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就说:“我带来, 就是希望你看的。不要说什么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话。不要那么虚伪,你知道你的位置和别人不一样。你将来一旦恢复自由身,又是一句话就可以左右时局。”

李谕淡淡道:“难道你要等出去那一天才开始补课么?”

这是他第一次对萧从简说放他出去的话。他退了一步,在这绝路上总要有人先退一步。

但李谕不能确定萧从简有没有看这些折子。因为总是那些折子总是他走时什么样,回来还是什么样。丝毫没有动过的痕迹。

重阳登高那一天,皇帝拖着萧从简上了阁楼。宫廷也显出秋色,几处落叶斑斓,宫人正在慢慢扫去。

萧从简在东华宫已经出入许多年,这个角度的情景对他来说也不常见。

“陛下,再过三个月,今年就要过去了。”

他提醒皇帝,事情拖下去也是无济于事。

李谕与他并肩而立,只道:“我知道。”

他看看萧从简,说:“之前我说过这是心魔。你那么聪明,能不能告诉我,心魔怎么破掉?”

萧从简说:“凡事都是一念之差,陛下只要想开了,自然就消除心魔了。”

李谕笑道:“你是在说废话来敷衍我。”

萧从简也微笑不语。

李谕问他:“你有过这种时候么?觉得此生此世非此人不可。”

萧从简避而不谈,只道:“我与亡妻感情甚笃。”

李谕道:“是啊。不管你有意无意,这几年都没有续弦。在京里说起来,就足够情深意切了。毕竟这世上多的是丧妻之后立刻又娶的。”

李谕说:“但深情还不到那个程度。假如有轮回转世,你又遇到亡妻,你仍是权势滔天的丞相,但她已为他人妇了,或者她变成了一个男人。你会夺人妻子吗?会为她断袖吗?”

萧从简本不想和皇帝说这些漫无边际的胡话,但皇帝坚持要听他的答案。

他只好说:“只要她过得安好,我又何必去扰乱她。”

李谕就不说话了。

萧从简看他那难过的样子,开玩笑道:“你这时候不要再编个谎话说自己是窈娘,我是不会信的。”

李谕笑不出来。

李谕静了片刻,又道:“我常常想,若那一晚我真的做到底,得到餍足,是不是现在就能看开了。只要有一次…”

萧从简无奈——皇帝说来说去,还是想要和他睡一次。

这件事情,萧从简一不肯被强迫,二不肯被要挟。而且他不怎么相信皇帝所谓的“只要一次”。这种事情,一旦有了第一次,那就必然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乃至数不清次数。多少勾搭成奸都是始于这“只想要一次”上。

他毫不犹豫,再次拒绝了皇帝。

到了十二月末,郑璎生下了一个男婴。因皇帝之前说了话,这孩子的去留由郑璎自己决定,因此郑璎也硬气了些,坚决要留下孩子,孩子跟了外公姓郑。因郑璎怀孕时候心情低落,并不是十分健康,生得小小的。

不过宫中来传话,说冯皇后想见见郑璎,看看孩子。郑璎只好跟着嬷嬷,抱着孩子进了宫。

第77章

郑璎在冯皇后那里坐了一会儿, 冯皇后逗弄了会婴儿,又给了一只赤金长命锁,一个对儿金镯子。

不一会儿就有东华宫的人过来,说皇帝派他们抱了孩子过去看看。

冯皇后微微一笑道:“去吧。”

本来要招郑璎进宫来看看的就不是她,而是皇帝。只不过皇帝用她的名头把人召来的而已,免得太引人注目。她原来对郑璎没什么想法,毕竟以前她是丞相的儿媳。然而现在萧家都倒霉了, 皇帝竟然还要召郑璎进宫来, 她就觉得有些蹊跷, 可又想不出什么道理来。

郑璎虽然不知道内情,但皇后召她进宫,她已经足够不安了——萧桓被流放,她和萧桓已经和离,照理说完全失去了进宫的资格。

这下皇帝又要把孩子抱去东华宫, 她心中一颤。她有什么能被皇帝图的,但这孩子却不一样。她怕极了, 但脸上还不能露出异常,皇后一说“去吧”, 她就站起来, 行了个礼,跟着东华宫的人走了。

