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道:“就怕高力士不是真心。他跟随陛下几十年,对陛下忠心耿耿……”

陈玄礼道:“陛下春秋已高,早晚是要传位给殿下的。况且如今逆胡犯阙,以陛下花甲之龄,根本不可能再担起光复山河之任,还是要靠殿下。这些高力士都明白。”

太子道:“安禄山起兵之始就把矛头指向杨昭,咱们除去杨昭,断了安禄山的口实,不是把锋芒引向自己。以咱们现在的实力,对付杨昭或可,但与安禄山相比,还不值一提。”

陈玄礼道:“殿下也知杨昭只是安禄山的口实。安禄山造反是想夺位,自己称帝,杨昭在与不在,他要夺的都是李氏江山。况且安禄山以诛杨昭之名而反,天下人莫不对其切齿痛恨,咱们杀了他正是顺应民心。至于兵力,杀了杨昭之后,殿下便可自行决定去向,届时往河西、朔方都有军队拥护。”

那尖细嗓门也道:“对对,王将军已去河西陇右招兵,日后都是殿下助力。”

菡玉这回听出来了,这尖细嗓门是东宫的宦官李辅国。她忽然想起,在恒阳见到的那个和王思礼副将一起游说郭李请诛杨昭的内侍,她当时就觉得面熟,好像以前在宫里见过,但没有想起来。现在才回忆起,那人是李辅国的徒弟。

她霎那间全都明白了。他说,兵变从来都是夺权的手段;还说,正是因为争不过他,所以才要他死。太子,却原来是太子。他当了十八年的太子,从青年当到鬓生华发,一直深居禁中韬光养晦,终于还是忍不住了。有那么多人帮着他,哥舒翰、王思礼、陈玄礼、李辅国、高力士、左右骁卫的副将,也许还有皇帝。他们都要他死,就像二师兄说的,这天底下有几个人不恨他、不想他死?

难怪他要逼哥舒翰出关,难怪他要倡幸蜀之策。他已经觉察到了,皇帝开始猜疑他,未来的皇帝暗中谋划除掉他,所以他把潼关、西京拱手让给安禄山,拖着整个李唐皇室给他垫背。

她不赞同他的做法,但是……事到如今,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手心里的饼屑都被汗水浸透,糊成一团。

屋内太子仍然犹豫不决,陈玄礼道:“殿下请尽早决断,不然就要让杨昭占了先机。他正是准备今日出发时,金吾卫在前,左右骁卫在后,来个前后夹击……”

说了一半突然止住,侧耳细听,继而转身向门口走来。菡玉一惊,明白他已经察觉隔墙有耳,跑也来不及,连忙后退几步,装作刚从门口跑进来的样子,冲上去和陈玄礼撞了个满怀。手里的布包撞飞了出去,她飞身扑住,自己差一点撞上廊柱。

陈玄礼疑道:“吉少尹,你在这里做什么?”

菡玉打开布包,给他看里面的胡饼:“午膳未及准备,这是附近乡民进献的胡饼,陛下命我拿来给各位皇子公主。”见太子走出门来,上前去拜了一拜,献上胡饼。

太子问:“陛下吃过了么?”

菡玉道:“陛下命先赏赐给皇子及臣下。”

太子道:“陛下还饿着肚子,我怎么能吃得下?你拿回去献给陛下罢。”

菡玉恨不得拔腿就跑,但还是耐着性子道:“皇子臣僚们不吃,陛下必然也不肯吃。殿下不如先吃一块,这样臣回去也好劝说陛下。”

太子想了想,拿了一块饼。菡玉又劝陈玄礼也拿了一块,重用布包好,极力以平稳的步子慢慢走出院子去。走出驿门,远远地看到杨昭骑着马立在围墙边。她拔足欲跑,却发现身后陈玄礼也跟着出来了,正朝她这边观望,只得放慢步子,一路向皇子公主皇孙们分发胡饼。

好不容易挨到杨昭近旁,他也看见了她,跳下马来,笑问:“玉儿,你好些了?”不等她说话,又从怀中掏出那支玉笛来递给她,“对了,昨晚上你听着听着睡着了,我就替你把笛子收着了,现在完璧归赵。”

