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道:“这可好,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了。水底下本来就暗,中途还有好几条岔道,一不小心游进黄河可就不妙了。”

菡玉道:“别急,日食最多一刻钟就过去了。”

“也只有在这里等一等了。不过,”小玉话语一顿,“你有没有觉得,外面的人声好像变近了?”

菡玉侧耳细听,外面人声鼎沸,但的确是越来越响,仿佛人群正往北面移过来似的。她脸色一沉:“恐怕是观里的人低档不住了。我去看看。”

小玉拉住她:“你去看什么,这种人山人海地挤进来,多一个人能济什么事?再说你也不是这家道观的人。”

两个人这么一停顿,那厢的人声又退远了。小玉道:“你听,这不又退回去了吗?没事的。”

菡玉却觉得不对:“人群一旦骚乱失控,怎么会这么快便控制住局面?而且这声音,你觉不觉得有些奇怪?”

小玉问:“哪里奇怪?”一边说一边就屏息凝神去听,那声音刚刚还嘈杂沸腾,两人面对面说话都受干扰,只一小会儿便急速地低下去,仿佛人群正在潮水急流一般退走。“你是说……太快了?”

这句话说完,四周已变得静谧无声。

两人同时变了脸色,一起向大殿方向跑去。天色还是如夜的昏黑,菡玉心急如焚,没注意脚下路面,冷不防被什么软绵绵的东西绊了一下,幸而小玉及时扶住她才免于跌倒。青砖路面上黑漆漆的一团,二人俯下身去才看得清楚。

那是一名年轻的青衣道士,半侧着身子,一只胳膊还枕在脑下,另一只手合在身前。如果不是躺在路中央,会让人以为他只是睡着了。

小玉吓得后退了两步,又踢到另一具道士的尸首。然后她们遇到了第三具,第四具……第一百具,第一千具。

从内院到大殿,到殿前的广场,再到观外的三条大街,绵延不见尽头,所有人在勾陈大帝脚下躺了下去,各朝东西,互相枕藉,安然恍如沉睡,只是这一场睡梦再也不会醒。

二人俱拔出剑来向城中追去,满地尸体几乎没有下脚的空隙。刚走出灵宝观,身前突然一阵阴风飘过,似有黑影阻在了她们面前。菡玉不等细看,挥手一剑便刺了过去,小玉晚了一步才喊出来:“住手!是卓兄!”

他当然不会真被刺到,轻轻巧巧地闪身避开。菡玉一剑刺空,连忙收手,回头看小玉,她正嗔怪地望着自己,小声道:“你怎么连卓兄都认不出来?”

菡玉悻悻然不知如何开口,幸好他先问:“你们俩要去哪儿?”

小玉抢先答道:“当然是去追怨灵,它刚从这里过去。”

卓月道:“这次的非同寻常,从东往西已经连毁数镇,我们三人合力恐怕也不是它的对手。趁现在它到南边去了,速速离开。”

菡玉急道:“可城中还有那么多人,难道任他们……”

卓月冷冷道:“不等你追过去,他们就已经死了。”

菡玉无言以对。小玉拉了拉她的袖子:“你听,完全没有声音了,城中百姓,只怕已是凶多吉少……”

菡玉默然低头。小玉对卓月说:“此地凶险,怨灵随时有可能卷土重来,还是先离开为要。不过灵宝观北靠城廓,并无出观出城的道路,还得从南边走。”

卓月道:“南面危险,我带你们从城墙上过去。”说着上前一步,伸手欲抱菡玉。她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他两只手便僵在半空中。她低下头道:“你先送小玉出去吧。”

他不发一言,突然间冲过来飞身掠起,抱起她便到了半空。她猝不及防,只得搂住他的脖子。天色昏暗,他的脸又没在斗篷的暗影下,辨不清神色,但仍能觉得有凌厉的目光灼灼地投在她脸上,让她不由地转开脸去。

“你忘记我说过的话了?”

她不好点头,也不好摇头。

“如果有一天,你和她二者只能留其一,我一定会让她死。你想让她排你前头,也要看我答不答应。”

她费力地辩解:“我不是这个意思……今日若是换作别人,我也会让他先的,和小玉、和你并无关系……”

他哼道:“最好是如此。你趁早断了让她的念头。”

“我不是要让,”她转开头看向前方,“只是……哎!小心!”

昏暗无一物的半空中,突然凭空现出一团金光拦住二人去路,隐隐是符咒形状。菡玉想也不想立刻旋身替他挡住,而他动作更快,急速后翻落回地面。那道金符凌空展开,光芒万丈,让人无法逼视。而前方不远处白衣女子的身影随之浮现,语声冷冽:“害了这么多条人命,还想一走了之?”

