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君去厨房倒了杯牛奶,放进微波炉。如果说裴家臣在家里有什么爱好的话,那就是扮演一个尽责的慈父。或许因为很少有时间跟他们相处,也或者是因为他心怀愧疚,这个裴家的一家之主总是没办法板起一副家长的面孔,更不要说是教训他们。

可是这一次,裴家臣却一脸严肃地把雅君叫到跟前。

“雅君,尽管你去年因为生病的关系,没能参加考试,但是我相信以你的能力可以报考更加好的学校。”

雅君沉默着。

“你告诉我,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名校读些高深的专业,我只是想轻松、安心地度过大学生活,仅此而已。”

“…”裴家臣看着儿子,似乎在思考他说的这些话,是否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是否是正确的抉择。

“爸,你不是一向赞成我们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吗。”雅君提醒。

“…”

“…”

很长时间里,书房内一片沉默,这也许是二十年来两父子第一次感到彼此心里都有心事。

“雅君,这句话我不止是作为一个父亲,同时也是作为一个男人来问你,我希望你能诚实地回答我…”家臣终于打破了沉默。

“…”

“你报考这所大学,是不是因为雅文,”他顿了顿,然后说,“你是不是喜欢雅文?”

“…”恐怕聪明沉着如裴雅君,听到这里也不免目瞪口呆起来。

然而雅君知道,裴家臣是认真的,甚至于已经斟酌了一段时间。他苦笑了一下,低下头说:“有这么明显吗?”

家臣像是受了一个很大的打击,不由地靠在沙发背上,说不出话来。

过了很久,头顶的日光灯忽然不明不暗地闪烁起来,雅君心里有一丝害怕,因为他听见老爸说:“你是我的儿子,就一辈子都是我儿子、一辈子都是雅文的哥哥!”

“…”雅君失神地看着眼前这个亦父亦友的男人,仿佛觉得是在做梦。

“我希望你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雅君,你会明白的是吧?”家臣的眼神有些复杂,一会儿是愤怒,一会儿是无奈,一会儿又有些自责和愧疚。

雅君垂下头,沉默了。这是他无论如何料不到的,他在心里苦笑,他只想到了雅文这个傻丫头,却没想到还有父母这一层。他忽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助,他脑海里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裴雅君,你终究还是一个被命运抛弃的人…

可是,他却听到自己有些歇斯底里的声音说:“不明白,我不明白…你明白吗?你们到底明白什么!”

说完,他像一头愤怒的狮子般冲了出去。他不知道老爸有没有叫住他,或许叫了,也或许没叫。他只记得自己疯狂地奔跑着,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忘了心里的痛苦,甚至忘记了自己。

然而当他再也没有力气继续跑下去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什么都可以忘记,但雅文那张傻傻的笑脸却依旧深深地印在他心里。

第一次,他很想哭。妈妈搬走的那一晚他没有哭,此刻泪水却已经布满了他的眼眶。他分不清这泪水究竟是因为疲累还是因为心痛,或许,两者都是。他只是看着泪水从眼眶中滴在地上,然后慢慢消失。

忽然,他口袋里的手机响了,那个铃声是雅文帮他选的,异常急促,他常常笑着说,像催命一样。

屏幕上闪烁着“阿文”两个字,他不想接,但手机却响不停。铃声响起又断掉,断掉再响起。最后,他竟鬼使神差地按了通话键。

“喂?!喂?!裴雅君!你在哪里?!”雅文的声音很焦急。

“…干吗。”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不让自己听上去在哭。

“爸爸说跟你吵架你离家出走了?!怎么回事?!”她一副“难以置信”的口气。

雅君轻哼了一声,没有回答,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怎么了?为什么吵架?你在哪里?”

这三个问题,他只回答了最后一个:“我在…以前的初中门口。”

借着白晃晃的路灯,他看到身旁那块学校的牌匾,好像换了一个新的,白底黑色非常显眼。

“你别走,我现在就过来。”电话那头传来东西被扫到地上的声音,紧接着是关门声。

“…”

“裴雅君!”雅文好像忽然停住了脚步,“你会等我的吧?你不会离开吧?”

“…”两人都屏住了呼吸,雅君听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厉害,“嗯…”

“我现在就过来,你等着。”她好像终于松了口气,然后草草地挂上了线。

雅君怔怔地看着手中的电话,坐在校门口的花坛边。多年前的那个傍晚,雅文曾经怀着一颗忐忑的心,在这里等他。然而今天,等待的那个,却换作了自己。

他急促的呼吸开始变得缓和,疲惫的身体开始恢复能量,可是心却依旧沉重地透不过气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是雅文跌跌撞撞地奔了过来。

“还好…你还在…”她一把拽住他的手臂,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出租车司机竟然跟我说这条马路是单行道,我只有在前面路口下了车奔过来…”

他直直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裴雅君,”她抚着胸口,尽量平复自己,“你跟老爸到底为了什么吵架?”

