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又陆续有回纥、吐蕃入侵,藩镇割据,战乱相继,中原再未能重现开元、天宝年间之和平繁盛。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当菡玉一人一马独自离开长安时,她所知的也只是刚刚经过宫变、大局掌握于宦官之手的朝政,和千里之外战报不断的纷乱战局而已。

曾经涂炭生灵、让她不惜逆天改命溯时而回、每当一想起那两个字都会自梦中惊吓而醒的怨灵,竟如此轻易地平息消散了。除了那夜同声齐唱的长安老弱妇孺,几乎没有人知道世上曾经存在过这样一股起于无形、消于无形,却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

安禄山隆宠承恩、异姓封王却仍然要造反,史思明晋位大夫依旧叛出,安庆绪史朝义为权势甚至弑杀亲父,张皇后母仪天下却还谋图动摇东宫,李辅国位极人臣却挟令天子,人心哪里有满足的时候。反倒是这穷凶极恶的怨灵,太上皇一番悔过,众人几句歌声,便放弃了宁可不得超生的怨念。说到底,怨灵也不过是无辜枉死的百姓心头的一点执念;而平头百姓,永远是最易满足、最好安抚的一群人。

遥遥的一帘酒旗在望,迎风招展,旗下是简陋的数进木屋,正坐落在三岔路口之中。两条岔路一路南下,一路东去,都必经过这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客栈,若是太平世道,生意定然不差。菡玉望着路口那陕郡与永宁的地界石碑,犹豫了片刻,店小二已殷勤地出门相迎:“客官是要往东去洛阳,还是南下走邓州?不管往南往东,方圆五十里之内都只有我们这一家小店,天也不早了,不如就在敝店暂歇一晚,明早再上路也不迟哇?”

菡玉略一点头,小二便过来牵了她的马送去马厩。她走入店内,见堂中只有三两拨旅人,其中东面靠窗的一桌只坐了一名白衣少女,面朝大门张望,一看到她进来,立刻站起来招手道:“菡玉!这里这里!”

菡玉退也不是,只好走过去在这桌坐下:“小玉,你怎么会在这里?”

“等你一同回衡山啊,”小玉倒了一杯水给她,“一路上也好有个伴。”

菡玉道:“不是让你先回去吗?我还有些事……”

“从这里到衡山,快马加鞭,也得十来天吧。”小玉打断她,一手拎起茶壶往自己杯中注水,仿佛只是不经意地闲谈,“今天是六月初二。”

菡玉低头看着手中瓷杯不语。小玉又说:“只有十二天了,两千里路,路又不好走,得紧赶些才来得及。”

六月十四,他的忌日,居然这样巧。菡玉把杯子举到唇边,水是新烧开的,还未放凉,热气腾腾。她喝了一小口,觉得太烫,又放下了。“他让你来的?”

小玉的脸色变了变:“是我自己不放心,知道你支我先走肯定没什么好事,所以在这里等着,就算押也要把你押回衡山去。”

菡玉道:“出了长安,道路千条百条,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走到这里?”

小玉撇撇嘴:“好吧,确实是他告诉我你近日的行踪——是我自己问他的。”

菡玉叹了口气:“小玉,难道你不明白……”

“我怎么不明白?”小玉哼道,“你不就是想找个我们都不知道的地方过这剩下的几天,自生自灭?等过了六月十四,吉菡玉就没有了,只剩一个吉小玉,到那时卓兄也没有办法,只得将就我,你就又做了一回慷慨好人,成全一段美满姻缘,是不是?”

菡玉尴尬地涨红了脸:“小玉,我……”

“你才是最不明白的那个人。”小玉难得一脸正经严肃,那神态便和她有了九成九的相似,“爹娘死了以后,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比嫡亲的姐妹还要更亲近,你懂吗?就算你只是我姐姐,你们两情相悦,他就是我的姐夫,我会为了一点儿女私情,要姐姐牺牲自己把姐夫让给我吗?”

菡玉争辩道:“可我们不是姐妹,我们是……是同一个人,是一样的。”

小玉道:“他爱你,不爱我,怎么会一样?”

“那是因为现在有我在挡着你。”菡玉垂下眼帘,“无论如何,六月十四之后,我俩将不能共存,这是事实。”

小玉反问道:“二存其一,你怎知留下的那个一定是我?”

菡玉道:“你的身是廿一岁的身,与之契合匹配的当然是廿一岁时的魂魄。你是因,我是果,没有你就不会有我,因果不能颠倒。当年卓兄送我回去时,就对我说过了。”

小玉激动起来:“但是你救过我的命,没有你也不会有我,因果早就颠倒,你经历的那些也做不了准了!”

