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前在战场上受过伤,也看别人为他受过伤,都从没有这么强烈的观感。

皇帝说:“要见。从今晚开始宵禁吧,先宵禁三个晚上。”

御医开始取筷子。皇帝虽然看不到,但能感觉到御医的动作,他向萧从简低声说:“我疼。”他伸出左手握住萧从简的手。

萧从简握住皇帝了的手,温和道:“陛下放心,取出来止了血就好了。”

御医很快将筷子取了出来,立刻给皇帝上药包扎。筷子一取出来,萧从简就轻轻放开了李谕的左手,李谕心中一时贪恋萧从简的温柔,又去伸手想握萧从简的手,这一次萧从简没有什么反应,他没躲开,但手掌很快从皇帝的手中滑落。

李谕又看了萧从简一眼,他不明白萧从简是什么意思,是糖只给那么一颗,还是怕他以此做要求回报?

天塌下来,萧从简都不会变。

刚才萧从简握着他的手陪他动个小手术,原来已经是天大的福利了。

念及此处,皇帝淡淡向丞相道:“外面还有许多事情,你先去处理吧。朕这边已经没事了。”

他刚说完这话,御医那边就吞吞吐吐道:“陛下,能立刻审问刺客么?”

萧从简眼皮一跳:“怎么了?筷子有什么不对?”

御医岂敢对这种大事做主张。

御医果然道:“筷子上似乎淬了毒。”

皇帝脸色平静,掀开了遮挡他视线的纱布,只看了一眼伤口就转过目光,问:“你们不能查出是什么毒么?”

御医道:“我们尽量给陛下用药。不过若是知道了是哪种毒,疗效会更好。”

萧从简终于伸出手,想再次握住皇帝的手。但这次皇帝甩开了他的手,道:“你去审刺客吧。”

萧从简一夜没睡。

这个宫人是乌南人,原来在乌南宫中就是个太监。跟随乌南王宫的宫人一起被俘虏,押到大盛皇后之后,就在宫中做了杂役,原本是在宫中做最底层的苦活累活,最近几个月才被调了岗。今日宴席事多,他得到了上殿传菜的机会。

筷子是他早就准备好的。宫中对刀具管制极严。不论是什么刀,哪怕是把裁纸刀,宫中都会清点得清清楚楚。但丢了一根筷子,就不会有人注意了。

至于筷子上沾的是什么毒,那个乌南人怎么都不肯说。许诺金银也好,动用酷刑也好,打死不说。

萧从简让人去搜了此人的住处,在床下搜出来一个小瓶子,里面似乎是许多草叶和虫子混合在一起做成的东西。萧从简看了一眼,冷冷道:“都说乌南人擅长制毒,没想到在大盛还能就地取材。”他叫人把东西拿给御医去。

皇帝这一夜也没怎么睡得好。皇后和太子过来了。

皇后哭了半天,李谕也不好冲她发作,只道:“你这样,怎么主持搜宫的事情?”

冯皇后这才止了哭泣,犹豫问道:“萧皇后的清隐宫要搜么?”

皇帝道:“不用了。”

冯皇后有些不解,不过她不敢反驳皇帝的意思。她还没搞清楚状况,以为这完全是皇帝遇刺。

皇帝只是看着床帐,有气无力道:“因为刺客本来就不是冲朕来的。萧皇后怎么会派人刺萧丞相。”没有他挡那一下,那支毒筷子应该是刺到萧从简眼睛里去了。

他让皇后回后宫去,只留了太子在东华宫。

快凌晨时候,萧从简回到皇帝身边。御医一样忙了一晚上,皇帝的伤势还算稳定,这毒因是在宫中自制的,毒性不算强。皇帝这时候没什么异样,只是伤口周围肿得厉害,血断断续续止得不好。

见萧从简过来,皇帝将人都屏退了。

两个人一个躺着一个坐着,相对默默许久没有说话。

“陛下…”

“你放心…”

两人同时开了口。萧从简停下来,让皇帝先说。

皇帝说:“你放心。我不会以为自己救了你的命,就要你报恩。”

萧从简不说话,他看着皇帝。

他这段时间一直假装没发现,皇帝鬓边生了几丝白发。

“你走吧。”皇帝说。

萧从简犹如游魂一般,缓缓站起来,转身就走。

他才走了几步。

皇帝就叫:“萧从简!”

萧从简回过头,问:“我要是留下,陛下会不会以为我是报恩?”

皇帝只觉得这么年这么多日积压在胸口上的烦闷一涌而上,他一张口全咳了出来,觉得舒服极了。

萧从简看着那一大滩血迹,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跑过去抱住皇帝。他只听到自己的声音都变了调:“御医,御医!”

第91章

丞相的声音太恐怖, 隔壁几个御医慌忙冲过来,几个人脚步声杂乱。才过来就听皇帝一边咳一边厉声道:“不许过来!”

