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偌本来也是有这疑虑,但是萧从简派去的人已经给他灌好久的迷魂汤,已经灌得他全相信了。

“大盛的丞相,言而有信,说到做到。有人说大盛会杀我国国王的,杀了吗?没有吧。国王自己降了大盛,还得了封侯。大盛皇帝对他像自家兄弟一样!”

原来萧从简给布偌许了诺,说只要灭到另一支军阀,就让布偌收了残军。大盛扶持布偌做乌南国国王。

萧从简还给布偌写了一封情深意切的信,说大盛知道乌南人早就不满杨氏王室,该让乌南人做国王,既然如此,那布偌就是最好的选择。等平定了乌南,就让布偌称王。大盛只要布偌年年纳贡就心满意足了。

布偌想不出比这更划算的了——要凭他自己去打另一支军阀,恐怕是凶多吉少。即便侥幸赢了,也是损失巨大。

这下和大盛合作,他和大盛各取所需,正合他心意。

如此一来,很快就定下计来。两方同时出兵,大盛诱敌,将敌人引出。布偌杀进城去,占了城池。

几天之内,就将敌人杀的一败涂地。

布偌占了新城,心中狂喜。也不管城中还有许多尸体,就领着主力大军在城中办起酒宴,狂欢起来。

酒宴之上,布偌的属下来报:“大盛军队依照承诺,果然往后撤了。”

布偌大笑:“我早说了!这事情是划算买卖!大盛军就算不撤,又能把我怎样?!我现在占了这城,收了残部,他们想来抢,就来试试啊!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部下纷纷恭维他,又连声高呼国王。布偌就指着这个封将军,指着那个封丞相,又将自己的姬妾都唤了来,王后妃子的乱叫一通。

萧从简在这座城的上游,已经默默做了快两个月的工事。因布偌才到这里,并不清楚附近详情。

及到半夜,城中安静许多,只是仍有几处灯光,狂欢还没有彻底结束。

萧从简站在高处向下看去,他长长叹了口气。

身边的副将问道:“一切准备万全,只等丞相下令。”

萧从简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大城,点点头:“放水吧。”

副将转身摇动着火把。

这个信号层层传递。直到最后,有人一声怒吼:“开闸!放水!”

雨季丰沛的雨水早已汪出了一个巨大的湖泊。随着这一声令下,在深夜中奔涌而下。

萧从简一夜无眠。到了凌晨时候,他又确认了一遍,命士兵再三再四探查,确实之后,他领兵退到了乌南国都附近。

在那里他又见了一次萧桓。

萧桓见他脸色不好,问他要不要提早回大盛。

萧从简道:“不用。这边还有些事,我要留下来处理——用不了太久。”

他催促萧桓先回去。因为在雨季用了水攻,尸体腐烂的多,必然有大瘟疫。萧桓前不久才中过毒,他怕萧桓抗不住。

萧桓本不想走,无奈萧从简下令要他离开。大盛军已经开始陆续撤回,他只好随军离开。

大盛全胜的消息很快传回了朝中。

只是李谕还没兴奋一会儿,对萧从简的批评就又杀来了。

无他,皆因最后一战死的人太多。淹没了完完整整一座城,城中不分男女老少,士兵妇孺,几乎全被淹死。粗粗算了下淹死了有两万人。与屠城没什么分别了。

更别提这之后必然会来的瘟疫。这滥杀的罪名,萧从简摆不脱了。

李谕心中说不上什么滋味。他当然要护着萧从简。但只要想象下一座城的人在萧从简眼前被淹没,他还是感慨万千。

尽管如此,他还是立刻命韩望宗来写一道表彰萧从简的诏书。不管手段如何,萧从简毕竟做成了前人未做成的功业。

现在他就盼着萧从简早点回来。他终于可以催萧从简早点回来了。

萧桓离开乌南时候,大盛军也陆续开始将俘虏送往大盛了。首先就是乌南宫中的俘虏。宫妃,公主与宫女,都会送到大盛去。宫妃与公主都是献给大盛皇帝的。至于宫女,可以发卖到各家去。