这话听来有些耳熟。卓月,杨昭,也是这样的论调。

小玉气哼哼地把杯中水一口饮尽,杯子往桌上一顿:“不用多说,反正你一定得跟我回衡山去。到底谁去谁留,不能你自己一个人一厢情愿地决定,总该问过卓兄和大哥,有没有其他办法。——你也别想再落跑,跑到哪儿他都找得着你。”

菡玉唯有无奈苦笑。

大概是笃定了她跑不出卓月的手掌心,小玉除了夜里和她同住一屋,倒也没有其他防范。菡玉闭目假寐了半宿,终于听到小玉呼吸匀深,才蹑手蹑脚地起来。初二的夜里月色微薄,她借着一点光亮摸索着收拾了自己行囊。开门时吱嘎一声响,小玉也只翻了一个身,盖在腰间的薄被被她踢开也未察觉,仍睡梦沉沉。

她回头又望了一眼,转身出门。

门外不期然地立着一道人影,声音沉郁:“你又想走?”

她吃了一惊,不由往后退了一步,又退回了房内,便被他占了先机,进逼到门内,反手将门甩上。静夜里砰的一声分外响亮。

隔壁有人被吵醒了,跳起来大声骂了一句:“大半夜的吵什么吵?作死啊?”倒头又睡。

小玉也醒了,发觉身边的人不在,坐起身来,迷迷糊糊地边揉眼睛边问:“菡玉,怎么了?”

菡玉屏息不敢说话。屋里没有点灯,只有外头微茫的一点月色穿过窗棂透进来,他的身影只是一团漆黑,看不清楚。但她知道他的目力极好,黑夜亦能照常视物,此刻自己在他眼中是无所遁形的。如此想着便愈发不自在了,撇开脸去看着地下。

“吉菡玉,”他的声音冰冷,他只有怒极的时候才会连名带姓地叫她,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从话语里就能想见那咬牙切齿的怒形,“上次在洛阳的时候,我跟你说过什么,你忘了?”

菡玉拧起眉。

“又想不起来了?你忘性倒真大,要我再提醒你一次吗?”

小玉这时已清醒了,听见他的声音不由一喜:“是卓兄?你怎么来了?”她只是和衣而卧,掀开身上薄被步下床榻来。屋内昏暗,她两只脚在地上探索着找鞋子。

他的身影迅疾如风,从菡玉面前飘忽而过,显是冲着小玉的方向而去。黑暗中只听见小玉短促惊叫了一声,声音的余尾含混而止,似是卡在了喉间。好像有什么东西撞到了床沿,闷闷的一声钝响。

空气中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开来。菡玉急道:“你做了什么?住手!”

小玉似乎被制住了咽喉,艰难地发出几个喑哑的破音。他非常缓慢地一字一顿地说:“我说过,在你和她之间,我会选择让她死。”

菡玉自是了解他的脾气,说得出就绝对做得出来,连忙说:“你别乱来!小玉要是现在死了,我……我恐怕也难以存活。”

“你不是准备一走了之不回衡山了么?过了时辰,你一样活不了,现在只不过早几日罢了,有什么差别?”

小玉深吸一口气,喉中呜咽有声,空气中的血腥气又重了几分。菡玉只好说:“好,我答应你,跟你们回衡山去。我不走了,你快放开她。”

他哼了一声,终于松了手。菡玉点燃油灯,就见小玉颓然跌坐在榻沿,低垂着头,一手捂在颈间,艰难地喘着气。菡玉忙过去查看,只见小玉白皙的颈子里被他掐出了几个青紫的指印,侧旁一道极细的血痕,虽然没有深到足以致命,但也流了不少血。菡玉花了好些力气才止住了血,给她伤口一圈一圈细细缠上绷带。

极细微的啪嗒一声,一滴滚烫的泪珠落在她手背上。菡玉抬起头,小玉立刻转过头去,手背胡乱地将脸上泪痕一抹。

她的火气呼地就上来了:“居然下这么重的手!你差点杀了她!”

他丝毫不为所动:“下次你要是再敢这样,就不是差点了。”

她气得咬牙,看着面前小玉强忍眼泪的模样,更是不忍,“你……你的心肠是石头做的吗?如此绝情!”

