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太傅在老家有土地养老,只是比起在京中时候自然是拮据许多。萧从简送了些东西和银子, 聊表心意。

文太傅是真苍老了, 他见了萧从简只道:“你倒悠闲,还有这闲情雅致游山玩水。”

萧从简知道老文的意思。皇帝把他放出来,他应该立刻抓住时机,在京中活动。这时候离开京中,确实叫许多人摸不着头脑。

但萧从简有自己的考量。除去之前他去乌南, 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在各地走走了,各州民情如何他一直想亲眼看看。如今他没有丞相职务在身,观察起来也方便些。

再者他这一年被李谕折磨得狠了。皇帝以为他从头到尾都十分冷静,实际只有他自己知道,有那么几次他真以为自己会熬不住。离开一段时日,他放松放松身心,对他对皇帝,都是好事。

文太傅与萧从简一边下棋,一边喝茶。萧从简走一步,老文要算半天,才慢悠悠落一子。

“你说皇帝怪不怪?从前谁看出来过这孩子是这么厉害?”老文对萧从简说。

萧从简道:“陛下小时候也是很机灵的。”

老文就笑:“明明是个戆的。这种人一旦有了心机,用起心机才可怕。我走在半路上听到你的事情,可是把牙都笑掉了。”

他张口,让萧从简看他的牙齿。他是真笑掉了一颗坏牙。

萧从简也忍俊不禁。

老文又说:“不过皇帝对你到底不同,这么快就有起复你的心思了。”

萧从简说:“皇帝还很年轻,心思难免有动摇的时候。”

文太傅摇摇头:“不,他就是叫人猜不透…这一年他到底把你关在哪里了?”

这问题只有文太傅这个级别的人能这么问出来了,轻松得像问他昨天晚饭在哪里吃的一样。

萧从简一瞬间脑子里又是猫,露天浴池,皇帝拥着他,紧紧地拥着他,那些混话,全部混在一起。

他语气自然:“是一处新暗牢,我是第一个被关在那里的。以后不知道还会关谁。不过您老人家看来是轮不上了。”

文太傅就呵呵笑。又走了几步棋,萧从简道:“您输了。”

文太傅没有回答,他歪在榻上,发出轻微的鼾声。

萧从简才到北疆,就听说文太傅没了,是晚间睡觉时候走的,人不难受。他连忙派人去吊唁。

北疆这边,他住在了当地官衙。萧桓正在外地监工。等了两日,萧桓才赶回来。

萧从简这一年对萧桓甚是想念。从东华宫出来他就见了霈霈,只有萧桓是这一年时间一次也没见着。

看到萧桓如今的样子,萧从简欣慰了些。萧桓如今身上一丝京城公子哥的痕迹都找不到了,完全成了一个当地汉子的模样,他脸上有一只眼睛不便,整个人黑糙了之后,反而不明显了。

萧桓一见父亲也是十分激动,许久才道了一句:“父亲受苦了。”

一瞬间皇帝狂乱的样子又跳了出来。这就是萧从简受的最大的苦。

父子两人回了萧桓的住处,谈了许久。之后几天萧桓都陪伴萧从简,这里萧从简旧部又多,这旅程的终点十分热闹。

萧从简临行前两日,与萧桓又长谈一次。父子两人谈的是将来的安排。

萧从简是要回京的,他问萧桓要不要回去。若萧桓想回去,他会先把萧桓捞回去。

但萧桓拒绝了。他情愿在北疆工作。

萧从简道:“你肯吃苦是好事。攒了资历,将来就在北边立足。”他不指望萧桓年纪轻轻就掌控全局,在北疆做个五年十年,能影响一方也足够好了。

萧桓还很年轻,现在才二十出头,等三十岁的时候再到中枢也不迟。

萧从简终于向他说起郑璎的事情,道:“我在京中临走时候,见过郑璎一次。她怕我要走孩子。”

他看看萧桓的脸色,道:“我已经答应了孩子还是给她养——我回京之后肯定忙不过来,照顾不到这个孩子。你又不愿意回京,这个孩子总不能没爹又没娘。你看如何?”

萧桓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这个孩子,和萧家没有缘分。他不能再把孩子抢过来,再伤一次郑璎的心。

萧从简见他答应了,便不再提,又问:“我在你这里这么多天,怎么一次都没有看见那个…乌南的姑娘。你把她送走了?”

他一时想不起来那个女孩儿叫什么。

萧桓说:“没有,她就在家中。”

萧从简问:“为何不来见我?”