萧桓这日正骑马路过一队俘虏时候,忽然起了一阵骚动。

俘虏队伍中有个人不顾一切地向前扑,似乎在喊着什么,他没听清,也没有注意。只是驱赶俘虏的士兵给了人群一鞭子,引起一片哀嚎。

萧桓觉得那声音太过可怜,他不由骑马到士兵面前道:“这些都是些妇人,手无寸铁,何至于鞭打!”

他正说着,忽然有人尖叫一声:“萧将军!”

他终于看清了,原来是那个眼下有一颗小痣的宫女翡翠。他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指着翡翠道:“解开她。”

萧桓在这驻足的功夫,押解俘虏的尉官已经跑了过来,一见是萧桓,立刻诚惶诚恐道:“萧将军,我立刻就将她送到将军车上去!”

萧桓知道这个尉官是什么意思。

俘虏中的宫妃和公主是不能动的,因为是献给皇帝的。皇帝不要的话,才会分给其他人。然而宫女就不一样了。这些宫女还在国都的时候大盛的军官们就可以买卖了。之前也有人问萧桓要不要提前挑选两个好的买回去。

萧桓不屑,他没想过要买这些可怜人。然而这会儿他也说不出不要翡翠的话。

翡翠满脸泪水,正眼巴巴的看着他。

他若不买她,她不知道会被谁买去,被卖到教坊中也未可知。

萧桓终于点了点头:“将她送过去吧。”

他又叫自己的副官,去给翡翠弄一身像样点的衣服。

当天晚上,萧桓正在驿馆房间中休息。有人轻轻敲了敲门,他以为是送水来的侍从,道:“进来。”

有人轻轻走了进来。他抬起头。

一个梳洗过后,白皙婉转的美人正站在他面前。

那一刻,他想起了郑璎,他第一次为郑璎感到心痛。因为他从来没有像这样渴望过郑璎。

一个多月后,萧从简随军回到大盛。

比与皇帝约定的时间晚了那么一点点。

李谕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他亲自到京郊迎接——大臣们不许他跑更远迎接了。

按路程萧从简本来应该十天前就到了,不知道为什么在路上走了那么长时间。不用说,又有人唧唧歪歪丞相是想在路上延长路程,接受更多百姓欢呼。

李谕不管这些话,萧从简就算兜遍全国接受欢呼又怎样!他应得的。好不容易等到了萧从简到京郊的那一天。

只是皇帝在城门上远远看去,并没有在万军之中看见丞相骑马而来。

李谕心中就一沉。

丞相是乘车回来的。

李谕亲自站在城门前迎接,丞相的车停了下来。士兵打开了车门,半天都没有人出来。

李谕等不了了,他大步走过去,不顾后面人的声音,他登上丞相的车,一眼就明白了。

萧从简病得根本起不了身。

第60章

萧从简卧在车上, 盖着厚厚的毯子,正半撑起身体,脸色苍白,一点血色都没有。

见李谕上来,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那个眼神,李谕到死忘不掉。那是个试探的眼神,但疲惫里仍有倔强。

李谕呆了一下, 立刻坐到他身边, 半抱着将他扶坐起来。

萧从简病得极重, 这会儿正在发病,坐都坐不稳,李谕只能扶着他。

“陛下…”他病了声气弱,“臣带了乌南回来。”

李谕终是忍不住,一把抱住他, 与他胸口相贴,低声道:“要是把你折在外面, 我要乌南干什么?”