他反诘道:“吉菡玉,你的心肠才是石头做的。你也不是头一次做这种混账事了,以前是裴柔,现在是小玉,把我当礼物慷慨赠送,显得你胸襟宽阔、很伟大吗?我不是无知无觉的死物,任你让来让去。我的事当然由我自己决定,要你自作主张地替我安排,硬把我不要的东西塞给我?”

菡玉一时语塞:“你就没想过如此……辜负了人家的一番心意?”

“在你眼里一向是只有别人的心意才算心意,不能辜负,我的心意就可以随意践踏舍弃。你硬要把过错推给我,好,我就是负了她们又如何?我对不起的人多了去了,不在乎再多这一两个。我不喜欢的就是不要,管他辜负不辜负。谁要你多管闲事帮我赎罪?”

小玉拼命咬住下唇,眼泪在眼眶中不停地打转,开口时声音掩不住哽咽。她止住还欲争辩的菡玉:“你别再说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受不起。”

菡玉默默地望着她。她就是二十年前的自己,年少而倔强,纵是一心仰慕,也只深埋心底,装作满不在乎的模样。她又偏过脸去看向他,烛光只能照亮她们身周一小片地方,屋内其它角落仍是晦暗不明,他掩在宽大黑袍下的面孔也是朦胧不清的。

她怒气已经平息,叹了口气,悠悠道:“卓兄,你还记不记得,你我之因缘,起于何时?”

他面朝着她不语,似乎在掂量她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她见他不答,便自行说道:“你说过,是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天宝四年八月,那时我廿四岁。卓兄,倘若现在时光倒流,再回到天宝四年,你可会嫌弃我年少无知疏率莽撞,你如今的心意可会有变?”

他已经觉出她的用意,仍旧沉默不言。

她继续说:“如果是我,现在的我再回天宝初年,遇到那时的你,我的心意还是和现在一样,变不了的。卓兄,你呢?”

他往前跨了一步,面容在烛光下显露出来,声音里有了怒气:“你想说什么?想说她就是当年的你,我既然能喜欢廿四岁的你,就一定也要喜欢廿一岁的她?可惜现在不是天宝四年了,明明有一个现在的你,我为什么要退而求其次?如果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三十岁时你刚认识的杨昭站在这儿,你会要他,还是要我?”

这下反倒是菡玉被问住了。三十岁的杨昭,还是现在的他,她会选哪一个,答案简直是不言而喻的,她想违心地欺骗都说不出口。

“可是,我就要……就要死了。就像你刚死的时候,别说是三十岁的你,就算是二十岁、十岁,只要你能再活过来,我都愿意的。”她一手揽着面前的小玉,低下头来,“说什么慷慨、成全、推让,男女情事,我岂能没有私心?你们俩都说,菡玉是菡玉,小玉是小玉,我们一点都不像。可是只有我经历过从小玉到菡玉的这四十年,我最清楚,我小时候就是你这样,我们是同一个人。我死了之后,我希望从前的我可以继续陪着我爱的人,再过十几二十年,等你脱了年少的心性,就会变成和我一样了。那不就等于是我还活着么?”

小玉擦了擦眼泪,打起精神反握住她的手:“既然我终有一天会变成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让你留下?我经历过的事,我的性情心思,你全都经历过,全都知道。你活着,不用过十几二十年,现在就等于是我活着了,不是更好?我的命反正也是你们救的,没有你们,我早几年就已经死了。你留下来,我把这具身子让给你,就当给我个机会报恩吧!”

菡玉无奈一笑:“傻小玉,这岂是你想让谁留就让谁留的?我是从你身上分出来的枝杈,无中生有的魂魄,时辰一到,还是要合并到你身上去。你活着,我就得消失;你死了,没有了肉身,只剩魂魄,我一样也得消失。”

小玉皱着眉想了想,又像是自言自语:“只要有我在,不管活着还是死了,你就都活不了?”

菡玉默默点了点头。

小玉脸上犹带泪痕,却扯出一抹笑容,强作轻快地说:“那好办啊,把我的魂魄丢到另外一段时间里去,不就行了?就像你当年回到二十年前一样,对,让我回二十年前去,你就可以留下了,好不好?”

卓月似乎也被这个提议触动,走到近前来。

小玉击掌道:“就这么办!这样我们就真的是同一个人了。你们俩以后自可成眷属,我呢,到了二十年前,也有我的一番际遇,岂不两全其美?”

卓月也点头赞同道:“此计可行。”

菡玉却立即否决:“不行!”

小玉问:“有何不可?”

