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太傅呵呵笑道:“可惜呀, 棋盘已经收起来了。要不然这时候与你下盘棋,肯定精彩。我这会儿心里什么挂念都没有了,想来能赢。”

萧从简不会相信他说的“什么挂念都没了”。文太傅了解她,他同样了解文太傅。

“太傅就是太执着于胜负了。”萧从简微笑道。

文太傅听了也是一笑。五十年前他初入官场心高气傲,被老师这么批评过, 没想到老了还要被后生这么批评。他想,人这一辈子, 原来并不会变。

手边没有棋盘,但他们心中仍有一盘棋可以复盘。

文太傅回忆起萧从简在高宗一朝如何异军突起, 备受高宗皇帝宠信。他从萧从简第一次胜仗开始说起, 清清楚楚,具体到年月日,时间丝毫不错。

“虽然那时候都在说皇帝花在玩乐上的心思太多了,但我们都知道,皇帝的眼睛盯着朝上, 他的心里清楚。”文太傅说的皇帝是高宗皇帝。

说到此处,他看向萧从简,突然说:“你犯了一个大错。你知道是什么吗?”

萧从简说:“我知道太傅想说什么。”

和文太傅比,萧从简还是不折不扣的年轻人。年轻人总是不爱听老人的指摘。

茶煮好了,他看汤水翻滚,道:“太傅是想说,我不该不留一点余地。”

但这不能怪他,是文太傅先拿走了萧桓一只眼睛。

文太傅道:“自然…你当然想得到这一点。不该功高盖主也是一个,你自己心里清楚。不过年轻人嘛,难免的,你当然会说自己不在乎,乌南一战,你是不自惜身命。”

萧从简不言语。

文太傅笑着揭晓答案:“你犯的最大的错,是真的去教一个皇帝怎么做皇帝。我们可以告诉皇帝,从前的圣明君主是什么样的,从前的暴君昏君是什么样的,我们可以劝谏皇帝,我们甚至可以面斥皇帝。皇帝叫你一声老师,只是需要做个尊师重道的样子,并不是因为他真的需要有个人真情实感告诉他他每一件该怎么做,每一步该怎么走。”

他喘了口气,说:“当他继位的那天起,他就是皇帝了。不管教不教得会,他都会恨你,早晚要与你分道扬镳。”

萧从简只问他:“太傅有没有想过,若你说对了,那今天为何走的是你,而不是我?”

他从乌南回来时候,病得奄奄一息,那是皇帝联合太傅对他下手的最好时机。

文太傅被他噎了一下,喃喃道:“是啊…这是为何?我也想知道。也许皇帝是觉得时机未到,也许有些别的什么缘故…但我说得不会错。”

他问萧从简:“你以为你辅佐过三朝,就能摸清楚皇帝的心思了么?这五十年,我已经亲眼见了许多名臣的结局了…多少人以为皇帝对自己是特别的,那些人的下场比我还惨…”

他仔细看着萧从简的脸色,萧从简丝毫不为所动的样子。他就像一只老鸦,桀桀笑了:“你要当心,他们李家人,特别会迷惑人。他又是高宗和云淑妃的儿子,岂会不知如何魅惑人心?你已经被皇帝迷住了,骗到了,还不自知。要当心啊,要当心啊…”

文太傅说着说着似乎魔怔了。萧从简看看天色不早了,也不必再听他这些胡言乱语了,起身告辞。他走出几步,还能听到文太傅在喋喋不休。

萧从简在文府又见了几个人,亲自嘱咐护送文太傅离京的护卫一定保证文太傅安全。

从文太傅那里离开,萧从简赶回宫中——赏花晚宴才刚刚开始。灯都已经挂了起来,宫人们已经布置妥帖。皇帝正在花园中散步,见到萧从简远远走来,立刻就冲萧从简微笑。

“丞相!”李谕从来没有像这时候,生怕萧从简不出现。一看到萧从简,他所有的焦虑都消失了。

好在萧从简仍是和平常一样。李谕与他并肩而行,问他:“文太傅说什么了?”

