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玉立即停住脚步:“啊!就是昨……刚刚不小心踩着一块石头,崴了一下,没事没事!”

他皱眉道:“你先坐下,让我看看。”走到她身前,让她在树墩上坐了,蹲下身去欲掀她裙摆,忽然有一条细亮的银丝坠到他手背上,聚成圆圆的一泓,那银丝还颤颤的不断,上端一直延伸到她微张的唇角。

他嫌恶地一甩手,正要后退,她突然大叫一声:“哇呀!不能忍啦!”飞身跃起往他身上一扑,双手搂住他脖子,两腿往他腰上一盘,嘟起嘴就向他脸上亲去。

下一刻她娇嫩的红唇便狠狠亲上地面,吃了一嘴枯叶泥沙。她气急败坏地翻身坐起,胡乱拍掉满头枯草,刚想发作,看到他光裸的上身,还是生生压下火气,娇声道:“夫君,奴家一个人在家里独守空房,难耐对夫君的思念,特意来看你的,夫君怎么能这么待奴家?”

他拿那破上衣死命擦着手背:“先乖乖修炼个几百年,把你身上那股狐骚味儿盖住了再说罢。”

小狐精被他识穿,也不慌张,抬手拢拢头发,就势往地上一歪,一手支额,露出一抹自认倾倒众生的笑容:“你屋里那个娘子没法叫你满意,是她的不对,你又何必如此委屈自己?你试上一试,就知道我比她强千倍万倍。”

他冷冷道:“我对假人没兴趣。”将上衣扔在地下,转身欲走。衣服上腾起一股绿幽幽的火焰,片刻就将布衣焚烧殆尽。

小狐精跺脚道:“哼,我是假扮她的模样,不过我身上这套衣服,可是货真价实的哟。”见他停了住脚步转过身来,她愈发得意,解开腰带露出里头贴身的亵衣,“尤其是里头这件,你一定认识吧?”

他脸色微变:“你从哪里偷来的?”

“什么偷呀,人家可是光明正大拿的。”小狐精摇身一变,瞬间成了他的模样,眼带桃花,姿态风流,竟比他本人还要俊俏三分,只是身着女装,有些滑稽,“至于怎么拿到的,就不用我说了吧?她的道行可比你浅多了,哦呵呵呵呵……”眼见他目露凶光,急忙一扭身,赶在他动手之前跳上树逃窜。

狐狸生来狡猾敏捷,这小狐精别的本事没有,逃命的功夫倒是一流,在树丛里窜来跳去,短时倒也难以追上。二人迅急如风,不多时便翻过了好几座山头。

空气中远远传来似曾相识的香气,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在哪里闻过。卓月觉得有些不对,好像这小狐精故意要引他去什么地方似的,脚步不由慢了下来。前方小狐精已上了坡顶,站在一方大石上,见他落远了,伸手到衣内将贴身亵衣拽了出来,举在手上迎风招摇。他恼羞成怒,心想不就是个小小的狐狸精,还怕她的诡计不成,纵身便又追赶上去。

小狐精也不躲避,等他近到跟前一丈左右,才猛地纵身一跃,从大石上跳了下去。卓月不疑有它,飞身越过大石,哪知山坡那边竟是一片低洼谷地,石头背面一道丈余高的峭壁,几乎直立。他收脚不及,这么一点高度也来不及翻身,便直直落进谷中,满目只见鲜红艳色,落地时却是软绵绵的,像落在棉花堆上。原来这山谷中遍地藤蔓,茎叶交错,将地面全都覆满了,想踩下去都无处伸脚。

他俯身下去看,只见上层密密麻麻开满了红花,每朵拳头大小,状如绣球。再仔细一些端详,才发现那花盘其实是许多小花苞拥簇而成,每朵只有米粒般大,异香扑鼻。

他突然想起来了,身子不由一僵,停在了原地。

“这种花呢,叫做助情花,药力很是凶猛,只需一粒,能让六旬老翁也如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一般,整夜精力不倦;若是连吃三五粒,圣人也会变得禽兽不如。”小狐精得意地按按鼻孔里塞的布条,“你知道这花的藤蔓为何长得如此茂盛么?飞禽走兽只要从这里经过,闻了花香,无不浑身酥软,就再也跑不出去了。这些红艳艳的花儿,可都是吸食着它们的血肉开出来的。当然了,你长得这么俊俏,我是不会忍心让你孤零零地在这儿变成花肥的,等咱俩玉成了好事,一定会带你离开。”

