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色俱厉,胜秋不禁愕然,看着纥干承基道:“纥干先生……”

纥干承基打断了他的话道:“我若没有这点手段,现在已成尸首,你们一文不花就已到手。不必多说了,胜兄请回。若当真有意,明日带一千贯足钱到西市得意楼来吧,否则我即刻将这负心子用巨锤砸为齑粉。”

胜秋见他已撕破了脸,沉默了一下道:“既然如此,那就一言为定,还请纥干先生不要食言。”也不见他如何作势,人忽然直直跃起,手在一根树枝上一搭,人便跃出墙去,竟是声息全无,连那根树枝也只是微微颤了颤。

看着胜秋的身影消失,弥光不禁咋舌道:“好厉害的轻功!大哥,这人是什么来历?”

纥干承基皱起眉头,道:“我也不清楚。”

弥光犹豫了一下,道:“大哥,其实五百贯也还不错了。”

纥干承基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道:“五百贯自然是个善价。只是这人连一千贯都肯出,这琉璃子定然有它值钱的道理。”

弥光呆了呆,道:“你是想……”

纥干承基冷冷道:“这东西看来不是个简单的玩物而已,我倒想知道其中究竟有什么玄虚。”

弥光想了想,道:“我觉得这胜秋不是个省油的灯,你可要小心。”

纥干承基笑了笑,道:“弥光,你也不要妄自菲薄。这姓胜的固然不弱,但他也无奈我何,方才他本来就是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拿下我,只是未能成功。我倒要看看,他还有什么手段。”

※※※

“伏鹰就是对这人出手么?”

胜秋伏在地上,头都不敢抬,低声道:“是。他说醉刘居中有人对他出手,自是伏鹰。不过他以为是我出手,我也认下来了。”

在他跟前,有个人正盘腿坐着。没有点烛,屋中漆黑一片,只能隐隐约约看得一个人的影子。那人低头想着什么,半晌,才道:“伏鹰真不愧是鞍作之弟,我倒没想到他会找得比我们更快。负心子真在此人身上么?”

“是。属下以天丛云术试过,那人身上确有感应,伏鹰多半也用了天丛云术,这才弃那高公子不追,反倒追击此人。只是,”胜秋顿了顿,磕了头道,“属下该死,那人很不好对付,还有个帮手,属下没有十成把握,所以不敢动手。”

那人沉思着,从怀里摸出火石来打着了,点亮面前的一支蜡烛。烛火摇曳,映出他的脸,正是中臣镰足。他点着蜡烛,看着烛火出神,忽然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道:“那么,伏鹰的本领与他也在伯仲之间了。”

胜秋顿了顿,道:“应该差不多。”他眼中忽地一亮,抬起头道:“主人,是要让伏鹰去对付他?”

中臣镰足嘴角的笑意越发阴冷:“伏鹰杀了道纯,又先找到此人的下落。只是他没有追上去,显然是追丢了,现在定然急得很。他这把刀子已然磨利,只消这般,正好为我一用。”

胜秋听得目瞪口呆,钦佩不已,心道:“以前便听人说家主之智,足当千百雄兵,原来当真如此。”然而运筹帷幄,那运的是己方之兵,这主人竟能调派敌人,此等谋略实在惊人。他轻声道:“可是田山先生他……”

“死于王事,臣子之节。田山先生深受国恩,这道理他是想得通的。”中臣镰足淡淡一笑,又道:“胜法师,你先去得意楼布置一下吧。”

胜秋仍然有些不安。伏鹰的本领,他也清楚。他与伏鹰同出一门,虽然他比伏鹰年纪大一些,貘食术不会输给伏鹰,但伏鹰还学过发切丸,真个斗起来,自己定要吃亏。只是他没想到中臣镰足如此胆大,居然敢孤身犯险,这份勇气也不能不叫他佩服。

胜秋起身行了一礼,走了出去,屋里剩下中臣镰足独自坐着。他吹灭了蜡烛,静静坐在暗中,淡淡地笑着。

中臣镰足相貌清雅,但这丝笑意中却总带了点妖诡之气。

※※※

明崇俨看着裴行俭在那边与醴泉坊武侯铺的金吾卫街使说着什么。等裴行俭一过来,他便急匆匆迎上去,道:“查出什么来没有?”

