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便没有说话。

雨季一到,乌南就变得潮湿,连日下雨,许多原本干燥的地方变成了泽国。

萧从简站在东华宫外,看着春季洋洋的柳花,想的是乌南的雨,他知道这场仗决不能再拖一年。

他听到皇帝的脚步声。

他转身行礼:“陛下。”

李谕问他:“丞相在想什么?”

他看出来萧从简的神色不简单。

萧从简说:“陛下,臣得去乌南了。”

第57章

李谕没有多少惊讶之情。情势如此,这是自然之事。再没有比萧从简亲自前去更令人放心的了。萧从简已经将战局分析得很明了。李谕完全同意这个安排。

此时春风淡荡,他看着眼前皇宫,能想象出并感受到这国土在他脚下正向四面八方无限延展。

有句台词,他早就想说说看了。

“丞相,这就是朕为你打下的江山。”

可惜他不能说,因为这会儿是丞相要去为他打江山了。

萧从简在科举放榜之后走。这次科举果然如很多人所料,是取进士人数最多的一年,一共有二十四人。

宫中为新进士办了赏花宴席。皇帝亲自去了一会儿,与每个新进士都说了话,勉励一番。

方覃这会儿正踌躇满志。几个月前他还在为生计烦恼,这会儿他已经是等了龙门,展翅欲飞了。

小和尚同他说过皇帝“仁慈和蔼”。他现在看着皇帝,只觉得是个颇为明智的年轻人。仁慈还瞧不出来什么,但说话确实和气,且并不用鼻孔看人。他心生感慨,在乡下地方横行的小地主就自以为是土皇帝了,对周围人呼来喝去。坐拥天下的天下之主,却对他们这些官场新人满面春风,和颜悦色。

方覃心道,这位皇帝将来可不得了。他冷眼瞧着,二十几位新进士,和皇帝说过话的好几个已经快要匍匐在地就差山呼万岁了。皇帝说说笑笑,开几句玩笑,拍拍人的手背,就收拢了人心,这可真是厉害,与从前汝阳王的传说真是判若两人。

“方广廉!来!”皇帝呼了他的字,微笑着叫他近前说话。

方覃一颗心都要蹦出来了,他开始有些明白了,这种能与皇帝亲密交谈的感觉,真是太他妈好了。尤其是这个皇帝还年轻英俊,态度和蔼,仿佛在真心实意的与朋友交谈。

李谕将二十四位进士见了一轮。有几个人给他留下的印象很深。

自从上次徐慨言闯了祸,李谕就把他踢了,不让他再做皇子的老师。让他在家赋闲几个月后,皇帝还是不愿意看到这个人,将他放到外地去了。比起他原来的前途来说,可以算是毁了。李谕不耗他个几年甚至十年,是不会再让他回京来的。

有人挪了位置,自然就会有人填补上来。这批新进士虽然暂时还不能立刻就委以重任,但李谕已经看好几个人了他大致有了谱。

不过新进士的事情暂时还不用操心,越临近萧从简离开的时候,他越是揪心。虽然萧从简一再向他保证,自己不会涉险。但李谕总觉得这话是萧从简说了哄他的——就算身边全是护卫,只要去了乌南,哪有不危险的。

但他这会儿也不能抱着萧从简的大腿不让走了。事情已经全安排好了。萧从简一开始就做了万全之策,哪怕他离开帝京,他也能保持和帝京朝中的联系,一切都会如常运转。

然而萧从简才走了十日,朝中就隐隐开始起波浪了。这一次是有人被查出来私吞粮草,这人好巧不巧,还与丞相有些拐弯抹角的关系,算起来也算是丞相派。

李谕心里当然并不会把这事情怪罪到萧从简头上,更不会认为萧从简在谋私。虽然揭发人一心想引导皇帝这么想。

李谕是烦透了。本来萧从简走了他就心中烦,萧从简刚一走,这些人就跳出来搞事,更叫他恼火。

萧从简这时候还没出国境,对朝中的事情很快就知道了,他给李谕写了信,要李谕该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一点小事,不用烦恼。

李谕查了事情属实,就把人一关了事。至于该如何判刑,等萧从简回来再说。更多的流言,他一概不理。

李谕想起萧从简走的那天,他亲自去送。他为萧从简送上一柄长剑,这柄剑是古剑,相传高祖曾经用过。李谕将它借给了萧从简。

“朕给你半年时间,半年,你一定要回来!”他看着萧从简说。

萧从简接过剑,他收敛了所有的锐利,只是微笑着说:“陛下,六个月内,臣定回来。”