菡玉哪有心思管那笛子,手捧胡饼举在他面前,一边瞥着远处的陈玄礼,一边低声道:“相爷,你快到前面金吾卫那里去。”

他疑道:“金吾卫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她急道:“不是金吾卫,是后面的……”

忽然一阵乱哄哄的声音将她打断,十来个吐蕃使者拦住了杨昭的马,操着怪腔怪调的汉语说:“宰相,我们都还没有吃饭,你们不能这样对待吐蕃的使者。”

皇帝一行仓皇之间离开长安,臣子们都不知晓,这些吐蕃使者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菡玉变了脸色,把手里的胡饼冲他们掷过去,颤声喝道:“走开!快走开!”一边拉着杨昭向后躲避。

杨昭讶道:“玉儿,你怎么了?”

菡玉急道:“别靠近他们!一定是人假……”

话未说完,再一次被嘈乱之声打断。远处陈玄礼所在之地,十几个士兵齐声大喊:“杨昭谋反!杨昭与吐蕃细作谋反!”

菡玉大惊失色,连忙推他上马:“相爷快走!去金吾卫那里!”

他翻身上马,伸手来拉她,被她推开:“你快走,我不要紧!”

他伸着手坚持:“要走一起走。”

那头已经有人张弓搭箭,羽箭嗖嗖的向他们飞来。她无可奈何,只得抓住他的手飞身跃上马背,面对面坐在他身前。骏马疾驰而出,她低下头以免挡到他视线,双手护在他背后,只希望或许能替他挡一些箭矢,尽量多挡一些。

奔出西门外,他突然猛拉缰绳,骏马前蹄直立而起。她回头去看,只见远处小丘立着一名武将,箭在弦上,弓如满月,正对着她背心。

轻轻一放,满月霎时萎顿,劲力全凝到箭尖上,挟万钧之势,带起破空厉响。她呆呆地盯着那向自己激射而来的利箭,忽然间天旋地转,眼前尽被挡住,看不到箭,也看不到挽弓射箭的人。

嗤的一声轻响,是利刃刺穿皮肉的声音,近在耳畔,细微几不可闻。一滴温热的液体溅到她额头上,她抬起头,只看见眼前一簇尖锐的箭尖,犹带着新鲜热血,从他心口里穿透出来。

“糟糕,”他无奈地一笑,“我又忘了你是不怕刀兵的。”

他骄横跋扈,目空一切,在他眼里世上的所有加在一起都不如他自己的身家重要。但最后他还是用性命换了她。

他慢慢地倒了下去,他手里还握着那支碧玉短笛。她开口却喊不出任何声音,伸手去抓他,他的衣袖流水一般从她僵硬的五指间溜过,只抓住那玉笛的尾梢,冷硬如冰。

她跟着他重重地摔下去,扑面而来的尘灰蒙住了她的口鼻。她的脸埋在灰土中,咬紧牙关,屏住呼吸,只紧紧攥住手中那支玉笛。

有滚烫的血溅到她手上,有利刃刺透了她的肩背,有无数的人从她身上踩踏而过。

她只是紧紧地攥住那笛子,紧紧地攥住,指节都已僵住了,只知道自己不能放,绝不能放。

日头偏离了天中,六月仲夏的日光驱散了林间最后一点薄雾。午时正刻,他四十周岁的生辰,就这样来了,又这样去了。

喧嚣声渐渐远去了,带走了他们想要的战果,也带走了她今生全部的牵系眷恋。

她从尘土中抬起脸,十数丈之外,高高的辕门上,他竟还是在笑着,清晰如只在咫尺之远,仿佛这十丈的距离并不存在,生与死的界限并不存在,他依然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就像这手里的玉笛,真真切切地在她掌中,再也不会离去了,再也不会了。

这情形就像昨天夜里,她也是这样握着他递过来的笛子,一人握住一头,谁也不放。她一抬头,就看到他轻浅的笑容,眼波里分明有情意闪动。

他说,好,给你,一辈子,都给你。

可是一辈子却这样短,这样短。

镇魂调中卷o碧玉笛 完

篇外二o布谷

菡玉这几日来连续奔波劳碌,身心俱疲,虽是坐着,这一觉也睡得极沉,全不知周遭何时何事。后来略略醒转,大约是夜里凉气侵体,稍有了些知觉,又觉得头颈处酸麻不适,忍不住动了动,想更往他肩窝里靠去,寻个舒服的位置。脑袋这么一动,失了依靠,猛地往下一落,她心里一惊,霎时便醒了。心头犹存余悸,才发现自己是靠着身后的大树,身边的人却不见了踪影。

月亮已经下去了,四野黑漆漆的,荷塘中的蛙虫也停止了鼓噪,隐约可闻淙淙的水声,和荷叶相触的簌簌声响。她焦急地唤了一声:“相爷!你在么?”