裴行俭看了看周围,道:“你猜得没错,这周山田确是倭国人。他还是前朝时随遣隋使到长安来的,后来改名换姓住下来,居然还发了大财。你知道他原来叫什么?原来就是名字倒过来,叫田山周。”

果是倭人。明崇俨的脸沉了下来。昨天高仲舒急急匆匆赶过来,绘声绘色地说了一番他与一个小姐幽会的事,又添油加醋地说了后来发生的怪事。高仲舒是当成吹牛的本钱,明崇俨却惊出了一身冷汗。

那一次高仲舒出事,明崇俨怕他再中暗算,在他脑后发髻中放进了一张清心咒。听高仲舒所言,显然是这张清心咒护住了他,才不至于丢了一命。他见高仲舒还不知凶险,说得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心中越来越沉。

这多半是那个中臣镰足暗中做的手脚。他本来觉得中臣镰足确认那琉璃子不在高仲舒身上,也该收手了,没想到居然还阴魂不散,这才想再来找中臣镰足谈谈,让他好知难而退。可是来到醴泉坊周山田宅,却见周山田倒毙于家中,还不等他报官,就被周府的家丁带着金吾卫围住了,说他是杀人凶手。幸好他搬出裴行俭来,那个带头的街使也认得裴行俭,这才免去一场无妄之灾。

裴行俭带着高仲舒出来,道:“明兄,你到此间做什么?”明崇俨是个太学生,周山田是个倭国来的商人,这两个人不管怎么想都到不了一块儿去。

明崇俨目光有些茫然,道:“因为讷言的事。他说有个小姐看上他了,结果幽会时有人又来暗算他,我怀疑便是这周山田处一个叫中臣镰足的人。前几天,这个中臣镰足便为寻找一颗琉璃子,特意找到讷言。”

裴行俭笑了起来,道:“明兄,我觉得有时你也想得太多了。讷言那张铁嘴,死人都说得活的,你总不会在怀疑这中臣镰足被他戴了绿帽子,所以来暗算他吧?”

明崇俨皱了皱眉,伸出左手三指在自己的太阳穴上比画了一下,道:“我刚才看到,那周山田的尸身左太阳上,也有三点淤青。”

裴行俭动容道:“和麻胡夫妻死时一样!”

“正是。”

裴行俭站住了,道:“难道,都是为了那颗琉璃子?”

明崇俨脸上露出忧色,道:“是。讷言还不知厉害,他都受过两回暗算了。我怕下一个就轮到他。”

裴行俭道:“这琉璃子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中臣镰足说,那是倭国之宝,里面有一个四头的蛇形,本是一对,讷言那个叫负心右子……”

裴行俭眼一下睁大了,惊道:“负心子!那个叫八歧大蛇!”

明崇俨吃了一惊,道:“你知道?”

裴行俭点了点头,道:“我师傅那里,有一本日记,是一个去过倭国的人放那儿的。那人是师傅远亲,因为师傅那时对三韩一带很有兴趣。我也看了一遍,里面讲了不少倭国的事,记得里面就讲到过负心子的事。”

裴行俭的师傅便是名将苏定方。苏定方好学多思,是个文武双全的名将,裴行俭跟他学武,也沾染了好学之风。明崇俨道:“他说了负心子有什么用么?”

裴行俭道:“那日记里也没说什么,只说是得之倭国王公大臣,颇有灵异。”他的眼突然直了,喃喃道:“我想起来了,写那本日记的……他就是陶宗山!”

※※※

西市是商家店铺聚集的所在,一天到晚都热闹非凡,酒肆林立,打把式卖艺的也有不少。

得意楼在西市也只是一家很寻常的酒楼,不过生意很不错。在得意楼前有一片空地,正有一个草台班子在玩杂耍,看的人围了一圈。

此时正有一个汉子在表演喷火。天还很冷,积雪被扫得干干净净,那汉子是个昆仑奴,打了个赤膊,露出一身漆黑发亮的腱子肉,往手上拿着的火把一喷,一条长长的火舌直喷出来,看的人都退后了一步,爆雷也似一片喝彩。

表演很精彩,但苏我伏鹰却根本没心思看。他站在人群中,眼角不时地扫视一下进出得意楼的人。现在他已换了一件寻常的棉袄,看起来也和长安市集上那些游手好闲的小混混差不多了。

