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太傅想笑。

乌南国使去年夏天时候在京中活动,拿了银子到处撒,并不止一家收了国使的钱。许濛是贪财,可与姚中秀的事情没有关系——他本来就不喜欢这个外甥,什么事都不放心让他去做。

若没有姚中秀的事,许濛收受钱财的事情还可以抹过去。可萧从简太狠了。把这两件事放在一起说,是摆明把他所有的路都堵死了。

这两件事情放在一起,萧从简说他是串通乌南国使,所以给萧桓,给大盛军下毒都可以。文太傅想,他输了,而且输太多了。萧从简手中握着人证物证,全是铁证。他对萧桓的构陷与之一比,完全不算什么事了。

萧从简道:“我要说的事就这两件,太傅要议论什么事?”

文太傅真的笑了笑,他向皇帝道:“臣忽感不适,请陛下允许我暂且退下。”

李谕只是看着萧从简。他早就知道萧从简只要身体稍好一些,就肯定能把事情处理好,但他没想到萧从简会这么干净利落地就把文太傅解决了,一点余地都不给文太傅留了,这是打算彻底铲除文太傅了。

他觉得萧从简就好像受伤的野兽,暴露出受伤的脆弱,引诱敌人靠近他,在敌人放松警惕的一瞬间,他已经积蓄好力量,一跃而起一口咬断敌人的脖子。

这就是他的丞相。

“陛下,臣请告退。”文太傅又说一遍。

李谕这才和蔼道:“太傅先回去吧。”

文太傅想站起来离开,但他试了几次都没有力气站起来。萧从简站起来,拿起靠在一边的拐杖,走到太傅面前,将那根拐杖递到文太傅手边,道:“太傅老了。”

萧从简能康复,文太傅却不可能返老还童。文太傅伸手颤巍巍握住拐杖,他想挥起拐杖敲破萧从简的头,但他勉力靠着那根拐杖站起来就已经耗尽了力气。

宫人将文太傅送出了宫。

李谕知道这事情结束了,他看出来这会儿萧从简也已经累坏了。朝会一结束,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

李谕要萧从简在宫中歇了歇。萧从简没有全好,只是心腹大患解决,萧从简的脸色比前几天好多了。李谕问他:“萧桓的事情,什么时候办?”

京中都知道萧桓要纳乌南公主,当然只有把人迎进门了。

萧从简说:“这两日就办。”他这会儿说话懒洋洋的,没了上朝时候的锋芒毕露。李谕又心痒痒的,与他调笑:“要不要朕再赐他两个公主?”

萧从简看了皇帝一眼:“陛下别再奚落我了…”

李谕看出他神色是真倦了,而且又像要发热的样子,就宽慰几句,命人护送丞相回去了。萧从简走时,天落了雪,李谕盯着看他穿好大氅,又拿了个手炉给他,目送他远去,站在殿外看了半天,也不觉得冷。

第65章

文太傅回去之后就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他家人怕他自杀, 日夜看着他。事情到了这地步,只能向萧从简低头。

文太傅给皇帝上书,自请致仕,要回老家。但皇帝不许他致仕。

文太傅毫无办法。若这时候皇帝允许他致仕,他还能少受些羞辱,保存点颜面。现在皇帝和萧从简把他扣在京中,把文家抄查个底朝天, 文家的将来就全毁了。

文家这边凄凄惨惨, 族人亲友全在四处打点, 丞相府上是另一副光景,正在准备喜事。

家中长辈都知道郑璎受了委屈,郑家接郑璎回去住了两日。宫中送了赏赐,冯皇后和萧皇后都召郑璎到宫中说话。

冯皇后那里还好,到了清隐宫, 萧皇后一出来,郑璎就忍不住哭了。

萧皇后给郑璎行了礼, 郑璎忙扶住她:“皇后大礼,我如何受得起。”

萧皇后心里也难受。萧从简病得最重的时候, 她在清隐宫中夜不能寐。出了乌南女这事, 她心里就明白,萧桓根本还承不起萧家的重担。虽然文太傅想攻击萧家总会想出办法,但萧桓这也太大意太天真了。

这会儿她与郑璎面对面,两人都流下泪来。

萧皇后拭了眼泪,向她嘱托:“萧桓之事, 还请你多担待了。经此一事,他该长了些智慧。”

