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泌道:“你能帮我的忙当然最好了,不过——为何你非求太常少卿一职?”

菡玉笑道:“掌书记位份太低了,哪有太常少卿风光嘛,呵呵。”干笑了两声,见李泌一直眉头微蹙盯着自己,才敛起笑容:“我最早当的就是太常少卿,‘少卿’两个字,别人叫起来会顺口一些吧。”

她抬头看向远处。阴霾了几日,今天终于放晴了,天气却倏地冷了下去,吸进鼻腔的空气有了冬日干冷的味道。那天也是这样晴好,秋末冬初时节,天高云淡,她还记得他特意换了一双及膝的马靴,却不打马,只是慢慢地踱着,慢得好几次她都忍不住催他。他费了好大功夫把马鞭一圈一圈编成连环套,像一条蜈蚣,却只一抽便全部散开。

他还说:“叫了这么多年,还是‘少卿’这两个字叫起来最顺口。”

她以为自己没有留意,现在却能清晰地记起那条马鞭上坠着一截红色的流苏,每当他把连环套抽开时,那流苏都会天女散花似的蓬开,搅成一团。

原来他的事情,她也样样都记得。

如果能再和他并辔骑马,她一定不会再催了。

“玉儿,”李泌唤她,“你最早当的不是太常少卿吧?”

菡玉收回视线,笑了笑没有答,转而问道:“大哥,建宁王一路护卫陛下,是你荐举的?”

李泌答道:“出京伊始建宁王便自选骁勇护卫陛下之前,我只是后来为他求了个正式的武职而已。他现在是千牛卫的中郎将了。”

她便没有再问。

〇四o月晦

李泌自任元帅府行军长史之后,比以往更加繁忙。元帅府设在禁中,临近东门,方便与外往来。李泌与广平王日夜轮守,任何时刻总有一人在元帅府中——大多数时候,这个人都是李泌。此时军务繁忙,奏报昼夜不断,全都先送元帅府,由李泌先行批阅,如遇紧急战报,则重封送入宫中,其余天亮后再奏。如此每日都只有三个时辰左右休息,还时不时地半夜被加急叫醒。

菡玉虽只是个掌书记,时辰上也和李泌一般作息,况且她总是坐在书案前奋笔疾书,一天下来不免肩背酸痛,双手僵硬。正听见外头打过了二更,眼见桌上堆积的奏报只剩最后小半摞,她揉了揉酸涩的眼,估摸着如无意外,再有两三刻钟就能回去睡觉了。

“玉儿,你累了么?”李泌看她连着打了好几个哈欠,放下手中事务走过来,“明日一早还有誓师会,你早些去休息吧,剩下的让我来便好。”

广平王李俶出任天下兵马元帅已有两月,尚未正式带兵打过仗。上月房琯曾请命克复两京,此人学识渊博,喜好高谈阔论,行军打仗却不在行。房琯请求自行挑选部下,重用者皆文臣,只会纸上谈兵,竟想到效法古人用牛车作战,在咸阳被贼将安守忠大败,损兵三万余,仅有数千人回还。皇帝大怒,还是李泌帮房琯求情才免罪不咎。广平王听后认为他身为元帅却不作为,反而让宰相带着一干书生去打仗,执意要东征收复两京。皇帝已经同意,明日大军开拔,定于卯正时刻放榜誓师。

菡玉笔下一顿:“我只是个掌书记,誓师会……需要我去么?”

李泌想了想道:“你不想去便不去了,这两天也把你忙得够呛,正好趁机睡个懒觉。等我送走广平王,回来再叫你。”

菡玉冲他一笑:“还是大哥体谅我。”

李泌也笑,未及开口,忽听通传道军营有人求见。这么晚了还要求见李泌,以为必是大事,不到片刻就引了进来,却是建宁王李倓,单枪匹马的一个人,也没带什么。李泌问:“建宁王夤夜来访,莫非宫中禁卫有什么大事?”