簌簌的声源处传来他的回音:“玉儿,我在这里呢,这就过来。”

她这才放了心,不由嘲笑自己,未免太多心了,杯弓蛇影。就算有事,也不会是这万籁俱寂的大半夜里。

不一会儿他便回来,手里拿着一束花草似的东西,看不真切,口中说道:“我看你睡得熟,以为走开一会儿不打紧,没想到前脚刚走,后脚便听到你叫我,就只采了这几个。想来是你对我依赖极深,饶是在睡梦里,没了我在身边,也能觉察得出来。”纵是看不清他的面容,也能从语气中听出此刻他脸上必是挂着调侃的笑意。

“这树干滚圆,没靠稳当,这才醒的……”她脸上微热,小声辩解,只换来他哈哈大笑。她知道自己嘴上说不过他,忍着脸红,问道:“相爷,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晚上没有吃饭,这会儿还真有些肚饿,我才想起荷塘里还另有一样妙物呢。”他在她身边坐下,将手中之物递给她,原来是几丛莲蓬,个个都还不及拳头大小。

菡玉失笑道:“相爷,莲子八月方熟,如今才六月中旬,哪里能吃?”他身居高位,养尊处优,不辨菽麦也是寻常,莲子想必吃过不少,却未必知道果期几时。

他哼了一声:“你休要笑我,我在花园里种了这些年的莲花,还会不知道莲子几时熟么?等到八九月熟透了,也就老了,需炖煮几个时辰才会软烂。这个时候的莲子才嫩,适宜生吃。”说着,自行剥开一只莲蓬,取出其中的莲子便往口中送去。

“哎!”她阻拦不及,眼看着他嚼开了那带皮的生莲子,五官扭曲成一团,偏还不肯承认自己错了,硬是将那又苦又涩的莲子吞了下去。

她忍俊不禁,心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相府的花园里是有一片荷塘,不过那都是花匠种植料理的,他爱莲是借物寄思,只爱那花开娇妍之态,哪会去管这些事?

片刻之后,见他面色恢复,才问道:“相爷,苦不苦?”

忽而一阵风来,惊了树上栖息的鸟儿,扑落落四散惊飞而去,叽叽喳喳的一阵鸟鸣声。他却不答,抬了头看天上飞鸟,反问道:“玉儿,你可听到有杜鹃啼鸣?”

飞鸟也正应景,他这么一说,立时有一只杜鹃叫了几声:“布谷,布谷,布谷。”

菡玉道:“这时节竟还能听到布谷鸟儿的叫声,我还以为只有春耕时才有。怎么?”

“你听,它在叫什么?”

她想了一想:“农人叫这鸟儿布谷鸟,因它叫声仿佛‘布谷’二字,说它曾是赐神农氏五谷之种的神鸟,又催促今人勤劳耕种;文士谓之‘杜鹃’、‘子规’,传说是古蜀望帝魂灵所化,声声啼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其实禽鸟并不会说话,生来就只会那么叫而已。人们听它叫声谐音,那都是后来想象的了。”

他叹了一声:“菡玉,你可真会煞风景。”

她微赧,顺着他的意思问道:“那相爷觉得它在叫什么?”

“我说呀,”他伸过手来揽住她肩,仰首望着天上盘旋来去的飞鸟,“这望帝生前必是个多情种,情深且笃,相思而死,仍矢志不渝。那女子问他:相思苦不苦?他只回答:玉儿,不苦,不苦,不苦。”

她听他前面言语,已知他意有所指,后来更索性叫出“玉儿”来,哪还能不明白他的意思。偏生她不懂得这花前月下、情意绵绵该怎生处置,只觉腼腆窘迫,低下头去剥手中的莲蓬。

他见她面露羞红,不言不语,只当她是默许了,胆子一大,伸手便欲将她搂进怀中。刚伸出手去,她却抬起头来,手中举着一颗莲子凑到他唇边,说道:“莲皮涩,莲心苦,莲子甜味本就不浓,须得将这两样都摘去才能尝到。你尝尝这个,还苦不苦?”