这一关是有惊无险过去了。但萧桓损了的名声,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恢复。

宫中人都怜惜郑璎。皇帝去皇后宫中吃饭时候,也问起郑璎。

冯皇后道:“小郑真惹人怜,人比之前瘦了一圈,心中到底不平。”

李谕知道这事情没办法,若在现代妥妥的离婚了事。可在这时候要郑璎为这事情就离婚,郑璎想离,郑家也不答应。

“你和她说了没,让这乌南女进门就是做个戏。等过段时日,她让这人搬出去住都可以。”

冯皇后道:“说了。她说这些她都知道,她知道乌南女只是个妾,只是…”

她顿了顿,郑璎说话大胆,她不知道该不该学给皇帝听。

李谕好奇:“只是什么?”

女官们都笑起来,冯皇后才道:“是这样,郑璎说如今京中百姓都只说道乌南公主和小萧将军,有文人墨客都开始给乌南公主写诗了,这一段风尘倒像是成了传说。至于小萧将军的正妻是谁,谁都不会提起。”

李谕也忍不住笑了。郑璎这角度虽然刁钻,却有几分道理。他笑着摇摇头:“这小姑娘…”

萧府的喜事没准备两天就办了,自然不能同郑璎进门时候相比。只不过是走个过场。

翡翠已经改了名字,改叫月城公主,就在萧桓安置她的那个别院出嫁。萧家派了些嬷嬷丫鬟,衣物首饰,给她装扮一番。人靠衣装,她穿了婚服,带了金饰,浓妆之后也显出几分华贵。

有不知事的小丫鬟,只觉得办婚礼就开心,边收拾箱子边道:“难怪小将军喜欢她,她又是公主,又生得这样美。”

一旁大丫鬟就冷笑一声:“蛮夷之地来的狐媚,也配叫公主么?还不如京中的闺秀知书达理呢。就算叫她一声公主又如何,还不是要给郑娘子磕头敬茶。等她进了府,你就看着吧,磋磨还在后面呢!别怪姐姐没提醒你,以为伺候公主是个什么好差事。”

她说得大声,也不怕正在隔间梳妆的月城公主听见。周围的嬷嬷们只是笑嘻嘻骂道:“快做你的事吧,还有功夫磕牙?好歹有个吉时。”

月城公主进门当天,郑璎就从原来的院子搬了出去,和萧桓一个住东,一个住西。当晚萧桓去郑璎住的院子,郑璎叫下人把院门紧闭,不让萧桓进门。

下人传话给萧桓:“娘子说了,今天是将军的好日子,将军去公主那边休息吧。”

萧桓也没去月城公主那边,只在书房睡下了。新房中冷冷清清,只有月城公主一人默默垂泪。

到了过年时候,月城公主被挪到了一个偏僻小院子里。郑璎仍与萧桓分开住两个院子。三个人三个地方,幸好这府上地方大,撒得开。萧从简也不管他们,随他们两个人闹去。小夫妻两个,闹来闹去总归闹不散。

今年过年就比去年开心多了。除了和文太傅相关的人,京中一片喜气。大盛收了乌南,没有大灾害,朝廷不会加征,样样都是好事。

对李谕来说,还有萧从简病愈这件大好事,他龙心大悦,因此今年给各宫宫人的赏赐格外丰厚。他也有功夫继续展开他的各种小研究了。除了改良食谱,还有各种园艺研究和宫苑装修,他最近还给孩子们在院子里造了冰滑梯,可把小公主乐坏了。

快过年时候冯皇后提起选秀之事。前两年宫中都没有充实新人,今年该选秀了。她心里清楚皇帝根本不碰后宫——她不敢妄自揣测是为什么,这事情她只能装作不知道;但该办的事情还是要办,否则就是她皇后失职。

皇帝听了此事,仍是淡淡的,并不赞同:“宫中不缺人,乌南又刚刚俘虏了那么多人来。何必再选。”

冯皇后说宫中不少宫女年龄到了,要放出一批,明年必定要补充一批新宫女。李谕这才同意了,只要选些宫女。其他美女就不必选了。

到了正月初一,新年头一日早晨,萧从简进宫来。李谕前一夜刚和几个孩子一起守夜,玩得开心,只睡了一小会儿就醒了,他巴巴盼着萧从简来。

丞相领着百官向皇帝恭贺了新年。李谕又留了萧从简单独说话。

萧从简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大病一场,还没彻底恢复过来,脸上少了点血色。李谕与他一起喝了点酒,说说笑笑间萧从简的脸色才渐渐好看起来。