文太傅说的那些话,萧从简自然无法告诉皇帝。他只说:“文太傅昏聩了,他还是不甘心罢了。”

李谕就不再问文太傅的事情。两人默默在海棠花下穿行了一会儿,似乎各有心事。娇媚的海棠也默默无言。李谕抬手就摘了朵白海棠在手上把玩,他迟迟疑疑开了口,道:“朕听皇后说,丞相似乎有想续弦的意思?”

萧从简笑了起来,他没有否认。他说:“大病一场,才觉得身边有个人才好。”

李谕想说他那时候想日日夜夜都陪在萧从简身边。但是不行,他是皇帝。他去看望三次,萧从简就认为是极限了。

“那丞相相中哪家姑娘了?”李谕酸溜溜地问。

萧从简说:“暂时还没有,陛下可有推荐?”

李谕就道:“之前相看的丁姑娘不是很好么?”

他赌气一般说。

萧从简看了一眼皇帝。那眼神叫李谕觉得萧从简已经猜出来他干了什么了。不过萧从简没有说什么,只道:“丁姑娘年纪小了些,与我并不相配。”

丁姑娘正巧与皇帝同龄。萧从简认为这个年龄与他不相配,这对李谕来说又是一个打击,不过无所谓了。

酒宴开始了,今晚皇帝特别开心——自从新年开始皇帝的心情就一直很好,几次宴会众人都十分尽兴。今日皇帝尤其放得开,甚至命人取了笛子来,亲自吹奏了几声。大家都轰然叫好。

萧从简酒力尚可,不过他一向不会放纵豪饮。今日文太傅的事情彻底了结,他心中轻松,也只是稍稍多饮几杯而已。

等夜更深时候,酒宴从室外挪到了室内,灯火煌煌,舞姬飞旋地舞姿中花瓣四处乱舞。李谕半靠在榻上,看着眼前的一切,眼神迷离,似乎已经醉了。

又过了一会儿皇帝去内室更衣。

萧从简这时候已经有些累了,以手撑头,正想着要退席回府,有宫人过来道:“丞相,陛下请入内说话。”

他随宫人进了内室。李谕已经换了身衣服,正在室内自斟自饮,见到萧从简来了,就招呼他在榻上坐下。

“外面太吵闹了,朕想和丞相单独小酌两杯。”李谕亲自为萧从简倒上酒。

他们从前也时不时小酌,萧从简没有怀疑,不过今日他已经倦了,只慢慢饮完了一杯,就想向皇帝告退。

李谕这时候怎么能放他走,又殷勤劝了两杯,才道:“丞相,朕实在是没有办法…”

“什么?”萧从简忽然耳朵里一阵嗡嗡声,皇帝后面的话他根本听不清楚,随着耳鸣而来的是一阵头晕目眩,他竭力想保持清醒,想端起手边的茶喝一口,但伸手连茶杯都摸不到,他只觉得整个身体都沉重困倦。

李谕默默走到他面前,一把抱住歪倒的萧从简。

萧从简临昏睡之前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他只能够呓语了一声:“陛下…”

李谕抱着他坐在榻上,让他躺在自己怀中。

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李谕一动不动,只是看着睡在自己怀里的萧从简。

他看着萧从简脸上被酒气晕出的薄薄的红色,他看萧从简安睡的神态。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才从胸腔中振出一声叹息,他伸出手,轻轻用手背贴了贴萧从简的脸颊。

“我知道这是最坏的办法,但我实在没有办法了。”他低声,温柔地说。

他慢慢垂下头,轻轻与萧从简嘴唇相触,蜻蜓点水的一吻。

然后他放开了萧从简。

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要安排。他已经等了那么久,他不急于这一晚。

萧从简在一阵头痛欲裂中醒来。他上一次醉得如此厉害还是成婚那晚。他醉得太厉害,但梦并没有停歇,他一会儿梦到阴魂不散的文太傅,一会儿梦到乌南的大水…

在这半梦半醒间挣扎了一会儿,萧从简才确定自己终于完全醒来了。

然后他想起来了,他并不是醉倒的。

他费力地从大床上侧身起来,掀开被子下床。他边走边辨认,不一会儿,他就认出了,这里不是别处,就是东华宫。是东华宫的一处偏殿,与皇帝日常起居的寝宫正相对。

但怪异的是,这处偏殿中除了他,竟然一个人都没有。萧从简走到门前,他用力一推。果不其然,那扇门是锁着的。

他被皇帝关在了东华宫。

第68章

萧从简一瞬间想起的是文太傅那句诅咒一般的警告。

——“你要当心他。”

