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外三o愚人

清晨上车的时候,孩子还没睡醒,嘴里迷迷糊糊地咕哝了几句又睡过去了,任由爹娘用毡毯将他裹了抱上车去。一路颠簸摇晃,兀自睡得香甜,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揉着眼看到面前只有母亲一人,睡眼惺忪地问:“娘,爹呢?”

母亲微笑着伸手梳理他睡乱的头发:“爹在前面驾车呢。”

孩子趴到窗前,掀开车帘向外观望。天光大亮,林子里只剩最后一点淡淡的雾气缭绕,看不见枝头雀鸟的身影,却处处可闻宛转啼声。他数着窗外滑过的树干,回头问:“是不是我数到一百,就可以到了?”

母亲探出窗外看了看前头:“不用数到一百,已经到了。”

孩子也跟着探出头去,只见前方立着一块一人多高的石碑,上面镌刻的三个红字已经斑驳。他指着碑煞有介事地念道:“马、山、马。”

母亲笑出了声,将他小小的身子从窗户边抱回来:“繁儿别淘气,来把衣服穿穿好,我们就要下车了。”

马车在石碑旁停了下来,母亲正给他扣扣子,车厢后帘掀开了,孩子欢呼一声:“爹!”飞身扑了上去,挂到父亲的脖子上。父亲哈哈大笑,亲了他的面颊一记:“繁儿,你又调皮。”

孩子也有样学样啃父亲的脸:“才没有呢,繁儿一直很乖的,听娘的话。”小脸蛋微微泛红,不好意思说自己才刚睡醒。

父亲将他放到右手臂上坐着,向车内伸出另一只手:“玉儿,来。”

母亲说:“我自己能下来的,哪用得着扶。”但还是搭住了父亲的手,轻快地跃下车来,转身从座位底下拿出两把铁锹来递给他。

父亲说:“拿一把就行了,这种粗活当然男人来干,你照顾着繁儿就好。”

母亲笑道;“要比学识才干,我是远不如大哥,就这点蛮力还敢拿出来现一现。”不由分说分了一把铁锹给他,自己手执一把,又从车上取了一篮子香烛果品纸钱和一个陶瓷罐子,将那罐子抱在怀里。

孩子好奇地盯着那个瓷罐,一路上母亲都不许他乱动这个罐子。他知道那些假钱和瓜果是用来祭奠亡人的,每年清明、中元、冬至,家家户户都会用这些拜祖宗。但那个罐子,他以前在家时曾偷偷打开来看过,里面是一支玉雕的笛子和几截干枯的莲藕,不知道放了多久了,难道也是要用来祭奠的么?

他趴在父亲肩上,扬起小脑袋眺望石碑后面树丛中若隐若现的屋檐。院子已经破败,如果不是这个季节树木还没有长茂盛,都不太看得见了。衰败无人的庄院总是能激起小孩子无穷的好奇心,他有点想去那边玩,但父亲却抱着他向另一边而去。

“玉儿,是这棵树么?”父亲问。

孩子回过头去,见母亲站在河边的大树下,一手抚着树干,抬头看向树梢。他顺着母亲的视线望去,树顶枝桠错落,麻雀燕子在枝间跳跃。好多鸟呢!他欢喜地想叫喊,但母亲的脸色似乎很悲伤,他终于还是忍住了。

“应该是了。一转眼就十年了,这棵树倒还长得茂盛如初。”母亲面向池塘,仔细数着走了几步,低下头,“就在这里。”

孩子看看母亲脚下,除了零零星星几棵刚冒嫩叶的新草,什么都没有呀。

母亲又向一旁跨出去两步,拿起铁锹杵进泥里:“就葬在这儿罢。”

父亲点点头,把孩子放下:“繁儿,爹和娘要做事了,你乖乖地呆在这儿,别乱跑知道么?”

