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寂愿陪殿下出游,只是这件事情要禀明主持,得到主持允许。”无寂看着李谕说。

李谕只要得到无寂愿意去就好,主持那边应该不会阻拦。

李谕和无寂和尚常常聊天,知道他的身世。无寂今年二十岁,五岁时候随母亲逃难来到此处,后来母亲去世,年幼的他被和尚收养,之后剃度出家。他只记得自己俗姓沈。

李谕想他也是孤零零一个人。这冥冥中两个人在此时此地相遇,道一声缘分,不算牵强了。

一个月后,慈山之行车马齐备,李谕都已经整装待发了,淡州府来了人,找汝阳王谈谈话。

淡州府派来的是一个名叫韩望宗的录事。之前李谕入境淡州时候,淡州府派人迎接,其中就有韩望宗。这几个月来淡州府有什么事情来联络,都是韩望宗负责。

李谕对这人印象不坏——三十出头,看上去精明干练,对汝阳王态度有礼有节,一点不谄媚。说话做事条理分明。

淡州刺史何君达命他专门负责汝阳王在淡州的联络事务。李谕第一次知道这件事情之后,就嘲笑他:“你是怎么得罪何刺史了?让他把你踢来负责我这么个大麻烦。”

韩望宗这次过来是转达刺史何君达的意见:刺史大人认为汝阳王不该去慈山。

从级别上说,一个皇室亲王,皇帝亲兄弟,比刺史高出太多。但从手中掌握的实权来说,汝阳王还是乖乖听掌握一州军政大权的刺史的话为好。

不过汝阳王的性格不可能是乖乖听话的人,何况李谕自己也憋着气。

“为嘛!为嘛!我想去!我就要去!我什么都准备好了!为嘛!到底是为嘛!”李谕躺在卧榻上大声嚷嚷,就差打滚撒泼了。

韩望宗皱着眉,还是尽量保持着冷静的声音解释道:“这是为殿下的安全着想。”

一听到安全两字,李谕立刻停止了抽搐,他定定地看着韩望宗,怀疑地说:“你在威胁我?”

韩望宗立刻道:“卑职岂敢!殿下有所不知,最近宜州雨水甚多,今年很有可能会有秋汛,宜州与本州都可能会有汛情,实在不宜殿下出行。”

李谕觉得还应该再演一会儿,被轻易说服不是一个白痴王爷的风格。

“你不是在糊弄我吧?”他不高兴地说,“预测哪有这么准?秋汛说来就来?”

韩望宗诚恳解释了一番,又说:“本来夏天时候零江宜州段一带的旧堤就有险情,只是勉强度过难关,今年秋季雨量若和往年一样,都很有可能决堤,更别提照目前的形势看,入秋之后下雨的天数明显多过往年。所以秋汛很有可能。”

李谕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你们干什么吃的。”他不高兴地说:“总之这是你们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我不管。大堤要决了你们还不抓紧时间去修?害得我没办法出去玩是怎么回事?”

韩望宗努力平复了下心情,才道:“殿下,修堤需要钱财劳力,宜州穷,淡州更穷。徭役也不是可以随便增加的。”

“好了!”李谕大叫一声,“说到底,还不就是想和我要钱!”

韩望宗错愕:“我没有…”

李谕不耐烦地挥挥手:“我今天累了,不想再听这些无聊的事情。”

韩望宗之前一直知道汝阳王是被先帝和云淑妃宠坏了,既没内涵,也没教养,但今天这种怪异感简直达到了顶峰,好像他已经完全自暴自弃,根本不在乎什么尊贵什么体面了。

他面色有些苍白,窘迫地退了出去。

李谕独自在榻上躺了一会儿,想着刚才是不是演得有些过了。

他喃喃骂了一句脏话。

赵十五站在一旁围观了整个过程,他悄声叫小宫女收拾掉茶具,然后劝慰道:“殿下,若真来了秋汛,路上难走,说不定还会遇到难民,不妨先等等,看看情形再说?”