还好东华宫的人也没说她不能去。她从嬷嬷手中抱过孩子,微笑道:“不劳嬷嬷,我来抱吧。”她将孩子抱在怀中,跟着去了东华宫。

宫室里温暖, 但室外正是数九寒天,从皇后宫中走去东华宫还有段距离,东华宫的人竟备了暖轿,请郑璎上轿。郑璎不敢,宫人就道:“陛下说了,冻坏孩子就不好了。”

郑璎只好上了轿子,她心中愈发忐忑。

到了东华宫,皇帝正在和几个孩子一起赏雪,见郑璎来了,就放下小公主,过去接过婴儿。

孩子很乖,这会儿正闭目安睡,皇帝摸摸他的脸,捏捏他的下巴,把他弄醒了,他也不哭不闹。

皇帝又问了郑璎孩子出生时候的时辰,分量。郑璎都一一答了。

皇帝又道:“你在这里坐坐。”

他抱走了孩子,不知道去哪里了。

郑璎无计可施,只能枯坐干等,另一边几个孩子玩耍嬉闹的声音叫她更加难受,不禁掉下泪来。

李谕抱着这小小的孩子,温暖绵软,他轻轻抚了抚孩子的脸,低声说了三遍对不起。他去到偏殿时候,萧从简正站在窗边看雪,见皇帝进来,他关好窗户。

他看清楚了皇帝抱着的是什么。

“这是谁的孩子?”萧从简问。

李谕没有说话,他想萧从简应该已经猜到了。他只将孩子递给萧从简。

萧从简轻轻抱了孩子,坐了下来。

孩子正睁着眼睛看着他,嘴巴咧开。

李谕轻声说:“他笑了。”

萧从简沉声说:“这是萧桓和郑璎的孩子?”

李谕说:“是”

萧从简又问:“郑家对郑璎可好?”

李谕说:“我放了话过去,他们不敢苛待郑璎和孩子。”

萧从简便不再说话。

他专心致志地看着孩子。

李谕低声向他道:“你骂我吧。”

萧从简的目光仍没有从孩子身生挪走,他只说:“我想起了霈霈和萧桓出生的那一天,产婆把孩子抱给我的时候。”

李谕坚持说:“你该骂我。”

萧从简这才抬起头,向皇帝道:“陛下,会因为这个孩子就改变计划吗?”

李谕无言以对。萧从简收了讽刺之色,只淡淡道:“从小就受一番磨砺,说不定以后将来会比他父亲有出息。”

萧从简甚至说起一些被抄家被流放的家族,那些家族的孩子的命运。

李谕不知道萧从简内心里是不是已经把他恨透了。若萧从简恨他,他情愿萧从简发泄出来,也好过这样的虚与委蛇。

萧从简又看了一眼孩子,就将他还给皇帝:“陛下这样抱走孩子,他母亲该着急了。”

小公主正趴在郑璎膝上,好奇地摸摸她的脸,问她为什么哭了。郑璎只能擦了眼泪,正要说话,就见皇帝回来了。

郑璎立刻迎上去,抱过孩子立刻扒着脸看了看,是自己孩子没错,又见孩子仍是安安稳稳的样子,这才放下心来。

小公主已经在一边拉着皇帝的衣服告状了:“姐姐刚才哭了!父皇你给她赏赐!”

宫人们都被小公主逗笑了。李谕也微笑了,他向郑璎问道:“若萧桓回来了,你想和他破镜重圆么?”

郑璎抱着孩子的手就紧了紧,她说:“大约我和他是没这个缘分了。”

只要郑璎说愿意,他就可以把萧桓召回来。事情总要一步步做,一步步铺垫。

然而郑璎说不愿意,他只能作罢。

他赏赐了些孩子的东西,让人送郑璎出宫。他又和孩子们玩了一会儿,然后单独问了阿九的功课,之后又见了几个人,处理了些事务。到晚间才去萧从简那里。

萧从简这时候应该正忙着他的书稿——他初稿已经写成了,正在修改。然而今天他却像是在对着稿子发呆,那样子并不像是不知道如何落笔。

李谕一进来就道:“郑璎已经走了,她不愿意和萧桓复合。这个孩子只能郑家来养了。”

