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泌道:“有两件事,一好一坏。”

菡玉道:“坏消息听太多了,就先说好的吧。”

李泌又打开密报看了一眼,方说:“安禄山死了。”

菡玉大惊:“什么?安禄山……他死了?”

李泌将手中密报递给她看。密报中言道,安禄山眼疾日重,无法视物,并深受毒疮之苦,脾气暴躁,动辄鞭笞左右侍从官员,有时甚至直接斩杀,连他的谋士严庄都经常挨打,下属积怨颇深。安禄山长子安庆宗已死,次子安庆绪不得宠爱,安禄山有意立宠妾段氏之子安庆恩为后。安庆绪虽然勇武,但性情昏懦,只怕失了储副之位便要遭杀身之祸,不知所以,严庄便诱说他杀安禄山以代之。二人串通内侍李猪儿,趁安禄山熟睡时刀斫其腹,将安禄山砍死,埋在床下。安禄山称帝后一直深居禁中,纵情享乐,将领都向严庄报备,数月不见其面,以致安禄山死了也没有人知道。严庄对外宣称安禄山病重,立安庆绪为太子,年初便登基为帝,尊安禄山为太上皇。安庆绪坐稳了宝座,才挖出安禄山的遗体发丧,尸体已腐不成形,恶臭难掩,只停灵三日就下葬了。

李泌看她神色不定,双眉紧蹙,问:“玉儿,难道原先不是这样么?”

菡玉道:“据我所知,安禄山应是三年之后死于范阳的。”

李泌道:“此等大事都已不同,玉儿,或许这就是转机。安禄山自命战神托世,胡人因而信奉追随,也只有他镇得住麾下众将。安庆绪此番弑父夺位,史思明等人定然不服他,内部不协同,是我们反击的时机到了。”

菡玉心想:我们这边内部就协同了?嘴上只说:“希望如此罢。坏消息是什么?”

李泌道:“安守忠率军攻打武功,兵马使郭英义不敌败退,王思礼也退守扶风,武功已被安守忠拿下。王将军说大和关也燃起了烽火,不知道安守忠还会不会继续西进。”

菡玉道:“大和关?那不是离这儿只有五十里?安守忠若再向西进军,几个时辰之内就能到凤翔。”

李泌道:“但王将军也探得安守忠大军还驻扎在武功,并无大举西进的迹象,大和关这支兵马还不知虚实。无论如何,我还是得现在就去告诉陛下,必要时当紧急戒严,陛下不可有半点差池。”

菡玉想了想道:“武功和大和关相距百里,安守忠没有多少兵力,主力又在武功,战线不可能拉这么长。而且他奉命驻守京畿,半年来从未越过武功一线,又无援兵,哪至于贸贸然地来袭击陛下。不如立刻派人趁夜前往打探,快马一两个时辰就能来回,免得陛下无谓担忧。”

李泌细想一下,说:“也好。我即刻进宫,你去通知斥候营,点一支小队,轻骑前往大和关侦察。”

菡玉本想请命前去,听他这么说便住了口,只问:“让我去调遣么?”

李泌道:“你持我的鱼符前去便可。”解下腰间鱼符给她,匆匆出府进宫了。

菡玉拿着鱼符入军营,一路畅行无阻。她怕人多动静大,只点了十几个探报,一名队正,配以快马,从北门出城,往东北方向的大和关而去。到城门时,全城已经下令戒严,斥候有专门的通行令牌,顺利地出了城。

一行人快马加鞭,只用了半个时辰便抵达大和关,三四里之外就看到关城上烽火余烟袅袅,隐有火光,显然城中有人,不知敌我。众人下马潜行,留一人看守马匹。到了关城前,见城内点了数处篝火,飘出阵阵肉香,想是士兵正在炊饭。

菡玉没有侦察经验,便在半里外接应,另派几名熟练的探报前去查探。片刻那几人便探清了形势,回来报告说:“敌军已将大和关占领,守军弃城逃走,阵亡者约百余。目前城内还剩两百多敌军,马五十匹,骑兵、步兵和弓弩手都有,看起来十分疲惫,不成队列,正抢食城中存粮,兵甲都丢弃一旁。”

