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很久,从她离开这个家开始。

书桌上最显眼的地方就放着雅君说的那只蓝色的文件夹,雅文走过去拿起来,转身的时候瞥到有一只像架反面朝上放在一角,她不由地转回身,翻过像架。

那是她和雅君二十岁生日的时候,爸爸带他们去照相馆拍的合影。她和雅君都很反感爸爸这个老土的提议,可是最后还是屈服了,照片上的他们,笑得有点尴尬。

照片的中间有一条浅浅的印记,那是撕过之后又补好的印记。

她猛地放下像架,仍然是反面朝上,就好像,她从来没有拿起来过,然后飞快地转身走了出去。

坐上出租车,雅文依旧有些失神,她把名片拿给司机看,车子飞快地行驶起来。她忽然发现自己仍然在逃避,尽管明明逃避并不能解决问题。

出租车很快停在了雅君公司楼下,站在这座人来人往的大厦里,雅文忽然有点不知所搓。

她拿出名片,搭上通往那个楼层的电梯,随着屏幕上数字的跳跃,她的心也跳得越来越快。很快,那有如审判的“叮”的一声就在她头顶响起。

电梯门打开,雅文迟疑地走了出去,前台小姐优雅地起身问道:“请问找哪一位?”

“…裴雅君。”

“请稍等,”前台小姐拿起电话,“请问小姐贵姓?”

“…我是他妹妹。”雅文听到自己的声音说。

“好的,稍等。”

雅文打量着四周的布置,这里很安静,跟她想象中的建筑设计公司不太一样。或许,她有点好笑地想,是生意不好吧。

余敏匆匆走了出来,看到雅文的一瞬有点愕然,不过很快微笑地跟她点点头:“雅君在开会,你先去他办公室等好吗?”

“哦,好。”雅文客气地连连点头,跟着余敏来到雅君的办公室。不出意外的,他的办公室依旧是一片沉闷的深蓝色,或者这就是裴雅君的颜色。

“你要喝点什么吗?”余敏问。

“不用了,你去忙吧。”

余敏摇摇头,看她的眼神带着好奇。

“你跟我想象当中不太一样。”过了一会儿,余敏说。

“是吗…”雅文尴尬地把头发塞到耳后,“裴雅君把我说成什么样子?”

余敏摇摇头:“他从来没有说起过。”

“哦…”雅文越发尴尬起来。

“不过老毛有时候会说起你。”

“老毛?”

“哦,雅君一直叫他‘小毛’,其他人、包括我在内都喊他‘老毛’,因为他是公司成立的时候就在的老员工。”余敏解释说。

雅文微笑了一下:“小毛是怎么说我的,有没有说坏话?”

“没有没有,”余敏好像很怕她有任何误会,“他一直说你很聪明、很开朗,是个很好的女生。”

雅文有些意外地耸了耸眉,不太相信小毛这张狗嘴里偶尔也能吐出象牙。

“那么…你见到我后觉得我其实并没有他说的那么好吗…”

“不不,不是的!”余敏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雅文心里觉得好笑,这个余敏,其实也有些傻大姐的个性。

“我的意思是,你跟我想象当中不太一样,并不是说你不好,真的!”

雅文点点头,忽然想到雅君说,他曾跟这个女孩约会过,不禁想象起他们那种场景来。

“我只是觉得,”余敏有些迟疑地说,“你看上去比我想象当中更坚强…”

雅文惊讶竟然有人这样形容她。坚强,她也希望自己是坚强的,坚强地足以面对每一个问题。

“因为雅君有一次喝醉的时候说,你是个‘碰哭精’…”

“…”她心念一动,忽然觉得余敏看自己的眼神就跟小毛一样,那是一种好奇的、疑问的眼神,好像在问:裴雅文和裴雅君究竟是什么关系?

“你来了。”雅君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

“啊…”余敏一脸惊慌地瞪着雅君,“我出去了…”

说完,她飞也似地冲了出去。

雅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关上门。

“图纸在这里。”雅文连忙把文件夹放到他的桌上。

雅君穿过窄小的空间坐到自己的座位上,认真地翻起来,翻了一会儿才说:“对,就是这个。”

“那…我先走了。”雅文有点想逃。

雅君放下手中的文件,直直地看着她:“昨天晚上你不是想约我吃饭吗,现在我有空了。”

“…”她很想说自己并没有要约他,可是话到嘴边,却吐不出来。

“带你去个地方,你一定会喜欢的。”雅君的表情很温柔,就好像,他们是一对再正常不过的兄妹。

这个雅君所说的,一定会喜欢的地方,就是那家曾卖给他们歪歪扭扭的掼奶油蛋糕的点心店。现在这里增加了一个露天咖啡座,大约因为天气炎热的关系,中午吃饭时间依旧门可罗雀。

“你一定想不到,”雅君不无幽默地说,“他们中午提供客饭。”

雅文惊讶地朝店里望了望,看不出有炒菜的迹象,可是很快就听到雅君对点菜的阿姨说:“两客鱼香肉丝饭加两杯雪糕可乐。”