萧桓道:“是我不许她来见礼。”

他脸色有些不自在:“她是乌南人,我担心她对父亲做出无礼的事情…”

萧从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萧桓在工作上长进不少,治家却依然是一团糊涂。

萧从简想了想,道:“你既然不相信她,又对她淡了,就给她寻个人家送走。”

萧桓又不肯,低低道:“我还是喜欢她的。”

萧从简实在不明白萧桓这摊烂帐。萧桓只道:“并不是所有夫妻,都像父亲母亲那样相敬如宾,琴瑟和鸣的。”

萧从简是想象不出亲密亲爱如何与怀疑顾忌并行不悖,他只能道:“我是不明白你们年轻人。”

第82章

萧从简二月离京, 离开了快有六个月,到七月初才回到京中。

这半年间皇帝与一直他通信不断。

萧从简刚离京时候皇帝的信就追了过来,几乎是隔一天就一封信。有时候皇帝言之有物,说说朝中大事,譬如祭祀之事,譬如今年的新科进士们如何。有时候只写了今日天气如何,吃了什么, 去哪里散了步, 听持重的大臣讲了个俏皮的笑话, 宫墙边花又开了,落雨了,花又谢了,柳色还是依旧,猫叫春了, 春天过去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夏天要到了, 行宫新挖了荷塘,夜变短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

每一封信中皇帝都在问他的归期, 一遍又一遍。

萧从简若不知道这些信是皇帝写的,定会觉得这一行行一段段读起来温情隽永,十分熨帖。但这是皇帝写的,那个既怕他权太重,又想与他行不轨之事的皇帝, 把他锁了一年的皇帝。

那字里行间就不能细看,看多了揪心,仿佛暗藏杀机。萧从简从没有原谅过伤害过他的人,但那是对敌人,对政敌。皇帝是另一种情形。李谕又是一种情形。

李谕想要抑住他,想要自己掌权独断,他明白原因,也知道该如何应对。但李谕还想要他的身体,他就实在不明白皇帝想怎么处理他们的关系。

他说他不懂萧桓这些年轻人,话虽如此,其实他并不是全然不懂。他一样是少年时候过来的,一样早早得志,大权在握。

他知道太早得志的通病,就是会误以为想得到什么都很容易。尤其皇帝还是人间的至尊,他想要的大部分东西,都不需要费力就能得到。

萧从简想,等再过个五年,十年,皇帝只会觉得这一段绮思十分荒谬。到那时候,只怕皇帝会越看他越厌,后果不堪设想。

还好他启程回京之后,皇帝的信催促得不那么厉害了。

萧从简回到京中时候,皇帝正在碧怀山的行宫避暑。大热的天他一回到府中。皇帝就派人从行宫送了东西来。

两大盒子,装的都是时令的果蔬。萧从简收下了东西,宫人笑吟吟道:“这瓜和葡萄都是陛下亲自选的。”说了些闲话,并未说皇帝要见的话。

萧从简心中微疑,不过他这边在京中仍有事,正好省得赶去行宫。

又过了三日,行宫那边才传了话过来,请萧从简过去伴驾。

萧从简虽然还没恢复官衔,但还有齐国公的爵位,仍够资格入宫伴驾。到了行宫,皇帝见了萧从简自然是欢喜。

只是萧从简觉得有什么东西从皇帝的眉眼中消失了,他说不上来是什么。皇帝的五官没有变,神色更成熟沉稳了些,笑起来还是真切的。

皇帝问他这一路的见闻心得,萧从简说了大致印象,又说了几个州的问题。他这次走一趟,也是存了重新丈量土地和统计人口的心思,但这是大事,做不好要出乱子。因此有几个大州,他一定要先亲自去看看情况。

正事要真说起来,就是没完没了,萧从简不可能一下子就把话全掏出来说,只略提了提。皇帝也就这么一听,没说什么时候恢复他的官职。萧从简并不着急,他只要恢复了自由,哪怕没了官职,朝中自会有人为他伸张政见。

两人叙过话,皇帝看看时间,问宫人:“宴席摆好了么?”宫人应了是。

皇帝就向萧从简笑笑,道:“时候不早了,你早些回去休息吧。这一趟下来该累坏了。”他不邀萧从简去酒宴。

过了两天,萧从简才从手下人那里听说了皇帝和晏六如的事情。

“晏六如是进京科举的,可惜今年进士落了榜,然而他的字好,画好,诗做得尤其好,在京中出了名。他又生得端正,就有人将他举荐给皇帝。皇帝见了一次,就时常召他入宫。如今在宫中,常伴皇帝左右写诗,和画院的人一处,是御用了。”

萧从简静静听着,又问:“陛下给他官职了么?”