大和关地处荒僻,背靠岐山,坐东朝西,面向官军方向,起不到抵御叛军的作用,因此只驻扎了几百人。这些叛军将它攻下,最多也只能暂时屯兵休整,但这么少的人,主力还在百里之外,凤翔随便派一支军队就能立刻将这二百多人尽数剿灭。

领头的队正道:“看来只是一些游兵,想必是安守忠和郭将军会战时走散的。”

菡玉点头道:“再去附近查探一周,确认没有大批军队。诸位小心为上。”

众人分做三拨,分别往三个方向去,刚要散开,突然有一人道:“好像有马蹄声。”立即伏地贴耳细听,说:“从南面来的,有四五十匹马。”

队正失色道:“糟了,咱们的马就在南边三里外,不会被发现吧?”十几个人还可以借夜色和地形掩护藏身,十几匹马可怎么藏得住?

菡玉立即下令:“往西去!”

才跑出去几十丈,马蹄声已经近了,夹杂着马匹咴咴的嘶叫声。菡玉躲进草丛里,只听身旁的队正狠狠捶了一下地面,骂了一声:“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她听那马叫声凄厉,明白是他们的马被发现了,正被人鞭打驱赶而来。那些马也好像有灵性似的,向着主人们藏身之处跑来。

菡玉小声问队正:“那几匹马是不是都是你们骑惯的?有没有办法吸引它们过来?”

队正道:“办法倒是有,但那样不就暴露了么?这里地方广阔,就凭这三十来个人,一时也难以发现咱们。等他们走远了,咱们再偷偷离去便是。”

菡玉道:“马匹被他们发现,一定知道人就在附近,且只有十几人。若他们叫出关城内的二百散兵搜索,咱们就插翅难飞了。目前这三十来个骑兵,咱们若能抢到马,逃脱并非不可能。”

队正有些拿不定主意,马群轰隆隆地从他们面前飞驰而过。等马过去,才发现大和关内嘈杂声起,火光大盛,城内散兵开门涌了出来。他也没功夫犹豫了,从草里跳出来吹了一记响哨。那些马果然灵性,听见主人吹哨,立刻调转回头。骑兵应变不及,被甩在了后头。菡玉等人顺利上了马,但也失了有利先机——正好被骑兵和大和关散兵夹在了中间。

探报们声音有些发抖:“少卿,怎么办?”

菡玉回头看了一眼城门内蜂拥而出的士兵,锵地一声拔出佩剑。队正喊道:“向西南方向突围,那边人少!”

但事情显然不像他想得那么容易。菡玉带的都是斥候营的人,并不擅长作战。大和关内都是散兵,没有统一号令,弓弩手不分青红皂白就向他们射箭,两边都有不少人中箭落马。菡玉刚冲出去,跑在她前面的队正就从马上翻了下去,接触到敌方骑兵又被放倒好几个。

菡玉手持长剑,这种兵器在马上显然很吃亏。她眼见一名丢了头盔的骑兵轮圆了铁枪向她刺来,身子往侧面一倒,险险避过,长剑趁机向对方颈部送出,还是差了半分,只削断那人一大蓬乱发。那名骑兵臂力惊人,和她错身而过,手中长枪去势不减,把紧跟她身后的一名探报刺落马下。

十几人很快就只剩下七八个,五六个,三四个……越来越少。菡玉初时还能和队友互相照应,渐渐就被冲散,只看到自己周围聚集起越来越多的敌人,挡了左边便顾不了右边。那名膂力过人的骑兵枪尖上已染满血迹,这次换刺为扫,再度向她袭来。她举剑格挡,被震得虎口发麻,长剑几乎脱手飞出。这么一挡,剑被枪滞住,身周便露出大空门。她只听到脑后呼呼生风,头一偏,总算避过了刃锋,后脑勺被枪柄击中。

她眼前一花,从马上摔了下来,灰尘扑入口鼻。脑后剧痛,背心里似乎也刺进了刀剑,她几乎就要昏死过去,然而抵不过心中恐惧。她也曾这样从马上跌入土中,也曾这样被乱刀从背后刺中,然后……然后……她的手在土里胡乱摸索,这次却什么都抓不到。她不要再这样死一次,不要脸埋在土里任凭那些刀枪落下去,不要再看着……她宁可是自己的头先被砍下来,尸身剁成碎块……

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翻过身,在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看到天空似乎有一道黑影,大鹏展翅似的掠过。