“嗯,”他用力点一下头,“我会看着东西的,你们不用担心。”

父亲笑着摸摸他的脑袋:“繁儿真懂事。”转身去帮母亲。他找了块干净的草地坐下,把母亲带来的东西都拢在身边,看他们在母亲指的地方挖出一个两尺多深的坑来,把那个瓷罐子放进去埋了,又从旁边挖了很多土,并排紧挨着筑起两个圆圆的土包。那土包叫坟墓,是亡人睡觉的地方,他知道的,但死去的莲藕也要筑坟墓么?

母亲放下铁锹,过来取了香烛等物,拉着他到坟前,跪下把东西摆好,对他说:“繁儿,来磕个头。”

他看了看身后站着的父亲,乖乖在母亲身边跪下,小声问:“娘,这里面睡的是谁呀?”

母亲说:“是一位故人,对娘有过救命之恩的。”

他歪着脑袋问:“只有一个人呀,那为什么要筑两个坟呢?”

母亲神色一暗,没有回答。他怕母亲不高兴,连忙双手合十拜了一拜,刚要磕头,想起以前曾看小花拜祭爷爷时先说了一声“孙女小花给爷爷磕头”,只好又问:“娘,我该叫他什么?不说一声,他一定不认识繁儿的。”

母亲一愣。是啊,该叫什么?

孩子看母亲似乎很为难,自己想了一想,说:“他救过娘的命,就是娘的恩人;没有娘就没有繁儿,他也是繁儿的恩人。”转过去对着坟墓道:“恩人在上,繁儿给恩人磕头了。”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繁儿乖,”母亲抚着他肩膀,指了指旁边的坟头,“这边也拜一拜。”

那是一罐藕啊,为什么也要拜?他强忍着没有说出来,只问:“这边又是谁呢?”

这边又是谁呢?是她?抑或不是她?她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还记得那是四年前一个夏日的夜晚,她到荷塘边去找她。她和以往一样,独自坐在树下,凝固如一座雕像。六年来不论阴晴雨雪春夏秋冬,她都在同一个地方整日坐着,连姿态都不曾变过。从她回衡山起,整整六年不曾说过一句话,那天她却突然开口:“小玉,我求你一件事。”

她嘱咐死后将她的遗骸葬在马嵬驿池塘边的一棵树下。“就是这几支藕。”她指着自己的手臂说。

她知道她一直在等这一天,等着她的魂魄终于可以不受束缚,去她想去的地方,找她想见的人。有的时候求死不能比求生不得更痛苦,在她心里,她早已在十年前伴随那人一同死去,却不得不独自在这世上多活六年。

“我只怕生死簿上没有我的名字,死了也下不了地府,或者根本没有魂魄。”她自嘲地一笑,眼里却有落寞。吉菡玉,吉小玉,生死簿上到底写的是哪一个名字?她就是她,她也不是她。如今她还好好地活着,那她呢?又去了哪里?她去得悄无声息,没有任何征兆,那一堆莲藕忽然间就失去了生气,散落一地,干硬如石,昭示着它们其实早在多年前就已经死去。

“娘,你别哭,你别哭呀。”孩子看母亲流泪,慌了手脚,连声安慰,“我听小花说,人死了并不是没有了,还可以转世投胎重新活过的。恩人现在说不定也转世了,正在世上好好地活着呢。”

转世投胎,她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如果生死簿上没有席位,还能转生么?而地下等候的那个人,一直等不到,会放弃自己先走了,还是永无止尽地等下去?

她还说:“如果我真的没了,小玉,麻烦你百年之后替我传一句话……”

她拼命忍着眼泪:“也许他早就喝了孟婆汤,把你忘记去投生了。”

“这样,”她笑了起来,“自然最好不过了。”

