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谕接着说:“朕只是想看看京中舆情的走向,听听众人是怎么个看法,可不可行。”

萧从简其实真没有那么着急要恢复丞相官职,重要的是他这个人在朝中,而不是官职。

皇帝将人屏退了,终于开诚布公,说起东华宫偏殿的那一年。

“其实你说的不错,魔障全是一念之间的事情。朕突然就清醒了…想想幸亏那时候没有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皇帝微笑道。

萧从简不怎么笑得出来。皇帝又向他剖白:“朕已经想过,你是太难得的人才,将来的许多事情还要依赖你。”

萧从简道:“陛下想明白就好。”

皇帝又厚颜无耻地剖白起来,一会儿说自己那时候是糊涂了,并不太清醒,一会儿又说自己明白萧从简,太明白了。

“朕绝不是移情别恋,只是…你也该明白,君臣终究有别。”皇帝怅然道。

萧从简道:“陛下不必再多言。”

他真是听不下去了。什么移情别恋不移情别恋的。

皇帝又说:“朕想通了之后,心中舒畅多了。想必朴之也是,不用担心将来史书如何书写了。”

萧从简听到皇帝这话,本该觉得高兴,至少该感觉欣慰。但在战场上不败的将军,都有过人的直觉。

他直觉皇帝仍是不对劲。

那种狂热,那种迷乱,消失得太彻底了。就好像一个疯子,一夜之间恢复了神智。他不相信皇帝。

所以对于丞相一职,萧从简没有表现得太热切。对于东华宫偏殿,他也不置一词。

他还要继续看看,皇帝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第85章

萧从简不接皇帝的茬。

丞相这一茬他不接。他不想表现得太迫切。皇帝是在试探他也无所谓, 他同样在观察皇帝的态度。他不是看皇帝对他还有没有顾忌。没有几对君臣之间是真正的明月清风, 毫无芥蒂。他只想确定皇帝对接下来想做的事情很坚定, 他想重新丈量土地, 只要皇帝是真正想做这件事情就足够了。

只要皇帝真正想做这件事,迫切希望做成, 皇帝就总要寻一柄足够锋利的剑。

这朝中,还有比他更适合的么?

萧从简当年在李谕刚登基时候想过, 只要皇帝像点样子,他的使命就算完成了。后来皇帝渐渐像模像样起来,他又想,只要能打下乌南,他就死而无憾了。如今他又蠢蠢动起来, 想着只要能把全国土地重新丈量一遍,统计人口, 他就可以彻底隐退了。但他其实清楚, 说不定做完了这些事情,他又会想既然土地和人口数字都清楚了,何不将税制改一改?

事情是最不完的。有人议论他权欲重, 或许没错, 他想要做的事情太多。

所以在确定皇帝是不是真想做事之前,他不会接皇帝的茬。若事情做到一半皇帝就动摇了,半途而废留下个烂摊子乱成一团还不如不做!

晏六如和移情别恋这一茬他更不接。这一茬他没法接。无论怎么反应都是错。

秋天时候皇帝回到宫中,因为冬至时候就要立太子,因此最近李谕都把阿九带在身边, 有时候大臣来议事,就让阿九在一边听着。

萧从简仍是隔几日去东华宫一次,去给皇帝讲课。有些难以决断的案子皇帝会和他讨论。之前那个临州争田案,查下来查出来临州几大家族共占地近四万亩,大地主向官府隐瞒了大量佃户人口,到闹出了人命,官府才发现这些佃户根本没有户籍。临州还不算是特别富裕的州府。朝中对此都颇多议论。

李谕没有立刻把这个案子完结。他只是一再要求细细查,从一个案子梳理开来。先把临州的情况查清楚。

萧从简想要做的事情,他很清楚,应该做,做好了又可为王朝延续至少五十年。眼下虽然是一片锦绣繁华,但他很清楚,不抑制土地兼并,等到了阿九那时候就要开始走下坡路了。阿九现在看起来还是个聪明孩子,但谁知道将来阿九的儿子是什么样子。再过个三四代把这国家玩完了也不是不可能。