〇六o月寤

那一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后来菡玉曾无数次地回想,在她昏迷前那队探报还剩几个人,无论怎么算,都不超过五个;她也多次去斥候营走访那些人的战友,寻找蛛丝马迹,但他们看起来全都只是普通的探报,没有任何迹象显示这五个人里隐匿着能以一敌百的武林高手。

最重要的是,这五人最后都死了。即使其中真的有一个武学奇才、一位英雄,他也随着数百具尸体一同归于尘土——袭击他们的两百多敌军,也全都死了。

她第二天清晨才醒来,被李泌派来寻他们的参将从尸堆中挖出来摇醒。乍一见满地尸首,她以为她最担心的事发生了;再仔细看,发现每个人都是因外伤而死,或枪或刀或箭,那些武器都还带着新凝的血迹。

这显然是人为的,但——是谁?

据参将说,他们刚赶到时还抓到了一个活口,是个胡军的将领,已经重伤濒死,还强撑着爬出去数丈远。可惜他只来得及瞪大眼指着尸堆喊了声“鬼啊”便咽气了。而后他们顺着他指的方向找到了她。

士兵们翻遍了所有的尸体,找到那十几名探报的尸骸,确认他们都已殉难,只有菡玉一个人生还。虽然她极力否认,但回来后不久,军营里还是慢慢地有人流传,行军长史的师弟、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吉少卿,早年随长史在山中修炼,已经修成半仙之体,可以撒豆成兵、呼风唤雨,以一人之力杀敌数百而毫发无伤。

她其实还是受了一点伤。那回她被砸中后脑摔下马,觉得自己好像被刀枪从背后刺穿,但醒来时那兵器已经被拔走了,只留下前后两个窟窿。她醒后行动自如,用衣裳破布一遮,也没有人注意到。

菡玉伸手到被中,隔着中衣轻抚肋骨间那块圆形的凸起。当时正值冬季,也没有存下的陈藕,她只好随便找了块木头塞进去把窟窿堵住,没有让李泌知道。平时只觉得有些硌,偶尔牵扯到会微微发痛。再过两三个月,新藕上来了,再换一副躯壳便利落了。

她的手渐渐抚上肩头,再从肩滑到手肘。这两条胳膊……还是去年从金城县外的荷塘里挖出来的,每一个关节都有一条细银丝,把莲藕密密地穿缝起来。莲藕缝隙里塞入助情花,这样她的草木之身才有知觉。助情花要布得匀,不然有的地方会麻木不仁……

大哥明明说没有在她的心脏里放助情花的,可是那里为什么不是麻木不仁?

这就过去快一年了,在大哥身边也有八个月,她已经开始习惯于当别人提起他时维持漠然的表情。但一个人的时候,她必须刻意地克制,才能让自己不去想。悲伤就像漩涡,那样容易沉溺,每每愈沉愈深无法自拔,枕间都是漩涡里淋漓的水迹。

她偶尔会梦见他,都是相似的场景。她梦见自己深夜醒转,窗外月色明亮,他就坐在床边,温柔地抚她的发,说:“玉儿,你醒了。”

只是那么简单的场景,那么简单的动作,那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她欣喜若狂。她扑过去抓他,手从他的身体里穿过。他的身影如水面倒影,泛起一圈涟漪似的波纹。

他的笑容有些悲凉:“玉儿,我已经死了。”

以前他曾说过的,你不是人又如何?莫说是莲蓬藕荷,就算是猛兽厉鬼,我也要你。这也是她想说的,可是她梦见过他那么多次,从来没来得及对他说过。她只来得及对着空无的床沿流泪,那块梦中他坐过的地方。

他在地下,十八层地狱的某一处,那是即使她轻生,也无法到达的地方。

她睁大眼盯着帐顶,了无睡意。又是一个月圆之夜,月色亮得不似夜晚,透过窗棂洒了一地细碎月光,随着风动在青砖地上跳跃。窗前有一棵槐树,才一人来高,枝叶却长得很茂盛了,影子在屋内拉得老长,末端投在她脸上,像一只模糊的手,轻轻摩挲她的脸庞。

她心里忽地一跳,忍不住转过头去看那棵槐树。树影映在窗纸上,朦朦胧胧的,恍惚便像是一个细瘦拉长的人形。

即使变了形,依然那么熟悉。

她心头突突地直跳,却不敢妄动,怕这又是一个梦,她一做剧烈的动作,梦就碎了。她缓缓坐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手握住窗框却不敢打开。那只是一棵槐树,她知道的;但她还是忍不住低声问:“昭,是你么?”

