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已经这样了, 朕心里也不好过。萧从简的案子朕会亲自管, 你接下来要做的几件事情,你要记好了。”

赵歆成听明白了。皇帝是在给他许诺。但他依然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就像一眼睁睁看着一座大山向他压下来,他动弹不得,向东逃是死, 向西逃还是死。

而且他的自尊不允许他这么快就被利诱。

他向皇帝道:“陛下,臣以为无人能够取代萧丞相。”

皇帝听了并没有生气——这才叫赵歆成有些害怕。皇帝太冷静,不动摇,是铁了心的样子。

皇帝只说:“怎么,你们是离开了萧从简就不知道怎么做事了?没有萧从简,你们连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都不知道了?”

皇帝又说:“你应该知道的吧?当年高宗皇帝罢了左岫,要萧从简顶上的时候,萧从简可是眼都没眨就接手了。他那时候可比你年轻多了。你想想看吧,若今日你和萧从简调个位置,他会怎么做。”

赵歆成被皇帝扣着,谈了大半夜。直到天快亮时候皇帝突然看看天色,喃喃道:“时候差不多了,该醒了…”

皇帝这才放走了赵歆成,赵歆成临走时候,皇帝意味深长道:“你该为你家伯逊,子游想想,他们比萧桓难道差在哪里?”伯逊和子游,是赵歆成的两个儿子。

萧桓是在早晨时候知道萧从简一夜未归。从前公务繁忙时候,萧从简常常不回来,但自从大病以来,萧从简就没有熬夜工作过。再说昨日是宫中赏花宴,并没有什么紧要事务。

萧桓心道难道父亲是多喝两杯,于是干脆在临虚阁休息了?他心中略感蹊跷,正好今日轮到他去宫中当值,他便先去临虚阁看看,顺便带些东西过去。

然而萧从简并不在临虚阁,萧桓问了在临虚阁当值的秘书,也都摇头说没见到丞相。

萧桓正疑惑着,就见迎面来了一队人,都是他从前认识的。领头的年轻人却与他不善,两人曾有过几次龃龉。只见对方冷冷一笑,一挥手下令:“陛下有旨,拿下萧桓!”

萧桓奋力挣扎,但无奈他们人多势众,他几乎被打晕过去。临虚阁的人都跑出来,被这一幕吓得不得动弹。

领头的见差不多了,才道:“行了,别打残了。陛下没说要他的命。”

一天之内,萧家父子都被捉住。京中一片恐慌,人人自危。

李谕这三天几乎没合眼。他要一个一个约谈,该恐吓的恐吓,该利诱的利诱,该安抚的安抚。一有空闲他就去看萧从简。实在没有空闲睡觉。

萧从简虽然生气,但作息比皇帝还规律许多。他一日三餐都吃,虽然吃得不多,但多少都吃些。其余时候就在书房看书,或在院子中散步。天黑了就躺在床上,并不要蜡烛。

李谕有时候过去,整个宫殿就这么一片黑暗。他站在这黑暗中,能听得出萧从简并没有睡着。

到这天为止,三天过去了,事情引起的第一波震惊和波动已经算过去了。

李谕过去时候,又是一片黑。他自己慢慢把灯一盏盏点上。

“我知道你还醒着。”他一边点蜡烛,一边轻声说。

萧从简躺在床上不说话。

“外面的情形,我这几天都和你说了。你就没什么想法么?”李谕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自言自语,他知道萧从简在听。

萧从简确实在听,但他不能确定皇帝说的那些是不是真的。

除了萧家,皇帝没有对其他人下狠手。就这种情形下,皇帝这一步走得不算错。之前文家已经牵连了许多家族。萧家不能再这么搞。

他能说什么?夸皇帝做得好?

室内烛火渐渐点亮,李谕坐到床边,道:“你是真不想和我说话?”

萧从简听着这话只觉得说不出的别扭,皇帝那语气仿佛他现在是情人间的赌气一样。皇帝何必这时候还向他撒娇。

他终于叹了口气,坐起身道:“我不会再置喙陛下的决断。”

李谕微微一笑,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在萧从简面前挥了挥,道:“我知道,我空口无凭,你是不会信的。但这个你总该信了吧?”

