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川从暖套里拎出茶壶倒了杯水,一手扶住她的脖子,早着热气的水送到了她嘴边,极自然地说道:“亏得你师父给你做的这件内甲在,否则你早没命了。没伤到筋骨,还算幸事。”

穆澜喝完一杯水,感觉舒服多了,很配合地接话道:“算我倒霉。若换成冬天那件厚甲,最多受点皮肉伤。对了,麻烦你帮我弄身衣裳,我换过就回国子监医馆里躺着,也免得引人怀疑。”

没有一个字提到那挺括的内甲干什么用的。也没有一句话问谁给我脱衣洗澡包扎伤口。更没提昨天晚上她做了什么惊天动事的事,引得东厂和五城兵马司全部出动搜捕。林一川仔阵推敲精心准备的各种应对硬是一句都没用上。

“外头宵禁。巡逻盘查很紧。不如天明开了坊门再回。”

穆澜想了想,又躺下了:“也好。”

见她闭上眼睛真打算继续睡,林一川不淡定了。

这什么态度这是?她怎么想的?一点不吃惊?一点不害怕?你一直在我面前扮男人,如今被我戳破,你总得表现点什么,说点什么吧?

林一川心口像被棉花给堵住了。这种使不上力的感觉真特么难受。

这时侯穆澜加了把火:“大公子也去歇着吧。我的伤无碍了。不用这样守着我。”

他又不是抹布,用完就扔。

一句大公子,拉开了和林一川之间的距离。彻底惹恼了林一川。

好吧,你不吃惊就算了。你连声谢都没有说呢。

林一川又忘了每次都被穆澜气得堵心跳脚的事。所有准备好的话忘了个干净,来了句狠的:“小穆,人多嘴杂。所以……你的衣裳是我换的,伤口也是我给你包扎的。你放心睡吧,这里很安全。”

说完目不转睛盯着穆澜。

“嗯。”

就嗯?一个字?

林一川气得窝火:“你就没别的话和我说?”

穆澜睁开眼睛揶揄道:“你打算告密揭发我?”

“那我还救你干嘛?”

“你想听我说什么?”

揣着明白装糊涂啊?林一川不干了,坐在床边道:“你是个姑娘!我帮你换衣裳,清理包扎……”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帮着清理下伤口就要以身相许,那是戏文里才有的事。”

林一川恼羞成怒:“谁要你以身相许了?我的意思是,你居然是女人!你就不打和我解释解释?

穆澜慢吞吞地问道:“你才知道吗?”

一层绯色浮上了他的脸。她居然早就知道自己猜出她是个姑娘!

那她是不是早就明白自己对她的心思?她怎么能这样?装糊涂装不懂,冷眼瞧着自己活宝似的……他憋着不敢说,她却早就看出来了!一直在看戏偷乐?实在可恶!

一时间林一川羞愤交加,脸色变来变去,噎得不知道如何回答。

“你既然不提,我自然也不会解释。”穆澜淡淡说道,一层悲凉浮上了心头,“你知我身世,知我性别,知道我的事情太多。大恩不言谢。”

林一川回神了。他以为她不知道他知道。生怕说破了,穆澜会拒他于千里之外。然而她知道他知道。他不提,她怎好和他说?只以为自己嘴严,为她守口如瓶。他有什么好生气的?

回过神,林一川的话就滑溜了:“大恩不言谢,将来你可要记得报恩。”

穆澜上下审视着他,提醒道:“你从前不是口口声声说,应承了我师父,会保我性命?”

我去!我就占不到你一点便宜?林一川真真给气乐了:“穆澜,你对我就没有一点真心吗?”

“有啊,换作从前,我早杀了你灭口了!”

还饶他一条性命,他该行大礼谢她不杀之恩?气得林一川跳起来骂道:“你这个白眼狼!”

“现在才知道?”穆澜面不改色地说道,“早说了让你离我远点。”

“明天一早你赶紧滚蛋!”林一川气得拂袖就走。

“记得帮我再买身衣裳。”

“凭什么?”

“你要我穿夜行衣出门。被逮着,我可不经打,会直接供出是你救了我。送佛送到西,我平安回到国子监,和你就没关系了。”

林一川用手指点了点她,黑着脸走了。

穆澜苦涩地叹了口气。但愿林一川这一次真被气着了,再不搭理她。

她心里清楚,下水道里最后和她打斗的人不是林一川。既然救了她,这人必定和林一川有关系。会是谁?