建宁王忙道:“没有没有,只是一点小事想请教先生,深夜造访,是倓唐突了。”说罢对李泌一拜。

李泌扶起他道:“建宁王不必多礼,请讲。”

建宁王看了一眼菡玉。李泌道:“菡玉是我师弟。建宁王若有不便,请移驾到旁室商议。”

建宁王摆手道:“原来吉少卿是先生的师弟,倓孤陋寡闻,今日才知道。”走到菡玉面前,也对她拜了一拜:“倓承蒙先生多次指点,说起来应该算师生了。要不是先生坚持不肯收徒,我还要称吉少卿一声师叔呢。”

菡玉一直闷头在元帅府内做事,成日就呆在这间屋子里,连广平王都见得不多,建宁王只见过几面。今天还是头一回这么近地照面,只觉得他就像军中一名普通的年轻小将,意气风发,全无皇子的身架。他外表看起来和她年纪相仿,却要叫她师叔,让她不由一窘,回了一礼,也没有多说。

李泌引建宁王到另一边入座叙话,菡玉便坐下继续做手头的事。她坐得久了还不觉得,这么一站,方觉右边肩膀阵阵酸涩刺痛,忍不住叹了口气,抬手捶了几下。正巧被建宁王看见,又折转回来:“少卿常日静坐不动,于腰颈损坏甚大,需得每过半个时辰便起来活动一下为好。我从军医那里学了一套五禽戏,稍作改动,编了几式简单的拳法,适合文人练习强身之用。回头少卿有空,我给你打一遍看,很好学的。”

菡玉不由对他好感大增,笑道:“多谢大王美意,待我学会这套拳法,一定广为传播,百官都有福了。”

建宁王也笑道:“那少卿可要在先生面前多帮我美言几句,让他早点同意收我为徒哇!”

菡玉道:“有人叫我师叔,我可是巴不得呢,大王只管放心。”

李泌在一旁直咳嗽,建宁王这才走到屋子另一头去和他坐下说话。菡玉还是头一次见到皇家有如此性情率真之人,被他几句话一逗,心情也好了许多,下笔都觉得轻快了。

他俩说话声音不算低,竖起耳朵还是可以听见个大概,但他们既然不避嫌,她也心怀坦荡地没有偷听,专心做自己的事。只是说到后来李泌似乎不大高兴,声音略微大了些:“此非臣子所言,愿大王暂且把此事放下,勿以为先。”

建宁王起身拜道:“先生请勿动怒,倓知道错了,以后绝不再提。”说罢匆匆告辞离去。

菡玉不禁抬头问:“怎么了?”

李泌道:“你没听见么?——也没什么,建宁王年轻气盛,有时候难免急功近利思虑不周,我泼他点冷水而已。”

菡玉“哦”了一声,也就没有再追问。两人又忙了约两刻钟,总算把所有奏报都处理完了。

菡玉这几天着实累了,回房倒头就睡,想着李泌说的要等他送走广平王回来才开始明天的事务,会叫她的,睡得死沉死沉,一觉醒来竟已日上三竿。她连忙起身,飞快地洗漱穿戴完毕赶到办公处,却不见李泌。她心下疑惑,寻思大军应该早就出发了,便叫来守卫询问:“誓师会还未完么?怎不见长史?”

守卫道:“长史一直在宫中。少卿还不知道么?誓师会根本就没开。”

菡玉讶道:“为何?”

守卫道:“听说好像是元帅受伤了,不能成行。”

菡玉大吃一惊。大军东征之前,元帅居然受伤导致无法出征,这伤显然不小,何况广平王还是嫡皇子,未来的储君。她急忙入宫去寻李泌,一出元帅府就碰到韦见素,也是听了消息要来找李泌问的,听说李泌在宫内,便一同入宫。菡玉问:“左相知道广平王为何会受伤么?”

韦见素直叹气:“我原本还以为是刺客,刚刚才听说是有人在他的盔甲里藏了刀刃。也不知道是谁这么狠毒,竟然在这个时候做此等卑劣的手脚。这哪里是害广平王,分明是害我大唐社稷呀!”