而那阿姨竟点点头,进去吩咐下单了。

雅文低下头微微一笑,雪糕可乐,是她最爱吃的。小时候经常和雅君一人倒半杯可乐,把光明牌的中冰砖一分为二,塞到窄窄的玻璃杯里,再用长柄的调羹使劲地戳呀戳,直到冰砖半融在可乐里。两人通常相视而笑,一人一杯美美地吃起来。

“现在的光明牌中冰砖已经不是以前的那种味道,可是这里的雪糕球是自己做的,跟我们小时候吃的那种味道很像。”雅君像是看穿了她在想什么,一边拨弄着桌上的餐牌,一边说。

雅文笑得有点尴尬,没有答话。眼前这个她曾再熟悉不过的男子,此刻却变得有点陌生。她开始变得,不太习惯听到他用一种宠溺的口吻跟她说话。

雅君也变得沉默起来,这种沉默让雅文有点不知所措。

忽然,雅君缓缓开口说:“你跟余敏…聊了些什么?”

“…没有,她只是说,觉得我跟她想象当中不太一样。”

雅君蹙起眉头,好像在等雅文说下去。

“她说,觉得我比想象中坚强。”

雅君有点意外地盯着雅文的眼睛,好像他也不明白余敏为什么会这么说。

“她还说,”雅文撇了撇嘴,“你说我是…‘碰哭精’。”

雅君被逗笑了,觉得意外又好笑。

“我不记得我跟她提起过你…”他说。

“…”雅文暗暗咬着嘴唇,原来,他真的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提起过她。听到他这么说,她忽然不知道究竟该高兴,还是难过。

“…”

“余敏说,是你喝醉的时候说的…”雅文的口气有些生硬。

“…”一瞬间,他的表情由恍然大悟变得黯淡下来,就好像想起了某些事、某个场景。

看到他落寞的样子,雅文有些不忍,于是故意开朗地问:“那么你觉得我变得坚强了吗?”

雅君抬起头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嘴角有一丝笑意:“或许吧…至少你成熟了许多。”

“每个人都会长大的,”雅文忍不住说,“我只是碰巧也长大了而已。”

他没有说话,仍然望着她,好像想从她的眼睛里看到她这些年的变化。

“可是有时候,”他像是说给自己听,“我还是怀念没有长大的你…”

两份鱼香肉丝饭以及雪糕可乐被整整齐齐地端到他们面前的桌上,那漂浮着冰淇淋球的可乐不住地冒着气泡。雅文怔怔地挖了一勺送到嘴里,或许就像雅君说的,这味道很像他们小时候喜爱的那一种,可是小时候是怎样的味道呢?

雅文记不起,亦不愿记起。

九 默默的其他人(上)

裴雅君看着细长的玻璃杯里,被一点点融解的冰淇淋球,怔怔地发起呆来。

很多年前,他曾一个人独自坐在书桌前,用长长的钢制勺心不在焉地戳着冰淇淋。那是一个烦闷的秋天的午后,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雨,他经历了人生中一次不可思议的失败,最重要的是,从那时起,他和雅文的生活开始从一条直线变为了两股分叉线,直到最后成为一对平行线。

尽管后来当他回头看的时候觉得也只不过是人生中的一场小风波,可是对当时的他来说,整个十九岁就好像是一场噩梦。

当所有人兴奋地开始大学生活时,他却不得不每天去隔了几条马路的一间幼儿园的顶楼教室上高复班。每天早晨,那些被父母领着来到幼儿园的孩子们或哭或笑,但他们都是鲜活的。相比之下,高复班的学生们大多一脸沉闷,垂头丧气。

很多次,当他坐在那不开灯就显得有些昏暗的教室里环顾四周的时候,竟然会有一股想笑的冲动,并不是笑那些一脸苦恼的同学,也不是笑无精打采的老师,而是笑自己。笑自己是一个被命运抛弃的孩子。

哦,是的,他不止一次地想,抛弃他的并不是他的亲生父母,而是命运。或许这样想,心里就好受了很多。但他又时时心存感激,因为他仍然有一对爱自己的父母,以及,一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女孩。

裴雅文此时在做什么呢?他不自觉地望向窗外,他是一个不善于掩饰自己的心不在焉的人,每一次开小差的时候他都要毫无焦距地望着一个地方,才能开始自己的思绪。

她在上课吗,还是赖在寝室睡觉呢,又或者是在食堂里大快朵颐?

想到这里,雅君忍不住拿出手机,给雅文发了一个短信。

“在干吗?”

按下“发送”之后,他就出神地望着那荧蓝的屏幕,直到有新信息的提示闪烁着出现。

“没干吗…”

这小子…雅君皱起眉头,算是在敷衍他吗?

他很想拨一通电话给她,口气生硬地问:“没干吗是在干吗!”

