中消失了。他道:“这人是谁?”

“还记得你取的那个负心子么?”

弥光身体一震,道:“是那个!这小妖精怎么会与那人有干系?”

纥干承基低声道:“我也想不通。”他看了看周围,嘴角浮起一丝冷笑道:“弥光,这小贱货只怕是春心动了。”

弥光道:“那,要不要去报告太子?”

纥干承基啐道:“这等事,报知殿下,他会领你的情么?只怕最恨的是你。”

弥光身上一寒,心道:“确是。这等戴绿帽子的事又不体面,太子殿下对这小妖精极是宠信,若是我们告密,他说不定反要先灭我们的口。”他对师兄本就亦步亦趋,此时更是佩服,小声道:“那就真听她的话?”

纥干承基道:“自然。只消把她侍候好了,胜过为殿下干几件出生入死的大事了。”

纥干承基的嘴角浮起了一丝冷笑。

※※※

高仲舒收下伞,将阿白交给迎上来的一个马夫,看了看面前这座名谓“醉刘居”的酒楼。

在居德坊,醉刘居只能算是非常普通的酒楼,是小吏或生意不大的行商买醉取乐的所在。而大唐最多的就是这一层的人,所以醉刘居的生意向来很好。与那些高档酒楼不同,醉刘居总是笑语喧天,出没于此的尽是些流莺,连为酒客助兴的也多是羯鼓响板一类的热闹乐器。

高仲舒是世家子弟,从来没到过这种所在。他刚走到门口,里面一个小二见他过来,马上挑起了帘子,一股夹杂着酒肉和汗臭味的热气一下冲了出来。高仲舒不由得皱了皱眉,那小二却没注意,自来熟一般满面堆笑地道:“公子,您来了。”

高仲舒打量了周围一下。醉刘居的底下是大堂,已经坐满了人。他道:“东二号的客人来了么?”

小二脸上的笑容更浓了些,道:“公子姓高么?”见高仲舒点了点头,他点头哈腰地道:“请,请,人家等了你一会儿了。”

酒楼的二层一般是雅座,醉刘居也不例外,招待的也是有些身份的人。只是上档次的酒楼的东家往往会请文人墨客来为雅座题个佳名,多半取六朝诗句,醉刘居倒是实在,几个雅座用“东一号”、“西一号”来老老实实地命名。不过这几天连下大雪,在大堂吃一两杯酒的客人多了,包雅座的却少了许多。今天刚过晌午,有人来包上东二号。醉刘居二楼有六个雅座,东二号较为幽静,也要大一点,那人包下了房间,说有一位高公子晚间会过来,定要好生招待。这小二记得很牢,此时见高仲舒果然到了,他衣着丽都,显然不是贩夫走卒一类人物,定然腰里多金,要好好巴结一番,因此比对旁人要殷勤百倍。

高仲舒跟着那小二上楼。醉刘居的名字也不算低俗,取晋时竹林七逸中刘伶之名。刘伶脱略形迹,以好酒得名。《世说新语》中载刘伶裸形居于屋中,旁人见之讥笑他,刘伶却道:“我以天地为住宅,房屋为衣裤,诸君为什么到我裤中来?”大抵放诞如此。现在外面正在下雪,天冷得很,里面却热气腾腾,不少人把衣服也解开了,有个黑胖子喝发了性,上身脱得赤条条的,拿着把酒壶与对面一人划拳,输了便就着壶嘴猛灌一气,大有刘伶裸形之风。

高仲舒扫了一眼,心头便有些怔忡。

今天,他收到一份弘文馆下人递进来的书信,上面用一笔纤细的字体写着想请高仲舒下课后到这里一聚的话。高仲舒莫名其妙,但一见这字体却怦然心动。他的书法练得颇有火候,那人的字不算好,但一看便觉得这字不像男人写的。大唐时男女大防并不严厉,后来有名的才女鱼玄机做了女道士时还写出“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的句子,名诗人李商隐少年时也曾与一个女道士恋爱。在这等风气下,女子看中了某个男子,愿荐枕以侍的大有人在。高仲舒平时与同学闲聊,听过一个以风流出名的同学隐隐约约透露自己与某个宦家小姐幽会的事,他脸上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对那同学大大说教了一番,心里却是羡慕之极,只盼自己也能有这等艳遇。接到这封信后,高仲舒大喜过望,觉得定然便是这事了。他都不敢相信自己也能有这等艳福,下午都没心思读书,一放了学便赶紧到了这醉刘居。一边拾级而上,高仲舒一边想道:“她是天天见我回家,心存思慕,方才约我出来的吧?”醉刘居在居德坊东北角上,正是高仲舒天天回家的必经之地,约他之人在他回家时看见他,那是完全有可能的。只是想到这位不知谁何的小姐居然要在这些下等人出没的酒馆中与自己幽会,高仲舒心里就一阵不舒服。转念一想,官宦人家的小姐要幽会情郎,定然要在旁人想不到的地方。若是在花街柳巷密集的平康坊一带被人发现了行踪,那才洗刷不清。

高仲舒越想越觉得自己想得没错,脚步也更轻快了许多。小二引着他上了楼,到了里面一间偏僻的屋子,小声道:“高公子,就是这儿了。”