他知道他需要萧从简,萧从简也不可能真正出世。

只是萧从简回来之后两三个月了都不接他的茬,李谕反而觉得很有趣。这说明萧从简还没有完全准备好,确定好时机,只要萧从简确定了,他就会又要干一番大事。

李谕等着他。

赵歆成那边,他的病算是勉强好了。李谕单独和他谈过几次。赵歆成之前示弱,确实是怕萧从简以为他占着位置不肯走。现在皇帝透出的意思是,皇帝要他退他才可以退,否则他在这个位置就是不能退,早一天迟一天都不可。既然皇帝要他病好,他真有病也不敢继续病了。赶紧回来继续履行他的职责。

萧从简那边也有许多人劝他早日复出,都说皇帝之前那一年并没有像对文太傅一样对萧家,从对萧家和萧派的处置就能看出来,皇帝当时只是想压压萧从简的气势,一时不忿而已,如今皇帝消了气,还是不得不用萧从简。

萧从简当然可以从明线上和心腹分析,然而还有一条暗线,对谁他都不能说,一个字都不能提。只要和一个人说了,满朝都会知道,对他对皇帝,都是万劫不复。

萧皇后那边没有催促他早日复出,只是担心他的身体和精神。重阳节时候与萧从简见了一面,只说些家常话,问起萧桓,又叹了一回郑璎与他无缘。

郑璎已经与徐阳王完婚,孩子一起去了王府,徐阳王也十分喜爱这个孩子,给取了李臻的名字。

萧皇后对萧家血脉流落在外还是有些痛心,唯一欣慰的就是王府不会怠慢了这孩子。但她已经想到了将来的事情:“将来郑璎和王爷有了孩子,那才是世子…”

她怕这孩子将来王府国公府两头爵位都继承不到。

萧从简知道她在想什么,道:“二十年后的事情,谁也料不到会如何。”

萧皇后本想说若是翡翠生下了儿子,她是决不会允许翡翠的儿子将来继承国公府的,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她知道父亲已经为萧桓这事情头疼极了。她只能在心中暗下了决心,只要她在,就不会让翡翠的儿子继承。

萧皇后换了话头,又问萧从简要不要考虑续弦。

萧从简一口回绝了。

萧皇后就道:“父亲是担心陛下会疑心萧家想联姻大家族?我想只要耐心些,还是可以找到合适的人选的。”

萧从简想起的又是东华宫偏殿,他不确定如果他要续弦,皇帝会怎么样。他不想再在这时候增添麻烦。

“这件事情不着急,等过段时间再说,”萧从简淡淡道,“明年我会很忙,顾不上这些。”

萧皇后眼睛一亮,她就知道父亲已经做了决定。

第86章

快冬至时候, 立太子的事情准备万全。皇帝为东宫挑选的一套人马已经确定。萧从简虽然不在其中, 但他的一个内侄被选为太子詹事。

冬至时候,赵歆成作为当朝丞相, 见证了整个立太子的过程。

仪式办得很好, 太子举止端正大方。这件大事一办完,令整个朝堂都安下心来。皇帝立了嫡长,可以保证将来交替的安稳了。只要将来皇帝不突然迷上哪个妃子, 再生个儿子,宠到过分, 太子的位置应该无可撼动。照目前这情势看, 皇帝似乎不会这么做。

后宫中德妃已经失宠, 还不如贤妃能说上话, 但贤妃也是母凭女贵。皇帝对后宫并没有特别的宠爱。近来皇帝常常带着晏六如玩, 但皇帝与晏六如有没有非礼之事还不确定,就算有, 晏六如一个男人生不出孩子,对太子来说毫无威胁。

立太子一事十分圆满。有人就有些为萧从简遗憾。毕竟这样风光又体面的大事, 萧从简竟然没轮上。

赵歆成的丞相干得不算坏,兢兢业业,协调各方, 是典型的萧规曹随。他虽没萧从简那么霸道,但也有些自己的办法,做个太平盛世的丞相足够了。只是他这人,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一动不如一静,他自己不喜生事,也不喜下面的人做什么变化,能平平稳稳他就安逸了。