菡玉未及多想,两个人匆匆赶到正殿,房琯和崔涣等人正守候在内。皇帝龙颜大怒,听不进朝臣劝诫,在偏殿避而不见,只有李泌得许入内,不知说得怎么样了。崔涣一番解说,三人这才弄明白事情来龙去脉。

之前韦见素等人从成都来,带来一件太上皇赐给广平王的黄金甲,广平王附从李泌建议,把黄金甲上缴充入府库。但因此甲是上皇所赐,府库暂时还不紧急,并未拆解。这次广平王挂帅出征,皇帝想起这件风光的黄金甲,便让广平王在誓师会上穿上此甲,一来彰显身份,二来也证明广平王奉的是太上皇的旨意。谁知道这件盔甲被人暗地里动了手脚,在里头暗藏了利刃。金甲沉重,那刀从上到下,在广平王背上剌出两尺多长一道血口,广平王当即昏倒在地,到现在御医还在救治。看守武库的一干人等都被收押在监,由御史审问。

菡玉听说收押了武库的守卫,心里就打了个突——武库正是建宁王所辖。她想起昨天晚上依稀听到大哥和建宁王说的,“此非臣子所言”,似乎建宁王有什么不敬的想法,莫非和此事相关?

果然,韦见素听完也皱起眉,拈了拈胡须道:“武库不是一直由建宁王管辖么?他现在……”

崔涣道:“唉,可不就是么!陛下认定是建宁王当不成元帅而对广平王心生怨恨,刚刚一直说要将建宁王立即处死,长史就是为这个在劝陛下呢!”

韦见素惊道:“建宁王怎会谋害亲兄?”

崔涣道:“话是这么说,可武库守卫的供词都道只有建宁王碰过那件黄金甲,昨天晚上建宁王还特意又去检查了一遍,并且嘱咐守卫说这件盔甲非同小可,不可擅动。”

这证词无疑对建宁王极是不利。先前皇帝有意加建宁王为元帅,李泌劝阻才改为广平王,韦见素等当时都在场。建宁王天纵英才,元帅之位本该是他的。正如李泌所说,待建宁王立下功勋,说不好将来这李氏天下也是他的,就因为广平王嫡长子的身份,这一切都成了泡影。在座诸人不由都思忖,若换作自己是建宁王,大约也会心有不甘。

韦见素拈着胡须沉思了半晌,说:“建宁王毕竟是陛下的亲生骨肉,再怎么说也要查清楚了再下论断。千万不能让陛下一时气愤而仓促定论,万一谬误则悔之晚矣。”

崔涣道:“韦相所言极是。也不知道长史在里面说得如何,真正急死人了!——哎,吉少卿,你是长史的师弟,和他最相熟,不如过去探一探,省得我们几个在这里干着急啊!”

菡玉自知不入皇帝法眼,不好未得准许擅自去见驾,但耐不住韦见素几人苦苦哀求相劝,她心想这几人都怕惹皇帝不悦,她反正是无所谓宠遇,便答应了。

偏殿就在正殿之后,她从侧面绕过去,刚走在过道里,就听到里面皇帝微带薄怒的声音:“先生还帮着那逆子说话。他昨天晚上是不是去找过你?”

菡玉一震,停住了脚步。

李泌不语,皇帝又道:“他是不是跟你说,张良娣对你怀恨在心,和内侍串通互为表里想借机害你,请求为你除害?先生拆了良娣的七宝鞍,不过是些财物,妇人心眼小,责怪先生不念乡里之情固然会有,但哪至于想要害先生?这个逆子还不是为了自己私怨。他的生母张氏是张良娣的陪嫁媵人,宠遇不如良娣,此子因而对良娣怀恨在心。良娣是他的长辈,将来我也是要立她为后的,就是他的嫡母,他连母亲都敢杀,何况是妨碍他得势的异母兄长?我差一点就被此子蒙骗,封他做了元帅!说起来他没能做成元帅,都是因为先生一力进谏,保不准他对先生也心怀恨意,才故意扯进先生来对付良娣!”

李泌道:“广平王遇刺一事或可再议,但于臣,臣相信建宁王绝无加害之心。”

皇帝道:“你看,方才你还言之凿凿,现在就变成‘或可再议’了。这里只有咱们两人,先生平心而论,你是否真的相信建宁与此事无干?”