《震昏掉》全文完

本结局仅每年4月1日有效*^00^*

篇外四o花凋

“荷花真是娇气,昨儿个夜里就刮了一阵风,落了几滴雨,今早还没要加衣服呢,就冻成这样了。”芸香拈起一瓣枯萎的荷花瓣,微一用力,就从花托上扯了下来。

“也不能说是花娇气,一层秋雨一层凉,天候时令一到,什么花草不得枯?”红颖抱过来一大捆茅草席,往荷花缸前一扔,累得连喘几口大气。

“可惜有人偏不懂得这个道理,以为拿几捆草席裹着花缸,花就不会凋了。”芸香摸了摸手心里发红的茧子,到现在还痛得不能碰,就为了赶编这些围缸的草席。

红颖叹道:“谁叫他们是主、咱们是奴呢?主人家要什么,咱们就得想尽办法去给他们办。”

芸香嗤道:“是主是奴又怎么样?花要谢,人要死,皇帝老子也难违天命。”

“呸!什么死啊活的,你这张嘴就不会说点好话!”红颖啐她,突然发现她手里玩着的花瓣,“哎!你怎么把花瓣扯下来了?要是叫侍郎看到……”

“他这不是还没看见吗?”芸香嘻嘻一笑,两只手指一来一回,将花瓣碾成了花泥,扔进花缸中,拍了拍手。

“你呀,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就会使坏心眼儿!还好侍郎今天一早就出城到南郊去了,下午又要进宫,这会儿铁定不会回来。”红颖戳她一记,“侍郎虽然不在,可还有个裴娘子,别忘了这草席可就是她吩咐给包的。”

“她哪像侍郎那样真爱莲,把这几缸荷花当命根子似的?平时侍郎不在家,她啥时候来看过这些花一眼?突然关心起来,还不是为了讨好侍郎。”芸香冷笑一声,“不过,这时候再怎么讨好,也没用了。”

红颖本低头整理草席,听她这么一说,抬起头来:“怎么这么说?难道……那事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陛下金口玉言,他要是没说过的话,谁敢乱传?”芸香又扯下一片枯萎的花瓣来,“侍郎仪表堂堂年轻有为,又没有妻室,我要是陛下,也肯定想把他招过来做乘龙快婿啊!你看斜对门那位都连娶了两位公主了,侍郎人品样貌那样不比他强?”贵妃堂兄杨锜,宅第也与相府临近,先尚武惠妃女太华公主,太华公主薨逝后又娶了万春公主。

红颖谑道:“什么‘我要是陛下’,何不说‘我要是公主,也把他选来当如意郎君’?”

“有何不可?”芸香脸色微红,“那名叫什么平的公主,不也是先对侍郎芳心暗许,自己去跟陛下说,才让陛下起了招驸马的念头?”

红颖嘲笑她道:“可人家是公主,你却只是个小小婢女。我敢说侍郎见了你,肯定叫不出你的名字来。”

“那个公主,侍郎不也记不得她的名字吗?”芸香一抬下巴,“你等着,我总有办法叫他记住我的!”

红颖笑道:“好了好了,这话咱们私底下说说玩笑也就罢了。我是不会当真,可若是别人听到可就不一定啦!裴娘子的脾气你也知道,小心她打得你屁股开花,再撵出府去!”

“我才不怕她,公主一进门,还有她威风的地方吗?”芸香撇撇嘴,“说不定到时候被打得屁股开花、撵出府去的另有其人呢!”

“侍郎与裴娘子情深义重,决不会做出这样背信弃义的事。上回陛下赐给他的美人,裴娘子一句话,他不都遣出去了么?才几个月前的事。连这次招驸马,我听说他都犹豫得很,对那公主敬谢不敏呢。”

芸香继续扯花瓣:“真搞不懂,裴娘子到底哪里好,让侍郎对她这么死心塌地?”

红颖看她扯掉了好几片花瓣还不收手,一把拍掉她的魔爪:“你还扯!把花瓣都扯掉了,我看你今天就得屁股开花!”

“你不是说了吗,侍郎这会儿铁定不会回来的。”芸香冲红颖吐吐舌,见她还瞪着自己,密切注视她双手的一举一动,只得把手举了起来,“好啦好啦,侍郎的宝贝荷花,我哪敢乱动?这些花瓣都被雨打烂了,不扯掉,烂到花心里去会凋得更快,这样行了吧?”