朝中要做事的人和些有进取心的新人,都明白一个道理,赵歆成这个丞相若做不长久,不是因为他能力比萧从简差在哪里,而是看皇帝欣不欣赏他这种态度。

若皇帝也只求个安逸,那赵歆成就对上皇帝的心思了。若皇帝还想要做几件大事,赵歆成是绝对不行的。

快过年时候,各家走动也多。朝中已经有了风声,说过完年,皇帝就会正式让萧从简官复原职。因此萧府这个年格外热闹——天天门外都是来送礼的,等着拜访萧从简的。

萧从简没想到晏六如也会递名刺,想来见他。

这段时日晏六如在京中的风潮还没有褪去,皇帝要晏六如给宫中新排的歌舞写诗,仍是博得满堂彩。

萧从简难得犹豫了一会儿,才同意见一见晏六如。

晏六如按约好的时间登门拜访,他还很年轻,虽然在皇帝身边呆了一年,皇亲国戚见了一大堆。但头一次见到萧从简,晏六如还是十分紧张,毕竟哪个皇亲国戚也没有萧从简这样的军功。

晏六如是真心实意将萧从简当做老前辈来崇拜。他一张口就是“幼时就听说过国公在北疆的百鹿山之战…”

萧从简和他才说了几句话,就觉得他十分单纯。

年轻,单纯,好掌控。皇帝选了一个这样的…

萧从简心中思绪飘了一会儿,但他面上仍是和颜悦色与晏六如说话。他问了晏六如几件事情,晏六如一一答了。两人相谈甚欢。

晏六如之后说明了来意,他仍有抱负,希望萧从简当权之后能用自己。萧从简只是一听,没给他准话。

皇帝知道晏六如去见过萧从简之后没说什么,只问晏六如觉得萧从简如何,晏六如称赞一番。皇帝只是微笑。

过年之前萧从简最后一次进宫,宫中又重新打扫布置过了。暖房里都挂着鸟笼,这半年来宫中玩鸟的人突然多了起来,都说是因为晏六如喜爱翠鸟,因此皇帝养了许多来供他取乐,皇帝一养,自然有许多人跟着养。

萧从简来的时候,李谕正在逗弄一只小鹦鹉,见萧从简来了,他回头一笑,道:“我还以为你不会见小晏的,没想到…小晏没惹到你吧?他这人就是这样,心思单纯,心中有什么就要说出来…”

他小心翼翼给鸟儿添食。宫人捧着碧玉做的鸟食盆过来,皇帝舀了一勺,让宫人退下。

“可能就是这样才能写出这样的诗。”皇帝为晏六如说话。

萧从简也假笑道:“小晏洒脱耿直,我很喜欢。陛下欣赏果然有道理。”

李谕眉毛都没抖一根,只是笑容更深了,说:“小晏果然讨喜吧?朕还没见过不喜欢小晏的人。”

两人又闲话几句,萧从简看着这些鸟儿,仿佛顺口般说道:“这些鸟笼挂得是不是低了些,要是猫过来,一跃就能伸爪子扑到鸟了。我记得这宫中以前有几只猫。”

皇帝漫不经心随口应道:“没事。既然养了鸟,自然都把猫给处理了。伤不到鸟。”

萧从简就默然。皇帝也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皇帝才道:“眼看就要到明年了,你还在犹豫什么?朕可是几次问你了,朝中也都是众望所归,就等你回来。难道要朕当着众臣向你道歉,你才肯再接相印?”

萧从简慢慢道:“臣只是要肯定陛下并无虚言。”

皇帝又笑:“朕的心,天地可鉴。”

萧从简就向前一步,这下他与皇帝靠得就十分近了。虽然本来就没人能听到他们在谈什么,但萧从简还是压低了声音。

“陛下若不是对我真正死心,我就不能真正放心。”他说。

皇帝反问:“何以见得我不是真正死心?你从哪里看出来了?我一点破绽都没有。”

萧从简道:“正是因为一点破绽都没有。”

不论是晏六如出现的时间,还是晏六如这个人,一切都是刚刚好,好到刻意。皇帝对他开诚布公地“移情别恋”,还有现在这种为了鸟处理掉猫的说辞,都太过于没有破绽。

皇帝不慌不忙,微笑起来,说:“是么,原来是这样,是暴露在了毫无破绽上。”

他顿了顿,说:“原来伪装到毫无破绽,还是不能令你满意。”

第87章

皇帝这话, 说得平淡,但对萧从简, 却是五雷轰顶一般。

“原来伪装到毫无破绽, 还是不能令你满意。”

这话像叹息又像质问, 但对萧从简来说, 这话一出,他就知道皇帝其实早在这里等着他勘破了。他本该对晏六如这事情视而不见,不闻不问。皇帝对晏六如是伪装也好,真心也罢了, 他都不该说出来。

即便是为了确定皇帝将来会在政务上支持他, 他把这话说出口,才发现这是过界了。他主动提起,就是了过了。

皇帝说他不满意。他无话可说。他本希望皇帝那些荒诞的念头都消失,若皇帝是真的移情别恋晏六如, 对他是一种解脱,对皇帝未尝不是解脱。

然而皇帝不放过他,不放过自己,演这一出毫无破绽的大戏——他们都清楚彼此的秉性,他怎么可能不在意, 不探究?皇帝是引诱他一路走到事实真相面前, 好好看一看。

他真想对皇帝说, 太累了,不值得。

那皇帝一定会问,什么不值得?

