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要说,明崇俨指了指那足印中间道:“你再仔细看看。”

裴行俭低下头仔细看了看,忽然惊道:“有脚纹!”他抬起头,不敢确定地道:“这人是光着脚?”

在这样的天气光着脚走来走去,实在让人难以想象,裴行俭说出来也有点不敢相信。见明崇俨点了点头,他急道:“这人光着脚做什么?”

“为了吸聚尸居余气。”

裴行俭道:“这是什么东西?”在一瞬间里,裴行俭看到明崇俨眼里似乎闪过一丝惧意,心道:“明兄虽是个书生,却胆大包天,他怕什么?”

明崇俨道:“裴兄,你不是术门中人,自然不知道。我小时听师傅说过一次,这叫泉听术,是一种招魂术。”他从怀里又摸出一把小刷子,叹了口气,道:“也是一种邪术。”

裴行俭听得明崇俨的声音突然间变得飘忽不定,像是从一个极深的孔穴里发出的,还带着嗡嗡的回音。他暗自诧异,心道:“明兄说话怎么是这个味了?”掏了掏耳朵,不觉得有什么异样,也不多想,心道:“原来还有冬蚊子。”蚊蚋之属在屋中过冬,也是常事,特别是阴暗的地方。麻胡这屋子很阴暗,说不定哪儿有个苍蝇蚊子在飞。他道:“这邪术有什么用?”

“人死未满七日,都能用这种泉听术将魂魄引来,探听秘事。”

明崇俨皱起了眉。那麻胡夫妇死时左太阳处都有三点淤青,显然生前也中了浮梦术一类的法术。如果杀人之人已经探查到了要知道的东西,那么这个用泉听术的人又是何许人也?

再慢慢看吧。他蹲下去,用小刷子刷着足印上的粉末。正刷了两下,却听得裴行俭“扑哧”笑了一声。他抬起头,愕然道:“裴兄,什么事这么好笑?”

“明兄,你现在怎么这样说话?”

明崇俨莫名其妙,道:“我怎么说话了?”他想想刚才自己说的话,似乎并没有什么好笑的地方。

“你现在捏细了喉咙说话,真不中听。”

明崇俨正刷着地上的白粉,手忽然一颤。

粉末被刷掉了许多,但还有几颗粘在上面。他只觉一颗心已提了起来,忽地站起,叫道:“闪开!”

裴行俭见明崇俨突然站起,一脸惊恐,嘴张了张,却什么声音都没有,不由一怔,道:“你说什么?”还没等明崇俨回话,只觉头顶有一股厉风扑来。

这阵厉风尖利如针。裴行俭只觉毛发俱竖,手已伸到腰间握住了七截枪枪柄。他武功不俗,手指刚一搭上,七截枪已“哗”一声抽出,直直竖了起来。

这是半招“起蛟式”。此时耳中那种嗡嗡声也已清晰起来,那是有人在低低念诵着:“……九州社令,血食之宾。镇星缚手,北帝收魂,三台七星,持剑斩精。邪精魍魉,吾誓不闻。闻吾咒者,头破脑裂,碎如微尘。急急如律令!”

最后那“急急如律令”五字,已是清楚之极。裴行俭的七截枪已然飞腾起上,他自信头顶暗算那人纵然再快,自己的长枪也能后发先至。哪知枪尖甫出,顶门处只觉一阵剧痛,直如要裂开一般,身体也登时僵直了,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裴行俭拔出枪,只在电光石火一闪之间,明崇俨只听得他问了一句,便见他僵直不动。他心中后悔莫及,心道:“该死!”刚才将白粉洒到地面上时,他本该看出这脚印其实是刚才留下的。那些粉末是云母磨成的细粉,本来不会沾染什么东西。但人身有皮脂,虽然极为细微,但这一点点皮脂便能将云母粉沾住。赤脚站在地上,皮脂总会沽在地上,过几个时辰才会散去。他直到将云母粉刷掉时才发现这脚印还是刚踩下的,待要提醒裴行俭已来不及了,自己想要闪开,只觉身体一时间已不属于自己,根本动弹不得。

原来屋中还有旁人!他暗自提气,想要解开这种禁咒,眼前忽地白影一闪,眼前已模糊一片,再也看不到一切。

那是谁?在残存的意识中,明崇俨已在失声大叫。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他隐约看到,那是一个身穿白纱长裙的女子。

轻薄的衣衫,似乎可以看得到下面冶艳的肉体,却又如此妖异。一时间,那个做过很多次的梦又浮现在他面前,那个女子抿着鲜红欲滴的嘴唇,用妖冶冷漠的声音说:“杀了他?”

“杀了他?”