萧从简立刻认出了,那是正驻在乌南的汪将军写来的信,应该正是最新的一封。

李谕递给他,萧从简立刻迫不及待地拆开。

李谕就往床上一躺,将萧从简拦在床里面,他喃喃道:“你慢慢看吧…我这几天累坏了…”

他话音刚落就睡着了。

萧从简聚精会神看完了信,才发觉皇帝躺在他身边,发出轻微的鼾声。

第70章

萧从简没想到皇帝竟然就这么睡着了。幸好床够大, 他从皇帝脚那头绕下去,去隔壁的榻上坐下,又把汪将军的信看了一遍。

皇帝仍在熟睡,对他毫无防备。他拿个烛台过去就能解决皇帝。

萧从简看了眼眼前的几架烛台,似乎都颇称手。但他不能就这么走过去敲死这棒槌皇帝。朝局已经再经不起一丝动荡了。之前三年死了两个皇帝,大家已经够担惊受怕了;五年内死三个皇帝,这绝对不行, 真应了乌南人的谣言, 民间会恐慌, 一遇上天灾,立刻生变。李谕一死,只能是冯家的阿九上位,可冯家时刻都可以用弑君来攻击他。阿九才六岁,还未成年, 十分幼小,万一夭折了怎么办?当初他没坚持要霈霈过继也有这个考量。即便阿九能平安长大, 到成年至少还有十年时间,主少国疑, 朝局不会平静。

若他真杀了李谕, 另扶幼主,这兜了一大圈子都是为了什么,还不如当初就逼迫孝宗给霈霈过继个孩子…

萧从简心中自嘲。皇帝如今这样,不管好赖,总归是要自己做皇帝了。一个成年皇帝, 且有自己的主意。是他教得好啊!

“丞相信看完了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皇帝醒了,躺在床上问。

萧从简懒得纠正他“丞相”的口误了,反问他:“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汪将军。要召他回大盛吗?”

汪凌为人忠勇,心思缜密。萧从简留他坐镇乌南,十分放心。但若皇帝召回汪凌。乌南那边军心浮动,压不住乌南,那又是一大损失。

皇帝沉默片刻,说:“为什么要召汪将军回来?就因为他是你提拔上来的?”

萧从简这时候竟然要揣摩起皇帝的意思。

然后他立刻明白了——皇帝也不愿意乌南出乱子。汪凌是个可用之人,这近两年来一直在乌南,不论是能力还是对乌南的熟悉,汪凌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只是留汪凌在乌南,皇帝又怕自己鞭长莫及,汪凌手中握有一万多大盛精兵,驻在乌南国都,他怕汪凌生出反心,就是第二个杨氏。

现在他被皇帝关押的消息应该还没到乌南。不过至多再过十天,汪凌就会有确切的消息了。到时候汪凌会作何反应,不论是皇帝还是萧从简,都无法预料。

皇帝拿来汪凌给他的信,恐怕就是希望他来分析汪凌的态度。可是有什么用,皇帝已经把这事情做出来了。

萧从简实在忍不住,道:“陛下真是如此恨我?连多等一年,两年都等不及了?”

再多等个两三年,乌南的局势总比现在稳定得多。到那时候再玩兔死狗烹,也不用这么担惊受怕了。

皇帝不说话,只是翻了个身,面朝向萧从简。

隔着纱幔,隐隐绰绰看不清楚皇帝脸上的表情。

皇帝果然说:“事情已经到这一步了,不能回头。朕只想问丞相,愿不愿意写一封信给汪凌?”

萧从简气笑了:“陛下,请问我该用什么名义来写这信?陛下的阶下囚?”

皇帝从床上起来,他睡了一会儿,又该去和朝中的大臣去战斗了。

今天就是他给赵歆成的最后期限,他并不担心。

“汪凌再有信来,朕还会带来给你看。书房有纸墨,你想好了就把信写好。”皇帝道。

皇帝一走,萧从简就捻灭了蜡烛。他真该用烛台的,弄死皇帝一了百了,省得受这鸟气。

赵歆成那边忐忑了几天。他一开始不敢接丞相这个位置。但这几日群臣有什么事情都是来找他。萧从简一不在,大家都跟无头苍蝇似的。他不知不觉,就已经在做丞相该做的事了。

再者他回去与妻子把这事情一说。他妻子就立刻道:“你要明白,皇帝才是你的皇帝,萧从简不是你的皇帝!”

赵歆成唉声叹气:“你以为我不明白吗?可是,就怕将来万一萧从简起复了,我可没有好果子吃…和萧从简作对的,有几个善终?”