萧从简只是反复舔笔,并不说话。李谕拿起剪子剪了烛花,道:“…不过我听说郑家有打算让郑璎再嫁。郑璎性格容貌都讨喜,家中父兄也都努力上进,并不愁二嫁之事——本来嘛,你给萧桓选中的妻子和外家都不会差。”

他非要把萧从简的火气给撩得爆出来。

萧从简仍是端坐在那里,然而李谕能看出来他的背已经绷紧了。那是萧从简在生气。

他继续说:“说起来,其实徐阳王之前就和朕提过,有想聘郑璎为王妃的心思——原来郑璎还没和萧桓成亲的时候,他就喜欢上了。郑家那时候选了萧桓,是觉得萧桓在仕途上有前途。徐阳王嘛,你也该知道,无甚抱负,就想做个闲散王爷,人是憨直了些,但生得体面,也算得是美男子了。郑璎绝对拿得住他。要这事情真成了,郑璎把孩子带过去,他也无所谓。那这孩子就要既不姓郑,也不姓萧,而是姓李了…”

萧从简终于听不下去了,他努力轻轻搁下笔,站起来,准备离开。

他仍是不骂皇帝。

李谕实在无法,几步冲上前拽住他,猛然吻上去。

萧从简一张口想骂,李谕的舌头就滑了进去。

两人唇舌交缠,只是萧从简全是抵抗,李谕结束这个吻,萧从简立刻骂了出来:“你疯了!”

李谕仍是抱住他,他们身后就是墙壁。室内温暖,这一番挣扎,两人都有些喘。

“我是疯了,”李谕在萧从简耳边说,“所以要说这些疯话给你听——你从来没和人这样接吻过吧?有谁这样吻过你?没有吧?”

萧从简不屑一顾。

李谕又道:“有时候我十分好奇,你在床上真的十分满足过吗?”

第78章

萧从简一肚子腹诽, 对皇帝无话可说。

什么叫有没有人这样吻过他?有没有满足过?他只觉得刚才皇帝像在啃他的脸。

他对皇帝很失望。这段时日他以为皇帝的态度有所松动,不再整日吵着要和他睡觉。没想到没有几日又是这样故态复萌,简直鬼打墙一样。

两人又是一阵推搡。皇帝啃完他的嘴和脸,又将他抵在墙上啃他的脖子。

萧从简正为孙子的事情在气头上,只觉得心脏都比平时跳得快。以他对郑家和郑璎的了解,恐怕真会选择再嫁徐阳王。

皇帝仍坚持不懈地吻着萧从简的颈项。他使出浑身解数,一寸一寸舔舐吮吸, 用牙尖轻轻摩擦萧从简的喉结, 舌尖扫过萧从简右耳下面的时候, 萧从简忽然一颤。

萧从简这一颤,两人都是一呆。一怔之后李谕立刻狂喜,在萧从简耳边低低问:“舒服吗?是不是舒服?”

萧从简也是没想到,他自己从前都不知道这里竟是这样的。他几乎要恼羞成怒,勉强克制住自己, 沉默不言。但皇帝竟像中邪了一样,力气巨大无比, 将他紧紧压在墙上,又盯着他耳朵下面又舔又吻。

萧从简无比烦闷, 终于忍不住怒道:“你这样和一条疯狗有什么区别!”

李谕一顿, 双手无力地垂了下来。萧从简立刻摆脱了他,整理好衣服,去房间另一头坐下,生气起了闷气。

李谕垂着头坐在榻边,他只觉得急切地需要一支烟, 或者一杯酒,只要是有毒的东西都好。

片刻之后他忽然笑了起来。

“这是我自找的,”李谕说,“我想睡什么样的人睡不到?被骂疯狗,是我自找的。”

萧从简坐在那里生闷气,他生的不是皇帝的气——皇帝的种种行为他要气还气不过来。他生的是自己的气,刚才竟一时动摇,失了冷静。一失去冷静,就会露出破绽。

李谕果然盯住了他的破绽。

就听李谕又道:“…可是好笑啊,真好笑。你啊你,都知道你渊博睿智,治国之事,没一样不精通。可你连自己身体那里敏感都不知道。你不觉得可惜么?”