他站在原处不动也不言语,只是眸色渐深,神情越来越阴沉。

小狐精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强笑道:“你别这么看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闻了这么久的花香,就算现在你面前是一头母猪……”好像不小心骂了自己哦,呸呸,“就算我现出原形,你也会立刻扑上来,何况站在你面前的还是这么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呢,是不是?”她半褪衣衫,露出半边肩膀,另一手将群裾捞到膝盖之上,一边小心地遮住昨晚被他刺伤的疤痕,摆出自觉最香艳撩人的姿态。

过了半晌,他沉声道:“你过来。”

小狐精脸色微红,第一步险些踏空,连忙把鼻孔里的布条塞紧。就漏进来的这么点香气已经让她头晕晕绮思乱冒了,他闻了那么多,说话是不是太冷静了点?而且他没有像预期的那样扑过来,让她有点失望。不过没关系,换她扑过去也一样啦。

“变回你原来的样子。”

“对哦,我还是你家娘子的模样呢,她的长相比起我来可差远了。”小狐精抬起袖子遮住脸,再缓缓地挪开,一点一点露出面庞,决心一定要让他惊艳一下,“我叫萱翼,你可以叫我小萱萱……”

刚露出半边脸,他突然五指成爪,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害她一口气没出来憋在嗓子里,咳又咳不出,一会儿脸就憋成了紫红色。

他冷冷地半眯起眼:“对着她的脸我下不了手。”

小狐精被他扣着脖子拎起,两脚乱蹬,眼睛往下一瞟,正看到他脚下一尺见圆之内的助情花全都像被火烧过似的,那圆周还在不断往外扩张,触到的花朵藤蔓立刻萎顿凋谢,转瞬便化作焦黑的一片。

见鬼了……她扒着他的手嘶声叫道:“别掐了……眼珠子要爆出来了……”

他仿若未闻,嘴角挂着一丝冷笑:“当然了,你长得这么貌美,我是不会忍心让你孤零零地在这里变成花肥的。等我掐死了你,一定会去找它十七八只公狼来陪伴你。虽然你是只狐狸,还是死的,不过我想它们不会介意的。”

十七八只公狼,好、好可怕……小狐精浑身发抖,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大吼:“好汉饶命!我、我招了!这身衣服是我从你家晾衣绳上偷来的,我绝对没有碰你家娘子半根手指头……咳咳!”

她跌坐在地,急忙拿双手捂住眼睛。真的比刚刚凸出来好多,她的倾国倾城沉鱼落雁之貌就这样毁了,呜。人家说色字头上一把刀,果然没错,她好悔啊。

菡玉刚迈进门槛,就觉得屋里有些不对劲。卓月正背对着她在床头摆弄,她凑过去问:“卓兄,你在做什么?”

他转过身来笑道:“我今日出去乱逛,碰巧见着这个,就采了一些回来,你一定觉得亲切。”说着将手里摆弄的东西捧过来,原来是一只细口陶罐,里头养了一束娇艳欲滴的助情花。

菡玉身子一晃,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才免于摔倒,声音却不禁微颤:“把它拿出去……”

“你不喜欢么?我闻这气味可觉着怀念得很。”他放下花瓶扶着她后背,只觉触手温热,与平时的寒凉截然不同。再看她面容,两颊已起了薄晕,登时明白过来,笑容里带了顽意:“怎么,你觉得它有何不妥么?”

菡玉揪着他的衣领,双手成拳抵着他胸口,试图格开距离:“快、快扔掉……”

她越是抵触,他的玩心也越盛:“为什么要扔?这花苞里饱含蜜汁,香甜得很,我特意采回来让你尝尝的。”拈起一支花来,将一团花苞整个咬下,趁亲吻时哺入她口中。抬起头时,她眼里已没有半丝抗拒,反倒像嗜血的狼,泛着饥饿的亮光。

好像有点不对劲……那个小狐精说几粒就能让圣人变成禽兽来着?