他的心脏缩紧。他离开正门, 去找找边门。虽然明知道皇帝既然关他在这里,自然不会留缺口。但他还是习惯性查探一番。

年前时候皇帝曾经重新修整了东华宫偏殿。他这么一看,皇帝动的工程并不小。他可以自由走动的地方就看到了寝室,书房,茶室,阁楼,三处阁楼, 可以眺望不同方向的风景, 后院花园, 花园还不小,里面修了露天浴池。

在这寂静中,草丛忽然一动,萧从简一看,只见一只一两个月大小的奶猫摇摇晃晃钻了出来, 冲萧从简喵喵大叫,似乎是饿了。萧从简没有理它, 他静静地站在台阶前。

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一听就知道是皇帝的。

萧从简转过身。

皇帝与他只有几步之遥。

皇帝突然叫出来:“你怎么赤着脚!”

皇帝转身就跑去拿了鞋, 又跑到萧从简面前, 十分焦急:“快把鞋穿上,你的病要小心才不会复发。”

他蹲在萧从简面前,将鞋送到萧从简脚边。

萧从简不动。李谕抬起头:“丞相,有什么话,你先把鞋穿上再说。”

萧从简按捺住怒火, 淡淡道:“岂敢有劳陛下。”他自己提起鞋,转身往里走。去屏风后面,穿好衣服鞋子,整理好仪容。

李谕正坐在榻边等着他,一见他出来,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萧从简好像第一次注意到皇帝的眼神看起来如此诡异。恨他吗,不是。嘲笑他吗,也不是。只是那眼神似乎要将他盯出一个洞,贪婪又露骨。

他此刻有数不清的事情要问皇帝。但有一个问题是不必问的。

为什么?

他想这个问题不用问了。不问,才好给彼此都留点颜面。他不用吹嘘自己劳苦功高,皇帝也省得虚情假意,表示是迫不得已。

这故事历朝历代说得还少吗,说来说去不过都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眼下这情形,皇帝应该暂时不会杀他。否则昨晚下在酒中的就该是剧毒,今天丞相府就该办丧事了。但很难说,皇帝这一步走得实在诡谲。他又想起他病重时候,皇帝的三次亲临探视,那不是作伪。作伪做到那地步,也太过了。

想到此节,萧从简突然又想到文太傅那句话——“你已经被他迷住了,骗到了”。看来文太傅是说对了。皇帝都要对他下手了,他竟然还想起皇帝过去是如何亲厚他。

“那么,”萧从简终于开了口,“陛下是准备什么时候办我的案子?臣不能总是待在这东华宫。”

李谕岔开话题,答非所问:“丞相可有哪里不适?朕怕那药力太猛…”

他说得讪讪的。

萧从简心道,跟现状一比,这些都是细枝末节。看来皇帝是一点底都不肯透。

于是萧从简干脆不说话了。

他看都不想看皇帝一眼。

李谕大致能猜到萧从简在想什么。萧从简这时候生气愤怒都是应该的。他没指望现在就能得到萧从简的好脸色。

他也垂着头不说话。这里是他特意为萧从简重新布置过的,只求让萧从简住得舒服些。

两个人就这么熬了一会儿。萧从简跟入定了一样,满面怒容就是什么都不说。最终还是李谕败下阵来,先开口说了话。

“丞相…”他一开口,萧从简就打断了他。

“陛下还叫我丞相?从来没有被关押起来,不能理事的丞相!”萧从简气极了。

李谕还是坚持道:“丞相,你现在是在东华宫,不是在地牢!”