看着雅文清丽的脸庞,雅君很想告诉她:是为了你。

他张了张嘴,说:“因为报考的志愿…”

“什么?…”她难以置信。

“你…”他轻蹙眉头,“怎么知道我跟爸吵架了…”

“我打电话回家,想叫你帮我下载些东西,结果老爸说你们吵架了,你走了…”说到最后,她眼里忽然一副惊恐的表情。

“…”他看着她,很想安慰她,却说不出话来。

“老爸竟然说,”她紧紧抓着他的手臂,眼泪忽然夺眶而出,“你走了…”

“阿文…”雅君用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水,很想拥住她。

她也胡乱抹着脸,或许因为紧张感忽然消失了,所以又回到原先担心和惊恐的情绪中。

“我打电话给你,你又不接…”

“我不是接了么…”雅君有点哭笑不得。

“但是响了很久你才接,你是不是一开始打算不接了?”

“…”

“你是不是一开始真的打算走了?!”她使劲抹着脸,眼睛和面颊都是红红的。

“我走到哪里去…”他哽咽。

“就像妈妈那样,离开家走了…”

她的眼神充满了忧伤,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随时随地准备失去她生命中重要的东西。

雅君忽然很想吻她,想狠狠地吻住她。

然而,他终究只是紧紧地拥住她,安慰地拍着她僵硬的背脊:“没有,我不会走的,永远不会走的…”

尽管很多年后,雅君发现“永远”是多么可笑而没有安全感的两个字,但那一刻,他们彼此紧紧地相拥在一起,终于明白谁也不能让他们分离。

除了他们自己。

九 默默的其他人(下)

那个多雨的夏天,雅君如愿考入了自己填报的学校和专业,开始了他迟来的大学生活。但裴家两父子的关系也前所未有地降到了一个冰点。

他们变得不再交谈,连一句问候或告别的话也没有。尽管表面是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但两人的心里却忍受着煎熬。雅文试着缓和家里的气氛,却无论如何起不到作用,大概她并不知道,自己就是这场风暴的原因吧。

开学的前一天,雅君发现自己的抽屉里放着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叠钱,他猜想是爸爸给他的学费和生活费,一时之间有些百感交集。

或许,十九年的生活已经让他变成了裴家的一分子,即使没有血缘关系,却也无法分离。他苦笑着,如果有一天,他的儿子对他说爱上了女儿,他也无法接受吧。

开学的那天,天色阴沉沉的,雅君独自一人坐上了去学校的出租车。雅文在十天前就去学校参加军训,而原本说好来送他的小叔也临时出差去了。出租车司机听说他是去入学的,一脸诧异:

“我儿子入学的时候,全家人都出动了。”

雅君笑了笑,没有搭话。

尽管他从来没有对自己承认,但在心底有一个小小的声音说: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要每一个人都来送我…

然而,他看了看身边座位上的行李箱,没有人。

他忽然有点感伤,因为发现自己是一个无法得到幸福的人。十二岁前那些完整的幸福已经离他远去,伴随着成长而来的,是渐渐的失去。他也曾经以为自己并不在乎那些失去的东西,可是为什么当一个人独自在书桌前发呆的时候,心里是空荡荡的呢?

手机一阵震动,雅君拿出来看,是雅文发来的短信:

“老大你到了没有,中午我请你吃饭。”

雅君的心,渐渐温暖起来。

如果他能够忍受所有的失去,却唯独不能忍受失去雅文。

当他远远地在食堂门口看到雅文的时候,不禁诧异地瞪大眼睛。她晒黑了许多,也瘦了许多,笑的时候脸颊甚至有些凹陷。

“你怎么了…”雅君忍不住抚上她的脸。

“你忘记了吗,我刚经历了十天的军训。”她悻悻地笑了笑。

“哦,”他心疼地说,“但我不知道军训会让阿蒙变成黑猫警长。”

“裴雅君…”雅文拍开他的手,一脸咬牙切齿。

“吃饭吧,我很饿。”雅君一手搭上雅文的肩,向放满了红烧大排的柜台走去。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情忽然好了起来,好像那些沉闷与争执已经离开了他,剩下的只有一种淡淡的、偷偷的快乐。

排队的时候有两个女生叫住雅文,使了使眼色,一脸暧昧地看着他们。

雅文摆摆手,没有搭理。

“如果你不解释的话,”雅君笑笑地说,“可能会造成误会。”

“那又怎么样,我没有义务随时向别人解释我的生活,”她顿了顿,才说,“不过如果以后你有了女朋友我愿意在广播里宣布:‘各位同学请注意,裴雅君是我裴雅文的双胞胎哥哥’。不过当然了,广播台需要你去联系。”

雅君看着她:“那么如果我一直没有女朋友呢?”