刺啦一声响,是他的衣领扯破了。她的力气大得惊人,轻易就将他压倒。

“玉儿,你先让我起来,这床太窄,一会儿不好翻身。”

……

“好吧,如果你喜欢在上面,我当然也不介意换换新花样。”

……

“等等玉儿,这该由我来……”

……

“啊!轻点!”

……

“菡玉,你、你在干什么?慢着!”

……

“吉菡玉!你给我住手!唔……”

……

……

……

一早醒来菡玉的右眼皮就一直跳个不停。她不敢呆在屋子里,在屋檐下忍着光亮,一直等到日上三竿,屋里突然乒零乓啷稀里哗啦好大一阵动静,吓得她右眼皮又是一阵狂跳。

过了好半晌不见他出来,她到底还是不放心,硬着头皮进了屋。他本是扶着墙弯腰站着,见她进来,放开手站直了。她低着头不敢看他,视野中只看到他两条腿像秋风中的落叶,颤巍巍的直打晃。陶罐碎成七八爿躺在水泊里,那束助情花则被他捏在手中,已枯成灰黑色。

她干笑两声:“卓兄,起得好早啊,呵呵,呵呵。”

他的牙齿磨得咯咯响:“你是觉得我该起不了床才对?”

她不知如何接话,只好继续干笑。

“现在你想起来了么?”

“啊?呃……”她过了片刻才明白过来,“想、想起来了。”

“知道什么叫‘好’了?”

“知道了……”

“昨天晚上难忘么?”

“难忘……”估计今天也会很难忘,唉。

“有多难忘?”

“这辈子最难忘的一夜……”她好想再失忆一回啊。

“很好。”他冷笑出声,那声音好似从地底下传上来一般,“昨晚你也让我度过了这辈子最难忘的一夜,我会一直记得,再用一辈子来好好回报你。”

菡玉无力地抬手捂住右眼。光想到以后眼皮经常要这么跳,她就有点想哭。其他的,现在她还不敢想。

篇外八o忘年

之一:银耳o蛋清

傍晚时芸香正在厨房里给红颖帮手洗菜,还未到晚饭时间,忽然有后院的人来催,让红颖赶紧打两盆深井凉水拿过去,说是大夫头上磕伤了。红颖想了一下,对芸香说:“地窖里还有夏天剩的一些碎冰,就算化了也比井水凉,我去看看。你在这儿煮几个熟鸡蛋,剥了壳送到后院去。”

芸香照她说的煮了三个鸡蛋,趁热剥了壳,放在小瓷碗里用温水养着,端到后院大夫的居处。她从没来过后院,房门大开着也不敢贸然进去,只在门口好奇地张望,就见大夫正坐榻上,红颖端了一盆半化的碎冰渣站在一旁,裴娘子拿一块小手巾浸透了冰水,拧干后敷在大夫额上。

裴娘子急得跟天塌了似的,眼睛都红了,手抖抖索索总拧不干水,那冰水沿着大夫的眉梢滴滴答答地往下流。大夫脸色不太好看,不耐烦地拨开她道:“让杨昌来罢。”

手巾一拿开,芸香倒看清他额上的伤,也就铜钱大一块淤青。看裴娘子那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大夫脑壳叫人劈开了呢。

红颖瞧见芸香在门外探头探脑,正要招手让她进来,忽然眉头一皱,将手中冰盆交给一旁的婢女,快步出门来把她拉到一旁:“你这额头上糊的什么东西?还亮闪闪的。”

芸香伸手一摸:“唉呀,我都忘了。刚刚煮鸡蛋不小心磕破了一个,就顺手捞了一点蛋清涂上。这是我娘教我的,每次打鸡蛋的时候,只要蛋壳里剩的那一点点就行。我娘现在四十了,额头上比那二十多的小媳妇儿还光洁呢……”