李谕没有斥责他。仿佛为了印证韩望宗的话不是危言耸听,这会儿天又开始下雨了。雨水刷过层层瓦片,顺着屋檐连着雨线,将院中的青苔颜色染得更深。

三天之后,李谕命人去告诉韩望宗和何君达,他会给他们一大笔钱,用作修护河堤,条件是他们必须能保证他去慈山游玩。

汝阳王所说的一大笔钱,是十万贯钱和二十万两银子。这确实是一大笔钱,何君达乐得收下来。

这件事情成了一个笑话,很快传到了京中——汝阳王认为他能用几十万两银子阻止秋汛,然后好让他去一个不知名的景点玩一次。对京都人来说,慈山就是个乡下土山包。

这事情蠢得太好玩。如果汝阳王当初就愿意出这么多钱,说不定现在还能在云州安稳呆着,何至于沦落到淡州。

这个笑话当然飞快地传入到萧从简耳中,一遍又一遍,不止一个人想用刻薄汝阳王来取悦丞相。谁都知道丞相看不上汝阳王。

萧从简并不觉得这个笑话有多好笑。

之后皇帝在宫中也知道了这件事——他收到了兄长汝阳王的信。汝阳王在信中向皇帝问好,也说了自己在淡州的生活,唯一的乐趣就是骑马,爬山,他请求皇帝通融些,能给他更大的活动范围,至少允许他去慈山观赏。

皇帝找人来问了汝阳王的近况,才知道这里面的笑话。

皇帝和萧从简谈起这件事时很同情汝阳王,也不太高兴外面那样嘲笑汝阳王。

“不管动机如何,汝阳王毕竟实实在在为防灾出了钱,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

萧从简对皇帝十分有耐心,他说:“因为世人常常只听一个人说什么,而不看他做什么。要蒙蔽他人,都是先从言语开始。”

皇帝沉思片刻,还是说:“告诉何君达,叫他不要太约束汝阳王。”

第11章

慈山最终还是没去成。秋汛来势汹汹,宜州和淡州一带都被淹了。

更悲催的是汝阳王还生了病。

韩望宗去探病的时候,汝阳王正躺在床上哼哼唧唧。

“我要不成了…这雨下得要烦死人了。”汝阳王一脸颓丧。

韩望宗认为一点小小的风寒并不会死人。但也很难说,他有些恶毒地想,宫中的人儿都娇生惯养,似乎吹一点风都会死。

汝阳王若死在淡州…于皇帝,于丞相都不算什么事情,汝阳王来到淡州不久就死去,是汝阳王福薄,或说是心怀怨愤把自己给气死了,自然是怪不到皇帝,也不能怪丞相的。

但下面人没有伺候好王爷,在履历上多少是个污点。从这个角度出发,韩望宗并不希望汝阳王出意外。

“殿下只是微恙,安心休养两日就会有起色。”韩望宗劝慰他。

李谕冲他病恹恹地摆摆手:“废话,全是废话。”

韩望宗又说起了宫中来的慰问。皇帝收到汝阳王的信后,命人送来了赏赐。虽然只是一些布匹和文具。但礼轻情意重,皇帝的馈赠更大的意义是在表态,表示皇帝还没有忘记汝阳王这个哥哥。

果然汝阳王一听到提起皇帝,抱怨声就弱了下去,只是小声说:“陛下实在仁慈…”

韩望宗假装没听出那话里还是有一丝苦涩之意。

韩望宗离开王府之后回去淡州府书房,遇见几个嘴碎的同僚,就刻薄他:“这不是韩录事吗!从王府回来啦!有没有得王爷的赏赐?”

韩望宗不理他们,只在心中冷笑。这些人嘲笑汝阳王蠢,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会大声嘲笑别人的人,本身也聪明不到哪里去。

这边李谕在韩望宗离开后,就慢慢从床上坐起来。宫人端来了他的药——其实就是一碗红糖姜茶。

入秋之后多雨潮湿,李谕就有些小感冒,他便顺水推舟,推掉了慈山之行。

再说他是真的怕生病,府中的老中医一再保证王爷并无大碍,只需要喝点姜茶之后,李谕才感觉逃过一劫。中药太苦了,他喝不下去。

灌了一碗糖多姜少热烘烘的汤水下去,李谕在精神上已经活蹦乱跳了。正好无寂也来了。

下雨天,不宜室外活动。正是与美相伴,读读书,聊聊天,调调情的好时候。若是再温一壶好酒,备几道精致的菜点,饱暖之后就可以思那什么了。

只可惜,无寂不能喝酒,他并不是个酒肉和尚。李谕固然不信什么强迫和尚破戒损阴德之类的话,但入乡随俗,他现在对这种事情也慎重起来了,再说他本来就不爱用强的。

于是只好以茶代酒。无寂照例先给汝阳王讲一段经。然后两个人就东拉西扯。小宫女端来了两盘点心,都用银盘盛着。一盘是山药糕,无寂认识,做得比寻常人家的精致许多,一口大小,上面还压着当季的菊花纹。另一盘,无寂没有见过。

方方正正,看上去像是焦了一般的颜色,说是桃酥,也不太像。无寂便问:“这是京中正流行的胡饼吗?”