他妻子道:“将来的事,你将来再操心吧。我只知道你再不向皇帝表一番忠心,马上就要没有好果子吃了。”

赵歆成退也退不得了,只好把心一横,接下了皇帝的任命。众人都知道赵歆成也算是半个萧派,皇帝办了萧从简,反而提了赵歆成,这是表明了态度,看来是不打算牵连太广了。朝中吵闹了几日,总算安心多了。

又过两日,皇帝第一次放了个人过来看萧从简。

萧从简正在想给汪凌的信该怎么写,一见来人,立刻搁笔。

萧皇后几乎是飞奔到他面前,父女两个互相看着。萧皇后半晌才说出一句:“是我害了父亲。”

萧从简知道她的意思。她是后悔了,当初不该顺着孝宗的意思。她想过李谕上位,萧从简也许不会太顺意,但没想到李谕这几年都是隐藏本性,原来竟如此乖张!

李谕让霈霈来见萧从简,是因为他说外面的情形,萧从简总会存疑。霈霈来和他说,萧从简总该相信了。再者,萧从简消沉多日,见到霈霈也该安慰些。

萧皇后把外面的情形还有萧家的现状一一和萧从简说了。

“…舅舅们都好,被查抄的只有三舅舅一家。萧桓现在被关在玉台,被人打了——看着惨,没大伤,父亲放心,他现在每日能吃能睡,除了行动不自由之外,没受虐待。”

萧从简问她:“这消息确实吗?”

萧皇后点点头:“是我身边信得过的嬷嬷去看了他,我还捎了东西给他。”

萧从简问:“郑璎如何了?”

萧皇后迟疑了下,说:“郑家昨日带走她了。”

萧从简没说话。

萧皇后又道:“方才皇帝对我说,今晚就会把父亲转到其他地方去…父亲可知道会去哪里?”

萧从简摇头。大盛关押官员,从关押地点的不同能大致判断出结局。比如像文太傅,关在自家,大多就是滚回老家。关在玉台,多半是等着流放。关去鸡头巷,就是要下狱了。

他说:“我这案子不一般,皇帝应该暂时不会让别人知道关我在哪里。”

萧从简看看霈霈,低声道:“霈霈,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珍重性命。万一…”

他想他已经失势,霈霈一人孤身在宫中。这段时日是最混乱最忙的时候,等过了这段时日。皇帝说不准时候就会强取。

霈霈垂泪:“我知道。”

萧从简又说了一遍:“你记着,一定要保重。什么都没有你的性命宝贵。”

霈霈又应了一遍。萧从简才道:“你去吧。我还有一封信要写。”

第71章

萧皇后尽了力了。她的人打点一番去和萧桓联系, 给萧桓送点东西还可以。但她的人无法时刻盯梢东华宫,没办法确定每天有多人从东华宫进出,又去往哪里,要查探出萧从简接下来会被关在哪里,实在做不到。

只是萧皇后没有想到一点——皇帝说会把萧从简转押别处,只是诈她。李谕压根就没想过要把萧从简挪地方。

萧从简给汪凌的信写好之后,李谕也给汪凌写了封亲笔信, 再加上汪凌家人的书信, 打包成一个大礼包, 给远在乌南的汪凌送去。

汪凌为人稳重,但刚知道萧从简被拘的消息时候也不免气得骂娘。他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也完了,他一家老小,父母妻儿全在大盛,性命都捏在皇帝的手里。他心中惊涛骇浪, 朝廷那边一点怎么处理他的消息都没有。

等过了两日——李谕算准了时间,汪凌应该着急了两三天了——皇帝的一匣子信一到, 汪凌打开时候手都不知道是怎么动的。

他几乎是站着同时看了几封信,看完之后他才坐下, 长舒一口气, 仿佛劫后余生。

皇帝没有动他的家人,还把他的大儿子提升做了御前侍卫。

这样一来,汪凌就算憋屈,就算为萧从简不平,就算冒出些小心思, 也不能动了——皇帝只是削了萧从简,对汪凌却称得上是厚待礼遇了。汪凌若是因为萧从简被削,就在乌南有动作,不仅他自己会被天下人不耻,还将萧从简架到了火上。毕竟他和萧从简都是皇帝的臣子。

汪凌思来想去,他自认为只有自己最适合善后乌南,也最能贯彻萧从简在乌南的想法。既然皇帝暂时留他在这里,不管这是为了安抚萧派,还是做给天下人看,不管将来会如何,他现在只能回应皇帝,做好在乌南的事情。这也是为了萧从简将来考虑,萧派需要如此。

大盛这边,皇帝当然不会就这么对汪凌放心了。之前萧从简就和皇帝说过要派文官去往乌南。这个时机正好。

“你说,乌南那边是该派陈俊粱,还是派宋筌好?”

