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长香殿只有五位大香师,除去她外,玉衡殿的崔飞飞,本性正直,不像是会参与这等事的人;谢蓝河根基尚浅,向来没有争强之心;天璇殿的柳璇玑则从来不屑参与这等事,更何况她对自己想要的东西,也从不愿假他人之手;天权殿的净尘先生若有此心,根本不用等到现在,六年前的机会更好。

第110章 相邀

鹿源处理好手上的伤后,走出房间,袖着手站在院中,久久地看着凤翥殿的方向。

夜深后,巡山人走过来:“道门的人联系上天下无香了,镇南王府留下的那位杀手寒立也显露了行迹,羽姑娘还在城内,没有要回来的意思。”

鹿源问:“道门的人来了多少?”

巡山人道:“李长老和其门下四位云字辈的弟子都来了。”

鹿源道:“刑院的人也收到这些消息了?”

巡山人道:“是,蓝掌事已经分别派出人手去盯着,镇香使那边也有了相应的动作。”

鹿源道:“道门的人掌权天玑殿多年,对刑院的行事并不陌生,即便是对镇香使的人,也有所了解,他们不一定能在道门面前讨得便宜,你继续盯着。”

“是。”巡山人应下,随后问,“是不是让羽姑娘回来?”

“为何让她回来?”

巡山人道:“万一道门或南疆人拿羽姑娘要挟您。”

鹿源沉默许久,淡淡道:“他们不知道我是谁。”

大雪这一日,是梁国公夫人李氏的寿辰。

国公府喜爱奢华好办欢宴,虽这一日天气不佳,车马难行,但年年国公府都要摆上十几桌宴席,请上百来位亲友前来热闹。因李夫人及爱香,故每年都少不了要请数位长安城内有名的香师,包括各大香行的掌柜也都没有落下,据闻,今年天下无香也接到了请柬。

国公府亦给长香殿几位大香师送了请柬,只是国公府以往仅跟天玑殿有所往来,自天玑殿的百里大香师仙逝后,国公府和长香殿的关系也跟着慢慢淡去。最近这几年,即便国公府千请万请,帖子发了一张又一张,但大香师光临国公府的次数还是越来越少。

也是巧,这一日,玉衡殿的崔先生进宫看望太后和娘娘;正阳殿谢先生的生母身体不适,谢蓝河一早就回了谢家探望母亲去了;净尘先生因躲闲多日,殿内的庶务越积越多,有些事情必须是大香师拿主意才行,于是被殿侍长哭着喊着给拉住,净尘实在躲不过,只能留在殿内干点正事;至于柳璇玑,一早起来见天下去大雪,顿时心血来潮,想出去游山看雪景,还想找个伴,便让金雀去天枢殿将安岚也叫上。

所以今日国公府的请柬甚至没能送到几位大香师面前,都是香殿的殿侍长或是侍香人接了,然后让人准备份适当的寿礼,命人送过去。

柳璇玑刚走出寝殿,就看到安岚和金雀远远地走过来,两个都是正当好年华的姑娘,都生得水灵灵的,教人看着就欢喜。

待她们走进了,柳璇玑上前两步,抬手摸了摸安岚披风上围的那圈蓬蓬的,雪白的貂皮,笑着道:“果真适合你,没糟蹋这等好东西。”

安岚让随行的侍女呈上一把螺钿琵琶:“听闻这是前朝那位辰妃用过的,希望能入得柳先生的眼。”

传闻前朝宫内有位妃子,不仅精通音律,还擅长各种乐器,世人曾用“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来赞叹她的技艺之高。

柳璇玑接过那把琵琶,细细看了一会上面的螺钿贴花,手指轻轻抚摸琴弦。

安岚对音律不通,只觉得那琴弦发出的音质极为轻灵。

柳璇玑抱着琵琶,斜着眼睛看着安岚:“如何寻得这样的好东西?”