萧从简再也忍不住,刷得站起来,他站得太猛,又正在激愤之中,再加上未消散的药力,顿时一个天旋地转,差点栽倒。李谕一把抱住他,他一双手都在颤抖。萧从简也是气得手颤。

两个人竟保持这姿势站了一会儿。萧从简才费力地推开皇帝。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他沉沉问皇帝。

李谕咬住舌尖,几乎要咬出血来。

“朕知道。”他说。

“倒是丞相,知道朕为什么要这么做吗?”他问萧从简。

萧从简放声大笑,好像从没听说过这么好笑的事情一样。

他笑得咳嗽起来,平息下来才道:“陛下要说这全是臣的错亦无不可。至少乌南之战,都是臣之罪。臣不该淹死那两万人——陛下用这个理由杀我可以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了吧?”

李谕也急红了眼:“谁说朕要杀你?朕…要杀了你,就永世堕畜生道。”他指天发誓。

萧从简心中姑且信了皇帝这话。但皇帝只说不杀他,不代表不杀其他人。

他被皇帝囚禁,不消几日,外面就要乱得天翻地覆了!若是文太傅还在还好,朝中至少还有一个领袖。文太傅的势力已经被他剿干净了,他再一倒,朝中不知道该如何群魔乱舞。

不过这应该正合了皇帝意——先是文太傅,再是他,全被废了之后,这所有的权力就全拢在皇帝手中了。

他担心皇帝对他的人下手会比对文太傅的人下手更重。

毕竟他手上实权太多,又刚从乌南出兵回来,军权这一块,比文太傅手下那些笔杆子更要命。

他越想越心痛。若皇帝杀了他手下的那几名爱将,他这十几年的心血都是白付出了。

“臣从未负过陛下…”萧从简道。

他还是不得不做这套事情,剖白心迹,以求妥协。

但他太累了,太失望了。一张口,就说不下去了。

而且皇帝竟比他先哭了,萧从简坐在榻边,静静看着满眼含泪的李谕,道:“陛下心里清楚。”

皇帝走到他面前,慢慢跪下,他抱住萧从简的膝盖,将脸埋在萧从简的腿上,像做错事的孩子。萧从简伸出手,抚了抚皇帝的头发。

他叹了口气,沉声道:“这天下本就是陛下的,永远是陛下的。既然陛下决定将所有事情都牢牢抓在手中。那从今往后,还请陛下三思而后行。”

第69章

仅仅一天之后, 京中就乱了套。

所有人都在问:发生什么事了?皇帝想怎样?丞相现在在哪里?皇帝到底想怎样?

右仆射赵歆成在赏花宴那天夜里被突然请到宫中。那天他本就有些不适,因此没有去赏花宴。他正在家舒舒服服喝着茶,让美婢给他篦头发,忽然宫中就来了人请他进宫。

夜深时候皇帝召他入宫,必然是突发了什么事情。但皇帝一开口还是把赵歆成吓跪了。

“朕已将萧丞相秘密关押起来。”皇帝面无表情,说得很淡定。

赵歆成扑通一下就跪下来了:“陛下!万万不可!萧丞相是…”

皇帝倾身伸手按在他的肩上:“朕知道你要说什么。萧从简如何能干如何重要的话,你不用说, 朕全知道。”

他对赵歆成和蔼说:“你唯一要考虑的, 就是朕想要什么。”

赵歆成沉默了。他已经陷入震惊当中。皇帝一直对萧从简言听计从, 他没想到皇帝会突然来这一手。既然皇帝说已经将萧从简秘密关押起来,那就是真的——那皇帝到底布置了多久?有多少人参与?至少宫中的御林军都在皇帝手中。

现在的态势他一概不明,他不敢轻举妄动。赵歆成突然看了一眼屏风,那里似乎有人影在晃动,他怕自己说错一句话, 那后面就会冲出人来将他也押下去。

“陛下,”赵歆成态度软了下来, “朝中不能没有萧丞相。”

皇帝淡淡说:“朝中不是不能没有萧丞相,只是不能没有丞相——要不然朕这时候找你来做什么呢?”

他叫赵歆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