李泌过了片刻方说:“人命关天,当讲求真凭实据,不是臣相不相信来决定的。请陛下予臣三日将此事彻查,待一切水落石出后再作定夺。”

皇帝叹道:“皇位之争,自古以来不知害得多少兄弟反目,骨肉相残,是以祖先才立下立嫡不立长、立长不立贤的规矩。饶是如此,本朝开国一百多年,还没有哪个皇帝是嫡长子出身。我绝不容许这样的事再发生在我的儿子身上。”

李泌道:“陛下……”

皇帝打断他:“先生不必再劝了。半个时辰前我就已下令赐建宁自尽,想必内侍都快回来复命了罢。”

李泌从偏殿出来,就看到菡玉呆呆地站在廊下。十一月的户外已经天寒地冻,她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一身单衣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单薄。他慢慢地走到她面前,刚伸出手,她却先道:“几位相公都等得着急了。”扭头就走,他那只手便落了空。

李泌返回正殿,屋内众人立即围上来,听他说了皇帝的决定,全都唏嘘不已,却也无力回天了。又说了几句广平王的伤势、东征后续事宜,都觉得没有商议的心思,不一会儿便散了。

菡玉跟在李泌之后出宫,她走得很慢,觉得全身都像被大石碾过一般,几乎支撑不起自己的躯体。建宁王还那么年轻,充满朝气和斗志,正准备在沙场上挥洒热血青春,却连敌人的刀锋都没见过,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就算他在战场上被最羸弱无能的小兵杀死,也比这样死值得,比这值得!

她和他并不相熟,然而就在昨天晚上,五六个时辰之前,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皇子还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开玩笑说要叫她师叔,要教她一套编给文官强身健体的拳法。一转眼,他就从这人世间消失了,就像……就像……

她仰起脸,深深吸进冰凉的空气。

“玉儿,”李泌回过头,看她的眼眸中闪过无数情绪,但终究什么都没说,只向她伸出手,“累了就扶着我罢。”

她摇头,再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大哥,我觉得这件事还有一些疑点。首先……”

李泌出口打断:“都过去了,说也无用,不必再提了。”

“大哥!”她抬头望向他,“难道你也不认为建宁王是冤枉的么?”

“我怎么认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是不是这么认为。”

她想起他和皇帝说的那些话。“那你究竟相不相信建宁王?”

李泌凝眉看着她:“这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而是……”

“我信他,”她淡淡一笑,“我相信他不是那样的人。就算救不回建宁王,也不能让他蒙冤受屈,这件事还有很多地方没弄清楚,我……”

“这件事已经了结了,”他突然变得严厉,“你不要再插手。”

以前若是他用这样的语气命令她,她定然要不服气地顶嘴。然而……这些年里她已经听惯太多这样的命令。她低下头:“大哥,建宁王那么尊敬你信任你,你却宁愿他枉死么?我知道这里头一定大有文章,我再也不想看到有人因为这样的原因而死……”

“玉儿,你太重情,看待事物不免感情用事流于表面,你相信的未必就是好的、对的。”他说话的语速有些快,“你连杨昭都信。”

那两个字终于让她的冷静崩塌。她踉跄地后退一步,张嘴用力呼吸,嗓子却好似堵住了似的说不出话,仿佛又回到刚刚失去他那三个月里,她其实有许多许多话要说,却找不到倾诉的那个人,生怕自己一开口就只会嚎啕大哭。她看到远处错落的简陋宫室,那原本不过是太守府邸,就因为里面住进了这些人,立刻变得和长安的宫阙一般,有了噬人的力量,轻而易举吞掉一个年轻鲜活的生命。岂止是这太守府,连马嵬驿那些破败的馆舍,那座朽坏的辕门,都能要了他的性命……

“玉儿!”李泌后悔自己话说得太重,上前拉住她,“对不起,我……我只是想保护你。”

她却挣开了,转身急向宫门走去,脚步越走越快,最后成了奔跑。

韦见素和崔涣走到东侧宫门口时,迎面正好来了另一人,手里高举一个两三尺宽的漆盘。侧门只得勉强两人并排进出,这盘子一举,便把韦崔二人挡住了。那举盘人抬头一看,见是两位宰相也不让路,挑着尖细的嗓音道:“咱家奉圣谕出宫办事,正要回去向陛下复旨。”

原来是皇帝身边的宦官李辅国,皇帝在东宫时他就侍奉近侧,一路从车架西行,算是皇帝身边的老人了。韦见素见那漆盘上盖着黑绸,绸下隐约可见一壶、一匕、一巾,立时明白他是去做什么的了,神色一黯,便退到一边给他让开路,问:“王……可有留言?”