安岚道:“之前听闻柳先生在找这个,我便也让下面的人多留意留意,是运气好,没想就叫他们给找到了,就前两天才送到天枢殿,今儿我便亲自给你送来。”

“岚丫头啊岚丫头,谁能有你这样的心思呢。”柳璇玑微微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然后轻轻一笑,“行吧,这份人情我会记得的。”

安岚亦是笑了笑:“柳先生能喜欢就好。”

柳璇玑将琵琶递给旁边的侍香人,然后就走下台阶:“难得这样好的雪,我已经命人在观雪亭那备了好酒,也烧了炉子,随我一块去走走吧。”

安岚笑着微微点头,与她并肩走着,金雀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特意落后两步,跟在她们身后。

柳璇玑没有回头,走了一段后,就懒洋洋地道了一句:“说起来,我私下要找什么,也就我家养的那只小鸟儿知道。”

安岚道:“我那就少这么一个贴心的呢,当真是对柳先生羡慕得紧。”

柳璇玑瞟了安岚一眼:“真是姐妹情深,我还没说什么呢,就在护着了,还是你也想跟我抢人不成。“

“我就不跟您抢了,一个净尘先生就够您为难了吧。”安岚笑着道,“谁叫你这般会调教人了,身边的人这般招人喜欢。”

一直装死跟在她们身后的金雀听到这句,愈加不自在了,脚踩在雪地上,磨磨蹭蹭地,越走越慢。

柳璇玑嗤笑了一声:“调教了这么些年,也还是那迷迷糊糊的样子,胳膊肘也还是只顾着往外拐。”

金雀听了这话,有些耐不住了,跟着后面低声道:“我没有胳膊肘往外拐的。”

安岚回头看了金雀一眼,就对柳璇玑道:“也就您,嘴上多嫌弃,心里都舍不得放手。”

柳璇玑亦是笑了,正好这会儿已经走到观雪亭,便拉上安岚的手,领着她进去。

侍女们鱼贯而出,热腾腾的棉巾,温度适中的茶水,暖香的坐垫,伺候得细致入微。

柳璇玑坐下后,单留下金雀,让余的侍女都退了出去。

金雀跪坐在她们旁边,要给倒酒,安岚接过酒壶,给柳璇玑倒上一杯:“难得柳先生今日相邀,我有多日不曾由此雅兴出来赏雪。”

柳璇玑打量了她一眼:“哭守这么多年,还能旧情复燃,这喝酒赏雪当然是小事。”

金雀诧异地抬起脸,安岚淡淡一笑,没有接话。

柳璇玑看着她低低笑了,直到安岚略微觉得有些不自在后,才又开口道:“若我不邀你前来赏雪,你今日打算做什么?可有安排?”

安岚道:“国公府送了张请柬过来,本是想去赴宴的。”

柳璇玑微微眯着眼:“李氏的寿宴,大家都不去,你想去?”

第111章 新人

安岚看了柳璇玑一眼:“柳先生不想去?”

柳璇玑也打量了她一会,笑了,拿起酒杯:“自然不想去。”

安岚问:“为何?”

柳璇玑却忽然反问:“慕容勋是怎么死的?”

安岚道:“柳先生似乎知道。”

柳璇玑道:“知道一些,还有一些需要你给我解惑。”

安岚道:“柳先生怕是问错人了。”

柳璇玑道:“是吗,我可不觉得呢,慕容勋死的当晚,长香殿就只有镇香使在慕容府。”

安岚道:“哪又如何?”

柳璇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唇边挂着笑,许久之后,慢悠悠地道了一句:“你不知道?”

安岚摇头,面上神色自若。

柳璇玑抿了一口酒,眯着眼睛看她:“什么都不知道吗?不知道山混是什么,不知道慕容勋是怎么死的,不知道大家为什么都不去国公府,也不知道道门的同盟者是谁。”

安岚默默喝了一口甜酒,没有说话。

金雀来回看着她们俩,她听不明白她们到底在说什么,但感觉气氛不是太好,不由有些紧张。她有心想让气氛热络些,但看着两人的脸色,嘴唇嚅嗫了几下,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许久,安岚才道:“现在倒是确认了一件事。”

柳璇玑晃了晃酒杯:“嗯?”

“我才是嫌疑最大的那一位。”安岚放下酒杯,“玉瑶郡主和慕容勋的死,柳先生以为都是我做的?所以道门在长香殿的同盟,也是我?”

金雀诧异地张大了嘴巴,随后赶紧看向柳璇玑。

柳璇玑打量了安岚好一会,才晃着酒杯道:“我若真怀疑是你,今日就不会叫你过来喝酒赏雪了。”

金雀闻言,紧绷的表情慢慢松了下去,赶忙给柳璇玑斟酒。

安岚沉默片刻,问了一句:“慕容勋当真是死于香境?”

柳璇玑似笑非笑地道:“千真万确。”

安岚微微蹙眉:“为何要他死?”