那影子突然一晃。她想也没想,一把推开窗跳了出去。

窗前只有一棵一人来高的槐树,被风吹得枝条颤动,叶子沙沙作响。院子里空荡而安静。

她只在梦里过这样强烈的感觉,他坐在床边时,还未醒就能觉察他就在附近。额头中央隐隐作痛,如火燎烧,眼前也好似隔着火焰的热流,扭曲晃动。她朝着影子晃动的方向追去,穿过一条又一条幽暗的走廊。月亮渐渐躲进云后,所有的暗影都慢慢连成一体,连同她要找的那道影子,她再也找不到那道影子。

“你出来!我知道你在这儿,出来!”

她嘶声大喊,声音穿透一进一进房屋,再从遥远的地方返回来,波浪似的荡开。周围的人被惊醒了,各屋次第亮起了灯。不一会儿廊檐下的灯笼也都点上,灯火通明,那些暗的影子,便都看不到了。

李泌急匆匆地从外院赶来,见菡玉只着中衣站在庭中,连忙解了自己外袍给她披上。又见她神色迷乱,伸手一摸她额头,惊道:“玉儿,你怎么了?头上这样烫!”

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把她带回房间。家仆想去请医,都被李泌制止遣退,只他自己一个人留下照应。

菡玉还有些头晕,靠在床头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清醒了,额头上热度也降下来。李泌伸手去探,她悄悄转头避开:“大哥,我没事的,你不用管我。”

李泌收回手,在床前凳上坐直了,问:“你怎么突然跑到仆役住的地方去了?还穿得这么少。你刚刚喊谁出来?”

菡玉道:“我有点脑热,糊里糊涂地把树影子当刺客了,才没穿外衣就追出去。”

李泌道:“我也奇怪,你的身子应当不会病痛的,怎么突然发起烧来?”

菡玉思忖了片刻,说:“其实我有件事一直瞒着大哥。正月那次我去大和关打探碰到游兵,混战中被戳了一枪,身子破了个洞。我怕大哥知道骂我,就自己找了段木头补上了。不知是否是这原因。”

李泌道:“你真胡来,你这身子是师父用了多少法子才凑出来的,随随便便塞进一根木头怎么行?”

菡玉道:“那总比身上留个窟窿强吧。”

李泌道:“说起这事,我还没说你呢。你从未受过斥候训练,竟然擅自去烽火之地侦察,受了伤回来也瞒着我,你还当我是大哥么?”

菡玉吐了吐舌头:“我这不是立功心切,想表现一下给元帅看,好让他重用我嘛。而且是大哥你授权让我去调遣人马的,我派我自己去,也没有违反军令啊。你看,幸好是我去了,还捡了条命回来报告。换作其他人,不就全军覆没了么?”

“那受伤的事又怎么说?”

“当时还是冬天,哪里来莲藕,就算告诉大哥也无济于事嘛。”她敷衍过去,急忙转移话题,“对了大哥,你不是和元帅去石鼻驻地了吗,怎么半夜回来了?”

李泌语焉不详:“突然有点急事……”

菡玉看看外面的月亮,已近四更。石鼻据凤翔也有十几里地,李泌原定是明日下午才回来的,是什么急事让他半夜三更地赶回来?她自己编造借口蒙混过关,他并未深究,她也就没有追问。

沉默了片刻,李泌忽然道:“玉儿,等两京平复,咱们就一起回衡山吧。”

菡玉有些意外,抬头看着他:“大哥,怎么突然想起要回山?”

李泌避开她目光:“我出山时就和陛下说好,战乱平定后仍作隐士,是以一开始一直不受官职,现下这待谋军国、行军长史的职务也只是权宜之计。”

菡玉叹道:“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复太平。”

李泌问:“以你所知,此乱延续多久?”

菡玉道:“自然是五年之后也没有结束,不然我何须回来。不过,事情已经不一样了,安禄山不都死了么?我的经历也做不得准。”

李泌道:“原本我是打算着两三年之内就能结束战事,早日归山。不过现在看来,拖上五六年也大有可能。”

菡玉问:“为什么?”