后头小玉发觉有变也赶了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大引魂使?!卓兄,你先走,这里交给我们!”立即举剑摆开架势。

卓月道:“这回连阎君的法宝也请出来了,引魂使,还真是阴魂不散。看来不彻底做个了断,我是别想安生了。”转而问菡玉:“你们俩怎么进来这座道观的?”

菡玉答道:“从城外的水底下潜进来的。”

卓月道:“那就还从水底潜出去。还没有见过怨灵入水索人命。”

小玉喊道:“卓兄!你不走我也不走!”

大引魂使喝道:“又是你们这两个冥顽不灵的女子,这回眼见他杀了这么多人,还想护着他?”

菡玉道:“人是怨灵害的,不关他的事。”

大引魂使道:“什么怨灵?倒是我眼前就有一只害人无数的厉鬼。”

菡玉沉住气解释道:“卓兄固然身死即成厉鬼,但他有多少法力,尊使想必也知晓。鬼不能见日光,日食开始到现在还不到半刻钟,尊使以为,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杀掉满城成千上万的百姓吗?他又何必如此?”

大引魂使道:“此厉鬼生前就是视人命如草芥的祸国奸臣,仅南诏一役就不知被他断送多少无辜冤魂。如今仗着自己法力高强,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卓月插话道:“怨灵此刻还在城内,尊使即往南去,就知道我等所言非虚,说不定还能阻止一场屠戮,救无辜百姓性命。”

菡玉忙说:“不可!那怨灵可瞬间屠城,形力皆成倍增长,非人力所能当。尊使单枪匹马,只怕也不是它们的对手!”说完暗暗看了看卓月,他只是斜睨了她一眼,也未多说。

大引魂使冷笑道:“你们俩这一搭一唱,演得倒好!可惜我任冥使逾千年,勾魂引魂不计其数,还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能瞬息屠尽千百人的怨灵。眼见为实,你有何凭据?”

菡玉正想辩解,卓月忽然道:“你要凭据,马上就有。”一边说一边暗暗握住了她的手。菡玉略感疑惑,转头去看,发现另一边他也抓住了小玉,后者正也朝她这边看过来。

“——就在你身后。”

下一瞬他便飞身而起,一手拉一人,斜向侧方跃上灵宝观的北墙,再使力一气上到城墙。城楼上几个站岗的士兵,此时也早已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一阵狂风呼啸而过,菡玉身形晃了几晃才站稳,回头去看,只见乌沉浓郁的云团铺满了整个灵宝观,连亭台楼阁都被笼罩,全不可见。两耳充斥的都是尖利的嚣叫,狂风迎面袭来,如锯如刀。

忽一缕金光从浓云中穿透而出,正是方才那道大引魂使祭起的符咒,但只将怨灵劈开了一道缝,很快周围就有新的云团挤过来,与金光进进退退,明灭不定。从变化闪烁的裂缝中,隐约可见白衣女子奋力拼斗的身影。

小玉惊道:“大引魂使还在里头!”

菡玉闻言急忙从怀中掏出笛子。卓月拦住她:“你做什么?”

菡玉道:“大引魂使被怨灵围困,快要支撑不住了,我们怎能见死不救?”

“救她出来,好继续追索我回地府去?”

“这……是两回事。”菡玉一时语塞,顿了一顿解释道,“以大引魂使在冥界的地位,倘若丧命,如此乱世,定会引起一番动荡。况且她道行高深,一旦被怨灵吸取,再涨一倍,你我三人恐怕也难逃脱,后患更是无穷。”

小玉也说:“我来帮你。刚才因为力有不及,只能眼看怨灵肆虐屠戮城中百姓,本已有愧;现在怨灵近在眼前,怎还能坐视不理,自顾逃命?而且我相信大引魂使不会是非恩怨不分,你救了她的命,她还要恩将仇报。”

卓月放开手冷笑道:“如果不幸碰到的也是一个像你们俩这样公私分明正直不阿的人,救了她的命,一样要拿我。”

菡玉和小玉对视一眼,俱有些心虚。那厢大引魂使已捉襟见肘,金光越来越弱,几乎被浓云笼罩,再难透穿。二人看卓月也没有再阻拦的意思,便双双移步到城墙前,各出一笛,将镇魂调缓缓奏出。