“慕容府不过是被利用了,慕容勋就是颗棋子,慕容氏那个蠢物,怕是还不清楚自个儿子究竟是怎么死的。”柳璇玑面上带着一丝嘲讽,“你心里一样清楚,玉瑶郡主的死让所有人都将疑点投向长香殿,慕容勋的死,则让所有人的注意力由大香师投向‘天道秘籍’,也就是山混。山混真的存在吗?当真能让人一步登天吗?没有人不好奇,没有人不想知道,没有人不希望这是真的,除了我们。”

安岚手里握着酒杯,手指轻轻抚摸光滑的杯身,久久不语。

柳璇玑道:“现在,轮到你说了,岚丫头。”

安岚抬起眼:“说什么?”

柳璇玑道:“山混对他们究竟有何用?这么费尽心思地来找,为何又特意拐弯抹角地要将消息放出去?”

安岚道:“柳先生已经见识过了,南疆人养的香蛊能吞噬香境。”

柳璇玑微微点头,但又有些不屑地道:“的确有点出乎意料,不过也只是雕虫小技,翻不起什么风浪。”

安岚道:“若我猜的没错,山混可以助香蛊模仿香境,对普通人而言,足以乱真,只是那模仿出来的香境,仅相当于一场幻觉,没有实际的力量。”

柳璇玑微微皱眉,安岚顿了顿,便将之前川连在她面前显露“香境”的经过道了出来。

柳璇玑听完后,杯子里的酒也喝完了,她放下杯子:“她那样的骗术,对你我确实不起任何作用,但对普通人而言,已经足够。他们若是相信那些骗术是真的,那她的骗术便是真的,人心已认定的东西,岂是轻易能改变的。杀人的法子太多,何须香境,如何满足别人心里私欲,也同样有路可循,他们需要的,只是一场华美的盛宴,不管真假。”

安岚沉默,片刻后微微点头:“确实如此。”

但即便如此,长香殿亦不能告诉大家,这是个骗术,并且为了证明这个骗术,再公开这样的骗术是如何生成的。只要这样的消息放出去,香谷和道门的目的兴许就失败了,但却也会因此跳出无数个似香谷和道门一样,野心勃勃的家族。

能以骗术乱真香境,这个理由足够他们付出任何代价,将现有的几位大香师从神坛上拉下来,换上他们自己选中的傀儡。

正是因为明白长香殿有这样的顾忌,所以香谷的人才会有恃无恐。

这也就是当年广寒先生真正的意思吧!

若由他操纵这一切,确实足以颠覆整个长香殿。

安岚垂眸,心里五味陈杂。

柳璇玑微醺的时候,刑院的院侍找了过来,在安岚耳边悄悄道了一句。

柳璇玑斜着眼看她,再又瞟了那名院侍一眼,目中带着愠怒:“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当着我的面!”

安岚让那名院侍退出去,然后道:“是国公府那边出事了。”

柳璇玑一双醉眼看了安岚一会,然后笑了起来:“这一次死的是谁?”

安岚摇头:“没有死人,是天下无香的川连当众起了一场香境,场面盛大,所有宾客都赞叹不已,李夫人更是激动万分,直接在宴会中道新的大香师要诞生了。”

“川连?”柳璇玑想了想,才道,“那个总僵着一张脸的女人?她起了什么香境?”

安岚道:“繁花盛景,百鸟朝凤。”

柳璇玑没骨头般地歪在一边,眯着眼睛道:“骗过了那百十号宾客?”

安岚道:“应当是骗过了。”

柳璇玑笑了:“我记得道门那位李道长,和国公府的李夫人,俩人是堂兄妹,只是传闻两人曾经交恶,没想到是误传。”

安岚点头:“李道长今日也去了国公府祝寿。”

柳璇玑瞟了她一眼:“你后悔没去?”

安岚摇头:“没有这次,也会有下次,川连总会寻机会如此造势。”

柳璇玑道:“没错,今日你若去了,无论出任何事,另外几个香殿都会怀疑你的用心,人心难测啊岚丫头。”

安岚握着温热的酒杯,没有言语。

柳璇玑兀自笑了笑:“新的大香师,倒是有些叫人期待。”

第112章 飞飞

崔飞飞刚从宫里出来时,就听说清耀夫人也来长安了,此时正在别院里等她。

“母亲怎么突然来长安?”去往别院的路上,崔飞飞疑惑地问了一句,自她成为大香师后,清耀夫人就放心回清河去了。族中人多事繁,这五年来,她母亲虽心里总是挂念,却也只是送信与她。她最近一封信还是一个月前收到的,然母亲信中不曾提过要来长安。

梅侍香道:“夫人去了国公府。”

崔飞飞微微蹙眉:“虽说母亲和李夫人曾是手帕交,但千里迢迢来长安”

梅侍香将手炉递给她:“您都快六年没见夫人了,平日里还跟我说想夫人,想回清河看看呢,如今夫人来看您,您怎么不见高兴,反而满心忧虑呢?”