菡玉看了一眼小玉身旁的卓月:“时光倒溯,逆转因果,岂是这么容易的事?当初卓兄拼却一身功力才将我送回,自己却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这我决不能答应。”

小玉转过头去问:“卓兄,真的要散尽功力、魂飞魄散才能达成么?有没有其它办法?”

难得见他说话吞吞吐吐,竟似心虚地低垂视线:“也不尽然……”

菡玉这才发觉他的脸色十分古怪,不由唤道:“卓兄?”

他支吾了许久,方说:“我……他骗你的。这种术法的确要废去泰半功力,但不至于殒命。”他抬起眼,沉沉地望着她,“他这么说,是想让你忘不了他。”

三〇o月圆

明珠洒扫完庭院出来,正看到菡玉和小玉双双并排坐在门前月桂树下的石阶上,两人皆是一样的衣着,一样的严肃表情,正襟危坐,不由笑道:“你们俩是越来越像了,乍一看去,还以为是一个人分出来的两个影子呢。”

小玉回她一笑:“明珠姐姐,我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嘛。哎,我们两个坐在这里闲谈,倒让你忙里忙外地打扫。”

明珠道:“这本就是我份内的事。先生特意吩咐了,不仅闲杂物什不能有,那些必备的法器,也都需按他说的位置摆放。一会儿作起法来,半点马虎不得,这可是关乎人命的大事。”

菡玉也微微笑道:“明珠,你做事最让人放心。”

明珠正站在她俩对面,看得真切,这一笑,差别就现出来了。双十年华的小玉,再怎样模仿,神色到底还是无法和菡玉尽同。想到这孪生姐妹似的二人即将分离,这一别便是永诀,心下也有些怅然,勉力笑道:“我还有别的事没做完,不打扰你们了,慢慢聊,到了时辰我自会叫你们的。”

两人又僵坐了一会儿,互相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但一想到身边的人其实就是自己,又好像什么都不必说了。最后还是菡玉先开口道:“小玉,过会儿我……我就不进去了……”她的语气有些哀伤,心里则微微忐忑。

小玉却歪过头来看着她:“你又有什么打算?”

菡玉顿时窘迫起来:“我、我能有什么打算?”

小玉摇摇头:“我能猜到你想干什么,你一定很早就有这念头了。都是因为我,让你们这样难为。”

菡玉握着她的手道:“怎么能怪你,这都是……造化弄人。但是回头想想,如果不是这一番奇遇,没有今日的菡玉,也没有今日的卓月,只有你孤身一人行走江湖,不是更加遗憾?”

小玉笑了起来:“说的也是,人生在世,能碰到这样的奇事,我也算前无古人、独一无二了。一想到过不了多久,我就也能遇到一个对我像对你一样情深意重、呵护备至的卓兄,我就心花怒放,恨不得立刻长了翅膀飞过去呢。”她调皮地眨眨眼。

菡玉也忍俊不禁:“你想得美,哪能一碰面就对你好。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与他意气不合,可吃了他不少苦头。”

小玉装作抚额道:“想我如此聪明伶俐,怎么到了你这里就少了一根筋?莫非是卓兄和大哥技艺不精,漏了我二魂三魄?”

菡玉笑着瞪她,小玉又凑过来小声说:“难道你不知道么?卓兄自己亲口承认的,他自第一眼见到你,便对你念念不忘。”

菡玉一愣:“我不知……”转念想起初遇杨昭那些事由,当时和他不相与谋,恨他为虎作伥,几次三番阻挠自己行事,如今想来,若不是他暗施援手、屡次回护,自己哪能在李林甫安禄山狼环虎伺下得保安然。而自己却无丝毫感佩,反而一再伤他,不禁心怀歉疚,对小玉说:“我那时少不更事……小玉,这回你一定不要像我,你对他……对他好一些……”

小玉哼了一声:“我才不呢,他现今对我这么坏,有机会我当然要讨回来。”

“你要向谁讨回来?”

小玉回头一看,见李泌正和明珠一同走出门来,偷偷对菡玉吐了吐舌头,正色道:“我是说安禄山、史思明犯下的这滔天大祸,等我回去了一定得向他们讨回来。大哥,都准备好了么?”