李谕怪高宗——高宗皇帝把能封给萧从简的都封了,萧从简已经是丞相,国公,还有几个虚衔,位极人臣,再加几个虚衔也没意思了。

他只好赏给萧从简另一件东西。

“待朕百年之后,请丞相配享太庙。”

萧从简这时候总算谦虚了一番。李谕微笑道:“丞相不必谦辞,朕心意已决。丞相当得起。”

他没有告诉萧从简,他这一朝,只会让萧从简一个人配享太庙。

第66章

正月十五时候又到了赏灯时候。今年皇帝开心, 宫人想出宫赏灯的,只要提出来都被允了。留在宫中当值侍奉的,都有红包。

宫中也办了赏灯。除了宗室皇亲,平定乌南的功臣们都来了。李谕还特意请了萧皇后过来。

萧皇后自从孝宗皇帝驾崩后,一直隐居深宫,节日宴会,从不露面。今日实属难得。

萧皇后这两年伤心渐渐散去, 往者不可复, 她还得为活着的人多做打算。

萧从简与她一起沿着湖边散了散步。李谕远远瞧着, 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天色又暗,只看得到萧从简神色还算安详,甚至还笑了笑;萧皇后没有哭,也是恬淡神色。

李谕低头看看自己牵着的小公主,他捏了捏金妞的鼻子:“你看, 你以后要像那个萧姐姐一样文静就好了。”

金妞说:“那不是萧姐姐!那是萧皇后!”她气鼓鼓地说。

李谕立刻向她承认错误:“对对对,公主说得对, 那是萧皇后,是你的婶儿。”

金妞又说:“我以后也要做皇后!”

李谕被她逗得哈哈大笑, 她现在正是最好玩的时候, 什么话都往外说。

“笑屁啊。”她又说。这是和李谕学的脏话。她身边的嬷嬷怒叫了一声“公主!”,李谕笑得更厉害了。嬷嬷又怒叫了一声:“陛下!”

等萧从简和萧皇后说完了话,萧皇后又略逛了逛,就回清隐宫了。

李谕这才过去与萧从简说话。

李谕把刚才金妞的笑话说给萧从简听,萧从简也笑起来。

“年过去了, 就又要开春了。”李谕感慨。萧从简就道:“又到了取士的时候了,今年新人不知道如何。”

李谕看看他的侧脸,微笑说:“去年一年不可谓不惊心动魄…丞相,有件事情,朕说出来,你也许会生气。”

萧从简问他是什么事。

李谕说:“是丞相病重的时候。朕想过,若丞相有个万一,朕不自信能做好一个皇帝,朕甚至不自信做好一个人。朕说不定会对一切都听之任之,放任自流。”

萧从简果然露出不太赞同的神色。李谕心中一涩,低声说道:“所以丞相,你不能抛下朕。”

橘色的灯火中,皇帝的神色黯然,萧从简说不触动是假,他这次大病,萧桓都没有对他说过这样直白的话。

他总不能告诉皇帝,他听到这话,其实窃喜多于生气。

“陛下…臣怎么会弃陛下而去?”他说。

李谕看看他,温柔说:“丞相这话朕记住了。”

开春之后,文太傅相关的一串案子快厘清了。投毒案中的乌南人和钱广运被判了死刑。姚中秀下狱。文太傅的外甥许濛被流放。另连带几家包括文家被查抄。文太傅被拘在自己府中,还有些事情等着皇帝和萧从简盘查。

李谕已经对文太傅的结局做了决定。罢了文太傅的一切职位,褫夺爵位,然后让他滚回老家。从此文太傅就不是太傅,就是一个普通文老伯了。

春节过后,萧皇后就又办起了诗社和茶会。开春时,还请了冯皇后和几位高宗的老太妃去。冯皇后自然不会驳了萧皇后的面子。

皇帝很快就知道了这事情。李谕心中关心霈霈,知道她又活跃起来,心里颇欣慰。

“想来清隐宫是不会缺东西的,你瞧着要是少什么就给添置上。”李谕嘱咐冯皇后。

冯皇后笑道:“这是自然。”

这次文太傅的事情,冯家没怎么受波及,多是亏了阿九的缘故,皇帝没追究,她心里高兴。

“不过要说缺什么,恐怕就是缺人吧。”冯皇后道。

李谕以为是说人手不够,按理说宫中最不缺的就是人力。

“缺什么人?”