红颖又好气又好笑地瞪她一眼,抱起草席来,两人合力把荷花缸包上。隔了一会儿,芸香突然问:“你刚才说,侍郎去哪儿了?”

红颖低头忙着捆草席:“南郊啊,怎么了?”

“南郊哪里?”

红颖想了想:“好像叫什么……太史监?”

“太史监?那不是司掌天文的地方,侍郎去哪里干什么?”

“侍郎在想什么,我哪里知道?也许是去……占卜问吉凶?”红颖随口玩笑道。

“占卜问吉凶……”芸香喃喃自语,“都去问吉凶了,看来侍郎是真的打算抗旨了呀……怪不得连进宫都拖后了……”

“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还是快干活吧。”芸香拿起另一张草席,埋头奋战。

居然要抗旨拒婚,看来侍郎对裴娘子的确是用情匪浅哪!她嘟着嘴,觉得百般不甘。裴娘子……她到底凭什么呀?

虢国夫人迟了一步,没来得及赶上和韩国夫人、秦国夫人一起进宫,独自一人赶到贵妃宫院时又被守卫拦住,要她从侧门走。她正气着三妹秦国夫人撺掇了姐姐韩国夫人把她撇下,让她一个人落单,这会儿来见贵妃还不许她大门走,忍不住就要发起脾气来。

幸而贵妃身旁的女官及时赶到把她拦了下来,说:“陛下和侍郎在厅里呢。”一边把她往侧门引。

虢国夫人有些纳闷。听她这口气,好像陛下和杨昭在厅里商量什么要紧事似的,女眷都回避了;但贵妃宣他们进宫,只说闲话家常,姊妹几个一块儿聊聊,怎么又说起国家大事来了?

女官又道:“贵妃和韩国、秦国二位夫人已经在后堂候着了,静待夫人大驾呢。”

虢国夫人在厅门外站了片刻,大厅里静悄悄一片,什么声响也听不见。她凑近了想听听他们是不是在商谈政事,忽然听到“砰”的一声,像是什么硬物敲在了桌子上,接着是皇帝低沉的怒喝:“大胆!”

她吓了一跳,头一次见皇帝对他们杨家人这样发火,急忙跟那女官一起赶到贵妃所在的后堂。

贵妃和韩国、秦国夫人正围坐着有说有笑,身旁桌案上摆着贵妃爱吃的荔枝和几样瓜果点心。虢国夫人进门时就听到秦国夫人大笑着叫嚷“喜事近了”,贵妃也笑得喜气洋洋。

虢国夫人走入后堂,先向贵妃行大礼,贵妃急忙扶起她:“二姐,自家姐妹私底下见面还拘泥什么礼数。”

虢国夫人道:“要的,自家人都不礼敬,还指望别人有多真心待你么?”有贵妃扶着,大礼未行全,膝盖到底还是着了地。

一旁秦国夫人脸色一僵,手里头抓着一嘟噜荔枝剥了一颗正要往嘴里送,手势一转,递到贵妃面前:“四妹,我刚刚尝过了,这批荔枝就数这一串最新鲜最水嫩。来,你吃一口尝尝。”

贵妃张口吃下,说:“的确不错,三姐费心了。”

“哪里,应该的嘛。”秦国夫人讪讪一笑,放下手中荔枝,叫侍女过来为贵妃剥壳,瞥一眼虢国夫人,已在她对面坐下了。

虢国夫人这才笑着问她:“三妹刚刚说什么‘喜事近了’?最近有什么喜事,也说来我听听呀。”

秦国夫人正恼她刚才将自己一军,看她自己送上门来,立刻堆起满面笑容:“这可是咱们家的大喜事,这事儿要是成了,咱家可真是锦上添花。”

虢国夫人问:“什么好事?”

秦国夫人却又不说了,拈起一枚葡萄来剥着:“还没完全定下来呢,我也不好乱说。”

虢国夫人道:“你就爱卖关子,我可不买你的帐。大姐,四妹,你们告诉我。”

贵妃和韩国夫人相视一眼,却都不说话,神色有一些古怪。虢国夫人心里咯噔一下,笑道:“难道是我的好事,你们还都要瞒着我不说,到最后才让我知道?”