李谕张了张口,他本想说若萧从简六个月内不回来,他就亲自去乌南。但又怕这话说出来惹萧从简生气,或让他着急。终是没有说。

但萧从简似乎看出了什么,他说:“六个月内,臣会回来,还会把乌南带给陛下。”

第58章

萧从简走后,李谕一天要问二十几遍军报。

萧从简写来的信他每一封都要翻来覆去看,几乎要将信纸看破。

他已经适应了,没有手机,没有网络的年代,千里迢迢的距离是真实的,能收到片言只语都是如此宝贵。

有那么两天,连续两天,前线没有任何消息。到了夜里,李谕侧躺在东华宫中的大床上,他弓着身子,听着夜晚的大风呼啦啦地吹,咬紧了牙关,他后悔让萧从简走了,他不该让萧从简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他满脑子只有这一件事,他明明不应该让萧从简走的。

到了凌晨时候军报来了,他跳起来,差点自己把自己绊倒。

然而日常任务还是要做下去。萧从简不在,有左右仆射辅佐他。文太傅也时常来指点下江山。李谕已经学会如何应付他了。

之后有两件不大不小的事情,都被他压了下去。

一次是何君达被人搞。何君达是个爆脾气,到了京中之后并没有变好,被人告发了用鞭子抽人,抽的还是个下官。

何君达与皇帝一直不怎么对付。因为是萧从简要调他回京,李谕才点的头。这会儿被人提出来,也是个巧。

李谕知道这些人搞何君达冲的是什么。冲的无非就是萧从简。萧从简走后不到一个月,在他耳边絮叨的人陆陆续续就多了起来。

正所谓三人成虎。语言上的构陷,窃窃私语间的中伤,杀伤力是无比巨大的。积毁销骨,众口铄金。哪怕是圣人,也可以被扭曲出无数黑点。

何况萧从简还没有封圣。于是李谕得以欣赏到“黑萧从简的一百万种方式”,给他攒了不少乐子(怒气值)。

如果他从没有认识过萧从简,只凭听这些人描述萧从简,他一定会在心中拼出这样一个形象:狂妄,自负到极点,目中无人。虚荣,刻薄,阴狠。专权,豺狼一样无情。

李谕知道,这些人就是要他一听到萧从简的名字就到坐立不安的程度。

然而事实是,他确实坐立不安过,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他在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刚刚登上这个位置的时候坐立不安过。现在他已经知道这个游戏该怎么玩了。

他将何君达的事情重重提起,轻轻放下。他斥责了何君达一通,但处罚很轻,没有动何君达的位置。

萧从简留下的人他是不会动的。这是一条底线,如果动了,萧从简回来必然会对他失望。

第二件事是有关冯家。

冯家最近安稳了不少。乌南之战冯家又是捐钱又是捐物资,十分卖力。李谕要的就是他们多做事少说话,尤其别再对他指手画脚。

然而萧从简走后,冯家居然有子弟与丞相妻族之间起了纠纷,不过是点钱财地产上的纠纷。为此闹得也不太好看。冯家指了丞相的妻族仗势欺人。

李谕对这事情也是很惊奇——冯家最大的心病就是立太子一事。在这件事情上,冯家可是少不得丞相的支持,事实上,萧从简在冯家最需要支持的时候确实支持了他们。

现在丞相还没失势,只不过是在外领兵打仗而已,冯家就敢跳出来咬。李谕只有一个感想:什么鬼?

虽然冯家没有直接咬丞相,但咬丞相的妻族和咬丞相没太大区别。

李谕对这件事情是装糊涂。冯皇后是个软弱的,阿九还小,冯家等于被他捏在手里,他没必要在这时候和冯家算账。占地的事情而已,他要丞相妻族都割让了给冯家。冯家明面上占了便宜,李谕转头过了两天就赐了另一块更好的地方给丞相妻族,以示安抚。

李谕将萧从简走后的事情全部连起来想一想,想多了就明白了。冯家不会无缘无故去得罪丞相,这时候和文太傅的人站到一起,十有八九是有把柄在文太傅手里,要不然没必要趟这浑水。

李谕对冯家很失望。

太子的外家太强大了不是好事,但太容易被人拿捏不够淡定也是糟糕。

两三个月下来,李谕就深切感受到一件事,什么叫官场上的人走茶凉。萧从简这还不是真走,只不过暂时不在,留下半年最多一年的真空而已,这就有这么多人跃跃欲试想拉他下马了。