穆澜勉强地坐起了身,从革囊里取出一只木制的弥勒小佛像。这只小佛像只有拳头大,是幼时随母亲去寺里烧香,见雕得精巧可爱买的。拿回家孝敬了父亲,从此一直摆在书桌上。她的记忆没有错,只不过,当时她看见父亲不是往那本黄帝内经里藏“银票”,而是看到父亲将一团物事塞进了佛像中,然后用蜡将佛像底部封了。

父亲的书已经全部被换过了。

穆澜记得那本黄帝内经,是因为儿时淘气,她在内页上画了只蝴蝶。库房里的那本书里却没有。

也许他们都认为父亲书房里的书最为重要,将所有的书都换掉了。

她在库房里呆的时间够长,随意将油纸包着的纸缝进了那本书中,给了穆胭脂。

母亲不值钱的粗布衣裳没有换掉。这只街边小摊上卖的佛像太不起眼,也和她幼时房中的玩具放在了一处。

她拿起匕首捅开底部的蜡团,从里面掏出了一张纸。

父亲熟悉的笔迹映入了眼帘。这是一纸脉案,照例太医为贵人们诊脉开出的医方,都会保存在太医院中。而这张医方却被父亲藏了起来。

“仁和二十六年十月初八,奉旨入坤宁宫请平安脉……脉如行云流水,母子康健。”

那是十八年前的事。那一年先帝元后难产而死。穆澜疑惑地想,父亲不是在十年前为重病的先帝开出了虎狼之药而获罪?为何他藏起的这张医方是十八年前的?如果说他诊错了,十八年前就该获罪。

“既然你们很害怕父亲吐露秘密。那我就一定要揭开这个秘密。”穆澜想起户部的围剿,想起穆胭脂背后的一刀,整个人燃起了熊熊斗志。

她将佛像与脉案重新放回了革囊。门突然被推开,林一川虎虎生风地走到了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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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睡好,还是两更。不过明天只有一更。出门办点事。

第186章 你没有比不上他

穆澜第一时间缩进被子里,闭上了眼睛装睡。

事实上她也很累。没伤到筋骨,流血过多让她分外疲倦。她打定主意要冷了脸对林一川。被他瞧出来装睡又如何?只会把他气得更厉害。她的身份太过危险。她不想连累林一川,不想让他为自己涉险。

闭着眼睛却没有失去感觉。穆澜感觉到林一川的气息迎头罩了下来,不得己又睁开了眼睛。

林一川俯身下探,双手撑在她的身侧,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穆澜顿时觉得自己活像被老虎按在爪子下的兔子,浑身不自在。她挑起了眉讥道:“大公子恼羞成怒想要霸王强上弓?”

他就知道。她嘴里就不会有一句令他舒坦的好话。林一川调整了下动作,微微眯了眯眼睛。

他的手不轻不重地按着被子。确定不会碰着她的伤口,也不会让她有挣扎的余地。

穆澜蓦然发现自己像一只刚露出脑袋的蚕,眼睁睁瞧着林一川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隐隐猜到他的心思,气极败坏地低吼道:“我当被狗咬了!”

林一川堵住了她的嘴,模糊不清地说道:“你可以咬回来,我不介意。”

穆澜:……

他的吻很温柔,噙着她的唇轻轻地亲吻着。他闭着眼睛,虔诚而专注。

温暖的气息让穆澜的心都在颤抖,她闭上了眼睛。

感觉到穆澜的放松,林一川小心翼翼地说道:“小穆,不要喜欢无涯了。你现在不喜欢我不要紧,我疼你就好了。”

这句话让穆澜鼻腔深处涌出浓浓的酸意,眼泪顺着眼角滚落出来。

“要不,我借我的背给你,你哭够了就再也不哭了。”

林一川真的背转了身。

穆澜大口喘着气,瞪着他的背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就喜欢无涯。我就喜欢他!林一川,你对我再好都没有用!”

背对着穆澜坐着,林一川悄悄攥紧了拳艰难地说道:“他就那样好?”

“他生得如谪仙般美貌。他尊贵不凡。他当然好!”

林一川霍然转过身:“你脑袋被门夹了?被驴踢傻了?你明知道和他不可能!”

穆澜冷冷看着他:“我和他不可能就该喜欢你?”