笛声微弱悠扬,与怨灵尖锐刺耳的嚣声相比简直微不足道。但就是这一点微弱的低音,逆风送出,直抵浓云中央,如穿空利箭,霎时破开云面。

浓云下的金光顿时大盛,直射而出,大引魂使也趁机飞身跃出包围,回头望了城墙上吹曲的二人一眼。怨灵嚣声愈烈,如同受伤而愈发暴怒的凶兽,声嘶力竭,震天动地,云雾翻滚扭动着紧随大引魂使身后袭来。

此时菡玉和小玉的曲子已奏过一遍,重复开头。大引魂使也是身经百战,何等机智巧变,随即掐指念出咒诀,金符化出数道虚无的琴弦,和着两人的笛音,十指翻飞,清泠的琴声便从指下源源流出。

她的法力何其深厚,那道金符又是阎君亲赐的法宝,琴音回响环绕,直逼入耳,甚至盖过了近处怨灵的嚣叫,顿时有如千柄万柄利刃,从四面八方切入云团,但也未能将之分割解体。怨灵负痛嘶吼,也觉察出面前这人非同寻常不好对付,几度进击未成反被琴声所伤后,假装进攻虚晃一招,趁大引魂使后退时,急速从南面观门处逃窜隐匿。怨灵本就无形无体,真如一溜烟般瞬间就窜得不见了踪影。

大引魂使岂肯甘休,跟脚便要追上去。菡玉在城头喊道:“大引魂使留步!穷寇莫追!”

大引魂使收起法器,起身升至三人站立之处。菡玉道:“以往我们斩杀怨灵时,只须一吹起此曲,便可将它们一切为二,二切为四,如此将其瓦解。但今日这群委实厉害,以尊使之力也只能伤其表而不能动其根,再僵持下去,恐怕胜数就不在我们这边了。”

大引魂使沉默不语,许久才开口道:“今日多亏各位出手相救,他日定当报答。”神色复杂难言。

小玉不禁喜笑颜开,冲菡玉眨了眨眼。菡玉道:“应当的,只要大引魂使别再误会卓兄害人就好。”

大引魂使问:“方才那团紫红的云雾,就是你说的怨灵?非妖非怪,非鬼非神,究竟是何来历?”

菡玉道:“怨灵……乃是人心中的怨气愤恨集结而成。单个虽然弱小不足言道,但多个集合一处,力量就能成倍增加,且冤魂被其困缚后就再难脱出。因此一旦成了气候,就极易失控。这些年兵乱四起,民不聊生,那些枉死的千万黎民,心中怨念集结成怨灵,反过来报复仇敌。但如今怨灵日益强大,横扫军营城镇,无人可挡,已经不仅为报复,更屡有残害无辜之举。只要这些被它们害了的人也心生怨念,魂魄便可被它们吸纳,更增其力。”

大引魂使道:“竟是如此……那你吹奏的曲子,又是何方神圣所授?为何有这般威力?”

菡玉答道:“这首曲子叫作镇魂调,出处已不可考,本身并无神威。它原是生者唱给枉死之亡人的超度曲,劝其放下执念,早日超生,因而有安神宁心之效,也因此能够克制怨灵。”

大引魂使道:“既然这样,只要教习传唱此曲,让每人都学会,岂不就可抵制怨灵之祸?”

菡玉道:“话虽如此,可天下这么大,黎民数千万之众,如何能教每个人都学会呢?”

大引魂使道:“冥界或可助一臂之力,托梦于人教授此曲。而后一传十,十传百,即使不是每人都会,总也好过束手待毙。”

小玉喜道:“这个办法好!”

就在这时,天色忽然亮起来,是天狗食日过去了,黑影一寸一寸地从日头上移开。大引魂使道:“太阳要出来,我得走了。”说罢看了卓月一眼。

卓月却不领情:“记住你说过的话。”

大引魂使点头道:“回去我即刻禀报阎君,请他裁夺。”

“不是这个,是再之前那句。”他的声音依旧冰冷,并不因误会冰释而略有缓和,一字一顿,“我们救了你的命,你说,‘他日定当报答。’”

二七o月危

自日食那天怨灵被大引魂使所伤逃窜后,菡玉一行便没有再碰到怨灵入城镇伤人的事件。随后数月她和小玉一直在陕洛等地盘桓,也未再找见怨灵的踪影,只偶尔从流民中听说有偏僻村庄遭遇妖鬼屠村,无一幸存云云。