李谕知道萧从简担心什么。萧从简不可能不知道有多少人正盯着他,本来他大胜而归, 可以用强势压住那些魑魅魍魉。然而在这关头他却重病, 正是有心无力的时候,若皇帝这时候动了杀心,他怕是要做困兽之斗。

这两天萧从简有一次发热严重到神志不清,迷迷糊糊中甚至想过若这就是结局,并不算很坏。他

着急想做的事情都做了。他没有强求过寿数。唯一的担忧就是萧家的将来, 萧桓还太过年轻,且和霈霈一样,是心软的人…

萧从简这病是一时一时发作的,本想在进城面圣的时候尽量显得精神好些。但病发时候岂是他能控制的。一路上因为他的病情走走停停,他严密控制,除了身边伺候的人和心腹手下,极少有人知道他病得这么重。但一到了京中,他是无论如何也瞒不住了。

刚才皇帝闯上车来,他一抬头,就见皇帝一脸呆相,像是吓坏了的样子。

这比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情况还要好——皇帝这半年下来,居然和他走的那天没有什么分别,仍是十分依赖他。

皇帝抱住他,他拍了拍皇帝的后背,只觉得皇帝比萧桓还小了,他低声道:“好了。陛下,臣回来了…”

李谕听出了丞相的语气跟哄孩子似的,但他不管了,正好可以抱个够。

车行了一半,萧从简的脸色终于像是缓过来了,精神好了,说话轻松了些。李谕已经知道他是得了疟疾。这些时日就是反反复复的发热,发冷,缓一阵子再发热,如此消耗,铁打的人都受不住。萧从简是在离开乌南不久之后发病的,这段日子药吃了不少,并没有好转多少。再加上一路上辛苦,整个人都垮了,这会儿精神好些了就抓紧时间说正事。李谕就说:“丞相歇歇吧,不差这一会儿。”

萧从简舒了口气,他也觉得累极了,又靠在榻上,李谕按着他躺下。过了一会儿萧从简就昏睡过去。

李谕看着他的样子只觉得难过,要是在他那时候,疟疾并不算难治,放在这时候,就是极难治愈。

原本定在宫中的宴会立刻就取消了。丞相不在,皇帝就说这宴席改日再办。

当天朝中都知道萧从简病得厉害。皇帝命车马直接将丞相送回府中,皇帝自己匆匆回宫换了身衣服,就直奔丞相府去了。

萧桓与郑璎领着萧家人迎了皇帝。

李谕没功夫与他们寒暄,直奔萧从简的卧室去。那儿已经聚了一群御医了,正坐在一起商议方子。皇帝风风火火冲进来,有人吓得笔都掉了。

李谕刚刚突然想起件和疟疾有关的事情。

“有味药材,是青什么什么青…”他急得团团转。

御医不懂皇帝在说什么,皇帝打了个响指:“快快快,你们快说,青字打头的药材都有什么!”

“青黛。”有人开了口。

李谕连连点头:“对,不过不是这个,还有什么,快说!”

“青皮。”

“青木香。”“青天葵。”“青蒿。”“青葙子。”这基本功考不倒御医,众人七嘴八舌说了起来。

李谕立刻道:“对。是青蒿。给丞相用青蒿。”

御医面面相觑,他们不知道有这方子,没开过,更是被皇帝搞得一头雾水——不知道皇帝从哪里知道的要用青蒿。

李谕是想起来了曾经看过的新闻,青蒿素治疗疟疾。现在没法提取青蒿素,用青蒿总是没错的。他刚才是一时想不起来是青什么素了。现在他十分笃定,心情也好了起来。

不管御医怎么想,皇帝径自去看丞相了。

皇帝单独与丞相在室内说话。萧桓和郑璎在院子中候着。两人一时无话。

郑璎只是玩着衣服上的穗子,她最近心绪不佳。家中事多,她与萧桓之间也有点事,本以为父亲回来会好起来,没想到父亲病得这么重,她也不好意思拿那点小事去烦父亲。

她又看看萧桓,萧桓正在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郑璎看他那神色,不知道是在担忧父亲的病情,还是在想其他什么人什么事。正在这时候,有个御医走了过来,向萧桓低低说了几句话。萧桓脸色就有些奇怪。