镰足还没有来么?他想着。

受长兄之命,他与苏我道纯两人到大唐来追寻负心子的下落,便住在田山周处。苏我氏权倾朝野,田山周以前是苏我氏家臣,自然言无不从。苏我伏鹰的另一个任务就是干掉先行到大唐来的中臣镰足,但没想到根本找不到中臣镰足的影子,而一同前来的苏我道纯竟然是中臣镰足布下的暗桩。杀了苏我道纯后,他已对田山周起了疑心。昨晚,终于发现原来中臣镰足竟然也住在田山周处。他心中大怒,但镰足又已不知所踪,他以貘食术将田山周折磨了一番,发现中臣镰足已经找到负心子的下落,今天正要到西市得意楼来交易。他杀了田山周,先行赶到了得意楼,但等了半天,仍然不见镰足的影踪。

大哥才能出众,但平生最服膺的,却是这个镰足。如果镰足愿意为苏我氏所用,高官厚禄定然不在话下。伏鹰也不知道镰足为什么不愿追随大哥,但他也似乎明白镰足的心思。

如果追随苏我氏,便永远都只是苏我氏帐下的一个家臣罢了。镰足想的,是要取苏我氏而代之吧。如果我不是生在苏我家,会不会也和镰足一样选择与苏我氏为敌的道路?

会,一定会的。但现在我已为苏我氏的一员,就只能走这条路了。

伏鹰默默地想着。他突然侧过脸,看着得意楼的门口。在门口,有一辆马车停了下来,一个人正从车上走下来。这人下车时,看了看挂在门口的匾额,又看了看周围,但这一群正在看昆仑奴表演喷火的看客显然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这人走了进去。

镰足大人,我会将你的项上人头与负心子一同带回去,以此来尊敬你。

谁也没有注意到,人群中这个衣着朴素的少年眼里,闪出一丝杀气。

※※※

“明兄,这里还会有什么?”

裴行俭小心地看着周围,小声说道。明崇俨说要来查看一下麻胡的所处,他拗不过明崇俨,只得答应一同过来看看就走。以前他隶属长安县的金吾卫,查看怀远坊还算师出有名,现在他调到万年县了,如果被怀远坊武侯铺的金吾卫同僚看到,大概要怪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更何况这屋子金吾卫已经贴上了封条,他们翻墙进来,大小已经是一件渎职之罪,如果有人揪住不放,说不定连自己的前程也要毁了。

明崇俨仔细看着地面。门窗全都关着,里面很暗,他也几乎是趴在地上。听得裴行俭的声音,他小声道:“我在看。”

裴行俭见他忽然停住了,呆呆地看着地上某一块地方,诧道:“发现什么了?”

明崇俨皱起眉头,道:“这屋子几时封的?”

“发现麻胡死的那天就封了吧,我也不清楚了。怎么了?”

明崇俨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包,解开了,里面是些白色粉末。他撮了一小把,均匀地洒在地上。地上原本铺着青砖,只是年深日久,颜色也变黑了,上面还结着一个个浮沤一样的泥钉。这些白粉一洒到地面上,积了薄薄一层,他用嘴一吹,一些粉末被吹掉了,剩下一些还粘在上面,却是几个脚印。

明崇俨指着那脚印道:“明兄,你看看这个。”

裴行俭道:“那天进来抬死人,看热闹,这屋子里有不少人,有个脚印那又有什么稀奇。”

明崇俨道:“这种留影术只能看到五个时辰前留下的脚印。五个时辰,那是什么时候?”

此时还没到正午,五个时辰前,正是午夜。裴行俭也有些踌躇,道:“大概是有个金吾卫的兄弟有时又进来了一次吧……”他说着也觉得这话说不通。

明崇俨微微一笑,道:“裴兄,你们金吾卫脚上都穿什么?”

金吾卫士兵都穿着吉莫靴,裴行俭自己脚上也正穿着,明崇俨当然不会不知道这个。裴行俭怔了怔,道:“连什么鞋都看得出来?”

“照理是看不出穿什么鞋子的,但是你来看看,裴兄。”

明崇俨闪到了一边,裴行俭凑上前去。乍一看,白粉围出的只是一个寻常脚印,但细细看去,这脚印前端有几条细细的线。他怔了怔,道:“这人穿的好像是分趾的靴子。”

“有这种靴子么?”

裴行俭道:“我在师傅那边看过一本书,说交广一带的农夫下水田干活,有个地方是穿鱼皮靴的,因为寻常靴子下田容易滑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