怨灵束手,虚实不明,只让菡玉越发忧惧。怨灵乍遇大引魂使而受挫,不再从大城显著之地下手,单在野外袭击山村野户,零落散布也不知究竟被它们害了多少性命。这般韬光养晦,定是为了厚积蓄力,他朝自日食那天怨灵被大引魂使所伤逃窜后,菡玉便没有再碰到怨灵入城镇伤人的事件。随后数月她和小玉一直在陕洛等地盘桓,也未再找见怨灵的踪影,只偶尔从流民中听说有偏僻村庄遭遇妖鬼屠村,无一幸存云云。

怨灵束手,虚实不明,只让菡玉越发忧惧。怨灵乍遇大引魂使而受挫,不再从大城显著之地下手,单在野外袭击山村野户,零落散布也不知究竟被它们害了多少性命。这般韬光养晦,定是为了厚积蓄力,他朝还会卷土重来。

两人一路且行且探,不知不觉就已西进至京畿。菡玉离开长安已有四年之久,小玉更是十五岁那年离京往衡山拜师学艺后就再未回来过,不由生出一种“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感慨,撺掇着菡玉回京去看一看。菡玉便依了她。

这几年官军与叛军的战线大多在河东、河南一带,长安一直为王师占据,未有战事,比之刚从安禄山手里收复时,民生已略有恢复,至少比洛阳是好得多了。菡玉走在东市大街上,见人群熙熙攘攘,一派祥和,数月来在陕洛之地见多了哀鸿遍野的愁闷,总算有所舒缓。

小玉也雀跃不已:“想不到长安还这么热闹,和东都比起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菡玉叹道:“如今叛军只剩史朝义孤军奋战,倘若战乱就此平定,休养生息,天下仍有望回复开元、天宝时之太平盛况。”

小玉道:“可是还有怨灵……”

菡玉道:“所以更不能让它们毁了这世道。”

两人正说着,背后忽然有人喊道:“吉少卿?菡玉?是你吗?”

菡玉没料到时隔四年第一天回长安,走在东市大街上就会碰见熟人,还是小玉耳朵尖,先回头去看,叫她:“有人喊你呢。”

菡玉也回过头去,喊她的是一个中年人,身着圆领锦袍,红面微髯,十分之面熟,身后还跟了一名背医箱的医馆大夫。那人喜道:“菡玉,真的是你!我是韦谔呀,你不认识我了?”

菡玉这才认出他来,吃惊不小:“韦兄!原来是你!”

韦谔笑着摸摸下巴:“胡子长长了,难怪你认不出来了。倒是你,这么多年一点都没变,还是老样子。这位是?”指了指小玉。

菡玉道:“此乃……舍妹。”

韦谔道:“你们兄妹二人长得倒相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小玉也不忸怩,爽快地对他抱拳道:“韦大哥,幸会。”

韦谔也说:“幸会幸会。菡玉,你这些年都到哪里去了?我从成都回来之后就没见过你,问爹爹他也不知道你的去向,算起来都五年多没见了。”

菡玉道:“一言难尽。上次我回长安只逗留了几日,别说你,连少师都未曾得见。少师他身体可还硬朗?”

韦谔道:“父亲前年就因足疾而请辞致仕了,在家中将养,但疾病日深,不良于行,一直卧病在床。”他低下头,“毕竟七十六岁的人了。”

菡玉一时默然,过了片刻才道:“我与韦公共事多年,赴蜀后更多得你们父子的照顾,身为后辈,韦公患病这许久也不曾去探望,着实有愧。不知府上现在何处?我好择日前往拜访。”

韦谔道:“我们还是住崇义坊的祖宅。菡玉,择日不如撞日,我正为父亲的事发愁呢,在这儿碰上你也是天意。你说的话父亲一向都愿意听,你跟我一同回去,帮我劝劝他吧。”

菡玉问:“韦公怎么了?”

韦谔道:“他的腿脚不好,连卧榻都下不了,今天不知怎么的,午间小睡片刻,一醒来突然就说要去南内见太上皇,怎么劝都不听。我就是被他硬逼着来请大夫回去的。”

韦见素性情和雅柔顺,从来只有他好言劝别人,还没见过他固执己见要别人劝的。菡玉问:“究竟何事如此紧急,非要即刻进宫面觐上皇?”

韦谔道:“我也不知道啊,问他只说:‘跟你们说你们也不懂。’爹爹足疾已笃,平时我们伺候时都不敢挪动,如何经得起颠簸。菡玉,你帮我去劝劝他吧,你劝他一定听的。”

菡玉道:“这样……我刚到长安,风尘仆仆,现在又是午后了,恐怕有些失礼……”

韦谔道:“菡玉,你怎如此见外!什么风尘不风尘、下午不下午的,你来了就是帮了我的大忙,还拘泥于这等虚礼!”