他无可奈何地张口吃下,囫囵吞枣,全然不觉得有什么好滋味。她见他面色不豫,以为是嫌莲子味道不好,又追问了一句:“还苦么?”

他心说早就不该对她的榆木脑袋抱什么指望,转过身来,和她并肩而坐:“菡玉,你曾说过,莲花‘惟心素淡,虽苦犹清’,我就是最爱这莲心的苦味。”

她复又低下头,默不做声地摆弄手中的莲蓬。他叹了一口气,道:“明日一早还要赶路,你再睡一会儿罢。”

“嗯。”她应了一声,倚着他肩膀睡去。半晌,他以为她已经睡着了,却听她用极低的声音说道:“苦尽,就是甘来了。”

“苦尽甘来……好,好。”他想起她刚刚应承他的,等到了成都……等到了成都,一切就都好了,就是苦尽甘来了。他心中欢喜,情动心摇,身子动了一动,终究还是忍住,只将自己外袍展开,覆住她身子,拍了拍她肩膀,柔声道:“快睡罢。”

她偎进他胸怀,闭上双眼。夜深露重,凉意逼人,这样相偎相依,却是身暖心定。夜风微拂,送来荷叶和花的香气,清淡微苦的芬芳。头顶上方,杜鹃的啼鸣宛转迂回,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声声都是他在低诉:玉儿,不苦,不苦,不苦。

左相韦见素在御医那里草草包扎了伤口,回到驿站庭中时,皇帝仍拄着拐杖面壁而立。一旁地上,贵妃已换上盛装,面上敷了厚厚的粉,遮住青紫的脸色;颈间挂满繁复的珠翠环链,勒痕都被遮掩。她依然是雍容华贵的贵妃,风华绝代,倾国倾城。

皇帝却好似一下老了十岁,有拐杖拄着,背仍急剧地佝偻下去,仿佛不堪重荷。微风拂起他鬓边花白的发丝,此时他完全是一个年过古稀、老态龙钟的老人了。

身旁高力士奏道:“陛下,贵妃已经整装完毕了。”

皇帝恍若未闻,只是面壁侧立,一言不发。

高力士又劝道:“时下天气炎热,尸骸不能久存。陛下就再看贵妃一眼,记着她美丽的模样,让她入土为安罢。”

皇帝这才转过身来,盯着贵妃,昏花的眼中热泪盈眶,却始终没有落下泪来。

高力士命人用草席将贵妃尸身裹了,抬到驿站后缢杀贵妃的梨树下掘土掩埋。

驿外军士已经安定,悄静无声,全然不见方才的混乱。韦见素伸手摸了摸帽下的纱布,若不是头上伤口还在隐隐作痛,真要以为那只是自己恍惚间的一场噩梦。

夏日的热风从驿外吹进来,带进阵阵血腥气味,夹着腐坏的气息。一场暴乱,朝臣死的死,逃的逃,皇帝身边,居然就剩左相韦见素一个人了。若不是他的二儿子京兆司录参军韦谔也在随行军中,及时拦住鞭打他的士兵,只怕此刻他也和其他同僚一样命丧黄泉了。御史大夫兼置顿使魏方进就因为说了一句:“你们竟然敢杀害宰相!”就被众人乱刀杀死。魏方进与他私交颇深,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刀下毙命,无力相助。

他步出驿门,外头三三两两的士兵正在收拾残局,血污满地,腥气弥漫。他的儿子韦谔也在其中。

韦谔看见父亲,迎了上来:“父亲,你的伤怎么样了?可要紧?”

韦见素道:“已经叫御医看过了,不妨事。你这是……”

韦谔迟疑道:“是陈将军他命我……命我清理场地。”

韦见素只是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四周:“你魏叔叔……”

韦谔低声道:“孩儿已经选了一处好认的地方将魏叔叔安葬了,就在驿站后面那块大石头边,虽然不能立碑,以后也好找到。”

韦见素道:“好,好,也只能这样了。”

沉默片刻,韦谔靠近父亲,小声道:“父亲,有件事,我不知该如何是好,还请父亲指教。”

韦见素问:“何事?只管说来。”

“就是那个……”韦谔指了指驿站大门,“收还是不收?”