是萧从简这个人不值得, 还是爱萧从简这件事不值得。

现在他清楚了明白了,皇帝的疯劲没有消失,只不过是隐藏得更深了。

只是知道了又如何?难道他能陪着皇帝一起疯?他要挂念的事情太多。

两人就这么呆站着,都痴了一会儿。萧从简一肚子话,竟然一句都说不出来。皇帝又过了半晌,才颤着声音,说:“朕说了,朕的心,天地可鉴。”

萧从简转身就走,皇帝伸手一把拖住他。

两人四目相对,皇帝低声道:“你随我来。”

萧从简和他走了两步,立刻就知道他们要去哪里,但他还是和皇帝一起去了。

他们走去了曾经关了他一年的偏殿。

猫还好好的在那里,见到萧从简来了,竟跑过来绕在萧从简的脚边撒娇。

皇帝带萧从简往里走。萧从简能看出这里打扫得干净,有人住过的痕迹。皇帝果然道:“我时不时还会过来休息。”

他将萧从简领到大书桌前。那里铺开的是一张巨大的地图。皇帝道:“这张图是老图了,如今已经有许多地方不一样了。你之前说想要丈量土地,朕很支持。朕还想顺便要一张新地图,明察院去年开始就一直在准备测绘地图的事情。正好一起进行。”

萧从简立刻道:“不仅要绘中原地图,周边能绘的地图都要绘出来。”

皇帝就微笑起来,萧从简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

他们又谈论起将来五年乃至十年朝中格局一个整体的构架,以及一项一项想做的事情。

他们坐在桌边一边谈,萧从简一边在纸上写几笔。猫跑过来,卧在萧从简腿上,萧从简就不时揉它两下。

天色渐暗时候,皇帝起身点了蜡烛,萧从简看他的背影动作,都和当年关他的时候一模一样。

“那么,说了那么多,你相信了朕是真心希望由你来主持这几件大事么?”皇帝问。

萧从简道:“我只盼望陛下不要半途而废。”

皇帝只道:“只要你在,朕不会半途而废。”

他又向萧从简道:“所以以后你只管朝堂上的事情好了。至于朕,朕喜欢哪个,宠爱哪个,你不要管也不要问了。是真心喜爱也好,是排遣游戏也好,你都不要问了。”

萧从简忽然一阵眩晕,他知道,皇帝是要他眼睁睁看,看皇帝如何自苦。

他不说话。

皇帝走近他,低声说:“这是你希望的,也是你选择的,不是么?我们想要的向来不一样。朕想要你的一切都属于朕。你想要的,只是君臣关系。”

萧从简说:“臣希望陛下成为明君。”他声音有些沙哑。

皇帝近乎无声说:“朕会的。”

天全黑了,烛光荧荧。他双手握住萧从简的手,萧从简没有挣脱。那双手有些凉,皇帝轻轻吻着萧从简的手指。萧从简一动不动。

皇帝抱住他,在他耳边说:“就一个吻。”

他吻住萧从简的嘴唇,嘴唇相触时候,萧从简微微张开了口。他们吻了许久。萧从简偏过头,李谕立刻得到了那个暗示,他吻着萧从简的右耳下边。他们吻了太久。

到结束时候,萧从简一直沉默。皇帝送他出去时候,把猫也捎带上了。回去路上,萧从简坐在马车中,抱住猫,他神思恍恍惚惚,在心中责备自己。

他怎么能陪皇帝疯呢?皇帝永远是皇帝,皇帝爱的时候都是这样轰轰烈烈,换一个人深情仍是那般动人。他却没有退路。

幸好,这次皇帝说话算话,就一个吻,再无其他。

开春时候,萧从简正式官复原职。

第88章

延平五年二月, 萧从简重掌相印。

朝中并不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