“你养母不要你,朝廷要杀你。我都不怕。无涯知道你是池起良的女儿,他还会喜欢你吗?”

“他不喜欢我,我还是喜欢他。”

林一川凝视着穆澜平静无波的眼神,苦涩地扯了扯嘴角:“我就是想知道,你对我有没有一点点动心。现在我知道了,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你喜欢的人一直是无涯。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我本想凭着对你的心还能和他争一争。你与他两情相悦,我这颗心也不值得什么了。”

穆澜偏过了脸。一种无奈又椎心的酸痛让她的眼睛慢慢湿润,眼泪渐渐盈眶,顺着眼角无声地滑落在枕上。

“从认得你开始。不是想方设计从我这里骗银子,就是狠踩我的痛脚。诓我去给杜之仙清理猪圈,不说话来恶心我,你就不痛快。你怎么可能会喜欢我呢?”

“是啊,是我自己犯贱。明明你都叫我离你远一点,我自己要送上门来任你蹂躏。”

“除去你家与皇家的纠葛,无涯确实好。往街头一站,就能引得满京城的姑娘尖叫。是个女人都会喜欢他。我自出生起是扬州首富家的儿子。他自出生起就坐拥江山。我确实比不得他。”

“小穆,你这样聪明。喜欢他就喜欢了呗。将来懂得怎么放下才好。”

林一川说完,也没看穆澜,起身便走了。

“林一川。”

听到穆澜叫他,林一川的背僵了僵。

“林一川,你没有比不上无涯。”

他蓦然转身。

穆澜冲他笑了笑:“我先喜欢上了他。对不起。”

沉默了许久,林一川扯了扯嘴角:“我知道了。以后我不会再纠缠你了。”

门被他轻轻拉拢阖上。他背靠着房门站着,仿佛听到穆澜的叹息声。刹那间,脑中跳出了与穆澜在扬州初识的画面。那样鲜活的穆澜,让他怎么舍得放下。

雁行站在院子里的银杏树下同情地望着他。

林一川走到他面前,目无表情地说道:“吩咐燕声收拾收拾,回扬州。”

雁行噗嗤笑出了声来:“少爷你活像在外头受了欺负哭着回家找爹的小屁孩子。”

像戳破了一个泡泡,林一川一脚就踢了过去。

雁行滑溜地绕到了树后:“照我说,不喜欢最好。那可是个大麻烦!”

“你怎么救到她的?你昨晚在什么地方?也去户部库房偷东西了?”林一川边追边问。

“你真当我是燕声,是你林家的奴才?小爷我是你从小到大同门学艺的师哥!”

“你打得过我吗?”

“打不过我也是你师哥!”

两人从院中直打到后花园里。林一川骑在雁行身上举起了拳头:“服不服?”

“服,我服行了吧?别把我揍成阴阳眼,我还得出去见人呢。”雁行喘着气不动了。

林一川翻了个身,躺在了他旁边的草地上:“师哥,你没把捡到那枚白色云子的事说出去吧?”

“为了你的心上人,连师哥都叫了。我的大少爷,你有点出息行么?”

见林一川偏过脸瞪自己,雁行没好气地说道:“放心吧,说出去她就死定了。我晓得轻重。”

两人安静地望着被雨水洗过的夜空。漫天的星辰嵌在深邃的天幕上,像一个个未知的谜。穷尽目力也找不到星星的确切所在。

雁行轻声说道:“你回扬州也好。最近京城风起云涌,水已被搅混了。”

林一川扯了根草叶打着结:“我想多陪陪我爹。杜之仙当初说过,只能延命,不能根治。回家尽孝,国子监不会不允,先休学吧。”

“是该回去了。”雁行想着指挥使令自己呆在林家的目的,叹息了声。

穆澜睡得更沉的时侯,听到了敲门声。

她睁开眼睛,看到沉沉的夜色。

雁行端着衣裳走了进来,态度很恭谨:“穆公子,我家少爷觉得天明再回国子监比较打眼,还是现在动身比较好。小人在外头侯着。”

他放下衣裳出去了。穆澜也打算早点回国子监医馆躺着。昨晚没有回去,白天也不在。万一有人来医馆打探,方太医会应付得很难。

换好衣裳出了门,没有见着林一川。一辆马车已驶进二门停着。

穆澜走动时看不出受了伤。但腰间的伤口仍传来阵阵疼痛。

“有劳了。”她进了马车躺下了。

雁行亲自赶车。路上偶尔遇到巡城的士兵。穆澜留心听着外面的动静,很诧异那些士兵没有搜查就放行了。她突然想到林一川有锦衣卫的腰牌,是靠着这个一路通行无阻?