当时什么东西没见过,都会认为是京中传来的。无寂这话不算错,李谕在京中时候确实见过类似面包和饼干的东西,都是胡饼。只是这饼干是他做出来的,好吧,是厨房做的,但为了做这个,李谕特意让他们砌了个烤炉。

可惜无寂并不买账,他尝了一小块饼干之后,还是更青睐山药糕。

他好像太喜欢山药糕了。

“殿下,这些没吃完的糕点能不能让我带回去?”无寂开口说。

李谕立刻说:“你想带多少回去都行。要是喜欢,我天天叫人给你送去。”

无寂解释道:“妙智寺附近有些逃难过来的妇孺,寺中会分些粥菜给他们。不太顶饿,糕饼里糖油多,吃下去能抗些。”

李谕就叫侍女为无寂去准备糕点,再多装些馒头和饼子。

“城中难民多吗?要不然我也叫人去送些吃食过去。”李谕问无寂。他在无寂面前不用太装,毕竟再蠢的人,也会装伪善,施舍点小恩小惠不算什么。

无寂回答说:“妙智寺一带大约有三十几人,最多时不超过五十人。城隍庙一带稍多,约有八十人左右。估摸着全城难民在两百人左右。不过之后若是进城的难民太多,恐怕会关城门。”

李谕十分豪气,要厨房干脆拖几板车馒头去施舍。几板车馒头对汝阳王府来说,实在只是掉了几个硬币而已。

无寂却立刻制止了他,害羞道:“殿下不必如此心急。胡乱施舍容易哄抢。而且…妙智寺一带的难民已经叫住持不胜其烦了。若是在这一带施舍,必然会引来更多的人。若被住持知道了,定会责怪我。”

李谕难得能取笑他一回:“你这心中,牵挂顾虑太多,倒像是红尘中人了。”

无寂微笑合十。

李谕将此事一笑了之。半个月之后,城中难民大约增加到了五百人,妙智寺也无法坐视不管了,城中几个大户终于出钱设了粥点。汝阳王自然是要做最豪的那个,谁也别想抢王爷的风头。

韩望宗于是又得了个好差事——帮王爷吆喝粥铺。天气已经彻底转凉了,韩望宗的心里也凉飕飕的。他知道汝阳王来淡州之后,就和一个和尚打得火热,几乎对和尚言听计从。这次布施据说也是听了和尚的话。

韩望宗开始认真思考一个问题,这个汝阳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淡州城中汝阳王终于红了的时候,京中的人们已经把他忘记了。在宫中,汝阳王似乎已经是个过气笑话了。

入冬之后,宫中就有了大事。皇后依然没有怀孕,而皇帝病了。

起初只是小小的风寒,谁也没料想皇帝会病太久。

第12章

皇帝的病症起初只是普通的风寒,御医没有太紧张,就当普通的风寒治了。皇后不管皇帝的病情是否严重,只是恪尽皇后的职责,在皇帝身边仔细照料。

这场小小的风寒拖了几天皇帝才感觉好些。但几天后,皇帝又疲乏起来,还多了发热的症状。这一次,御医紧张起来。

东华宫中原本就安静,自从皇帝病后,就越发安静了。皇帝从一个长长的午觉醒来时,只觉得整个宫殿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他好像躺在一个巨大的陵墓中。他害怕起来,张口叫人,却发现自己的声音都没有了。

终于远远的,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陛下,陛下?”

他猛然醒来,浑浑噩噩间睁开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才明白是皇后在唤他。

“陛下梦魇了。”皇后蹙着眉。她低声吩咐宫女拿热水来,用帕子在热水中绞过了,轻轻为皇帝擦拭脸上的冷汗。

温热而舒适地擦拭,带着年轻女子特有的温柔。皇帝迷迷糊糊地想起了自己的母后,她们似乎天生就知道如何照料人,这是什么道理呢?

这种柔情让他的心渐渐安定下来,但刚刚那个恐怖的梦境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他握住皇后的手:“宫中太安静了。即便我睡着了,旁边还是有点声音才好。”

皇后有些担心:“不会扰到陛下休息么?”