冯皇后说:“缺帮她掌眼的人,所以她才请我和几位太妃去——丞相今年可能要续弦。萧家老人挑了两个合适的,萧皇后到底不放心,召了人到宫里来看看。一位是孙家的姑娘,这几年守寡再在家,一位是丁家的,也是守寡,不过是望门寡,年纪小些…”

李谕张着嘴,半天合不上。

听到续弦两个字,他一瞬间血都上来了,他突然害怕自己血管爆裂,死于脑溢血。

“呵呵。”他过了半天才从嗓子里冒出了一个声音。若萧从简这会儿站在他面前,他怕自己真会哭出来。

冯皇后不知道皇帝的这个“呵呵”是什么意思,她停了下来。

李谕平静了些,道:“然后呢?你们看着是孙姑娘好,还是丁姑娘好?”

冯皇后说孙姑娘更美貌些,丁姑娘更沉稳些。萧皇后似乎两个都觉得不错。

李谕现在回头想想,觉得萧霈霈正月十五时候十有八九就是在劝萧从简续弦!他把事情想清楚了,就不怎么难过了。既然让他事前知道了,难道还会让萧从简给娶成了吗!

他只冷眼瞧着,萧从简仍是如常,似乎对续弦一事并不上心。但李谕知道萧家人后来又去过丁家一次,似乎更中意丁姑娘。

过了两日,丁姑娘在出门赏花时候就遇上了山阴侯世子。世子的母亲是高宗皇帝女儿,身世显赫。世子对丁姑娘一见钟情,发誓非卿不娶,回去立刻就央了父母,要娶丁姑娘为妻。公主疼爱儿子,立刻就派人去丁府提亲。

丁府简直受宠若惊。只是山阴侯府这么横插一脚,萧府这边很快就没了消息。

李谕清楚萧从简的为人。萧从简本来就是对什么丁姑娘孙姑娘可有可无,没有感情基础,不会强求,而且萧从简一定厌恶卷入这种无谓的纷争,惹人议论。和一个纨绔子弟争女人,丞相可干不来这种事。

丁姑娘这边没成,萧皇后也没灰心,托话给族中老人,请他们继续帮丞相低调物色。

不过萧家这一动静,倒促成了另一件事情,郑璎与萧桓之间和缓许多,不再像之前那么冷冰冰了。

三月初,文太傅的案子盖棺定论,也没扰了京中贵人赏花的兴致。

皇帝终于放文太傅回老家了,案子一查完,就限定他十日之内离京。

萧从简来时,李谕伏在案上在一块檀木板上刻东西,见萧从简来了,只抬头望望他,就问:“文太傅明早就要走了,丞相会去送他吗?”

萧从简道:“臣是想送,只要文太傅肯见。”

李谕哼哼笑了两声:“他怎么会不见?他估计有一肚子话想对你说呢。”

萧从简也笑起来。李谕又道:“你去别和他说太久,今晚还有赏花宴。”

他们又说了些政务。李谕已经刻好了那块檀木板,只是一直用手盖着。萧从简临走时候站起来,走到桌边,向皇帝伸手:“给我看看,刻成什么样了?”

李谕磨磨蹭蹭,才递给他。萧从简接过来一看,上面刻着六个字。

长相思,摧心肝。

他正要嘲笑皇帝这字虽然写得有些样子了,刀工却不好。一阵风忽然吹来,将皇帝刚刚压着的纸都吹得飞落一地。

只见各种情诗落了一地,长相思,摧心肝中竟夹了一个“萧”字。

宫人立刻上前收拾了。

萧从简只装作没瞧见。

他没想到皇帝竟然真的是喜欢霈霈,到现在还念着霈霈。

李谕也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只催促萧从简快去文太傅那里。毕竟文太傅也是一代人的偶像,去送别的人不会少。

第67章

去送文太傅的人很多, 但萧从简一来,文太傅自然是谁也不见,只请萧从简去说话。

文府上空空荡荡,东西搬空了,仆人走得走卖得卖,只剩下零丁几个。小仆将萧从简引入茶室,文太傅正在亲自烹茶。

“坐吧。什么都没了, 一杯清茶还是有的。”文太傅向萧从简道。

萧从简在他对面坐下:“那我就以茶代酒, 为太傅饯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