李辅国哼道:“刚开始还狡辩,后见证据确凿,只好认罪伏诛了,还有什么留言。”

韦见素和崔涣都给他让了路,李辅国抬脚跨进门槛,刚走一步,从漆盘下看到面前一袭绯色官袍,被风吹得猎猎飞扬,其下是一双皂色官靴,却是定定地没有半分挪动的意思。他抬起头瞥了来人一眼,拉长声音:“吉少卿,有何指教?”

就是这个声音,这个不男不女、阴阳怪气的嗓音,从这张嘴里冒出的词句,那些古怪而刻毒的语调,她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说过:“剑南是杨昭领地,到了他的地盘上,殿下更无出头之日。”还说过:“杨昭误国殃民,恶贯满盈,罪有应得,就该将他曝尸三日!”

那一日的情景,他满面的血污,穿心而过的利箭,破碎的尸身,那一日的剧痛,从身到心,还有那些极力隐藏按捺的愤恨、怨怒,都因这尖细的嗓音,在这一刻浪潮般向她涌来。她最重要的人死了,那些杀他的人,三军将士,她不能恨;九五至尊,她也不能恨;这个阴险奸猾的宦官,她终于可以恨了。她握紧了空拳,看着他面前那些被黑绸盖住的器物,脑中闪过无数阴暗血腥、将他置于死地的念头。

但她终究只是定定地站在他面前,什么都没有做。

“吉少卿!”一旁崔涣低声唤她,想扯她的袖子,但看韦见素和随后赶来的李泌都没有言语动作,手也缩了回去。

李辅国与她对峙了足有半柱香的功夫,到底还是气虚势弱,低下头从她身边绕过,几乎是小跑着回宫复命去了。

〇五o月捩

李泌入宫觐见,回到元帅府已是戌初时刻,天色完全黑透了。他临走时只留了少量事务,料想菡玉半个时辰前就该弄完了,这会儿却还见窗户里亮着灯。他走进屋内,见菡玉在案前呆坐着,面前还是他留下的那几份奏报,笔架在笔搁上,砚中墨都快干透了。

他连唤了她两声,她才回神,淡淡应道:“大哥,你回来啦。”

李泌问:“坐在这儿想什么呢?”

菡玉道:“还有几份奏报没批完,我等大哥回来。”

李泌看了看道:“都是庸调的清单,你按往常的惯例归档分类交给武库便可。”

菡玉道:“我只管书记,如何分配还是由大哥来决定。”

之前在顺化,这些无关紧要的奏报她都自行处理,省了李泌不少功夫,紧要军务她也常常有所建议。但自从建宁王死后,她突然沉默下去,只听李泌吩咐行事,还总是心不在焉,神飞天外,常常左耳听进去就从右耳飞了,连自己刚刚写了什么都不记得,完全如一台专职书写的机械一般。

李泌拨开她面前纸笔,把手里的提篮放上去:“今天过节,还让你忙到这么晚,也没空出去游玩。来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打开提篮,一股甜香扑面而来。

菡玉总算笑了一笑:“原来都十五了,日子过得真颠倒。闻这味儿就知道是锦贤记的豆沙油锤,大哥怎么弄到的?”

李泌道:“这还是御赐的呢。陛下在顺化的御厨都是当地招募,临走就遣散了。这回到凤翔,有个锦贤记的大师傅从西京到这儿避难,也来应募,这不正好快到上元节,就把他招进来了。陛下也对这民间的点心赞不绝口呢。”

菡玉道:“那我真是有口福。”

李泌取出一双竹筷递给她,一边笑道:“我特意给你选了双尖筷子。”她不太会用筷子,总夹不起圆溜溜的东西,只能用筷尖戳。

她垂下眼道:“我已经学会了。”果然稳稳当当地夹起一只油锤来,举到半空中,突然手一抖,那油锤掉到地下,骨碌碌滚出去好远。她再没有吃的心情,把筷子一放,勉强说:“晚饭吃太多了,到现在还撑得慌。”

李泌刚吃了一只,也放下筷子,沉默片刻方说:“这东西是有些油腻。”

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默默地坐着,就在她快要忍不住眼泪时,他忽然说:“刚刚陛下问起你二师兄了。”

菡玉抬手捋了捋发,悄悄拭过眼角:“二师兄还在太原和史思明等人周旋么?他麾下精兵尽赴朔方,手里只剩万余团练兵,而史思明合蔡希德、同秀岩、牛珽介等四支兵力,号称有十万,兵力悬殊。上次接到军报已是十日前,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李泌道:“胡人有勇无谋,围城月余不下已疏无斗志,越往后越难攻克,史、蔡、同、牛四人又不齐心。二师弟用万余团练兵就拖住四员大将、数万兵马,正是他坚守太原的用意。史思明非他对手,你不必为他担忧。”

菡玉点点头,问:“那陛下何以问起师兄?”