仿佛那个已经出现多次的梦已到了眼前,若不是身体不归自己所有,明崇俨已惊叫起来。“咣”一声,他只觉浑身一震,仿佛眼前突然间抽掉了蒙面的黑布,突然间又能看到一切。虽然屋中十分阴暗,但这点光线已让他如同直视夏日正午的骄阳一般,他只觉双眼一阵刺痛,蒙住脸蹲了下去。

裴行俭此时也是浑身一震,从麻木中回过神来。他愕然看到自己的七截枪倒在地上,刚才这一声响正是长枪落地的声音。他定了定神,看了看周围,屋中一仍其旧,什么异样都没有。

方才是做了个梦么?他怔住了,拣起七截枪收到腰间,走到明崇俨身边,拍了拍他的肩,道:“明兄。”

明崇俨低低地呻吟了一下,挪开捂住双眼的手掌。现在眼睛习惯了些,不觉得屋中太过明亮了。裴行俭见他呆呆地站着,只觉心头发毛,低声道:“明兄,刚才出了什么事?”

明崇俨的眼里已满是恐惧。那个噩梦纠缠了他这么多年,毕竟只是个梦而已。但现在这个噩梦似乎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即使他胆大包天,也不能不感到害怕。他低声道:“裴兄,你觉得如何?”

裴行俭张开手,看了看手掌,道:“没什么事。刚才究竟发生什么了?我好像听得有人在念咒。”

“是你听错了吧。”明崇俨漠然说着,他垂下头,低声道:“裴兄,多谢你。”

裴行俭笑了笑,道:“谢我做什么。我们走了吧?”刚才长枪落地,周围未必能听到,但如果被人堵个正着,倒也不好解释。

明崇俨道:“是,走吧。”

他们刚走,一边的柱子上忽然起了一团波纹。

柱子是木头的,年代久远,木色已成褐色。但木头终究是木头,木头会起波纹,只怕谁也不曾见过。在波纹中,有个人影忽然凸了出来。

那是个穿着极薄的白色长裙的女子。她的脸上不施脂粉,却又像是涂着一层铅粉一般,带着点淡淡的笑意,白得异乎寻常,而她的嘴唇却鲜红欲滴。

“原来极玄子将宫天丹给了这少年。”她轻启朱唇,耳语一般说着,“为什么不杀他?”

“没用了。”

一个声音从房梁上飘落。屋子很古老,顶上的梁柱也已近于腐朽。在梁上,蹲着一个黑衣人。这人身材瘦小,浑身都用黑布包着,只露出两只眼睛。

“宫天丹已与魔种纠结一处,大概连他自己都取不出来了。”

女子将手搭在柱子上,轻轻敲了敲,木头发出低沉的轻响。她道:“这少年魔种内结,你不怕将来无法制伏他么?”

黑衣人一动不动地蹲着,低低道:“极玄子将宫天丹视若性命,既然能给这少年,那么他自己定然就在附近。”

他从房梁上飘身落下,直如一片羽毛,声息皆无。他个子甚矮,比那女子还矮了半个头,但站在女子身边,却又有渊停岳峙之概。

“天魔就要长成,这少年身有魔种,正好派上用处。”

女子的眼中神光一闪,道:“你是要……”

黑衣人的眼里也闪过一丝嘲弄,只是道:“又要下雪了。”

屋外,天色已暗了下来,彤云密布,雪意垂垂。

天魔苏醒之卷

当那个客人进来时,顾东阳的心里便微微一沉,心道:“这人便是纥干大哥所说之人么?”

从外面看来,得意楼只是西市一家寻常的小酒楼而已,并没有什么奇怪的。顾东阳也是个一团和气的店主东,脸上整天挂着笑容。但谁也不知道,这个面团团似的顾东阳并不像外表那样简单,他还有另一个身份——玄天道弟子。

所谓玄天道,听名字似是道家一派,其实并不是道家支派。玄天道发端于北魏太武帝时期,原本是北地一种秘术流派,连名字都没有,供奉的是日月尊者。太武帝灭佛,当时玄天道宗主生怕被误以为是佛门旁支,连忙改成此名,奉日月尊者神像也改成供奉日月牌位。岁月荏苒,玄天道越来越趋式微,顾东阳已是最后一代了。

当初十二金楼子的尹道法还在世时,纥干承基便已离心,喑中收买人手,准备有朝一日自立山头,顾东阳便是当时纥干承基暗中结纳的朋友。那时纥干承基想要经营一个藏身之处,于是出资让顾东阳开了这个得意楼。只是连他也没想到顾东阳本领一般,经营酒楼的本事却是一等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得意楼生意越做越大,成了三教九流聚集之地,纥干承基索性就让顾东阳一心管理这酒楼了。正因为这酒楼中全是纥干承基的人手,有什么不公不法之事,在得意楼来谈便要安全许多。

正想着,边上一个下手小声道:“大哥来了。”

这酒楼是纥干承基在尹道法还没死时就买下来了。那时在十二金楼子这组织中,纥干承基并不是当老大的,只是得意楼中的大大小小谁也不知道这个偶尔才过来一次的大东家是十二金楼子这个杀手组织的现存第二号人物,只知道他是得意楼的老大。

纥干承基穿着一领寻常的粗布衣服,若非那个下手曾见过他一次,定然认不出来。顾东阳连忙整了整衣服,迎上去低声道:“大哥,他来了。在东一号房。”

得意楼的雅座与另外的酒楼很不同,墙很厚,窗子却少,很适合密谈,东一号更是纥干承基自己与人谈事的地方,有扇门与外面隔开。只消一关门,东一号房就极是僻静。纥干承基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楼上,道:“他带了什么东西么?”