高仲舒见这东二号的门紧紧掩着,心中一痒,正要推门进去,却见那小二眼巴巴地站在一边。他这才想起那是要讨小账的,伸手摸出几文钱递给他,道:“好了,这儿没你的事了。”那小二谢了一声,笑嘻嘻地走了下去。高仲舒捋了下头发,又整整衣服,这才在门上叩了叩,道:“小可高仲舒在此,敢问……”

说到这儿却又顿住了。那封信并没有落款,他也不知该如何去称呼此人。正在这时,却听得有个人道:“哎呀,高公子你来了。”

门“呀”一声开了,一个人迎了出来。一见到这人时,高仲舒只觉眼前一阵晕眩,简直有种无法呼吸的感觉。

迎出来的,是个少年。弘文馆是唐朝的贵族子弟学校,生徒大多皎然如玉,风度翩翩,平时高仲舒揽镜自照,觉得自己也是个美少年,颇为自得。高仲舒自然清俊不凡,但眼前这少年的肌肤却几乎是透明的,一张瓜子脸上,两只水汪汪的杏核眼里有着说不明道不尽的万种风情。看着高仲舒时,只觉一股浓浓的媚态扑过来,比以前男装的明月奴还要冶艳几分。微微隆起的胸前,挂了一个银子打的项链,项链坠子却大是奇异,竟是个十字形,上面铸了一个半裸着身躯的男子,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这少年走到高仲舒跟前,淡淡一笑,却坐到了他对面。高仲舒只觉喉咙里干得不行,嘴里道:“请问……请问……”一时间也忘了到底要问什么。

这少年微微一笑,伸手揽住高仲舒的手,道:“高公子,请坐吧,你叫我阿心就好了。”

她的手拉着高仲舒时,高仲舒只觉触处如绵,软温可人,心道:“死了死了,一世贞节,只怕要坏在此处了……”只是看看屋里并没有枕席,自己的贞节恐怕今晚并不会就此坏了,他心里反倒有些失望。

阿心并不知道高仲舒正在为自己的贞节担心,拉着高仲舒到了座前,嫣然一笑道:“高公子,薄酒一杯,公子可不要笑话。”

高仲舒坐了下来。正中放着一只红泥火炉,里面的兽炭烧得正红。这兽炭里掺了些香料,平时是大户人家取暖所用,颇为昂贵,醉刘居这种地方多半不会用这个。高仲舒心头一定,忖道:“果然是大户人家。”抬头看着阿心,只见她春山隐隐,秋水脉脉,丹唇激朱,皓齿编贝,身形纤秀,虽是男装,却掩不住女子形相,心道:“原来现在这些小姐都喜欢男装,想必男装在外面方便些,以前明姑娘如此,这位心姑娘也是如此。”一相情愿地想着,笑嘻嘻道:“阿心,敢问……敢问春秋几何?”

他本想学着那个自命风流盖世的同学所说的调情打趣话说上两句,但话到嘴边,终究还是自幼学的道德文章占了上风,说出口的还是正正经经地问年纪。阿心脸上飞起一抹绯红,小声道:“我十五了。”

高仲舒心中一动,暗道:“原来未及破瓜,正当妙龄。这般年纪便学人偷汉子,真是世风不古……倒也不错。”他虽然正襟危坐,心里喜不自禁,脸上却仍是一本正经,道:“不知阿心……那个阁下折节下交,发函相邀,有何见教?”他说完,见阿心脸上一阵茫然,这才恍然大悟,心道:“该死,人家闺中少女只怕刚识得几个字,给我的那封书函之中文辞也颇有些欠通,我与她拽文,意欲何为?”忙道:“是这个样子了,阿心,你给我的那封书函已然看过了,不知你叫我来有什么要吩咐的?”

这话阿心才算听懂了。她抬起头来看着高仲舒,轻声道:“高公子,是这样的,阿心想问问公子家中有几个兄弟?”

高仲舒一怔,心道:“她问我兄弟做什么?”高氏这一代人丁不算旺,他祖父高表仁有两个儿子,长子高昱,次子高睿。高仲舒是高表仁次子高睿之子,高昱也有个儿子名叫高安期,比高仲舒大了几岁,现在在做偃师县令。他道:“在下只有一位堂兄。”

阿心“噢”了一声,道:“高公子,请别怪我冒昧,不知令尊大人,还有令伯父有无外室?”

如果是旁人问的,高仲舒一定要翻脸。他高氏家教极严,高仲舒因为是第三代了,祖父对自己多少放宽了一些。他听父亲说起过,父亲与伯父小时,祖父对他们几乎是苛刻,连家门都不准轻易迈出去。不要说外室了,连纳妾祖父都是严禁的。他心想:“你问完我的兄弟,又问我父亲跟伯父,怎么有这等问法?当真失礼。”转念一想,恍然大悟,心道:“大概是心姑娘想着嫁到我家中后会不会受气吧,问我父亲和伯父有无外室,那也是怕我娶外室的意思。”

他想得一相情愿,微笑道:“是这样的……”

话未说完,只觉下半身一麻。这是盘腿坐久了的常事,但他方才才坐下来,照理还根本不会麻木。他低头看去,心头猛地一震,惊得目瞪口呆。

到了这东二号房中,他也根本没注意周围,现在一低头,猛然间发现自己竟然是坐在一片漆黑之中。屋中点着蜡烛,虽然不是亮如白昼,屋中情景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但这一片黑色有如打翻了一桶墨汁,黑得异乎寻常,更是活物一般在地上蠕动,现在已爬到了他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