皇帝站在书架前,一边翻找,一边征询萧从简的看法。

萧从简白天多在书房消磨时间。皇帝一来,他仍坐在窗边看书。听到皇帝这么问,他才终于有了些表情。

“朕是想派陈俊粱去,陈俊粱虽然年轻了点,耿直了点,但是个好人,朕信得过。”李谕说。

萧从简努力克制了一会儿,他还是忍不住说了:“臣以为宋筌更合适。”

哪怕皇帝可能是在羞辱他,他还是得说出来。

皇帝却眼睛一亮,微笑着说:“是吗?宋筌?好,朕记住了。”

隔了一日,皇帝就将对宋筌的任命诏令带来给萧从简看了。

“朕会派宋筌去乌南,先为特使,如果他这半年做得好,再命他常驻。他一去乌南就会先带去朕的圣旨,和乌南当地的几大家族见面。”

诏令上有皇帝玺印,有丞相钤——如今是赵歆成的了。若不是赵歆成的印,还在提醒萧从简,萧从简几乎要错觉这一切与从前无异。

他慢慢推开那道诏令。

他什么都不用再说了,一个动作就说明白了。他已经不是丞相,李谕不必要如此。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那天见过霈霈之后,他原以为皇帝会很快将他关去别的地方。去大理寺也好,去玉台也好,他都已经准备好了。他积蓄着满腔的怒气,私下用刑也好,公开审理也好,他都想好了。和霈霈说话的时候,霈霈也说了,萧家正在努力,想要公开审理。

然而又是快半个月过去了,皇帝没有转移他,没有审问他,只是将他关在这里。住在东华宫,奢华自不必言。每日饭食也是精心准备,都是合他口味的饭菜。衣物与其他用具无一不精细。

此处偏殿只有几个哑奴来服侍打扫,其他宫人一概见不着。每当皇帝来临,连哑奴都消失不见了。

“陛下打算何时审我?”萧从简直接问道。

“朴之…”皇帝一脸无奈,“朕不打算审你。”

不审,也是有的。萧从简点点头:“可以。你可以直接定我的罪。可以。那你打算怎么处置我?流放?下狱?你总不能把我一直关在东华宫!这里是东华宫!东华宫不是这么用的!”

他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他辅佐皇帝久了,一出口就是教育皇帝。可能文太傅没说错。他犯的错太多了。

皇帝仿佛也来了火:“难道你要朕把你关去地牢你才开心吗?”

但萧从简听出来皇帝并不是真发怒,李谕是不是真发怒,他一听就知道。李谕这时候是假怒,其实是在胡搅蛮缠,王顾左右而言他。

萧从简知道李谕不会说出答案了,他只能用自己的行动来表明立场,逼迫皇帝。从这日起,他只在一个房间活动,绝不踏出那个小套间一步,花园不去,连书房都不去了。

第72章

萧从简把自己关在房中写书。他早有写本军政要略的想法, 只是一直太忙,不能成文。此时正好静心写作。至于写完之后能不能见天日,他不去考虑。

他素来博闻强识,之前为准备皇帝经筵,已经梳理过一些要点,此时又无其他工作干扰,每日都专心于此, 并不觉得难过。

李谕也不去打扰他, 但从萧从简把自己关在房间开始, 李谕晚上就开始睡在外面的大间,他生怕萧从简不知道,故意弄出点动静。

他偶尔大声自言自语。

后来有了功夫,就弄了张古筝,对着萧从简的房间叮叮咚咚练习不成调的凤求凰。

萧从简从没有出来和皇帝说过话。

又这么僵持了快十天。皇帝推开了萧从简的房门, 告诉萧从简:“萧桓会被流放到北疆。那里是你十五年前平定的地方,旧部多, 他去那里,有人照拂。”

萧从简正奋笔疾书, 头都没抬。皇帝对萧桓的处置与他想的差不多。其实皇帝要真想断了萧桓的前途, 只要说他坏了一只眼睛,有残疾,就足够了,并不需要取人性命。

李谕见他这样,又道:“郑家逼着郑璎与萧桓和离了。”

萧从简的笔尖一顿, 比划就坏了。他淡淡道:“也好。郑璎不必和他去北疆受苦。何况大丈夫何患无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