贵妃二人仍是不说话,秦国夫人却插嘴道:“你都是个国夫人了,还想要什么?是三哥的喜事。”

虢国夫人手一抖,五指一收,把那颗从拇指食指之间掉下去的葡萄扣在掌心里,拈起来一边剥皮一边漫不经心道:“三弟又要升官了?我还当是什么大事呢。他这几年仕途一帆风顺,陛下信爱有加,就算像李相公一样拜个宰相,和东平郡王一般封个王侯,也不稀奇呀。”

“升官加职对三哥来说还不是家常便饭,不值一提,哪能跟这回的喜事比。三哥今年都三十五了罢?是也该……”秦国夫人突然一顿,瞥了一眼突然抬头盯着自己的虢国夫人,嫣然一笑,转向韩国夫人,“哎呀我还真不敢说,大姐,还是你来告诉二姐罢。”

韩国夫人无可奈何地瞪三妹一眼,对虢国夫人道:“是陛下……意欲将新平公主下嫁三弟,结成良缘。”

虢国夫人愣住,手里剥了一半的葡萄掉在裙裾上,汁水染污了素白的长裙,而她犹未知觉。

皇帝欲将公主下嫁于他,两人在厅中是说这事么?那刚才听到的那句“大胆”,又是……

“贵妃!”前厅的侍女急匆匆地跑来,面带焦急。贵妃问:“进展如何?”

那侍女急道:“不好了!陛下、陛下发怒了!”

贵妃一立而起:“发生了什么是?陛下为何发怒?”

侍女道:“是侍郎他……他抗旨不从,触怒龙颜!”

“抗旨?!”在座四人皆是大惊,韩国和秦国夫人面面相觑,贵妃蛾眉深蹙,虢国夫人则面色青白。

韩国夫人气道:“三弟他在想什么呢?三十好几的人还不娶妻也就算了,陛下赐婚,将金枝玉叶下嫁,他还有什么不满意?居然抗旨拒婚!”

秦国夫人道:“我早说三哥迟迟不娶亲是别有隐情,还是先问一问他的好。这下好了吧,直接捅到陛下面前去了!”说着眼睛直瞄虢国夫人。

贵妃问侍女:“侍郎他是怎么说的?”

侍女道:“我也没听清楚,好像是说,今生拘于世俗,无法和心爱之人长厢厮守,宁可终身不娶,大概这样的意思……陛下本只是不太高兴,侍郎又说……又说……”她支支吾吾的看着贵妃,不敢说下去。

“又说什么?”贵妃急忙问。

“又说陛下将心比心,定能体谅他的苦处……陛下这才大发雷霆。”

贵妃一听这话,俏颜也泛出青色。她与皇帝本是翁媳,皇帝占了自己儿媳为妃,的确是与世俗之规不符,私底下说三道四的闲言闲语到处都是。但仅是此事,皇帝做也做了,还册了她为贵妃,就是不把流言当回事,不至于会因此大发雷霆之怒。杨昭所谓的“心爱之人”,那时她虽然还小,但也知道一些;而这个杨昭的“心爱之人”和陛下之间,也有些不清不楚的传言,杨昭说“将心比心”,究竟是怎么个比法,还不好说呢……

贵妃蹙着眉思量,韩国、秦国夫人都在掂量着怎么办好,那边一直不作声的虢国夫人却霍地站起,就要往前厅去。

贵妃叫住她:“二姐,你去做什么?”

虢国夫人冷冷道:“当然是去给三弟求情,难道眼睁睁看着他被陛下责罚么?”