萧从简这会儿已经神色平静了些,面上的潮红退了。

“陛下与那么多人花了那么多时间在床笫之事上,自然是对房中术了如指掌。”

李谕又被扎了一刀。萧从简并不相信他。

他走到萧从简身边,从他背后抱住他,低声说:“我只想让你体验…那种极乐…”

萧从简叹了一口气,说:“陛下应该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我已经说很多次了,陛下哪怕流放我,都好过将我囚在东华宫。”

李谕默不作声,又吻了吻他的脸,才放开萧从简。

到了过年时候,真正是几家欢乐几家愁。郑璎那天在宫中回来之后想想,觉得自己当时害怕得有点没道理——皇帝要真想除掉这个孩子,也不用抱到宫中去亲自动手。但天心难测,眼前平安难保将来如何。

徐阳王那边又殷切追求。她思来想去,徐阳王胸无大志也是件好事,他已经是个王爷了,还要什么上进?只要不浪荡挥霍就好。有她来持家,不会把家业败了的。再者孩子有王府庇护,想来比一直在郑家要好许多。

于是正月里两家就订了婚。郑府上下喜气洋洋,都说姑娘果然是个有福气的,先嫁国公府,和离之后又嫁王府。

萧皇后在宫中知道了这事情,没法责怪郑璎。徐阳王是个好归宿,郑璎没必要再等萧桓了。

除夕前,萧皇后又求见了一次皇帝。

李谕见了她,萧皇后带了一只匣子来。

李谕见她消瘦了些,知道她心中煎熬,但也无法,只温言安慰了几句。萧皇后对皇帝淡淡的,只说快过年了,不知道她父亲被关押在何处,担心他过不好年,托皇帝将这匣子东西带给他。

李谕只是踌躇,并未立刻答应。萧皇后就道:“朝中无人知道父亲被关在哪里,但陛下不可能不知道。而且如果我没猜错,父亲应该仍在京中或京郊。若押送去外地,这一路上不可能没有消息漏出来。”

她猜得不错,若顺着这个思路猜下去,恐怕就要离真相不远了。李谕怕与她说多了被她看出端倪,这才道:“皇后孝心,朕自然成全。”立刻起身命人送客。

萧霈霈确实是想借着送东西的名头和皇帝聊聊,打探下萧从简的下落。然而皇帝十分谨慎,她只能确定了一点——父亲确实是仍在京中。

她也派人给萧桓送了东西。

萧桓在北疆,正在忙着修城墙。北疆如今战事平定,只是几座大城都需要重修,许多田地等着开垦,被流放去的人大多都耗在这些劳役上。萧桓因是萧从简的儿子,不至于做苦力,他又有些才华,日子还过得去,只是与京中的精致细腻不能比。

他到了北疆之后没几个月,人就糙了一圈。在当地吃面食的多,每日有面饼,有肉吃,有酒喝,就算得上是奢侈的生活了。萧桓在军中呆过,又是个男人,很快就习惯了这种日子。翡翠却很不惯,不时落泪,到了北疆之后不久,就掉了一个孩子,还不足两个月。

快过年时候,霈霈送东西来的人到了。她给萧桓送了一千两银子,萧桓并不缺钱,只是在北疆,有时候有钱都不一定能买到京城的东西。

然后还有许多吃食,宫中的零食分成一包一包,包了许多,送去给萧桓解解馋,做人情。

其他还有衣服布料,日常用品,都是京中上好的东西。萧桓留着自用也好,拿去送人也好,都是好的。

来人还带来了郑璎会带着孩子另嫁的消息。萧桓呆了半晌,才道了一个字:“好。”

三个月前他才知道郑璎有了孩子的事情,这会儿听了新消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除夕之夜,萧桓和翡翠坐在炕边,桌上是仍是往常的菜饭,只添了几碟宫中的果子肉脯。窗外是噼啪作响的炮竹声,两人默默吃饭,一句话都没有。

宫中这一年除夕,烟火比往年都漂亮。宫人们看着烟火都笑声不停。

皇帝在东华宫中,往年都是几个孩子陪他守岁。今年他几次想悄悄离开,都被小公主缠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