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谕还是有些惋惜的。他原来想着晏六如虽然性格不适合去做地方父母官, 但一身才华贡献给文艺工作还是可以的。

不过晏六如不肯留在宫中做文艺工作, 他也不强求。

晏六如擅长画鸟雀,养鸟也是为了观察作画。临行前, 皇帝并未要他画鸟雀, 而是要他画了几幅猫戏图。

晏六如画好了画, 将画呈给皇帝,向皇帝辞行。皇帝温和勉励了几句, 道:“你还年轻,不论是诗还是画, 都还可更进一层。在外开阔眼界也好。”说完又给了赏赐。

晏六如谢了恩。他走得虽然洒脱,心中却不是没有惆怅。

他才到皇帝身边时候,皇帝待他太过亲切。他也看出皇帝虽然贵为天子,实际上十分寂寞。经常要做些不得已的事情。他是真心把皇帝当做了朋友,想让皇帝高兴起来。

如今想想, 这想法真是太幼稚了。皇帝是怎样的人,他是越来越看不清楚了。离开京中,这也是一层原因——伴君如伴虎。他初来乍到时候不晓得厉害,在京中几年,看着这些富贵人家起起落落,他算是真正明白了这句话。

他对仕途已经淡了,又无意再在皇帝身边图富贵,不如归去。

晏六如走后,皇帝将猫戏图送给了萧从简。

萧从简正坐在那里看了半天公文,皇帝展开画卷给丞相赏赏画,解解乏。

萧从简看看那画边的题词,道:“小晏走了?”

皇帝道:“前天走的。”

萧从简抬了抬眉毛:“我之前竟未听说。”

皇帝就道:“何至于惊动丞相。他不愿呆在宫中画院,嫌束缚。能出去自由自在也好。他如今有名气,走到哪里都有人给他送银钱求诗求画。”

萧从简微笑起来:“我不担心他——小晏一身技艺,不会落魄江湖。我是担心这京中多少女孩儿要伤心了。说不定还不止女孩儿…”

他在调侃皇帝。

皇帝向他缓缓眨了眨眼睛,萧从简只觉得那眼神湿漉漉的,说不出的风流暧昧。

“哦…”皇帝拉长了声调,“朕总不能因为这个,就拘着他嘛…”

走一个晏六如在朝中没引起什么风波。皇帝与丞相还调笑了几句。

但另一个人的到来,就没这么平静了。

延平九年秋,科举如期举行。最终录取的进士榜单会在来年开春放榜。皇帝会亲自最终敲定录取的人选。

这次录取名单一出来,皇帝就注意到了一个人。

“这个沈一心,是什么人?”他只觉得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但还是问礼部的人。

下面的人立刻回答:“是宜州人氏,曾出家为僧。后来还俗。”

皇帝打断了他的话:“朕知道了。”

这就是无寂没跑了。

考官阅卷都是封了名字的,应该不至于故意录取无寂。但这名单丞相应该之前就看到了,竟然也没点反应,李谕有些不高兴。

他把沈一心抽出来,道:“这个人先压下。”

萧从简来的时候,皇帝就问:“你真要让无寂上榜?”

萧从简道:“是沈一心。”

皇帝道:“你我都知道他是谁!”

他不高兴:“你当年不是答应过我,怎么样都不会让他上榜的么?”

萧从简哑然失笑。他当初是答应过皇帝,戏言过即便无寂真考上了也把他刷下去。没想到皇帝竟然当了真。

“此一时彼一时。我那时候是以为沈一心想魅惑圣上,所以厌恶。如今几年过去了,他是凭真才实学考上的,岂能故意为难。”

沈一心原来是和尚,法号无寂。有秀才苦读十几年都考不中,他和尚还俗,竟能考中进士科,可见不凡。

皇帝这样子,反叫萧从简好笑。

“陛下如此,我只能想到两个原因。”

李谕看向萧从简问:“哪两个原因?”

萧从简道:“陛下因沈氏还是和尚时候,与他有交往。因此怕人言议论,也怕将来史书记了这一笔,引人猜测。”

皇帝还是在乎身后名的。因为这个不奇怪。

李谕不言语,不承认也不否认,问:“那第二个原因是什么?”

萧从简笑笑:“晚些再说。”

晚些时候皇帝与丞相躺在一张床上。他们后来约定过,上床不谈国事,要公私分明。皇帝曾调笑:“若在床上谈论政事,到底是你吹我的枕头风,还是我吹你的枕头风?”