李泌见她一脸严肃,便也不再追问,说:“午正日中时分是最佳时机,事先施法布阵少不得要一两个时辰,现在就进去吧。”

小玉应声而起,菡玉站着没动,却看到屋内卓月站在门口正看着他们。外头日光晴好,他不能出来,屋内昏暗,逆光便看不清他是何神色。她心下惴惴,总觉得他好像在盯着自己,不知该不该跟着进去。小玉也看见了,回头对菡玉道:“菡玉,你……你别来了好不好,我怕我会难过。”

李泌见小玉眼眶微红,也对菡玉说:“此事凶险,不得有半点差池,你来了反而惹她心神不宁,就在外头等着吧。等……等好了我再叫你。”

菡玉点点头。卓月大概看小玉和李泌都这么说,也没说什么。小玉是最后走进去的,两手扶着门扇,最后看了菡玉一眼,狠一狠心别开脸把门关上了。菡玉呆呆着望着那紧闭的木门,想着只要再过半个时辰,等这门再次打开时,就再也见不着小玉了。那就是自己,又不是自己。就像最好的一个朋友,她的心思澄澈如镜,一览无余,她的经历她也都曾亲身感受,她可以毫无保留地信任,永远不必担心会不会背弃。这样的人以后再也不会有。

明珠见她一直失神地呆望着屋门,在背后轻轻拉了她一下:“菡玉,先生说此阵险异,旁人不可靠近,我们先到一边去吧。”

菡玉回过神来,垂首低声道:“明珠,我实在是不能……我到外面去走走,你帮我、帮我守着他们。”

明珠也不忍让她难过,便说:“也好,反正还有一个时辰多,你且出去散散心,到时候别忘了回来。我会在一旁守着的,不必担心。”

菡玉始终双目低垂,转身疾步往院外走去,步子都有些踉跄。明珠目送她转出了院门,便回头来盯着屋内,立于十丈之外。

明珠是普通人,当然什么都看不出来,期间气流汹涌,灵光四旋,她也毫无知觉。一直等了一个多时辰,看铜壶已悄悄指过了午正时刻,一切安然。明珠松了口气,搭手为檐看了看天,日头正在头顶明晃晃的耀人眼。刚把手放下,就听屋内“哗啦”一声脆响,仿佛是什么东西打碎了,紧接着便听见拳脚相击之声。

明珠吃了一惊,喊道:“先生,出什么事了?”想冲进去查看,又怕坏事,只能站在原地焦急张望。

屋内似有人在缠斗,片刻又是“砰”的一声巨响,木门碎裂,一道浅色人影飞了出来,翻滚数圈方才停下,正是李泌。卓月人在屋内,想要冲出来追击,无奈外头日光强烈,只得又退回门内,面色凝寒,冷冷道:“好一个道貌岸然的兄长。你想趁我不备偷偷做什么手脚,以为我不知?”

李泌嘴角已渗出血丝,也冷笑道:“笑话,只许你做手脚,就不许我做?你也清楚,之前被你占得先机,不过是做手脚做出来的,这回我怎会再让给你。”

明珠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拉住李泌问:“先生,怎么了?小玉她怎么样了?成了么?你们俩先别打——”

话未说完,李泌甩袖将她挣脱,飞身又蹿入屋内,与卓月斗在一起。明珠不敢闯入,只能从破开的屋门看到小玉躺在正中法坛上,双目紧闭,面上数滴鲜红的血迹。而那两人似乎都想抢着靠近小玉逼开对方,拳来脚往,一时胜负难分。

明珠连声劝解,二人浑然不听。明珠无法,只得转身去找菡玉来劝架,把院内院外找了一圈,也未见菡玉身影,竟还未回来。她又急忙沿着下山的石阶一路寻去,一直找到山脚小村,问了村中乡邻,有人说一个多时辰前曾有白衣的年轻后生借了村中良马,下山去了。

明珠不由心里咯噔一下,已猜出八九分,犹不敢置信,连忙又飞奔回山上道观报讯。李泌和卓月仍在斗得不可开交,那间屋子已被打得门烂窗破,屋顶还掀了一个大洞。明珠又劝了数声,两人理也不理,她怒不可遏,大声吼道:“别打了!菡玉不见了!”

缠斗的二人闻得此言,俱停下手来,不约而同问道:“你说什么?!”

明珠喘着气,沉下脸冷眼瞧着二人:“她借了村里的马,不知去向何方。这已过去一个多时辰,只怕已在百里之外了。”

卓月先明白过来,放开李泌便要往外冲,又被日光逼回屋内。李泌随后除了屋,说了声:“我去追她。”飞奔下山,也向村民借了马匹,沿着他们指的方向追去。

出了山大路条条,哪里还追得到,四周又人际罕至,也无处询问。李泌空寻了一下午,将周围几条路上的村庄人家悉数问遍,一无所获,只得又返回山中。

明珠已经把小玉挪到了阴凉的山洞深处,见他空手而回,问道:“有打听到任何消息么?”