李泌道:“就因二师弟战功彪炳,陛下正为如何嘉奖他发愁呢。如今郭、李二人都已是宰相,无官可赏了。”

菡玉道:“官以任能,爵以赏功。”

李泌道:“这倒不失为一个应急的好办法。玉儿,你……”

菡玉转过头去:“这不是我的主意,我也是听来的。”

李泌问:“那你自己意下如何?”

菡玉硬邦邦地回答:“我没有主意。”

李泌叹了口气:“玉儿,如果你真的厌烦了,不想再理会战事,那就回衡山去。这里的一切,就都交给我罢。”

“大哥,我不是……”她的语气软下来,“我想帮你的,我也想早日平定战乱,还天下以太平……”

李泌正色道:“既然你还记挂天下的安危,那就打起精神来,把心力用到该用的地方去,别老沉湎于过去那一点点旧事,消磨自己的意志!”

菡玉用力咬住下唇。李泌又道:“时候不早了,你回去歇着罢。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来叙职。”

菡玉深深吸气,抬起头道:“大哥,我想辞去掌书记一职。”

李泌气结:“你——”

菡玉道:“我入朝任职有十一年了,深觉自己实在不是当官的料,如今每日只是抄写书记,毫无作为,朝中有的是会写字的人。倒不如将自己一身武艺献入军中,好歹算是学有所用。”

李泌未想她是如此打算,凝眉沉思不语。

菡玉又道:“大哥,你不用为我担心。像我这样不怕死的人,不去打仗不是可惜了么?至少可以顶下一名死士。去年我还在常山帮二师兄守过城,立过功的。现在他又被史思明围困太原,一定有用得上我的地方。”

李泌道:“太原路远,中途又被胡兵隔断,太过凶险。这样罢,广平王伤愈后仍当东征,届时我为你在他麾下求一个武职,如何?”

菡玉想了想道:“也好。”回到书案前,往砚中注水研磨。

李泌问:“玉儿,你还要写什么?”

菡玉道:“虽说准备投笔从戎,也要善始善终,至少把今天的事做完了不是?”

李泌笑道:“好,我和你一起看。”取过那几分庸调清单,分类统计充入武库。两人合作,不到半个时辰便全部归档整理完毕。菡玉又从头核对了一遍,觉得有些不对:“江淮现下属全国最富足之地,怎么租赋还不及岭南?”

李泌道:“大多被永王留而不发。淮南、淮南西道、江东三道节度使已经结盟讨伐,过不了多久他就都得吐出来。”

永王李璘是皇帝之弟。当初太上皇任命皇帝为天下兵马元帅,同时让其余诸子分领天下诸道节度使,也有牵制太子独大的意思。永王兼领四道节度使,坐镇江陵,疆土数千里。永王自幼长在深宫,哪里有过这等风光,不免有些飘飘然,又听信谋士之言,便想学东晋王朝那般占据江表独霸一方。去年年末永王擅自率军东巡,吴郡太守写信责问,永王便乘机对吴郡、广陵用兵,并将抵挡的丹徒太守斩首,江淮大震,才引得三道节度使讨伐。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兄弟阋墙。

菡玉低着头只顾核查。李泌知道她不喜欢这些,便不再多说。两人料理完一切,李泌提起食盒,里头油锤已经凉透发软,因道:“我晚饭可没吃多少,这会儿又饿了。咱们去公厨看看,讨一碗面蚕吃。”

菡玉点头:“再烫一壶小酒,对月酌饮,岂不美哉。”

李泌忍不住笑道:“也是,咱俩都多久没一起喝过酒了。”

两人正要离去,突然又有信使送来奏报,一份是从洛阳附近送来的密报,另一份则是关内节度使王思礼从扶风发出。

李泌看完第一份,神色不明;再看第二份,眉头越皱越深,合上奏报道:“今年这个上元节是别想安生了——我没法陪你喝酒了,还得入宫一趟。”

菡玉问:“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