可是他终究没有,他只是悄悄地把手机塞回背包,然后继续开小差。他猜不到,彼时的雅文,既没有去上课也没有在寝室睡懒觉,更不会在食堂大快朵颐。

她正在另一所医学院校里满是梧桐树叶的大道上,跟一位斯文英俊的学长并肩而行,并且很快的,他就成为了她生命中第一个爱上的男子。

雅君始终忘不了,在一个同样沉闷的下着冬雨的傍晚,他第一次看到雅文牵着林束培的手,出现在街角那间蛋糕店门前。雅文手里拿着一只冰淇淋蛋筒,鼻子冻得发红了,却笑得很温暖。

对了,那个他曾在心里称呼为“那个男生”的家伙,叫做林束培。

“啊…”雅文在看到雅君的一瞬间,惊讶地放开了牵着的手,好像做错事的小孩还来不及清理现场就被家长发现了。

雅君记不得自己有没有笑,或许笑了,只不过应该笑得很难看:“裴雅文,你好大的胆子,这可是爸爸下班的必经之路。”

雅文一脸讨好的微笑,看了看身旁的林束培,说不出话来。

倒是林束培大方地抬手打了个招呼:“你好,你是雅文的哥哥吧。”

雅君终于直直地看着他,默默打量着他。

“裴雅君,”雅文尴尬地介绍,“林束培。”

他们没有握手,好像那是很老土的初次见面的方式,更何况,他们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敌意。

“啊…”雅文摸了摸脑袋,“有点晚了,我们都该回家了…”

林束培温文尔雅地笑了笑,对雅文说:“既然遇到了你哥,我就送你到这里吧,伞给你。”

“不用了,”雅君有些沉闷地打断他,“我有伞。”

单纯的雅文似乎也察觉到了他们发出的不友善的信号,打着圆场说:“是啊,没关系,伞你拿着吧,淋雨可不好。”

他们草草说了几句,便彼此告别。雅文看着林束培转身走了一段才钻到雅君的伞下,一脸忐忑而讨好地傻笑着。

雅君瞪了她一眼,用伞遮住她整个头顶,生硬地说:“走吧。”

她把手伸进他的臂弯,缩着脑袋靠向他,手里却还死死拽着那冰淇淋。

雅君本想骂她两句,但是看到她冻红了手,有些心疼地说:“丢掉吧,这么冷的天…”

她微微噘起嘴,不肯丢:“我喜欢吃的…”

他心里除了心疼,更有一团无名火:“裴雅文,我认识你二十年,从来没见过你这么怕冷的人在冬天吃冰淇淋…是他买的?”

雅文又噘了噘嘴,没说话。

他忍不住用空出的那只手包住她冻红了的小手,果然是冰冷的。

“快丢了!”他不禁发火。

雅文大概被他吓了一条,最后只好在走过一个垃圾桶的时候悻悻地扔了手里那冰冷却带着温暖的蛋筒。她把手伸进自己的口袋,可是好像不够热,于是又伸进他的口袋,这才满足地叹了口气。

两兄妹一路无言地走过几条街道,回到家里。雅文一换了鞋就去找空调遥控器,雅君默默取了一只玻璃杯,冲了一杯柚子茶放在桌上,然后坐在沙发上,继续沉默着。

不直到过了多久,当他回头的时候,雅文已经坐在餐桌旁,捧着那杯温热的柚子茶,一脸温暖地喝着。一瞬间,他的心头有千丝万绪滑过,却又消失地无影无踪。

“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雅文变得温暖的脸庞闪出些许红韵,“上、上个礼拜…”

“…”他很恼火,但一抬头,看到对面柜子的玻璃上印出自己的脸,却是笑的。

“哥…”她已经很少这样叫他,除了有求于他的时候,“你不要告诉老头好不好?”

雅君闷闷地哼了一声,没有说话。老头要是知道了,究竟会高兴还是愤怒呢?

忽然,他的肩膀上多了一双手臂,雅文正撒娇地从背后环着他:“我答应你周一到周五你可以用电脑,好不好?”

好狡猾的家伙,雅君转过头眯起眼看她,周一到周五她都在学校里,电脑当然归他了。

她又撒娇般地用力摇了他几下,他终于投降地点点头。老头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也帮不上什么忙,说不定还会帮倒忙。

雅文憨憨地傻笑了两声,既然目的达到了,她依旧坐到餐桌旁,去捧着那杯茶,好像这才是对她来说最幸福的事。

“你…”雅君迟疑片刻,还是问道,“究竟喜欢他什么…”

“不知道,反正喜欢就是喜欢了。”或许是因为不想再继续这样的话题,雅文捧着杯子回自己房间去了。

客厅里的空调将一阵阵暖风吹到雅君脸上,可是他一点也不觉得温暖,相反感到一阵阵的寒意。是啊,喜欢一个人是不需要理由的,他苦笑了一下,他也找不到任何理由,只是有一天,忽然发现裴雅文的笑脸就钻进他心里,抹也抹不掉。

半年之后,雅君即将参加第二次高考,交志愿表的前一晚,老爸正好在家,他随手把志愿表递到老爸面前。

裴家臣因为上一次两兄妹高考的时候没有给过参考意见,这一次连忙拿起老花眼镜架势十足地坐到书房的沙发上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