隔着一道大屏风, 几个御医定在原地, 面面相觑, 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片刻之后丞相的声音也响起来:“你们退下吧, 陛下要休息了。”丞相的声音恢复了平静。

御医只好退了下去。

李谕把嘴里的血全吐尽了,萧从简拿手帕给他擦了擦,拿茶来给他漱了口。李谕已经精疲力尽,萧从简半扶半搂着他。两个人没说话, 李谕伸出完好的左手抱住萧从简的背。

两人终于抱在一起。李谕低声说:“你真是铁石心肠。我叫你走, 你就真走。”

萧从简叹了口气,只说了一句。他说:“我不走。”

李谕说:“你今天不走,留下来陪我,那明天也不能走, 以后都不能走。你要真是铁石心肠,此刻就是最后一次机会,你走,我不会再留你。我们两个对着慢慢熬,熬出病, 熬到死算完。”

他停顿下来, 听萧从简的答案。

萧从简轻轻抚着皇帝的后背, 说:“我不走。”

皇帝还有些犹疑,但萧从简的答案和声音都太肯定。哪怕是为了暂时安慰他,他都愿意相信。他刚刚才撂了狠话, 这会儿不敢再说了,怕再说下去萧从简真走了。他只能用完好无损的那支手臂抱紧萧从简。

萧从简在心里又对自己念了一句:“不走了。”

他认了。只须记得这一日皇帝奋不顾身,可以为他生,也可以为他死,已足够明鉴真心。

至于将来…他今日种的因,不论将来的结什么果,他都会受着。

“陛下,”萧从简终于开了口,“躺下休息吧。”

他扶皇帝躺好。皇帝睁着眼睛,只是盯着萧从简的衣角。那眼神已经困了,还是不肯闭眼睡觉。

萧从简仿佛知道皇帝在想什么,低声一笑:“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皇帝立刻道:“对了。刺客是冲着你来的。你就在东华宫,哪儿都不要去。万一刺客幕后有人,还留有后手。”

萧从简道:“就算有幕后,一次不成,就乱了阵脚,暂时是不敢了。今晚搜宫,京中宵禁,傻子也知道收敛了,就算没问题的,还怕陛下趁此机会做文章。”

他们又说了一会儿话,萧从简才叫御医过来,又给皇帝切了脉。见地下那一滩血迹,御医不敢说什么,也不敢说和中毒有关。

萧从简在一旁一直等皇帝撑不动睡着了,才出去见当值的官员。

外面还扣着一大堆人等着处理。东华宫这边搜完了,没有问题,与刺客有关的十几个宫人,宫内掌事已经被单独隔开。

萧从简这一夜没睡,这时候天色已经亮了,他竟不觉得困倦,有什么东西正在他心头左冲右撞。

李谕睡了一个上午终于醒了,他这会儿觉得饿了——昨天酒宴的时候他还没怎么吃东西,这大半天下来,他饿坏了。

御医给他清理伤口换药,他只问:“丞相呢?”

宫人回答:“丞相刚刚来看过陛下,见陛下睡着,就没打搅。”

皇帝脸色淡淡的,没再追问。

又问皇后那边后宫搜得如何了。

正好皇后听说皇帝醒了,就过来请安。后宫除了萧皇后的清隐宫,都被翻了个底朝天。没有搜出直接和乌南人有关的东西,但是些别的东西总会被搜出来的,什么偷东西的,藏春宫的,甚至搜出来有两个女官睡到了一起。

皇后说起来只觉得难以启齿,以为皇帝听了肯定会大发雷霆。没想到皇帝听了,只是噗嗤一笑。

皇后不明白这事情有什么可笑的。

“还可以了。没有搜出什么真要命的东西,这宫中算安宁的。”皇帝竟然表扬了冯皇后一句。

冯皇后只觉得皇帝气色还是苍白,但看起来精神很好,心绪也好,简直不像个刚刚遇刺的人。她又问了一句该怎么处置那对女官。

皇帝道:“从轻发落吧,她们若想出宫就放出去。”

皇帝遇刺一事,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京中原定的宵禁三日延长到了宵禁半个月。

这半个月间,几位之前因为丈量土地闹得凶的宗亲以及另几个大家族都被查了一遍,好好一番折腾敲打。

京中的局势已经稳了下来。皇帝的伤势却好得很慢。伤口愈合得慢,因为毒素的原因,皇帝一直又痒又痛,又正好是冬天时候,一丝风都不敢吹。他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还会时不时低烧。

右手手掌一个洞,李谕也没办法用右手了,开始练着用左手。吃饭都是用左手拿汤匙吃。

萧从简这天一过来,就见皇帝拿着笔,坐在床上,趴在床上的小几上练左手字。

见他如此,萧从简就道:“陛下,也不急于这一时,先歇歇吧。”

他说着就要把小几搬走。李谕不让他搬,只笑说:“我总得未雨绸缪,万一右手将来真废了怎么办。”