贵妃心中一时闪过千百种思量,但他们毕竟是她的亲姐和堂兄,杨氏一族互为依托,谁也少不得,最终还是道:“我去,我去跟陛下说。”

芸香到厨房去找红颖,老远就听到裴柔身边的小婢梅馨扯高了嗓门在那里吆喝叫嚷。芸香走过去,只见梅馨叉着腰,趾高气扬地对一名烧火丫头呼喝,红颖也在向她赔礼。那烧火丫头蓬头垢面,急急忙忙地收拾地上打烂的瓦罐,棕黑的药汁洒了一地。

红颖道:“明珠她一向麻利,今天她也是记挂着侍郎的病情,才会手忙脚乱打翻了药罐子。好在她细心,多抓了一副,现在煎上,半个时辰就好了。”

梅馨道:“我能等得,侍郎他能等得么?万一耽误了侍郎的病,裴娘子怪罪下来,谁负这个责任?”

红颖连连赔不是,梅馨才停止了纠缠,先行离去。芸香站在门口,她走过去时只当没看见,下巴抬得老高。

芸香看她背影,一边走进厨房:“狗仗人势狐假虎威,学得还真快。”

红颖苦笑道:“那也是人家有势可仗。”又叮嘱那烧火丫头:“明珠,你快些把药煎好,这回可别再出什么岔子了。”

烧火丫头默不作声,只点了点头。

芸香问:“侍郎又生病了么?”

红颖道:“还不就是那次去南郊,在野外吹风着了凉,下午又在冰凉的砖地上跪了两个时辰,寒气入体,才病倒了。”

芸香道:“侍郎也真是,犯得着吗?”

那天宫里发生的事,虽然没有明着宣出来,但府里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了。陛下欲将新平公主下嫁侍郎,却被侍郎拒绝,自陈“今生拘于世俗,无法与心爱之人结为秦晋之好,宁可虚悬正室终身不娶,以全信誓”。为了一个青楼出身的侍妾,他居然连皇帝赐婚也敢推拒,不惜冒犯圣尊,差点引来杀身之祸。贵妃及三夫人再三劝解求情才让皇帝平息怒气,免去罪责,大好的姻缘也就此成了泡影。

自那之后,裴柔愈发气焰高涨,俨然以一家主母的身份自居了。她原来只是个没名没分的妾侍,自觉无法匹配杨昭如今的身份,总担心他哪日若娶了妻室,便无她容身之处了。传言陛下有意招驸马之后,更是惶惶不安。杨昭此次拒婚之举,无疑是给她吃了颗定心丸,让她在府中的地位有了个明确的说法,无怪乎连她手底下的小婢也立刻不可一世起来。

芸香道:“都十几天了,还没起色?”

红颖皱眉道:“我也觉得奇怪,侍郎身子骨一向健朗,就算着凉受寒也不至于病这么久。”

只怕是心病。芸香想起这几日见侍郎,他总是眉间笼着愁绪,心事重重的模样。但是这件事不都了结了,陛下也收回成命不再追究,他还有什么可发愁的呢?

她摇摇头,拿了自己要用的东西辞别红颖,穿过花园回前厅去干活。走过那几缸荷花旁,正看到裴柔陪着侍郎出来散步。他穿了一件素白的长袍,外头罩一件同色的披风,难得看到他这般素淡的穿着。

芸香避开他俩从树丛的另一边走,忽然听到他惊呼了一声:“这荷花……”

裴柔道:“妾知道杨郎爱莲,特意叫人拿草席围了花缸保暖,好让花多开些时日。谁料杨郎身体违和,这些天都没空来观赏。昨夜刮那么大风,我还以为这些荷花准都凋尽了,没想到还剩了一支。准是花也明白杨郎爱花之心,以此报答。”

杨昭低声道:“多亏你有心。”

裴柔道:“妾待杨郎,哪及杨郎待妾之万一。”

他“唔”了一声,没有多说。

芸香隔着疏疏落落的枝丫,只看到那素白萧索的身影,依着一枝伶仃残荷。那荷花已快凋谢,都失了形状,下半边的花瓣在风中抖抖索索,仿佛一碰就会落下来。他捧着那花,像捧着水中月影,小心翼翼不敢妄动,只唯恐自己一个不当心,就把它碰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