红颖打断她道:“行了行了,小声点。你这脸上油亮亮的可没法进去见大夫和娘子,把鸡蛋给我罢。”

红颖拿着熟鸡蛋进屋,裴柔早就准备好了银指环银耳环,林林总总有十来件,一边递给她一边问:“就这鸡蛋加银器,不能涂不能抹,真能管用?还是去太医署请……”

大夫的脸色比刚才好了些,不那么黑了,说:“不就是脑门上撞青了一块,有什么了不得。真贴块膏药,明儿我还怎么上朝。”

裴柔不再言语,把银首饰给了红颖。红颖挑了成色最好的一个指环塞进鸡蛋里,用薄丝帕裹紧了,又递给杨昌。杨昌便拿那塞了银器的熟鸡蛋在大夫额头肿包上轻轻揉滚,揉了半刻钟,看那青肿真的消下去不少。再取出银指环一看,都成了黑红色。

裴柔喜道:“还真管用。”又柔声问大夫:“好好的上朝,怎么撞成这样?”语气颇是疼惜。

大夫说:“今日陪陛下去看国库,陛下高兴赏了一千匹绢,没堆好,碰了一下。”

裴柔喜笑颜开:“陛下又有赏赐呀……国库充盈,大夫定是功不可没。”

大夫含糊地应了一声,没再说话。红颖接着给他冰敷,如此冷热交替,待三个鸡蛋用完,那肿包也消了大半。

晚上杨昭洗漱时,额头上的包只余些微青紫,估计明日用额发一遮,不仔细都看不出来。他洗完脸对着镜子照了照,想起一事来,叫过杨昌:“你去厨房给我拿个生鸡蛋过来。”

杨昌道:“大夫想吃夜宵么?生鸡蛋吃了容易闹肚子的,厨房有现成的汤羹点心。”

杨昭想了想道:“那还是要银耳莲子羹——再捎个生鸡蛋。”

杨昌心里疑惑,也不好多问,依他吩咐取来莲子羹和生鸡蛋。他打开汤盅喝了两口,一手玩着汤匙,把汤汁滴成一条细线,似乎对那粘稠的汁液很有兴趣,另一手掂着那只生鸡蛋,见杨昌还侍立一旁,挥手道:“你下去罢,我吃完漱个口就睡了。”

杨昌问:“那这汤盅……”

杨昭道:“明早再收也是一样。”

之二:胡须o香脂

典客署的裴掌客陪同俱兰国使者在东市逛了一上午,酒足饭饱后慢悠悠地踱回鸿胪寺,已近申时。往年七八月间,鸿胪寺清闲得只能靠打盹打发时间,这回哥舒将军一打吐蕃,西域各国纷纷遣使来朝,可叫人见识了一把西域三十六国的风貌,典客署的人手都快不够用了,连司仪署那些抗棺材的都叫过来帮忙。

这不还没到院门口,远远就见司仪丞在门口无头苍蝇似的团团乱转。裴掌客打个酒嗝,刚想上去玩笑他两句,司仪丞也看见了他,想张口大喊又不敢出声,只一个劲儿地朝他拼命招手。

裴掌客也不着急,照旧慢慢悠悠地踱步。司仪丞自己等不及了,冲过来拉他:“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还踱呢,快点进去,大卿等你好久了!”

裴掌客吃了一惊:“大卿在等我?所为何事?”鸿胪寺正卿,那可是上头的上头的上头,高他六个品级,平时想见一面都难,怎会突然等起他来?

司仪丞稍稍压低声音:“还不就是你身后那位!明日大朝,要安排俱兰国使臣觐见,右相来视察都准备妥当了没有。”

裴掌客话都说不利落了:“右、右相?亲、亲自来的?”俱兰国只是西域一个弹丸小国,使团连马夫都算上也就八个人,他原以为至多跟着各国使者后头到朝堂上见识一下天朝风范就算了,根本没啥可准备的嘛,竟然还要宰相亲自来视察审核?