李泌不答反问:“玉儿,现下叛军占地广大,人数众多,你觉得从哪里打起好?”

菡玉不解:“陛下都从顺化移驾到凤翔来了,当然是攻打西京,再取洛阳。”

李泌道:“假设还在顺化呢?换作你,你会选两京下手么?”

菡玉讪讪一笑:“大哥,我这人目光短浅,只看得到眼前一小块地方,上阵杀敌或可逞一时之勇,战略布局可就不行了。单有一点,我觉得眼下攻取两京并不合适。”

李泌道:“哪一点?你说说看。”

菡玉道:“说出来大哥别笑话。如今我们所倚仗的,大多是西北各镇官军和西域的胡兵,这些人习惯于北地寒冷,却难耐暑热。如今已是仲春,关中天气逐渐炎热,等到攻打两京时,恐怕已是盛夏。届时官军必思西归,叛军又当卷土重来,征战不止。”

李泌未料她居然想到这样的细处,笑道:“玉儿,也只有你这么设身处地地为士卒着想。不过,结论倒恰巧和为兄一致。”

菡玉问:“大哥也觉得不该先取西京么?”

李泌叹道:“我一早就是这么和陛下说的。叛军虽占据两京,但只顾劫掠财物输送范阳,可见并无长期据守之心,还是以范阳为根基。叛军的战线从范阳一直拉到西京,狭长如蛇,兵力分散,若从中截击分作几段,则可断其首尾,各个击破。若从朔方、河东引兵直取范阳,也可覆其巢穴,使贼无所归,失其根本。但陛下切于晨昏之恋,只想早日收复两京迎回上皇。以两京为据、与叛军正面作战固然稳妥,但稳妥之计必然不能速战速决。”

菡玉心想:太上皇说了,等收复两京就不再过问政事,皇帝能不拼了命也要先把两京打下来么?到底还是没将不敬的腹诽讲出来,只说:“陛下自是有他的考量。只希望不要拖得太久,老让大哥纠缠于这些凡尘俗事。”

李泌问:“你呢?平乱之后有另外的打算么?”

菡玉道:“我父母双亡,在这世上已经无亲无故,也没有别处可去。等战事结束,我的心愿也就了了,不知道届时大哥还愿不愿意收留我。”

“玉儿,无论何时,我都会等着你回来的。”李泌拉起她的手,“你不还有我么?怎说自己无亲无故?”

菡玉也反握住他的手:“对,大哥永远都是我的大哥。还有师父、二师兄,他们也都跟我的亲人一样。”

李泌无奈地一笑,抽回手去:“很晚了,你早点休息吧。”

第二天早上菡玉是叫外头人声吵醒的。她还睡得迷迷糊糊,就听见屋外一阵鸡飞狗跳,有老人呼哧呼哧地边跑边怒吼:“小畜牲,你给我站住!看我今天不收你的骨头!”追了一会儿大概抓到了,一顿噼啪噼啪地抽打,孩子扯着嗓子哇哇大哭,震天介响。菡玉起来到外面看,见是园丁康伯正在教训他七岁的小儿子,下手也真重,手里藤条劈头盖脸地抽下去,孩子抱着柱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旁边几个仆妇怎么劝都劝不住。

康伯老来得子,对这个小儿子极是宠溺,就算顽皮弄坏了他最心爱的花草,也不过巴掌拍两下屁股了事,今天居然这么下狠手打。菡玉连忙道:“出什么事了?康伯,快住手!”她出口制止,康伯还是不听,上去夺下他手中藤条,才终于制住他当众毒打亲儿。孩子也吓坏了,仍然抱着柱子不敢跑,一边打着嗝抽噎。

康伯还拽着那藤条不放。菡玉道:“小孩子身体弱,经不起打的,犯了什么错教训到了就是了。”

康伯怒道:“打死了正好!不成器的畜牲!不然我们两个老不死的迟早要替他收尸!”

菡玉问:“究竟出了什么事?”