说八卦的人道:“哪能给他正经的职官做,只不过是个陪玩的。”

萧从简看到了几首晏六如的诗——这会儿到处都是抄晏诗的,连名媛淑女都不例外,扇子上都是晏六如的诗,好随时把玩。萧从简不得不承认,那诗确实动人。

之后他终于在行宫撞上了晏六如。倒也不是正面撞,他正在书房中等着皇帝,就听到窗外有说笑声,他走到窗边看了一眼,就见皇帝似乎刚刚垂钓回来,也不用宫人帮手,自己提着鱼篓。他身边有个白衣男人,只一眼,萧从简就知道那一定是晏六如。

那眉毛嘴巴,都与从前那个和尚生得有几分相似,却比和尚还好看,也许是有一头乌丝的缘故,比和尚更适宜在宫中出入。

萧从简伸手扶住窗下的椅背,他松了口气。

他大大松了口气。他又觉得自己有些好笑,竟会以为皇帝要等五年十年,才会移情。他走个半年,皇帝已经物色好了新人。他之前居然那么烦恼,确实太好笑了。

他觉得好笑,同时也恍然大悟,他终于知道了皇帝是哪里变了,皇帝看他时候的那种疯劲,那种专注消失了。

第83章

萧从简看见皇帝进来书房的时候鱼篓已经不见了, 晏六如没有跟着一起。

皇帝的脸不知道是兴奋的,还是被太阳晒的,有些发红,一进书房猛然看见萧从简正在等他,那笑容就一滞,随即又笑道:“朴之已经来了。”

萧从简开门见山就问皇帝:“陛下有没有看临州争田案的卷宗?”

临州争田案是近来的一件大案,事情涉及到好几条人命, 几十家佃户, 起纠纷的两家地主都是当地大族。这案子本来是捂在地方上结了的。但萧从简这走了一趟把它挖了出来, 正好带到京中。

皇帝一听这话,脸色就愈发正经了,道:“朕已经看了,只是这案子牵涉甚多,一时半会, 朕不好下决断。已经让下面开始重新彻查了。你可以放心。”

两人就谈这个案子谈了半天。皇帝起初还说得有劲,到后面就露了一丝惫懒, 眼神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正好宫人搬了扇精巧的四折屏风进来,似乎是新做的, 不是老物, 萧从简能闻到那种崭新的味道。皇帝的眼神就在那屏风上留了一会儿。

萧从简能看到皇帝的眼睛在笑,那种温柔多情的笑容,他在高宗皇帝身上看到过,现在是李谕。他毫不意外。

那扇屏风上绣的是晏六如的新诗。萧从简扫了一眼,就看出来了, 那样的诗句,足以装点盛世。萧从简想,晏六如总比一个和尚好。宫中需要有画师,有诗人,皇帝有这样的人陪伴,只要不宠过界,其实并不坏。

“朴之叹什么气?”皇帝忽然问。

萧从简这才发现自己无意间竟叹了口气。皇帝这一问,他就微笑道:“虽然在下面看到了争田案这样的案子,但这几个月一路走过来,所见之处人口增加,仓廪丰足,陛下登基以来,是真用心了。”

皇帝就道:“能得你的称赞不容易…赵歆成也算是战战兢兢,恪尽职守了。”

他们真的好像忘记了那一年间东华宫偏殿发生了什么一样,心照不宣,小心避开谈论那段尴尬时期。

萧从简唯一有些放心不下的就是那只猫,但皇帝似乎已经完全不想再提,他也不好向皇帝要猫。

想想就罢了,他如今也没功夫养这些猫猫狗狗。

萧从简走后,李谕坐在榻边坐了许久。天色暗了下去,他的脸色也暗了下去,调动肌肉控制表情来表演是件耗精神的事,他得把握好节奏,一切都要恰到好处。何况他还要时刻注意对手的反应,随机应变。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表演过了。

这一定是世界上最有难度的表演——在心上人面前表演爱慕另一个人。

决定放萧从简离开东华宫时,李谕已经想好了要做欲擒故纵,之后还得找一个人来完成这场戏。只是他找来找去,总不太合心意。脸好的有,但太草包。有才华的有,但脸又欠了点风情。