到了国子监外,雁行掀起车帘道:“我送你回医馆。”

雁行带着她越墙而入。穆澜注意到他的轻功不错……他完全避开了她肩上的伤和腰上的伤。他知道她伤在何处。雁行的个头与那晚下水道里的来人差不多啊。能救走自己,送到林一川家中,不让消息外泄。是他吗?穆澜挑了挑眉。

进了医馆后院厢房,雁行也没作声,抱了抱拳,颊边的小笑窝很深。

“昨晚上谢谢你。”

雁行眨了眨眼:“外头太乱了,穆公子安心养伤要紧。”

说罢就走了。

这是在提醒她最近安份些?穆澜觉得林一川这个小厮说话语带双关。她在床上躺下,平安回来,安心养伤要紧。

只是,穆胭脂得了那“东西”,会让自己安心养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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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忙,只有一更哦,周末愉快.

第187章 太后允了

东厂在户部设伏。五城兵马司围了六部所在。紧接着的全城搜捕。动静太大,传进了宫里。

早朝时,不用无涯开口,谭诚便禀道:“皇上,东厂发现十年前谋害先帝的前太医院院正池起良一案中有漏网之鱼。潜进户部偷盗池家被查抄的旧物。东厂已照会刑部发了海捕文书。”

池起良?无涯记得他。这是他初登帝位后,第一个愤怒地想杀的人。如果不是他,父皇不会骤然驾崩。

无涯清楚地记得,当时母后悲痛欲绝,自己气得大吼:“这等逆臣通通该杀!”

“朕当时年幼,却也记得抄斩池家一事是东厂办的。怎么还有漏网之人?”

“当年东厂仔细核对过名册,确定无一人逃脱。但此人冒险进户部盗窃池家旧物,哪怕不是池家的人,也必定与池起良谋害先帝一案有关。臣请旨重新核查。”

“准了。”

散了早朝,无涯没有坐步辇回宫,沿着宫墙缓缓行走着。

“秦刚。龚指挥使真的没有插手?”

秦刚虽然是锦衣卫,更重要的身份是禁军统领。他也很疑惑:“臣将户部老库增派禁军一事禀了指挥使大人。他没有多说什么。臣猜想,锦衣卫恐怕仍在隔岸观火。”

无涯轻叹道:“池起良任太医院院正也有二十年了。他当年瞒着太医院改了药方,喂了父皇一碗虎狼之药。方太医曾为他辨解,道先帝一直用的是太平方,太过保守,以至病情毫无起色。池起良医术精湛,许是想剑走偏锋,以虎狼之药治好先帝。此方太险,因此没有经过众御医辨证。哪知先帝缠绵病榻已久,没能抗住药力。也许池起良并非存心谋害。”

秦刚也为池起良惋惜:“无论如何,先帝也是因他那碗药驾崩。”

“也正因如此,池起良谋害先帝罪名确凿。”无涯话峰转过,“既然罪名确凿。纵是池家还有人活着,还能翻了此案不成?朕疑惑的是谭诚大动干戈,真是对先帝一片忠心?皇叔今天仍然没有上朝。五城兵马司配合了东厂围捕。你去见见礼亲王,问问他的意思。”

“是。”

禁军内护宫城。五城兵马司护卫京畿。这两处兵力一直隶属皇帝。礼亲王自先帝在位时就任了五城兵马指挥使。无涯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对自己的忠心。他心里清楚,许家是外戚,谭诚谋权。宗室不会偏向这二人。是自己能够倚靠的力量。

礼亲王很少上朝。一直不偏不倚地保持着中立。无涯想知道他怎么看这件事。

看了眼天色,无涯进了后宫。许久没有去看核桃。既然和穆澜挑破了留核桃在宫里的用意,无涯心里少了顾虑,兴致勃勃地去了。

才进了永寿宫,就听到里面脆脆的说笑声。无涯不由莞尔,摆手止住了宫人通报,悄悄走了进去。

锦烟正和核桃聊天:“……穆公子突然跃到了墙头,吓了本宫一跳。他生得可真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