菡玉转头对小玉道:“小玉,那你先去前面的客栈等我,我去韦公家里一趟,很快就回来。”

韦谔道:“菡玉,你这说的什么话!都遇上我了,还去住客栈,被父亲知道,定要骂我不懂待客之道了!这位小娘子,如不嫌弃,就与令兄一道到舍下一叙罢。”

小玉笑道:“正好我们盘缠不多,可以省下一笔住店的川资。多谢韦大哥了!”

菡玉瞪了她一眼:“小玉!”

韦谔道:“你这个妹子可比你爽快多了。别多说了,快走吧。”伸手来拉她。

菡玉不着痕迹地避过,停了一步和小玉并行。崇义坊与东市仅一坊之隔,四人步行不多时也到了。菡玉先让小玉在门房等候,才随韦谔入内堂拜见韦见素。

刚一进门,就听韦见素呵斥道:“二郎,让你去请个大夫,熟门熟路了怎么还这么久!耽误了大事,你担待得起吗?咳咳!”说得急了,一口气卡住,连连咳嗽。

韦谔连忙道:“父亲息怒,孩儿在东市巧遇一位故人,因此晚回了片刻。父亲见到他一定高兴。”

菡玉上前拜道:“韦公,在下吉镇安,一别经年,韦公可好?”

韦见素乍见她也吃了一惊,脱口喊出她原先的官职:“吉少卿!”随即喜笑颜开,“你来得正好!来得正好哇!快,随我一同入宫去见太上皇。”

菡玉道:“韦公有何要事须面见上皇?还请以保重身体为要。”

韦谔也道:“是啊爹爹,您天天在家休养,都两年没上朝了,有什么事这么着急要面呈上皇呢?”

韦见素对菡玉道:“你来了我就敢说了,我就怕他们不信,要说我病糊涂了。昨天夜里,我梦见冥界的勾魂使来找我……”

韦谔忙打断道:“爹爹,您的身子骨好得很呢,再活一百岁也不在话下,千万别胡思乱想呀!”

韦见素对菡玉道:“你看吧,我就料到会这样。”

韦谔冲菡玉连使眼色,菡玉却沉下了脸,问:“勾魂使可是有所嘱托?”

韦见素道:“对对,正是!他奏了一支曲子给我听,嘱咐我此曲关系天下生民命脉,一定要熟记于心,广为散播。我想这么要紧的事,我又不懂音律,还是去向太上皇禀报,让他替我拿个主意。”

韦谔道:“爹爹,做梦怎可当真,还要禀报上皇?这、这岂不是欺君之罪?”

韦见素板起脸:“你不相信我说的话?你真以为我病糊涂了?”

韦谔忙说:“不是不是,孩儿当然相信爹爹。只是这幽冥之事……”转过去看着菡玉使眼色。

菡玉正色道:“韦兄,这件事我恐怕帮不了你了。”转向韦见素道:“韦公,此事须尽早呈禀,你行走不便,不如由我代为向上皇转达。”

韦谔惊道:“菡玉!你……”

韦见素道:“兴庆宫的守卫都是李辅国授意安排,便是上皇,行动也不是随意自主。臣工要见上皇一面,都会被那阉人百般阻挠。只有我们几个老头子,眼看快要不行了,偶尔去给上皇问个安做个伴,还能通过。少卿多年不曾回京,想见上皇恐怕不易。少卿如不介意,可扮作我的随从,和我一同进去。”

菡玉想了想道:“也好,我独自一人去,空口无凭,上皇未必肯信。”

韦见素道:“少卿,你还埋怨上皇当初不听你的觐见?上皇每次说起你,都是后悔不迭,他这次一定会听的。”

菡玉道:“我不是……韦公,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出发吧。”

韦谔拦住她道:“菡玉!我找你来本是为了劝说父亲,你倒好,不但不帮我说话,还鼓励他带病进宫!”

菡玉道:“韦兄,此事的确关系重大……”

韦见素道:“二郎,你别说了,今日我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不要,也一定要见上皇。大夫呢?快过来,帮我换药包扎,我要出门。”

韦谔坚持不肯:“爹爹,万万使不得!”

菡玉想了想劝道:“韦公,不如这样,你也莫下地,就坐步辇去兴庆宫,免得伤势加重。上皇宽仁,定会谅解的。正好我也可扮作侍从,守卫再苛刻,总不能把抬辇者拦在外面吧。”

韦见素道:“这样也好,只是委屈少卿了。”

韦谔道:“那我也要一起去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