“似乎是红货,甚是沉重。”顾东阳顿了顿,道:“大概有十来斤。”

剪径的强人中本领好的,单看镖师押送的车辆所带起的尘土,便估得出车上东西的重量和价值。顾东阳虽没当过剪径强人,不过以前当过当铺的朝奉,一双眼睛锐利异常,也有这本领。那个来人虽然衣服普通,但步履颇为沉重,身边显然带了不少东西。纥干承基向胜秋要价一千贯,唐时铜钱每文约摸一钱,一贯是一千钱,折合六斤多,一千贯就得六千斤,当然不可能带在身边的,那胜秋定然是折合成银两或金子了。一千贯折成银两是六十来斤,一般人带着还是嫌重,其时金银比价大约在六七换之间,折成金子的话正好是十来斤。

看来,那人这回倒没有出花样。纥干承基素来多疑,虽然答应了交易,仍然怕上当,直到此时才略略放下心来。他小声道:“小心点,别让人上来。”

顾东阳点点头道:“领会得,大哥放心。”

纥干承基从后楼梯拾级而上,推开一扇隐蔽的小门,眼前便是东一号房了。在乱糟糟的得意楼里,东一号显得特别整洁,只是坐在席子上的却并不是那个见过的胜秋,而是一个相貌极为儒雅的青年人。

看见纥干承基进来,那人站起身,行了一礼,道:“纥干先生么?在下中臣镰足。”

纥干承基还了一礼,坐下来道:“正是。”他看着中臣镰足,慢慢道:“中臣兄似乎并非中原人士。”

中臣镰足微微一笑,道:“纥干先生神目如电。镰足乃东瀛高市人。”

纥干承基虽不知那“高市”到底是什么地方,但听得“东瀛”二字还是吃了一惊,心道:“竟然是倭人!别因为我开了高价,想动手吧?”倭人来大唐并不多,但他也听人说过倭人大多性情偏激,想要什么,便是不惜性命也要得到。若是这中臣镰足拿不出一千贯来,说不定会打动手的主意。只是他自恃本领高强,并不惧怕,道:“中臣镰足,在下不是来寒暄的,不知那一千贯拿来没有?”

中臣镰足嘴角仍是带着一丝笑意,从怀中摸出一个圆饼道:“这里是一百六十两足金,按当今金价,折合白银九百六十两。按官价,一贯折一两银,但每贯实有九百六十文,所以一千贯正好折合九百六十两。不知纥干先生合意否?”

纥干承基听他开门见山,侃侃而谈,言辞娴雅,说得却如市井牙侩一般。他看着这金饼,半晌才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布袋,放到桌上。

看到这小布袋,中臣镰足眼前忽地一亮,伸手要去拿,纥干承基的右手却按在上面不动,道:“中臣兄,在下有一事不明。”

中臣镰足嘴角仍带着笑意,道:“纥干先生请说。”

“那负心子究竟有何用途?”

纥干承基见中臣镰足如此爽快,已起了不良之心。中臣镰足似乎毫不起疑,道:“此物本我东瀛皇家之物,当初委托尹道法先生查探此物下落,尹先生未向纥干先生说过么?”

当初尹道法是十二金楼子领袖,纥干承基他们名为尹道法师弟,其实都是尹道法代师收徒。在十二金楼子中,诸般事宜完全由尹道法一手掌控,纥干承基虽然算第二号人物,对这些事却也根本不知底细。他道:“尹兄天不假年,中道崩殂,在下虽忝为尹兄异姓昆仲,实不知其详,还请中臣兄明示。”

中世镰足道:“原来尹兄未向纥干兄说过,此事尚须从我大倭初祖说起。”

纥干承基道:“在下洗耳恭听。”

“当初素戋鸣尊速须佐之男命受贬高天原,至出云国,遇一老夫妇与一女抱头痛哭,询之,老者自谓名足名椎,老妻名手名椎,膝下一女名栉名田比卖。因为当地出了一个妖物,名谓八歧大蛇,足名椎与手名椎本有八女,已为其食去七人,唯余栉名田比卖一人也要献出。素戋鸣尊闻言大怒,将八歧大蛇斩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