司仪丞道:“可不,大卿正在里头陪着呢,都等了你好半天了。”

裴掌客出了一头冷汗,酒全醒了。偏偏那俱兰国的使者还凑上来蹩腔蹩调地问:“宰相要接见我吗?大唐的宰相是比一个人小、比一千个人大……”

裴掌客抹着额头上的汗:“那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对对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把数都记错了,书还是读得不够熟啊!”俱兰使臣乐呵呵地拍手,“宰相比我全国的人都要大哇,我,脚盆洗脸——好大的面子!”说完还搡了裴掌客一记:“这次没说错了吧?”

裴掌客的汗越流越多:“……是没错。”天朝威仪宣扬得太多也不好,像这俱兰国的使臣,对大唐文化太过仰慕痴迷了,逢人说话句句必带成语,可惜到现在都搞不清成语和歇后语的区别。这句脚盆洗脸是两人在酒楼吃饭时掌柜说的,他还现学现卖了。

“那咱们赶紧脚底抹油——快走吧!”

一边被司仪丞拽着袖子,另一边叫俱兰使臣挽着胳膊,裴掌客只能任由脑门上的汗一股一股沿着眉毛往下流。作为一名外交使臣,学好外邦语言是多么重要啊!

进得正厅,就见右手边扶手椅上坐着一名紫衣大员,腰间金鱼闪亮,优哉游哉地喝着茶,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话。鸿胪卿陪坐在下首,小心翼翼地回话,有些坐立不安。裴掌客还是第一次离右相这么近,一时紧张得忘了该怎么赔罪,倒是身边的俱兰使臣胆大豪迈,跨上一步对右相做了个揖:“俱兰外臣参见宰相阁下,不知宰相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希望阁下不怪罪。”

裴掌客偷偷看了一眼鸿胪卿,发现高自己六品的上司也正有些无奈地看向自己。汉语博大精深,胡人能学个模样已经不容易了,重要的是互相能听懂,听懂就好,右相一定能谅解的。

右相脸色如常,笑容可掬,扶了使臣一把,携他在一旁坐下,先问了国王安好、旅途辛苦、对大唐长安印象如何等等,都是些客套话,使臣答得可算中规中矩。两人闲谈了一会儿,气氛还算融洽,裴掌客刚想擦一把汗,忽听使臣又冒出一句:“中原有句俗语叫‘宰相肚里能撑船’,我一直不明白,今天看见宰相阁下,才知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书上说的也不都是对的。宰相这样的俊秀体貌,楚腰纤细,不输给二八小伙,根本不是传说的大腹便便能撑船嘛!”

裴掌客眼前一黑。从来只知二八佳人,今天头一次听说二八小伙,还楚腰……高帽人人都喜欢戴,但张冠李戴就不好了。胡俗或许喜称赞他人容貌,可我天朝宰相靠的是德度处世,不是脸蛋身材哇!他清了清嗓子,想向右相解释一下,右相却似浑不在意,摆摆手笑道:“年纪上身不由人,哪还能和年轻小伙子比。”

右相真是……平易近人。

使臣见他高兴,愈发来劲:“我在见到宰相之前一直想,能做到一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唐宰相,不古稀耄耋,也半百花甲了。谁知宰相如此年轻,连胡子都没有,只有弱冠而立,又让我亲眼见识了‘嘴上没毛,半世不老’……”

裴掌客一个踉跄,撞到司仪丞身上,那边鸿胪卿也摇摇晃晃,三个人互相扶持才站稳。使臣不满被他们打断,等三人都站直了,意犹未尽地补上最后一句:“果然英雄出少年。”

右相哈哈大笑:“贵使说话真是风趣。”

鸿胪卿趁使臣停顿,连忙抢过话头:“相爷,明日朝上准备进献的贡品已挑选好了,都依次陈列在库房中。”

右相似乎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收敛笑意站起身:“那就去看看罢,有劳大卿带路。”

裴掌客紧跟在鸿胪卿之后,还是不如使臣灵活,被他抢先一步越过,跟随在相爷另一侧,与鸿胪卿堪堪并行。

库房里的贡品都已整理装妥贴上标签,明早直接上人手便可搬往朝殿。西域的贡品多是金银宝石,亮灿灿地排了满屋满架,大抵是按各国大小排列。俱兰国弹丸之地,一直排到最后一个架子,进贡的是该国特产金精石、雪莲干等药材和搜罗的珠玉珍宝,并无特别。右相看了一周,夸赞几句,又调了几件东西的位置,方问:“听说俱兰今年入贡了新鲜的雪莲,怎未得见?”