“我很想看看毕业的时候这些八卦的女生瞪大眼睛是什么样子。”她一脸兴奋。

雅君微微一笑,忍不住点了点她的额头:“你不怕‘林医生’误会吗?”

她望了他一眼,脸颊上忽然有两个可疑的红晕:“他又不在我们学校…再说他知道你是我哥。”

雅君怔怔地看着雅文狼吞虎咽般地吃着原本在自己碗里的那块红烧大排,忽然发现自己胸中的情绪,叫做妒嫉。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露出一种…甜蜜而羞怯的表情,好像只要想到某一个人,就会幸福地笑出来。

“干吗…”雅文终于看出他的眼神有些异样,“我是看你不吃了才把这块大排吃掉的,最多…最多,我再请你吃一块。”

雅君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或许他不应该这么悲观,至少,雅文又回到了他的身边。他双手抱胸,无奈地说:“好吧,我承认你仍然是一只阿蒙。”

开学的第二天傍晚,雅君跑完步在操场边怔怔地发呆。

忽然有人拍了他一下,他回头望,是大头。

“我真以为你消失了。”大头双手插袋,站到雅君身旁。比起两年前的那个暑假,大头变得成熟了许多。或许,每一个少年,都会长大。

雅君没有答话,只是笑了笑。高考结束后的那个夏天开始,他和雅文、小毛、大头,以及原先的生活,变得渐行渐远。他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承认这次失败,包括自己,然而在内心深处,他是有一点悲伤的。

“住寝室习惯么,如果没带电扇,我那台可以先给你拿过来。”大头对雅君的沉默不以为意,继续说。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温柔体贴了?”雅君幽默地说。

“哦,”大头叹了口气,“你知道吗,耳边少了你的冷言冷语我开始还真不习惯。现在好了,你终于回来了。”

雅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觉得有些感动。小毛和大头这“挚友”并没有在他最失意的时候安慰他,只是安静地等待他恢复过来,等待他回到自己的生活中来。君子之交淡如水,用在他的身上,或许刚好合适。

“走吧,晚上请你吃饭。”

雅君微笑着摇摇头:“我约了人。”

大头错愕地睁大眼睛,既吃惊又钦佩:“你才入学两天就有人约?”

“是啊。”雅君一脸神秘地微笑。

操场另一端的体育课结束了,下课的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走来。雅文背着一只大大的旅行袋,用毛巾胡乱地擦着汗,脸庞被夕阳照得通红。

“咦,你们怎么在这里。”她走到他们面前,依旧毫无形象地擦着汗。

大头就摆摆手:“我本想推了女孩子的约请雅君吃饭,谁知道他不赏脸,原来是约了你吃晚饭。”

雅文擦汗的手像定格般举在空中:“啊…对不起,我忘了。”

雅君像是已经猜到般点点头:“现在你想起来也不迟。”

“可是…”雅文一脸抱歉,“我下午刚约了林束培…”

雅君愣了愣,心猛地收紧了般,漏跳了一下。原来,记性不好的不止雅文,还有他。

他怎么会忘记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叫做林束培。他是裴雅文的男朋友。

“裴雅君,”大头叹了口气,“血淋淋的事实告诉你,就算是亲妹妹也靠不住,你还是勉强赴了我的约吧。”

“好吧,”雅君一脸自嘲而无奈的表情对雅文说,“不过你要记得还欠我一顿。”

“记得记得。”雅文连忙点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一般,然后开开心心地跟他们告别,回寝室去了。

“你想吃什么?”大头问。

“吃…四川火锅吧,想看看像你这么大的一颗头全部涨成猪肝色会是什么样子。”雅君微笑。

大头翻了个白眼,爽快地拉着他:“走!”

雅君很想让自己看上去高兴一些,却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雅文映照在夕阳下的背影,还是觉得,他和雅文的距离并没有拉近。

这天晚上的四川火锅,雅君吃得很心不在焉,大头几次问他怎么了,他都只是笑笑敷衍过去。当深红色的浓汤开始漂起泡沫的时候,雅君忽然接到了雅文的电话。

“你在哪里?”她的声音听上去有点蒙蒙胧胧的。

“学校旁边的火锅店。”

“还有多久?”

雅君皱起眉头,隐约觉得不太对劲:“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