韦见素顺着儿子所指方向看去,驿门上戳着一根长矛,长矛顶端,混沌模糊的一团,头发和血污尘土结在一起,面目都辨不清楚。曾经那样张扬跋扈的面容,那样不可一世的人,最终,居然落得这样的下场。

“爹,众怒难犯,我要是擅作主张收了,引起众将士愤怒,这后果我可承担不起;要是不收,就挂在这里,你看这……”

韦见素摆摆手:“事情都过去了,要办的都办了,不要紧。”

韦谔问:“父亲的意思是可以收?”

韦见素想了一想,又改口道:“这个,你还是向陈将军请示一下罢,以防万一。”

韦谔应了一声,正好看见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带了几个士兵巡视过来,在驿庭门前碰到内侍高力士和李辅国,三个人在那边说话,连忙过去。

陈玄礼听完韦谔请示,犹豫了片刻,一旁李辅国插嘴道:“杨昭误国殃民,恶贯满盈,罪有应得,就该将他曝尸三日,以平民愤众怒!”

高力士哼了一声,慢吞吞地说道:“现在事情已经止息了,陛下忍痛割恩,正是伤心欲绝,若叫他出门再看见这情状,陛下情何以堪?杨昭已被正法,就当为陛下着想,就此了结了罢。”

高力士说话,分量自然比李辅国重得多,李辅国不敢拂逆他,闭口不言。陈玄礼道:“高将军言之有理,杨昭固然罪大恶极,也已被惩处正法,身后就别再为难了。就将他尸身收齐葬了罢,以示陛下恩德。”

韦谔得了允许,这才放心地将驿门上杨昭的首级取下来,寻着他被众将士乱刀屠割的尸身,合到一块入葬。众人愤怒,刀下无情,斩去首级不说,还将他尸身砍得七零八落,又与其他朝臣、韩国夫人等人的尸骸混在一处,韦谔翻寻了许久,才将他拼凑整齐。

韦见素见陈玄礼等三人都点了头,嘱咐了儿子两句,便回头往驿站里走。刚走到门口,又听身后儿子喊道:“父亲,请止步!”

韦见素停住脚步问:“又有何事?”

韦谔神情慌张,看看四周,把父亲拉过来小声耳语:“爹,不得了了,我刚刚在那一堆东西里发现……”他吞了口唾沫,终于还是没说出来,“爹,你还是跟我过去看看吧……”

韦见素随儿子走到驿门外荷塘边堆放尸体地方,迎面而来刺鼻的腥臭之气,让他不由皱眉掩鼻。尸体已经清理掩埋了大半,剩下的都是支离破碎,堆作一堆,引来无数蚊蝇,恶臭难闻。

他看了两眼,并未觉得有何异样,问道:“有什么不对?”

韦谔拿起一根木棍,拨开纠结成一团的杂物,理出一条断臂来。那断臂叫人从肩膀处一刀砍下,衣袖都还保留着,染满污秽,但仍看得出是紫色的袍服。

韦见素吃了一惊:“这是……右相的……”

韦谔道:“就差这只胳膊,我找了好久才找到,可是……”他再拨开一点,露出断臂袍袖下的手,和手中紧握的物件。

那是一管碧玉雕琢的笛子,拇指粗细,被死者五指紧紧扣在掌中,指节处泛出青灰乌紫的颜色,显是生前及其用力,死后仍不放松,淤血积于关节,才呈现如此色状。

韦见素叹道:“既然右相如此珍爱这管玉笛,就陪他一起入葬罢。”

“可是这笛子……”韦谔索性将笛子那一端掩在尸堆下的一齐拨了出来。那笛子的彼端,竟是握在另一只手中!