萧从简只好随他去。

皇帝已经恢复了朝会,只要精神还好,都会见大臣。一边养病,一边办公,萧从简作为丞相在东华宫进进出出,无人起疑。

萧从简是什么样的人,李谕比谁都清楚。

萧从简不是怕事的人。但若因为他们两人的情事扰乱朝局,史书留下恶名,是在催萧从简的命。萧从简能迈出那最后一步,做了那样的许诺,他就决不能让萧从简有后顾之忧。

所以有旁人在时,他对萧从简仍和从前一样,甚至比从前更注意,不调笑,不搞小动作,规规矩矩。

只有等其他人都不在了,宫人也退下。李谕才会要萧从简坐到他身边。

皇帝这天晚上又有些反复,虽然精神还好,但又喊伤口疼。

萧从简担忧他,侧身坐在床边,握着皇帝的右手仔细看了一会儿道:“这两日天不好,大风大雪。等明天天放了晴看看。”

李谕已经按捺不住,他们虽然每天都能见面,但两人独处的时间并不多,他拉住萧从简,就吻了上去。

萧从简一边回应着皇帝的吻,一边伸手拉起床帐。

李谕面色潮红,一副躁动不安的样子,萧从简一样是男人,一眼就明白他在想什么,他伸手探进被子,那里面十分温暖。

李谕喘着气:“我惯常用右手的…”

萧从简就一笑,伸手握了皇帝要害处——那里早有了反应。两人一边吻,萧从简一边就帮皇帝纾解出来。

第92章

一番温存之后, 皇帝又拉着萧从简在自己身边躺下。

两人不可能在这里躺一夜,其实连半夜都不能。萧从简顶多这样陪皇帝躺半刻钟。

因此每时每刻都特别珍贵。李谕心想, 难道这就是为什么啥啥啥都不如偷的缘故?他和萧从简这会儿可不就是在偷?而且是背着整个朝堂在偷。

“我想说句真心话。”皇帝说。

萧从简闭着眼睛半躺在皇帝身边, 嗯了一声, 示意听着。

李谕就轻轻抚着他的头发和脸颊, 道:“我做皇帝也有几年了。这几年,我不说自己是十分朴素,但也不算奢侈铺张。”

萧从简点点头。皇帝这几年花的钱,是不如高宗当年厉害。给宫人福利比从前好, 但宫中开支却不像从前那么铺张。

其中一个原因是皇帝后宫实在没什么宠妃。皇后, 德妃,贤妃有分量的就这三位,皇帝不宠,也就按制度来。

因为打了乌南, 皇帝这几年花钱都算省着,也就今年夏天时候去了许州一趟,还是为了政事敲到许州临州两地。

皇帝又说:“…所以,你该知道,朕真没有为满足一己私欲做过什么过分的事情。除了一件事情。”

萧从简缓缓睁开眼睛, 看向皇帝。他已经知道皇帝要说什么。

皇帝凑上来, 吻了吻他的唇, 低声道:“就是为了得到你。为了得到你的人,你的心。我用手中权力做了些不该做的事。”

萧从简反问:“是么?”

他半笑半嘲。他还以为皇帝没自觉呢。

皇帝也是一笑,道:“我心里, 还是有谱的。”

他声音越发低,但也虔诚:“只有这件事情,我由着性子来了,想尽一切办法,能做的,不能做的,都做了。所以我向你起个誓,保个证,以后任何事情我都不会放纵自己乱来,我会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为了你,我已经疯完了;只要你在这儿,我就已经满足了。”

萧从简说:“不要向我起誓,我不是天爷。”

皇帝微笑:“那我该向谁起誓呢?我的心天早就知道,你却不知道。这是在剖给你看。将来若违了誓,天若不收拾我,你来收拾我。”

皇帝这话就在萧从简耳边,说得痴痴缠缠。

萧从简一时间竟说不出话,他端详着皇帝,怕皇帝是在发了热,说胡话。但皇帝神色清明,不是谵语。

过了半晌,萧从简才道:“你这样,到底是像谁?”

他原来说过皇帝像高宗。但如今看来,也并不像。高宗是容易动情,容易迷恋,但不会如此深情。

皇帝就说:“不说我像高宗了?”

萧从简笑笑。

也许这只是他的错觉。毕竟他不知道高宗皇帝在床上和情人耳语时候有没有说过更动情的话,只是他现在愿意相信皇帝,所以会以为皇帝比高宗更好。

两人又躺了一会儿,萧从简就要起。皇帝伸手拽住他的袖子。萧从简向他摇摇头。皇帝说:“再留一会儿。没事的。”

萧从简淡淡道:“今天多一会儿,明天多一会儿。没多久就会变成睡一夜都没事的。陛下,刚刚才说的不会由着自己性子放纵自己呢?”

李谕没想到自己给自己挖了坑,只好放开萧从简让他走。

到新年时候,皇帝的伤口才终于长好肉开始稳定结痂了,每日痒得不行,挠也不能挠,抓也不能抓。手掌中心留了个深红色的伤口。

皇帝还嫌那伤口难看。他一双手,本来十分好看,这一戳个洞,也算是毁容了。不过好在他的右手没有彻底废掉,虽然行动仍有些不便之处,但比刚受伤时候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