看来是他以前夸大了萧从简的震慑力。或者说,他低估了人的权欲。就像后世形容资本那样——“为了100%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首的危险。”

在这个时代,权力比利润还要甜美百倍。这么一想,有人敢冒险就一点不出奇了。

李谕理解了他们。他理解他们的行为逻辑,但他不允许他们这么对待萧从简。

尤其是在萧从简正在前线的时候。在这种时候,任何有一点点爱国之心,将国家利益放在私利之上的人,都干不出攻讦之事。

正因为如此,他没有在这时候把这些人怎么样。贬职了几个太荒谬的略做惩戒,其他他都按了下去。只是默默把这些人名字都记了下来——这些人的政治生命已经完了。

距离约定的六个月已经过去了一半。

萧从简已经深入了乌南腹地,乌南国都成了战场的后方。

三股军阀势力外加小国王一共四方人。萧从简最先解决掉的是最靠近国都也是最弱的一支。

然后是小国王,派了几拨人去小国王那里游说,许以高官厚禄,动摇了军心,有人毒死了太后,吓傻了小国王。这一派也就做鸟兽散。萧从简接了小国王,立刻派人严加看管马不停蹄将小国王就送往大盛。

至此,乌南国的国都与国王都被大盛掌控,大盛已经在名义上完全接管了乌南。

只是仍有两股军阀势力因占据了大城,拥有人口与兵力众多,不肯降大盛。

大盛这边不日就接到了乌南小国王。

李谕出于好奇,见了一面这个宝贵的小俘虏。

小国王大概十二三岁,还是个半大孩子,换上了大盛服饰,外表看起来与汉人无异——这是自然的,他祖先本就是逐鹿中原失败之后才出逃去乌南的。

李谕说他年纪尚幼,并无罪过,仍会优待于他。按萧从简的意思,给小国王封了个侯位,荣养起来。这样用以安抚乌南国民。

李谕将乌南小国王圈在京郊的一处庄园里,又命人挑了些能说会道的杂耍伶人,美貌如花的小姐姐去陪伴。小国王果然很快就开怀起来,只觉得大盛皇帝是真好,比起自己从前的宫殿,并没有什么区别,他这一路受的惊吓可总算结束了,萧丞相并没有骗他。

第59章

乌南的小国王安顿下来之后, 文太傅特意进宫与皇帝谈了谈。

文太傅说了许多,中心意思就是:乌南之战已经结束了。国都都打下了,国王都被擒了。乌南降得很彻底了。

李谕一副虚心样子:“这都是丞相的功劳,朕只不过是坐享其成而已。”

文太傅眼皮跳了跳,耐心道:“陛下,以臣之见,该召丞相回来了。”

李谕费好大劲, 才憋住没爆笑出声。

文太傅以为他是什么人, 真是一个没脑子的傀儡吗。萧从简不在, 没人操纵,是个人都想来试着操纵下?

但他仍做出迷茫的神色:“为何?丞相来信中说形势大好啊。”

文太傅道:“陛下…”他沉吟了片刻,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乌南已降,十年甚至二十年之内无力再扰边境。陛下也无谓再浪费兵力。”

李谕心内吐槽,你也知道只是十年二十年而已啊。花了几乎半个国库的钱, 死了那么多士兵,只保十年二十年, 这未免太奢侈了。

萧从简走的时候说要带乌南给他,那他就等着萧从简将乌南带给他。他知道萧从简要的是什么, 他要的是什么。他们要的是开疆拓土, 南部百年安宁。

这话他按捺着不说,他听听文太傅还要说什么。

“乌南人野蛮,还有两股大势力未解决,一味缠斗下去,还未知胜负。”文太傅说来说去, 就是不想再给萧从简时间和机会。他希望皇帝催促萧从简班师回朝。

李谕微笑着说:“可是太傅,朕相信丞相能赢。太傅也说了,乌南人野蛮,一味靠残忍而已,丞相却是有勇有谋,又是王者之师,没道理不胜呀。”

文太傅也笑了,他摇摇头,道:“陛下,臣方才说的上天有好生之德,不仅是期望陛下怜悯我军,也期望陛下怜悯乌南人。毕竟丞相嗜杀…”

李谕一滞。他原以为文太傅已经老糊涂了,但没想到文太傅把他的弱点看得很清楚。

他惜命。不仅惜自己的命,也惜其他人的命。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他做皇帝以来,能不杀的人从来不杀。这点他不清楚萧从简有没有注意到,但文太傅显然注意到了。