冯佑远若孩子,勉强可以。但他不能为了这种事情把冯家再牵扯进来。从前无寂也可以,但他已经决定和无寂相忘于江湖。

幸好前段时间萧从简不在京中,他可以慢慢物色。总算物色到一个晏六如,真是再合适不过。晏六如长得像无寂,又比无寂留在他身边更名正言顺。

但今天这一场戏演下来,李谕只觉得萧从简一点破绽都没有。他知道萧从简应该看到晏六如了,但萧从简什么也没提什么也没问,他对此与其说毫不关心不如说是毫无反对的意思。

萧从简叹气的时候,他差点跳起来,但萧从简随后那话,竟隐隐有归隐之意。这大起大落,他的心根本承受不住。

李谕呆坐了半天,若萧从简有一点点不是滋味,只要有一点点,都是他的机会。

但他不能确定,萧从简到底有没有。

又过了两日,萧从简已经厌烦听到晏六如这个名字。他对晏六如这个人,并没有什么看法。一个诗人而已,碍不着他什么事。甚至晏六如还在诗中称赞过他在北疆和乌南的功绩。

只是此人如今实在炙手可热,萧从简走到哪里都在议论他,都在说他的诗,达官贵人都想要晏六如为自己作诗,似乎是莫大的风雅。

皇帝对此风潮似乎乐见其成。毕竟皇帝想捧一个人,把他捧到天上去都可以。

萧从简对此不置可否。他不应该对一个诗人太过关注。

第84章

从此皇帝只要不是在办公, 去哪儿都把晏六如带着。晏六如俨然成了皇帝身边的第一红人。

不过晏六如到底是文人, 清高且有抱负, 除了皇帝的赏赐, 别人来巴结,他都一概不理。这点在萧从简看来, 也算可喜。只是晏六如似乎没看出来,皇帝现在捧的全是他的文名, 让他伴游,要他写诗,并没有半分要重用晏六如的意思。

晏六如的事情不过是个调剂,朝中大人物最关心的都是萧从简的去留。萧从简走了这半年间,一直有传闻说萧从简可能会去北疆或地方。萧从简回来之后这个传言和猜测才渐渐弱下去, 又说皇帝很可能会直接让萧从简官复原职。

夏天之后,皇帝避暑回京, 对朝中宣布了一件大事。

皇帝决定冬至时候正式立皇后之子为太子。

朝中对此毫无异议。皇长子稳重聪明, 朝中都寄予厚望。这件事情最开心的莫过于冯家。但关于立太子一事情,很快有了新传闻,说皇帝动了换丞相的心思, 想在立太子前把丞相从赵歆成换成萧从简。

这个传言刚起没两天, 赵歆成就病了,称病不出。

萧从简从来没有为自己的复归这样造势。他是决不会散布这种传言的。恰恰相反,若皇帝没有让他官复原职的想法,这种传言就只会让皇帝对他心生怀疑。

萧从简怀疑这个传言是赵歆成搞出来的,因为赵歆成病得实在太是时候了, 仿佛已经准备好给他挪位置一样。

萧从简抱着这怀疑去亲自探望了赵歆成。

但见了赵歆成,看起来并不像装病。萧从简去了之后,见到不仅赵歆成一脸病色,赵歆成的妻子也很憔悴。赵歆成说起来,并不怨萧从简,只说自己这一年多来其实一直诚惶诚恐,病了在家休养心里还轻松些。

萧从简从赵歆成那里离开,又派人打探一番。他手下说:“估计还是赵丞相,走这顺势一步,叫陛下不得不慎重行事,不受任何一方挟持。”

萧从简摇摇头,说:“不是赵歆成。”

他已经知道是谁了。

过了两日皇帝又召他进宫。

皇帝要萧从简继续为他讲解典籍。萧从简现在还不能去经筵讲授,所以皇帝是要他私下讲课。

萧从简无法拒绝,只能像从前经筵一样准备起讲课要用的东西。这天为皇帝讲了一小段之后,皇帝忽然道:“最近京中有一种说法,不知道朴之你听到没有?”

萧从简不动声色,反问:“不知陛下是指什么说法?”

皇帝说:“都说朕要将你官复原职,正在逼赵歆成自动请辞,所以将赵歆成逼出病了。”

萧从简笑笑:“是么。我之前确实听说过这传言,不过我以为散布这传言的人,应该是我的仇家。”

李谕听他这么说,脸色就不太好。他想萧从简应该已经知道了。

“这话是朕悄悄放出去的。”

萧从简好整以暇,看着李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