“吉少尹!”韦见素大惊失色,双腿一软,跪了下去,双手胡乱地拂开盖在菡玉身上的尸堆杂物。她背心里几支利箭透胸而过,身上也布满刀伤,双眼直愣愣地盯着面前那管玉笛,若不是眼睫微微颤动,真要让人以为是死不瞑目了。

韦见素手忙脚乱地要把她扶起来,韦谔阻拦道:“爹,吉少尹可是右相的亲信,若是让别人发现他还未死……”

韦见素沉声道:“发现又怎样?吉少尹忠义信直,陛下也都知道。他为右相办事,就该被株连么?你爹我不也一直在右相手底下做事!”说着,不顾韦谔劝阻,扶着菡玉坐起身来。

韦谔不敢忤逆父亲,只得帮着他把菡玉从尸堆中拖出来。菡玉任他俩摆布,动也不动,有如泥塑,只是手一直紧握着玉笛,不肯松开。

韦谔把手伸到她鼻下探了探,的确还有气息,才放下心,说道:“我以前也听说吉少尹本是奇士,在山中修行多年,有刀兵不坏之身,没想到居然是真的。”他看了看菡玉心口插着的几支羽箭,不敢轻易动手去拔,只拿出匕首来,将前后突出的箭杆削去一些。

菡玉被韦见素父子扶起身,手却不肯松,一直拖着玉笛那端的断臂。韦谔试了试,想把她的手掰开,险些将她手指折断,也未能成功。

韦见素命儿子脱下披风,给菡玉披上,劝道:“吉少尹,右相的尸身已经集全了,就差这一条胳膊,你就放了他,让他入土为安罢。”

菡玉恍若未闻,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直如石像一般。

韦谔道:“吉少尹怕是失了心魂,看不到你我,也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了。”

韦见素想起昨日她快马追来,与右相当众相拥那一幕,又忆及以前关于他俩的风言风语,唯有摇头叹息,转而对那条断臂道:“相爷,吉少尹也舍不得这管笛子,你就留给他做个纪念,好不好?”

说来也奇怪,韦见素说了这话,再去掰那条断臂,轻易便掰开了僵硬的手指。韦谔用草席裹了杨昭尸身,和这条断臂一起草草拼凑成人形,放到菡玉面前。

韦见素转了一圈,指着荷塘边那棵大树,问菡玉道:“吉少尹,这棵树长得茁壮,枝繁叶茂,树下荫凉,又面朝荷塘,就将右相先葬在此处,日后回来也好寻找,你意下如何?”

菡玉本是呆若木鸡,毫无动静,此时眼光却闪了几闪,双目隐隐有泪花溢出,盈满了眼眶,但仍然动也不动,不发一言。

韦见素见她如此模样,又看到杨昭破碎不堪的尸身,悲从中来,也忍不住热泪纵横,哽咽道:“吉少尹,你哭出来罢,哭出来就好了。”

菡玉却再无动静,双眼蒙着一层泪光,盈盈欲坠,却始终不曾落下。韦见素再说什么,她都没有反应。

韦见素拭去眼泪,与儿子一同在那棵大树下挖出七尺长的土穴,将杨昭尸身用草席裹住放入墓穴中。菡玉坐在墓前,盯着墓中人沾满血污的脸,眼看着他被黄土掩埋,自始至终都不曾动过一下。

空中远远传来杜鹃的叫声:“布谷,布谷,布谷。”

筑好坟茔,韦见素累得满头大汗,扔了铁锹,抓起袖子来擦汗。刚擦了一把,就被韦谔扯了一下,低声唤他:“爹,你看!吉少尹他……”

菡玉本是正对着墓穴而坐,不知何时竟然挪到了坟旁,慢慢地侧过身,向那坟头上靠过去,倚着新筑的土堆,面庞紧紧贴着泥土,仿佛那不是潮湿的泥堆,而是她可以倾心依靠的肩头。

韦谔喊了一声:“吉少尹,那是……”却被父亲阻住。

她倚着他的坟茔,抬头只见枝叶繁密的树冠,飞鸟在枝头跳跃,阳光从叶缝间洒下,点点耀花她的双眼,眼前犹如蒙了一层水雾,粼粼的波光闪动。昨夜他们也是这样,面对荷塘,背靠大树,她倚着他,听风从树叶中刮过,惊起枝头的栖鸟,带来荷花微苦的芬芳。杜鹃扑落落扇动翅膀,冲上云霄,在头顶盘桓旋舞,啼声宛转凄切,声声都是他在轻唤:玉儿,不哭,不哭,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