李谕勉强一笑:“丞相不会屠城的。”

文太傅叹了口气,才道:“他是没屠过城,可一将功成万骨枯。为了成就他一个人凌云阁的英名,要死的人并不比屠城少。请陛下三思。”

李谕听出他的言下之意——若是乌南打下来,萧从简对大盛的功业,除了开国那批名臣,就再无人能比肩。北平大漠,南定边疆,真正的功高盖主。

文太傅又娓娓道:“乌南国王都安居京中了,已经足够了。陛下召丞相回京,是名正言顺。若是不放心乌南,可以继续派军驻守,或是换个将军继续打。”

李谕不言语,怔怔地似乎出了半天神。文太傅在一边看似镇静,但李谕用眼睛余光瞧着他搭在腿上的手正微微颤动。

他确定文太傅没得帕金森,那就是太激动了。

文太傅确实很激动,他恨不得趁着这会儿皇帝似有所动摇,一口气鼓动得皇帝立刻下旨意。

李谕出完了神,终于开了口。

“那么…太傅是一定要把丞相召回来了?”他试试甩个黑锅给太傅,看太傅接不接。再说这个锅本来就是太傅的。

“这…臣是认为乌南事情已定,再拖下去无益朝廷与百姓。只是事情仍需陛下定夺。”太傅又把这锅甩给了皇帝。意思是,老臣只是为国为民提个建议而已,做决定的还是皇帝。

李谕心中嗤笑一声。他不用再和文太傅玩下去了,没意思透了。

“太傅,”他站了起来,扶起文太傅,“太傅说的话,朕会好好想想。”

文太傅感到皇帝的搀扶虽然温柔,但含着一股将他向外赶的力。他的心在往下坠。

“陛下…”

李谕不再给他多说,只道:“只是在这情形下,朕觉得还是再等等看好。说不定乌南那边很快就能全部打下来,这不就是皆大欢喜嘛。趁这时候,太傅在家也好好想想,丞相在外累死累活的,都是为了什么。您想来想去,不会觉得他全是为了自己吧?”

文太傅的老脸就忽红忽白。李谕关切道:“太傅脸色不太好,回家好好歇息,千万别病了。”

乌南的雨季还在持续。

萧从简眼下要面对两股大军。偏偏这两大军阀都龟缩城中,不肯迎敌。萧从简也有整整半个月时间只在军中整顿内务,排演阵型,没有派兵出战。

到了乌南这三个月,他只见了萧桓几次。

一次是刚到乌南,萧桓正随军离开乌南国都。他挂念萧桓的伤势,匆匆见了一面。

萧桓在信中虽然轻描淡写,但萧从简早从其他渠道知道萧桓伤得不轻,见了面才算放下心——萧桓的脸上没有留疤,只是一只眼睛看着不太灵活,乍一看有点怪,看久了也就好了。

萧从简端详他半天,勉励他说古往今来,断手断脚的将军多的是,只用一只眼的将军也不罕见。

萧桓笑道:“父亲不必担忧,我早想开了,如今已经惯用一只眼了。”

萧从简欣慰,又说家中一切都好,郑璎十分思念他,听说他中毒受伤,担心得厉害。

萧桓听得郑璎的名字,只垂头不语。萧从简以为他害羞,只微笑道:“好了,你们之间的事我不说了。你回去之后亲自和她说吧。”

萧桓只道:“不知道她见了我现在这样,会不会嫌弃。”

萧从简摇头:“你才说自己想开了的,如何又说这话?郑璎也不是那样的人。”

但他事情太多,并没有时间去开解萧桓。就这说话的功夫,已经来了几拨人等他示下了。

之后萧从简让萧桓在自己身边呆了两天,将自己后面的战略给他讲解了,然后又派他出去,去练习实务与实战。

眼下萧从简面临的两支大军,都很强悍。大盛的优势在兵士多,武器精锐,背靠国都与大盛的供给,军心稳定。

那两支军阀,就是靠本地本土的优势,若是两股势力合作,恐怕事情就麻烦了。萧从简自从来到乌南,一直竭力避免这一点。幸好这两股势力本就有宿怨。萧从简又派了细作和说客在其中不停挑拨。

反复挑拨了一段时间之后,终于让萧从简如愿以偿。大盛暂时与两股势力中稍弱的那股一起合作,去灭掉最强的那支。

稍弱的那支头领叫做布偌。布偌手下有人劝过布偌,小心这其中有诈。与大盛军联合当然能灭掉死对头,可怕就怕大盛转头来就灭到布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