但实际上,两人还是不免要谈到工作。这天李谕餍足过后,一边搂着萧从简的腰,一边轻轻吻着他的肩头。他问起白天时候萧从简说到一半的话。

“还有一个原因你没说。”

萧从简道:“还有一个原因,是陛下的私情私心,恐怕真对无寂和尚动过心。但陛下只是喜欢他小和尚的模样。他换个样子到陛下面前来,陛下就像受了背叛。”

皇帝就叹了口气,又咬了萧从简一口:“你该知道。朕对他的执着,不及对你万分之一。你何必拿话来激我?”

萧从简说他是爱名声,这是有的。只爱无寂和尚的样子,也不尽然。当年他与无寂初相识,他的身份只是个落魄王爷,一心只想在地方上平安终老。后来他入京登基,邀了无寂来。他当时没有想到,他会变,无寂也在变。年轻人为红尘动摇,其实是多么平凡的一件事情。他其实比无寂变得更多。

他是怕见无寂,如今的沈一心,一见到,就会提醒他,他这十年的变化,是多么可怕。

“朴之,”他抱紧萧从简,“你得在这里,那里也不能去。”

萧从简就像是一个坐标,就像是位置固定的星辰。只要萧从简在他身边,他就不至于变到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萧从简心中叹了口气。皇帝刚继位时候,他是希望皇帝多依赖他几年的,这样他就可以把自己的想法慢慢灌输给皇帝,将来即便皇帝与他反目,也已经打上了他的烙印。

他那时候可没想到,皇帝会用这种方式依赖他。

他已经陪着皇帝一起疯了,若在政事上再不保持清醒,指不定两个人一起滑到什么样的深渊去。此时此刻,两个人竟是都只能牢牢攀住彼此。

“那陛下对沈一心到底怎么说?”他温柔问皇帝。

皇帝嘟囔道:“就依你说的办。别让他留在京中就是了。”

来年,沈一心去了淡州的一个小县。临行前,萧从简见了见他。沈一心比起从前做和尚时候,黑瘦了许多,从前那种不谙世事的气质已经褪了,在丞相面前,举止有度。

萧从简知道他这几年肯定过得苦。他对肯吃苦的年轻人还是欣赏的。若沈一心能对自己下这样的狠心和狠功夫,以后锻炼好了,又是一把好刀。

萧从简与他简单谈了几句,又问他对这次将他派去淡州的小县有何想法。

淡州是全国最穷的几个地方,当年皇帝曾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窝过一年,就是在那里的妙智寺认识了还是和尚的沈一心。

这兜兜转转一大圈,吃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考上进士,居然还是回到淡州,要放到一般人身上,就该崩溃了。那可是进士啊!但沈一心脸上的神色并不畏难畏苦,他只说只要是朝中所派,就该竭尽所能,万死不辞。

萧从简心下赞许,道:“也不要你万死不辞。你只要能恪尽职守,为官一方造福百姓,就足够了。”

这次是萧从简向皇帝描述沈一心的离开。

“他若真能任劳任怨,将来就是可用之才。”萧从简道。

李谕站在窗前,看浓密的树叶又要渐渐转黄了。悲秋的时节还没到,他的心情十分平静。这些年,他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他已经惯了。

小晏离开了。无寂来了又走了。这些都不要紧,只要萧从简在,他的心就和这天下一样太平。

番外信物

一时,宫里宫外都流行交换信物。

宫里要好的宫女姐妹,换个信物,就做了金兰姐妹。宫外的信物都是情人间换,女子写信,叠个方胜,将个坠儿钗儿一起附上,换男子一件贴身用物。两个人就算交过心了。

也就是个年轻人的玩法。

皇帝知道是因为有两个宗室子弟与同一位舞姬换了信物,两个少年无意中发现竟然撞了信物,闹得大打出手,一时成为京中笑料。

皇帝就把这事情当笑话说给丞相听。

两人笑了一会儿。

皇帝才低声问:“我们要是换信物,该换什么好?”

他们正在花园中散步,后面跟随的侍从听不到他们的小声谈话。

萧从简看了皇帝一眼,道:“心中有诚意,又何须物证?”

皇帝只说了一个好字。

他已经与萧从简一起看过春花,也赏过秋月,既在朝堂上互相扶持,也在梦里相依。

他们看看彼此,都明白心中的意思。萧从简微笑道:“天地为证。”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补完,全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