康伯一跺脚,恨道:“这个造孽的畜牲啊!在外头玩野了,跟人家学放野火,竟然放到家里来!”指了指菡玉窗下的花圃。

菡玉刚才急忙出来没注意,这么一看也吃了一惊。那花圃种满花草,这个季节正是茂密鲜妍,花圃中间围绕槐树两尺见圆的地面不知怎的突然烧焦了,那棵槐树的叶子也都烧得干脆焦黑,掉了大半。

她心里一突。这正是昨天夜里她看到……那道影子的槐树。昨晚她从屋里出来时,匆忙间只看到模糊的树影,那个时候……就已经烧了么?

“他竟然跑到元帅府来放野火……这里是什么地方,万一引着了房子,烧死他爹妈事小,要是把那些机密的文书烧了,我们两个老的就是死一万次也不够啊!”康伯说着,忍不住老泪纵横。

菡玉看了看周围的花草,说:“这树下种的也是和旁边一样的罢?”

康伯擦了擦眼泪,回答:“是的,少卿。”

菡玉道:“那就不对了。现在这时节,草都绿着呢,槐树也不是松柏。我看这上面并没有加引火的干草,怎么烧得起来?”

康伯被问住:“这……可树上树下的焦痕的确实是火烧痕迹呀!许是淋了火油?”

菡玉道:“那令郎的确是聪颖,还知道用火油助燃。不过以他的个头,想淋到这树冠上,怕是有点难罢?”

孩子也听出她在帮她说话,抽噎着叫道:“不关我的事呀,不是我干的!”

康伯这时也觉得自己是冤枉儿子了:“如果不是小孩子胡闹,那又会是什么人?纵火的罪名可不小哇,又是在元帅府!”

菡玉脑中闪过昨晚的疑影,转而道:“此事事关重大,我会深入彻查的。康伯,麻烦你把花圃清理一下,重新种上花木。其他人问起,就说是小儿顽皮烧坏的——委屈令郎了。”

康伯连连点头,末了问:“如果长史问起呢?也这么说么?”

菡玉想了想:“长史问起……也这么说。”

〇七o月朏

李泌虽多次建议先取范阳,但皇帝还是打定了主意要攻下两京。年初至凤翔后,便一直准备着东征事宜。四月皇帝以郭子仪为司空、天下兵马副元帅,位列三公,命其领兵赴凤翔,作为广平王东征的副手。郭子仪途中多次遭遇截击,在西渭河一时不察中了安守忠伪退诱敌之计,军械物资全部丢弃。朝廷此时最缺的便是钱粮,府库不足,这么一败,东征之计不得不又延缓。郭子仪趁机自请贬官,左迁左仆射。

此后各方庸调又没有及时送至凤翔,官军粮饷不齐,东征计划一延再延。如此便过了夏季,天气转凉,正好适合耐寒而不喜暑热的朔方和西域兵作战。

一直到九月初,诸事才终于准备妥当,各方军队齐集凤翔。皇帝于禁中设宴犒赏众将,遣攻长安。

与当初太上皇在长安的豪宴相比,这次宴会无疑要寒酸简陋得多。菡玉沾李泌的光,得以在皇帝近旁分到一个坐席。入席时皇帝还未到场,左侧席上坐郭子仪、王思礼,次席为仆固怀恩、李嗣业;右侧是广平王和一名异族男子,年纪比广平王略小,两人相谈甚欢。

菡玉坐下后仍忍不住多打量了那名异族男子几眼。李泌低声对她道:“那是回纥怀仁可汗之子叶护,领兵来助阵的,昨日刚到。”

菡玉皱起眉:“陛下还是向回纥借兵了?”

借兵是郭子仪的主意,道是回纥兵精善战,可与安禄山的“曳落河”相匹敌。菡玉曾就此事两度上疏劝诫,皇帝说会仔细考虑,没想到还是听从了郭子仪的建议。

菡玉问:“叶护带了多少人来?”

李泌知道她担心什么,说:“只有四千,必要时或可出奇制胜,但大军主要还是倚仗朔方的兵力。”

菡玉咕哝道:“前门拒狼,后门引虎。”

李泌道:“回纥所图不过是财物。”

菡玉道:“如今所图只是财物,将来就未必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李泌道:“玉儿,你这话未免失之偏颇。在座的诸位朔方、西域将领,可有不少都是胡人。难道你亲见了回纥生异心么?”

菡玉不由语塞:“那倒没有,只是听闻后来有轻唐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