崔飞飞将手炉搁在大腿上,轻轻笑了笑:“高兴自然是高兴的,只是这个时候母亲忽然来长安,还特意去了国公府,我心里的忧虑亦是免不了。”

梅侍香道:“家中应当没什么事,若有事,即便夫人瞒着,那边的香使也会有消息送过来。”

崔飞飞摇了摇头:“倒不是忧心家里。”

梅侍香看了她一眼:“您是担心香殿?”

崔飞飞两手覆在手炉盖上,淡淡道:“风雨将至。”

梅侍香道:“到底也不甘咱玉衡殿的事,奴婢只担心您到时心软,让安先生几句话就给拉了过去,为她平白惹上一身麻烦。”

崔飞飞道:“安先生这些年从未给我添过什么麻烦,倒是香殿之间的庶务,她与我行过不少方便,你如此说甚是不妥。”

梅侍香顿了顿才道:“是奴婢小人之心了,只是庶务相关的方便,您事后也给予了答谢,安先生亦是次次都有收下您的谢礼。”

崔飞飞道:“她正是不想与我有太多瓜葛,亦不想让我觉得我欠了她人情,所以才会次次都收下谢礼。”

梅侍香不解:“这是为何?”

虽说安先生亦是大香师,照理大香师是不论出身不论门第的,但实际上,那不过是相对普通人而言,大香师之间,不可能真的可以无视出身门第。谁都知道安先生是香奴出身,即便后来与景炎公子定亲,但随着景炎公子失踪,景公过世,安先生和景府间的关系也不再像以前那么牢固。而崔先生则是出自清河崔氏,幼时就被圣上册封为郡主,如今宫里有位贵妃娘娘就姓崔,就连太后也是姓崔,清河崔氏的崔。

崔飞飞沉默了一会,才道:“姑姑当年是为她而死的,她心里一直记着。”

玉衡殿上一任大香师崔文君,在安岚刚刚走进长香殿时,就怀疑安岚是她当年刚刚生出来,就被人偷抱走的女儿,但同时又怀疑安岚亦有可能是她仇人的女儿。这个疑问,从她遇见安岚的那一刻开始,就不停地折磨她,一直到她死,其实都没有得到真正确认的答案。只是,她最终,是选择了相信,相信那个孩子就是她找了十多年的孩子。

梅侍香是从小就服侍崔飞飞,并跟着一起进长香殿的,对此事亦是知晓,故听崔飞飞忽然提起,不由也沉默了。

良久,梅侍香才笑了一笑,转开话题:“您要不是今儿进宫,夫人应该就直接上山找您了。”

崔飞飞叹了口气:“我今日本是进宫躲麻烦的,但眼下看着,这麻烦怕是还躲不过去。”

梅侍香怔了怔,有些担心地看着崔飞飞。

崔飞飞却不再说话,不多会,便到了别院,马车停下,她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再难压住眼里的激动。

清耀夫人是站在二门的门口等她,也不知等了多久,虽是站在屋檐下,但肩上和头发上还是落了几片雪花。

六年不见,母亲并未有改变,依旧那般雍容华贵,秀丽端庄。

崔飞飞眼睛一热:“母亲怎么站在外头,您身体可好?父亲身体可好?”

清耀夫人笑着拉住她的手,上下打量了她好几眼,才有些骄傲地道:“我和你父亲都好,我的小郡主如今是大香师了,我自当要出门迎接。这一路累了吧,快进去,我让人给你做了你小时候爱吃的甜羹,你进宫这半天,想必也吃不得什么好的。”

崔飞飞进了房间后,就道:“您要来长安,怎么信中没说一声,我好让人去接您。”

清耀夫人待下人将甜羹端上来后,才道:“是给你去了信后,才决定要来长安的。”

崔飞飞有些担心地问:“母亲是有要事?”

清耀夫人淡淡道:“是有几件事要办。”

丫鬟将甜羹盛在一个莲花玉碗里,轻轻放在她面前,清耀夫人让下人全都退出去,自己给崔飞飞盛了一碗。

崔飞飞微微起身,清耀夫人看着她欣慰地笑:“一是我心里一直挂念着你,便来看看你。”

崔飞飞道:“我亦是挂念您和父亲。”

清耀夫人将甜羹放在她面前:“二是李佩琴今年正好五十大寿,我也来看看她。”