第61章

御医告诉了萧桓, 说皇帝要给丞相用青蒿。

他们一群御医,谁也没有用过青蒿治疟疾,都存了疑虑。皇帝的话,也不知道是真的宫中秘方还是听了别的什么人的建议,他们没有把握。

因此先来告诉萧桓。

萧桓也有些意外,皇帝现在的这表现他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但还是小心谨慎为好。

“去找些患疟疾的, 给他们试着用青蒿, 看看如何。要是有效果, 就给父亲用。”

他如此吩咐御医。

郑璎在一旁听了,就道:“要我说,父亲都病成这样了,就试试又何妨。从未听说过有人被青蒿毒死的。”

御医不敢接这话。萧桓深呼吸一口气,向御医道:“就照我说的办。”御医应了下来。

夫妻两个肚里都憋着火, 面上忍耐着到送走了皇帝,萧桓就把郑璎拽进自己书房, 把门一关,道:“你刚才当着赵御医的面说的什么混话!幸亏他是一向来我们府上的人。”

郑璎知道自己方才失言了, 只是咬着嘴唇不说话。

萧桓又道:“你对我有气, 对我说什么都可以;父亲的事,你也能那么说话?你把孝字忘天边了!”

他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郑璎终于忍不住了:“我不孝?那你要不要休了我?”

萧桓不吃她这一套,只皱着眉道:“你疯够了吗?”

郑璎忍着眼泪,哽咽道:“我是说错了话, 你以为你做的事就很体面吗?”

前段日子她千盼万盼终于盼回了萧桓,开心了还没两天,却发现萧桓还带了个乌南女子回来。萧桓将她放在一处别院里,没收到府中。但她盘问了萧桓身边人,知道萧桓已经要那个乌南女伺候了,甚至在从乌南回大盛的路上,两个人就睡过了。

郑璎气得要死。萧桓事情已经做下来了,是铁了心要回护这个乌南女。

“我们府上难道缺这么个人服侍吗?身边的丫鬟你正眼瞧都不瞧,我还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到了乌南却带个人回来。父亲现在还病得这么重,让外人看着,你就很孝顺吗?”她实在是忍不住了。

萧桓之前并不知道萧从简生病,这会儿也无话可说。

郑璎收了眼泪,说:“你常常要我记着身份。我看你才是该记着自己的身份——别人能买的人,你不能买。你要不是丞相的儿子,你就是买五十个一百个乌南女也无妨!”

萧桓一声低喝:“够了!”

他知道自己有麻烦,还麻烦大了。因为他从没有想过要买五十个一百个,他若真买了一百个,并没有什么麻烦。麻烦就在,他只想要那一个。

这话他对谁都不能说。不能对郑璎说,更不能对父亲说。

他唯一的指望就是把人藏好,低调行事,等这阵子的风波过去了再做打算。

御医不敢立刻给萧从简用青蒿的事,皇帝很快就知道了。

李谕没有反对,找人先试试药确实是个好办法。毕竟他只知道用青蒿,具体该怎么用,药怎么炮制,药效怎么发挥,和丞相吃的其他药有没有冲突,他一无所知。丞相病得虽然重,但应该还能撑一段时日,没到垂危的时候。

李谕命御医院重中之重就是搞试药,给丞相治疗。

隔了两日,皇帝到底还是忍不住,又跑了一趟丞相府上。

萧从简又发了半宿的热,难受得翻来覆去,满面通红,汗水淋漓。皇帝到的时候,下人刚给萧从简擦过身。御医也守了丞相一夜,向皇帝禀了情况。

李谕进到房间里面时候,萧从简刚刚换好衣服,整个人静静地平躺在床上,他脸上发热时候的潮红退了,这会儿是憔悴的灰白。

李谕坐到床边,轻轻握住他的手,低声问:“这会儿好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