李泌摇头:“除了借马的老丈,再没有其他人见过她了。”

明珠道:“菡玉此举定是早有打算,她执意要躲,不是那么容易能找到的。只是如此炎热的夏季,尸首过不了两三日便要腐坏,如果不立即把她找回来,只怕……”心里暗忖:菡玉显然是不想活了,就算找了她回来,强令她还了阳,她若一心求死,谁也拦不住。她不敢将这话说出来,但想必其他二人也都想得到这一层,只是未到最后都不肯放弃罢了。

卓月道:“你好好照顾她的身子。不管她走到哪里,我都会找到她的。”

李泌瞧见小玉脸上血迹已经被明珠擦拭干净,额上白净光滑,并无任何痕迹,冷笑道:“以前她总甩不开你,是因为她身上被你种了印记。现在没有了,你凭什么一定能找着她?”

卓月也毫不客气:“李道长不服气的话,大可以和我比一比,看看谁更了解她,谁和她更加心有灵犀。”

两个人互不相让,都使出浑身解数,一个白日,一个黑夜,日夜轮番苦寻菡玉的踪迹。可是一天、两天、三天,一直到了第五天,仍没有半点消息。她好像突然从世间消失了,任凭卓月和李泌用尽各种寻踪觅迹的方法,都探不到半点她的线索。

最后还是明珠在溪边取水时,无意中发现了顺着溪流飘下来的菡玉的外衣,夹杂着枯草败叶,显是已经在水中泡了好几天了。那件衣服上刻意下了咒,令人无法追踪,五天过去,咒语已渐失效。李泌再施法,溯溪流而上,又渐渐发现了她的其他衣物,甚至还找到了几截干枯断裂的莲藕。

“不必再找了。”李泌将寻回的衣服断藕放在小玉身边,望着小玉死灰变色的面庞,对卓月说,“玉儿早已离魂,小玉的尸首也开始败腐,就算现在找到她,也无法还阳了。”

卓月看着那堆衣物残骸,默然不语。

明珠道:“既然如此,她为何还不回来?如今她已是游魂,孤身在外,岂不危险?你们俩再想想办法,总得找到人才行啊。”见二人都各怀心事,俱不言语,她想了想又道:“她骑马向北出山,躯壳却落在南边溪流之上,恐怕借马也只是个障眼法,她一直都在衡山,没有离开。先生,她以前喜欢去哪些地方,你一定都知道的,我们再去找找。”

李泌只是摇头:“我都去过了,她……不想让我找到……”他面色如土,仿佛已经万念俱灰般的沮丧,沉默了许久,才低声说:“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现在木已成舟……我把她以前常去的地方都画在地图上,你去找她吧。”

明珠见他一直面朝着自己,以为他在和她说话,听完才知道其实说的是卓月。她看着他灰败无神的面容,那双一向清亮矍铄的眼睛,此刻只余绝望的悲凉,黯淡无光。菡玉死了,为她爱的人殉情,他再也没有机会了。或许从很早之前开始,他就已经没有机会了,就像她一样。明珠忍不住握住他的手,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音调,轻轻唤了一声:“长源。”

“不必了,我知道她在哪里了。”卓月从他二人身边走过,顿了一顿,“她的心意,我不会辜负。你好自为之。”

他找遍了两人曾去过的每个角落,包括昔日的长安相府,金城和马嵬的驿站,骊山的温泉,京郊的别院,甚至游荡时落过脚的乡野客栈,却忘记还有一个地方,她说好在那里等他,他却一直没有去。

她说:那塘边也有一棵老槐树,我就在树下等你,不见不散。

月亮已过了十五最圆的时候,却依然明亮,远远就见月下荷花开得正好,密密匝匝,挤挤挨挨,不见尽头。塘边的槐树且有些年头了,枝干虬结,密实的叶子如同一把巨伞探向水面。

菡玉坐在树下,背靠树干,姿势一如往常。觉察到有人靠近,她转过脸站起身来,对他微微一笑,仿佛真的是他依约前来:“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好久。”

“你……”他瞪着她,想要狠狠骂她一顿,话到嘴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眼光瞄到她脚下,一地如水的月光,她没有影子。

她往前走了一步,离他不盈咫尺,居然还在笑:“从今以后,我就和你一样了,再不用离你三丈远了。”

“做鬼就这么好,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