皇帝摇摇头。他病了一段时间,眼眶有些凹陷,皇后此刻只想满足他一切要求。她立刻布置起来,叫宫女将廊下的翠鸟重新挂起,又叫来乐师在隔间弹奏琵琶。皇帝闭目休息时候,皇后就在屏风后面一边看书,一边与女官低声说话,只聊些花草,针黹,养鸟养猫的话。

皇帝再次沉沉睡去时候,只觉得安心多了。

但御医的心放不下来。方佑之在宫中做了近三十年御医,经历了三个皇帝,能有惊无险熬到如今,凭的是硬本事。有人背后叫他“方判官”,宫中也知道他这个绰号,并不以为忤逆。

因为几十年下来了,方判官说能活的人,他就能活。方判官说不能活的人,从没有能活过半年的。

光有这能断生死的本事还不够,方佑之还知道什么时候开口,什么时候闭嘴,重要的话该对谁说。

眼下皇帝的情形,方佑之心中已经定论。兹事体大,他只敢对一个人说。

萧从简放下茶盏。茶室中没有灯,这会儿夕阳已经落下去了,茶香在暗昧中更加明显。

“你确定?”他问方佑之。

方佑之头埋得很低,不敢直视丞相的眼睛。

“丞相,我不会看错。”

他看到萧从简又端起那盏茶,并没有喝一口,又放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萧从简才又问:“皇帝最长能拖到什么时候?”

方佑之说:“太医院一定会尽全力,应该能熬到来年二月。”

萧从简又问:“到什么时候太医院其他人会看出来情形不对?”

方佑之有可能是第一个看出来的,但不代表太医院其他人都是废物。这样下去,宫中不会太平了。

方佑之说:“再过半个月,陆太医应该也能看出来。然后陈太医,秦太医,周太医会有定论。一个月后,恐怕整个太医院都知道了。”

萧从简从茶室出来,立刻给在外的长子萧桓去了一封急信。信中叫萧桓改道淡州,去淡州察看灾情,不得他的命令,不许离开淡州。

李谕正在淡州愉快地生长。

到了淡州小半年了,他差不多已经完全习惯了。最近王府又买下了后面一块地方,准备把三块地方一起打通了,可以修整得更宽敞舒适些。李谕想砌一个池塘养养鱼。现在的院子太陈旧单调了,阳光也不够。

造园师正在给他画图纸,他们计划过完年再动工。吕夫人看过图纸就开始和王妃争最好最靠近王爷的院子了。李谕恐吓她,她再搞小动作,就把她迁出去一个人住去。

到了年底,李谕终于正式算清楚他现在一年有多少收入。他现在在淡州完全靠土地收入,再加上朝廷给他的俸禄,他年底一共有一万多两银子入账。

他竟然挺满意。当然与云州是不能比,不过反正他也不是真正的汝阳王。只能感慨,皇室就是皇室,哪怕被赶到这穷性僻壤了,他也没缺钱——只要不要像原装汝阳王那样花钱,他这辈子是不会缺钱了。

等过了年,除了整修王府,他还打算再多请几个老师,建一座家塾。最近还有人建议他趁灾后土地便宜,多买些田地。他没答应。

年底事情太多,人进进出出,给他请安的,送礼的,求赏赐的,讨钱的,帮忙置办年货的。大冬天的并不冷清。

韩望宗这天又去王府,就听到一阵不成调的乐器声。

老远就看见汝阳王正站在廊下,披着件半旧不新的大氅,见他来了,就冲他挥挥手。

“小韩真是不客气,又来蹭酒喝了。”李谕经常开韩望宗的玩笑。

韩望宗刚行了礼,就听见一阵摧心肝的琴声。汝阳王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韩望宗笑道:“王爷的新伶人还差了火候啊?过年时候不知道该如何待客?”

汝阳王哈哈大笑起来。

韩望宗知道汝阳王新近买了三十个人入府,说是要充做侍女。这批人都是在难民中挑选的,年龄都较小。汝阳王放了话,越嫩的他越喜欢。

这会儿,看来是这些女孩子正在隔壁学练琴。

韩望宗并不知道这杂乱的琴声有什么好听的。不过他出于礼貌,还是陪着王爷站在廊下听了一会儿。

李谕就是想起了上辈子。他还没上大学,还在老家,家楼下就是个琴行,周末经常被喧哗又毫无章法的琴声吵掉懒觉。

过了一会儿李谕才回过神来,看向韩望宗问:“今天来有什么正经事?”

韩望宗也收敛了神色,严肃说:“殿下,萧公子来淡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