俱兰使臣抢着回答:“雪莲长在严寒的雪山上,一路上都用冰雪保护,在长安水土不服,没法放在这里。”

鸿胪卿咳了一声,接着道:“现养在阴面窖室里。”见右相似乎对这花颇感兴趣,便领着他到北面密封的库房去查看。

雪莲喜寒,但又不能太冷,窖室里还开了一扇窗通风透光。四周墙根零散地堆了一些冰块,拥着中间十数盆雪莲花。雪莲名虽为莲,形态却与莲花大不相同,高不过一尺,密集的一簇绿叶上拖着碗大的花盘,洁白花瓣被细碎绒丝笼得朦胧如雾,隐约透出一抹淡紫的艳色,让人觉得孤高只可远观,却又忍不住动起亲近芳泽的念头。这点倒是与莲花十分相似。

右相道:“原来雪莲花长得这副模样。以前见干货只觉异香沁心,今日再见其形,姿态也这般妍丽,果然非是凡品。”

裴掌客眼见俱兰使臣露出得意的笑容,心中大叫不好,还没来得及阻止,他便开口道:“宰相这番话,让我想起贵国的一句俗语。”

右相很给他面子:“哦?什么俗语?”

“芝兰玉树。”

这、这不是俗语好不好?

“雪莲的香气就像芝兰,美丽外形就像玉树。不过这句俗语用在雪莲身上,不如用在宰相阁下身上更准确。宰相才是香气赛过芝兰、玉树临风啊!”

“嗯哼!咳咳!”鸿胪卿大力咳嗽,一边狠狠地瞄裴掌客。裴掌客背过脸专心擦汗。右相身上是有香气,还挺浓的——是女人的脂粉香。真希望自己鼻子聋掉。

右相果然有些不悦,转而问:“这么多盆,明日都要呈给陛下么?”

俱兰使臣道:“因为怕路上不顺利,带了好多,到长安只剩一半。”他大概也觉出刚刚那声咳嗽是咳给他听的,看了一眼鸿胪卿,才说:“大卿阁下的意思,明天挑最好的两盆献给皇帝陛下。”

右相点头道:“这样也好。剩下的那些怎么处理?这样难得一见的奇花,若就此丢弃,实在太可惜了。”

使臣道:“宰相要是喜欢雪莲,不如……”

裴掌客从他一开口就瞄见鸿胪卿朝自己直使眼色,连忙偷偷拉了他袖子一下。使臣顿了一顿,改口道:“只要皇帝陛下高兴,永结友好,俱兰国每年奉上新开雪莲,在所不惜。”

裴掌客额上的汗总算擦干了。这俱兰国的使臣还是挺机灵的,只是汉语学得不熟,偏还爱卖弄。外语不好害死人哪!

一整日杨昭的心情都不错,傍晚早早回了家,还难得地和裴柔一起同桌吃了晚饭,一顿饭下来夸了厨子不下十次。饭毕也不像往常似的急着去书房,似乎有要留下的意思。裴柔看他高兴,便问:“相爷是不是碰上什么喜事了,也说来让妾身跟着欢喜欢喜。”

杨昭笑道:“今天听着个有意思的,有人说我‘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裴柔一怔,看他样子又不像在说反话,一时没有言语。

杨昭又问:“我以前的样子你最清楚,你看我现在,和二十多岁那会儿比,差别大么?”

裴柔心说:你二十多岁刚遇到我时,正是最穷困潦倒的时候,要不是我接济救助,早饿死穷死了,哪能有今天的富贵权势。遂道:“相爷如今圣眷正隆,平步青云,大权在握,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早就今非昔比了,难为你还老想着以前的事。”

杨昭接着追问:“我看起来难道真像二十几、三十来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